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机缘巧合,于中秋节去拜访友人。清晨,从兰州火车站出发,开始了我一路西行的旅程。从未去过河西走廊的我,始终对兰州以西的城市怀抱着期待与想象。
西行的路上,会看到何种风景呢?
不是南下甘南藏区时,一路上目及之处的苍翠植被与连绵不绝的高山草甸,以及那山间的云雾缭绕、云海奇观,还有那无知无畏、自由散漫行走在高速公路上的牛羊,更不是台湾岛的海,在夕阳的映照下,一望无垠的地平线上那片灿烂的橘黄。火车越往西行,沿途的景色就越荒凉,戈壁滩和干燥的空气,成了我对河西走廊的初印象。
我不禁在想,千百年前的风又是何等地肃杀,竟能让唐朝诗人王之涣在《凉州词》中写下了“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诗句,似乎在边塞那片苍凉萧瑟的景象中,来自更加遥远地带的风沙,成了那里统治气候的不二王者。冬日,是寒冷刺骨如刮着刀子的朔风,夏日,又是纹丝不动犹如烈火炙烤般的炎炎热浪。从古至今,也不知在这呼啸而过的风中,夹杂着多少离愁别绪,丧失故国的哀怨,远走他乡的无奈,亲人间的彼此思念,以及不远万里踏上求佛之路的僧侣,和那些虔诚的供养人们以奉献一生的觉悟诵经礼佛的声音……
西北风卷起了颗颗沙粒,搬走了一座座沙山,又重新塑造了一片片诡谲的沙海。如今的我们,谁又能知道在哪片沙海上,曾走过来自何方的商旅驼队,曾留下了哪位求佛高僧的步履蹒跚。那些走过的痕迹,早已随着一阵阵的风沙,烟消云散了。沧海桑田间,那些久远的西域古国与大千世界的繁华景象,也都化为千风,说与无边无际又沉默着的沙海了。
唯有无常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在这无止无休、无常无情的轮回中,湮灭在历史中的,又岂是那茶馆中说书人一言一句,便足以道尽的西域三十六佛国的千古传奇?
昔有周穆王向西巡猎,出了镐京一路向西,来到了神话传说中的仙山昆仑脚下,在西王母的国土上,求仙问药,以得长生不老之法。从夏商周的上古神话传说起,西域就成了一个神秘莫测的所在,人们对那片未知的大陆仍是以他们最瑰丽的想象,来装饰着他们心中最浪漫的历史记忆。
西出阳关无故人。古时的人们等真正出了阳关后,再向西行,就已然不是自己所熟悉的故土了,更何况是再见到故人。汉武帝收复河西走廊后,先后设立了酒泉郡、武威郡、张掖郡、敦煌郡这河西四郡。在敦煌郡以西又据阳关和玉门关,派军民开垦边疆,屯田积谷,将一座座边城作为了来往商旅落脚歇息的中转站,而这一座座的边城渐渐地成了西汉国土上,商贸往来最频繁,东西文化交流最强烈的边塞城池。因张骞多次出使西域河西走廊沿线的诸国,其开辟的道路,随着丝绸商贸的频繁往来也日渐有了后世丝绸之路全貌之形。汉宣帝神爵二年,又设立了西域都护府,中央专门管辖与西域诸国的外交事宜,同时,也保障了丝绸之路的持续畅通。丝绸之路上沿线的城池、关塞,在那片充满传奇的沙海中,而今早已失传的各国文字所记载的文献,随着考古发掘的进行,又将重现于世。昔日璀璨的东西文化与历史文明在此交汇,东方的丝绸等商品进入了欧洲的贵族社会,欧洲的玉石、宝马等物品也成了东方人日常生活的必需品。
但是,那曾繁荣一时的三十六个西域佛国,也都早已掩埋在了厚厚的黄沙之下,成了无人问津的神秘传说。就像在宁夏平原曾经繁盛一时的西夏王朝般,那一座座佛塔,无数个石窟中描绘着皇室贵族供养人的礼佛壁画,还有那远方孤城黑水城中,密封的石窟里,那跪坐在多卷佛经中虔诚诵经的罗太后,就连那西夏王陵一起都化为了只能依稀可辨的历史的尘埃。曾经的西域,如今的河西走廊沿线,有多少佛国因战事而从历史中次第消亡,又有多少城池因自然环境的不断恶化而迫使百姓远离家乡故土,背上沉重的行囊,踏上了向东迁徙之路。
当来自西域的少数民族,在中原的土地上定居后,给中原人带来了西域的游牧文化,而中原的农耕文化也为定居在中原大陆上的少数民族提供了新的生产动力,民族融合的步伐也就随着丝绸之路而日益紧密了。我们现在所能凝望的唯有在那一望无际的茫茫沙漠之下,断壁残垣的古城遗迹背后,那依稀可见的,以及每个人心中所畅想着的,昔日佛国繁华的万象。
楼兰,在罗布泊深处,一个消失在历史典籍与丝路商旅视线中,仅在口传相闻间得以重现的神秘古国,随着考古的不断发现,渐渐从沙漠中浮现出了它神秘而曼妙的身姿。而随着西域古国历史考古的不断进行,在不久的将来,那些曾经消失了的国家,终究会以它们独特的历史存在以其他形式,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
一曲飘散在历史长河中的羌笛,是游子道不尽的思乡之情,是无数戍边将士对和平的渴望,对烽烟四起的边境战争的无奈与厌倦。
一轮悬挂在边关城楼上的残月,似是来自无尽演变着的历史的嘲弄。秦时明月汉时关。在边城,唯有万世永恒的则是那轮明月,当岁月的沧海桑田湮没了昔日的繁华盛景,当每个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喜怒哀乐,都渐渐随风消散,而转为宇宙中那沧海一粟的渺小时,除了苍穹中那阴晴圆缺日日演化着的明月,谁又还能铭记在历史的长河中?
