秋天是豆峪最宏大的季节。
随着夏天一阵阵“轰隆隆”的雷声渐行渐远,豆峪的天,一天比一天空旷、渺远、湛蓝。河沟两边,远处的山上,近处的农田,像画家笔下的油画,正在由浅入深变成七彩。蝉鸣在正午也没有夏天那样声嘶力竭,尾音显得疲惫不堪。闷热潮湿被东南风吹得无影无踪。早晨起来,仰头一望,大峤崖顶上的黄栌在农人的不知不觉中,已在慢慢地由黄泛红。
风柔柔地抚摸着沉甸甸的谷穗,带着粮食的体香随风飘散,抵达我的味觉。谷穗的清新淡香,令我感念苍天厚土赐予我们粮食的同时,也使我对土地、劳动这些字眼充满敬畏。
十七八时,我常常在劳作的间隙坐在半山腰巡视漫山遍野的谷子,像一位久经战阵的将军,在检阅他的士兵。豆峪每条沟的层层梯田里绿波荡漾,高低起伏,喧哗骚动。我时常无限夸大对即将成熟的谷子的想象,希望这种植物绵延千里,宽阔无边。
“麦宜深,谷宜浅,豆子只须蒙住脸”。这是父亲教我种植农作物的一句口诀。一场春雨过后,在布谷鸟那啾啾而略带凄凉的叫声中,沟里梯田中就传来漏斗蛋撞击漏斗的“嗒嗒”声,农人年复一年播种希望的劳作又开始了。牛牵,驴拽,人拉,谷粒经过耧腿钻入温暖、潮湿、暄腾腾的土地;紧接着,农人就会顺着谷垄蹴踏刚刚入土的种子。蹴踏是一项技术活儿,眼睛要盯紧脚下,双脚要用力均匀,且脚印不留空隙。农人蹴踏谷子种子的时候,其身形真是千姿百态。因为要把所有的力气用在脚底,全身不由自主地有节奏感地上下晃动。有双手抱在胸前的,有拤腰的,还有双手背在后面拿着镰刀的——这是在打土坷垃。
是劳动,似舞蹈。
谷苗刚钻出土地,密密匝匝,清新而柔软,一道道嫩绿的线条在田地里摇曳。隔不了多久,农人就开始间苗了。间苗有两种方式,土话叫,壕谷和埯谷。壕谷一株一株等距离延伸,埯谷则一墩一墩等距离排列。壕谷全凭手工间苗,埯谷则在飞舞的锄头下,使一行行密密匝匝的谷苗变成一墩一墩,像抱着团的小孩。谷子在秧苗期,宛如一群天真无邪的懵懂的孩子,等距离一行行或一蔸蔸地迎风站立在豆峪沟沟岸岸的土地之上。
“六月六,看谷秀”。农历六月份,过膝的谷子头上就缓缓冒出毛茸茸的谷穗儿来,类似狗尾巴草的模样(谷子和狗尾巴草均属禾本科,狗尾草属)。这时谷子通体的颜色由浅绿变成了深绿,宛如翩翩少年英姿飒爽。它们在青山、草坡、柿子树、战备渠以及飞鸟的身体下时隐时现,给我以真情实感。在我的脑海中,“谷子”这个词成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字眼儿。
麦黄大半天,谷黄一袋烟。时序到了立秋,谷秆子一天天茁壮起来,谷穗儿的粗细长短已基本成形,饱满的谷粒瓷实实的。夏天仰着头东张西望的谷穗儿羞涩地低下了頭,显示出它谦逊、内敛的秉性。它们在向太阳感谢,向大地致敬,向农民传递丰收的讯息。
软柿红了,酸枣红了,花椒红了,又一个丰腴的秋天来临了。
摘花椒的间隙,父亲坐在树下抽烟,面前青烟缭绕,看着一地的谷子,计算着秋后的收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摘完一棵花椒树走向另一棵花椒树,我擓着篮子慌里慌张趟过密集的谷子中间,被身体碰撞的谷子东摇西晃,谷叶子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被脚踩倒的谷子东倒西歪,发出“咯叭、咯叭”类似骨折的响声。这令人心痛的声音,使父亲猛地站起来,耷拉着脸,厉声呵斥。
阳光、气候、时间使谷子通体由墨绿走向深绿,由深绿过渡到浅绿,由浅绿渐渐变成淡黄。这时的谷叶子,黄绿相间,像一个人的中年,成熟,大气,又不失低调,恬淡,看上去有了别样的风度气质。在你不经意间,风把谷秆子抽干了水分,叶子枯干发出沙沙沙沙的摩擦声,太阳极有耐心地把谷穗镀成金黄。晚秋的谷子地充盈、富态、平实而又深沉,有一种饱经沧桑的朴素感。
鸟儿嗅到了谷香,它们从树上草丛成群结队飞来,分享这丰收的果实。麻雀最多,叽叽喳喳,唱着五音不全的歌儿,上蹿下跳,令人讨厌。某一家人的谷子地里,扎起了谷草人。草人头上画着各式各样的脸谱,它们穿着宽大的、颜色鲜艳的(旧)上衣,带着(破)草帽,在风中舞蹈,试图恐吓飞鸟不要来糟蹋谷子。农人的这些小伎俩,刚开始还起些作用;过不了几天,麻雀用实际行动在谷草人的头上胳膊上拉屎尿尿(麻雀撒尿吗?我还真不知道),嬉戏玩乐,极尽嘲弄。
农人、谷地、麻雀、谷草人,这些乡村元素,成了我童年记忆中模模糊糊的印象派画作。
七月底,浊漳河两岸的雨蒙蒙绵绵。经过雨水和阳光的轮番滋润,熟透了的谷子在秋阳的照耀下,谷脖子弯成了反U形坠向一边,谷穗儿握在手中,饱饱满满很有质感。要不是它们互相搀扶抱成一团,我真担心单个一株谷子会头重脚轻一头栽倒在地。某种意义上,谷穗、谷粒抑或黄澄澄的小米具备了黄金的品质。
收割开始了。
天刚亮,“欻啦、欻啦”的磨镰刀声在村庄响起,绛紫色的磨刀石上,镰刀在上下摩擦,紫汪汪的水流了一地。刀刃在阳光的反射下,闪着寒光。父亲卯足了劲儿,准备两三天把谷子全部收回来。割谷子这活计真是太累了。脚要站稳,拧转左臂,掌心向外,抓牢谷把子,顺三垄或六垄割下去。弯腰,割断,扭腰,放把子,这一套简单而单调的动作要机械地重复一天,即使被村人冠以“好劳力”的父亲,一天的谷割下来,也是累得够呛,动不动就想和我们发脾气。说起割谷,老实讲,我不是特别擅长。累不少受,还没别人割得多,这些都还在其次,主要是自己心里觉得没面子。还有就是腰痛,准确说也不是腰痛,是腰困,割一会儿,就得直直腰,刚觉得舒服些,父母看落下我很远,数落说,不怕慢,但怕站。我说,腰痛。母亲说,小孩儿哪有腰?
弄得我内心十分纠结,甚至沮丧。要说割谷有什么好处,除了收获粮食之外,还能看豆峪四周花花绿绿的山,想一些美好的事情;能听镰刀割断谷子根部的刹那发出的“嘭嘭”声,我醉心于这种使我心安理得的响声,百听不厌。
谷子割倒,打好捆子,就该扛谷捆子了。豆峪真正的平地没多少,基本上都是山坡地,小平车到不了的地方,还得人扛。五六十斤的谷捆子忽沙忽沙扛在肩上燥热难耐,全身的血好像都涌到了脸上,脖子后面摩擦出了血道道。扛谷捆子,别人的确切感受,我无从得知,不过,从“己所不欲”的角度推理,肯定也好受不到哪里去。脖子、脸上剌破的血道道和着咸咸的汗水火辣辣的痛,汗水再流进眼眶,世界显得迷茫茫一片。有时,我会悲观地想,农人真是不容易,为了吃口饱饭,弄出这无数劳身费神的事体。旋即,这种想法又被丰收的喜悦所取代。
是啊,对农人而言,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丰衣足食更让人内心踏实、精神优雅呢!
我一直很自信地认为,在我们生活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上党的土壤、气候最适宜谷子生长,出产的小米具备了优秀的品质。譬如:沁州黄。令人担忧的是,谷子的种植面积年年缩减,在我们豆峪村,成片成片的谷子地已难得一见。
我曾多次看到毛泽东主席戴着草帽、满面笑容、站在谷子地里手握谷穗儿的照片。那是伟人与土地的亲密接触,领袖与谷子的热烈互动。透过照片里的细节,我读懂了主席对谷子深深的热爱。
对于谷子这种植物,我有着难以言表的述说。每每看到谷子的图画和有关谷子的文字,心中就会升起别样的情感,我会一次又一次与我的少年时代邂逅,并在其间长时间徜徉,重温谷子给予我的爱与温暖。
某一天夜晚,整个小区突然断电,屋里一片漆黑,躺在床上,无端陷入对谷子的怀想之中。
秋阳高照,天朗气清,豆峪的沟沟洼洼谷浪涌动。我脚踩松软的田塍,穿过密集蓬松的谷子地,去欣赏谷子宏大的辉煌和锦绣。东南风吹过,平展展的谷地翻起波浪,荡起涟漪,耳畔沙沙作响;风过后,它们又恢复从容、笃定、生机勃勃的常态。站在高处远望,漫山遍野,层层叠叠,像铺了一地黄绸缎,又像铺了一地澄黄的金子,在山腰上缠绕,在河沟里舒展,在村庄周围辗转、逗留。眨眼间,谷子又翻山越岭爬上高高的山巅,在村庄的头顶上铺陈,把一村人的笑脸都染成了一片淡黄。蓦然间,一顶草帽从大峤崖的高处徐徐飘落,飘落,飘落,它始终没有落下,一直在豆峪的高空中,在时间的流逝里慢慢下落,连同着谷子的馨香,一直弥漫在我呼吸的空气里,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