当寒冷的朔风将昔日的城池围墙风蚀殆尽,粒粒黄沙层层掩埋住了昔日这片土地上历史存在过的鲜活痕迹时,随着那一轮落下的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丝绸之路上那众多佛国终究迎来了他们盛极而衰的共同宿命。昔日繁盛荣华的光辉,转瞬间,化为了沙漠中点点幽冥的灵火,在夜晚与璀璨的星空对视,照亮旅人前行的方向,又在明灭的篝火旁成了驼队商人间谈笑消遣的传奇。
千年的风沙,不朽的胡杨。
为了商业利益与冒险,走过了来往的商旅驼队,为了达成向西求佛的目的,走来了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磨难的僧侣,尤其是后者,如今的我们很难想象在他们虔诚信仰的背后,究竟是以何种强大的精神世界支撑着他们走下去,直到天竺。
随着沙漠之上的日月轮回,历史前进的步伐,走过了一篇又一篇,沿路的驼铃声也从玉门关、阳关、嘉峪关飘向了更远的时空,穿越到遥远的西方欧洲大陆。
东方的富庶繁华,通过千百年丝绸之路上各国商旅驼队的往来,成了西方人眼中气象万千的文化圣地与城市文明的典范,而西方的珍奇灵兽,则在东方成了街头巷尾人们纷纷议论的神奇景象。
永远的长安,成了无数人心目中魂牵梦萦的圣地。西汉时开辟的丝绸之路,在唐朝时,随着东西商贸的往来与文化的沟通,长安城成了东西方人心中最美好的文化记忆。
那歌颂大唐皇帝李世民的秦王破阵乐,《大明宫词》中那曾经引起了太平公主惊艳的昆仑奴面具,李白诗中那能歌善舞又会酿造美酒的美丽胡姬,安禄山那曾名动一时的胡旋舞,唐明皇在宫中演奏的胡乐,杨贵妃一舞动人且名传天下的霓裳羽衣舞,以及在唐朝贵族墓中出土的胡骑唐三彩、骑着骆驼的胡人商人,还有墓道两旁的胡人官僚、商人的石像生,都有着西域文化的缩影与历史记忆。
而今,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向西行的路已是悠远漫长,艰险难测,而向东的路,又是天涯相望,多了几分苍凉与怅惘。
站在历史的中央,回望过去,在徒留下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后,那些湮没在沙漠中的,似乎都将只能以想象与怀念的形式,出现在人们的眼中。有的成了博物馆中陈列的文物,借此来窥探一个文明,一段历史,一个古国曾经的样貌,有的则永远深埋在沙漠之下,渐渐成了不可寻找到的神话传说,但历朝历代始终都被人们铭记。
眺望未来,一个崭新的丝绸之路又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中,重新沟通起那被历史早已遗忘的,被地理环境与时代变迁所阻隔的悠久的古丝绸之路,那不同文明间彼此交流的火花又将在不同颜色的眸子间映照出希望的光辉。
当我站在嘉峪关城楼向西望去,我所看到的景色,其实和那些来此的游人看到的并无二致。只是,在那风中,在那城门的砖墙上,似乎历史又在我的眼前,悄然回转着它昔日的琉璃光辉。
王梓涵
笔名墨子明,甘肃省兰州市人,现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的一名在读研究生。本科期间曾在西北师范大学校级刊物《我们》上发表短篇小说《细雨霏霏孔雀海》和《书,生》,自编自导校级活动戏剧文化节话剧《刺猬的优雅》并获奖,在"南望祁连"微信平台发表短篇小说《回忆淑芝》和《疾行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