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兰《岂仅是幸福》原文

岂仅是幸福

◆ 罗 兰

我的朋友之中,职业妇女占大多数,这当然是因为工作上易于接近的关系。

也就因为大家是工作上的关系而相知,彼此间就多半只看到对方在社会上活动的一面,至于在家庭生活方面的情形如何,却很少有机会去了解。

最近,和一位在工作上很谈得来的朋友在外面吃午饭。她是一位锋头甚健的职业妇女,见多识广,头脑灵活,办事利落,人又漂亮,是位典型的事业有成的现代妇女。闲谈中偶然谈到电视节目,我问她:

“昨天的‘杏林春暖’你看了没?那故事真令我感动!”

她却一副茫然的样子,问道:“杏林春暖?”

我说:“是啊!就是那个医生影集呀!”

她笑说:“我知道这个影集,但说实话,我晚上很少看电视。”

“那你做什么呢?”我大感惊奇。

“我很忙哩!”她说:“收拾屋子啊!做手工啊!缝衣服啊!教孩子读书啊!写信啊……白天上班没空做的事,都得晚上做啊!”

我忽然想起她那雅致的家,很新式的,自己设计的桌中,画框、壁饰,别具一格的插花,还有院里整齐茂盛的盆栽……每一样都看得出主妇的勤快与慧心。还有她常常指着自己身上穿的新套装,说:“你看,这是我自己做的。”式样好,价钱便宜,确是与众不同。只是平常我太注意她事业上出人头地的一面,而忽略了她不仅是位能干的职业妇女,而更是一位细致勤劳的家庭主妇。

这发现使我突然觉得心情复杂。不但对这位朋友由衷地产生了另一种敬佩之情,还更使我想到了许多在事业上有成就的朋友,觉得做个成功的现代妇女真是不易!因为她们并不像一般所常设想的——家庭与事业无法得兼;或是然能够得兼,却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更不像另一些人所以为的,这种二者得兼的成就是“一伸手就可以拿到”的那么简单容易,犹如“天方夜谭”。

我想到另一位和我时常来往的文艺界好友。她名气大,人缘好,事业更是做得有声有色。对外广交游,热心助人,处事明快果决,胜过须眉。文章写得既快又好。但她在家庭里却是那么“女性”,人既漂亮,又会修饰;既会绣花,又会园艺;做起菜来,轻而易举,南北口味样样精彩;在丈夫面前更是恪尽妇职,教育子女,无微不至;决不因自己的事业而忽视家庭。

还有一位年纪较长的女士,丈夫位居要职,自己在大学任教,一面从事翻译工作,还要抽出时间研究艺术史,学习绘画,参加妇女活动。但她从不忽略丈夫事业上需她帮助之处。家中儿孙绕膝,十分温暖和睦。

另一位年轻教授,著作甚丰,学识既渊博,人又美丽端庄。但她对丈夫温和柔顺;对子女教育有方。在家是百分之百的贤妻良母;到了教室,则是令学生崇服的严师。

多年前,一位年轻女声乐家为她的婴儿亲手编织绒线帽子的神态,一直清晰地留在我的心头。她在编织时的温柔与俏丽,和她在台上引吭高歌时的神情是那样的不同。上台高歌是自我才华的显露;为婴儿编织帽子却是纯然忘我的母性的光辉。

事业与家庭真个是不可得兼吗?

由许多事业成就辉煌,而又家庭幸福美满的女士们的实例看来,答案竟然是“可以得兼”的。

当然,这“可以”之中,蕴含着不知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辛苦;更蕴含着不知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容忍,双倍或数倍的付出与委屈求全。

一般说来,男人们在感情上和直觉上,是并不希望女人有事业的。他们希望的是一个稳定的、使他们无内顾之忧的家。因此,这家的主妇必须是“专任”,才可以“专心”。才不致因“她”的顾此失彼,而影响到“他”在外面事业上的专注。因此,日本某教授为文发表女子读大学会亡国之论时,广获日本男士读者的同情。事实上,这些日本男人代表着绝大多数男人的想法。这也就是,身为女人,如想结婚之后,还能分身去搞事业的话,首先而且最难争取的,莫过于丈夫的容忍与同情了。

这争取的过程是如何的呢?

我说它不足为外人道。因为它有时是要用强硬的态度去争取;有时是要用怀柔政策去要求的;有时是用现实利害关系去打动的(例如:可以多赚一点钱,维持生计)。但无论是用哪一种方法,自己都必须付出双倍数或数倍的心血与劳力,使对方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挑剔你内外兼顾时的破绽。

已婚的职业妇女没有“公余之暇”。我提到的几位女士,工作的繁重与成绩的辉煌有目共睹,大家称赞她们“不让须眉”。其实,岂仅“不让”?简直“胜过”。她们下班之后,牺牲休息与娱乐,和颜悦色、温温柔柔,把所欠下的家事一一补齐,使丈夫不得不承认她是称职的妻子。而且她们还得尽力使自己不致因双倍或数倍的劳累,而失去女性的娇柔。

在这声色诱惑比比皆是的社会,如果职业妇女的丈夫移情别恋,人们不会不谅解丈夫,而是不谅解妻子——谁让你为了事业而忽略了家庭与美容呢?

“挽留丈夫”是职业妇女最不容失败、却易最失败的任务。

因此,这些既有事业成就,而居然仍维持了完美家庭的妇女,就被认为“天生有福”的了。

其实,这幸福的得来又岂是局外人所可了解其中艰辛于万一?在别人看来,似乎这些女性的幸福是唾手可得的,又似乎如果她们竟然也还能拥有幸福的家庭,必定在某些环节上是有问题的。但以这几位女士为例,她们内外两边的成就不但非常真实,而且并不次于大多数专心致志做事业,或心无旁骛为家庭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成绩。

我说当我想到这问题时,心情复杂,实在是内心里在对这些位有成就的妇女无限崇敬之外,还更有几分徘徊不去的辛酸,“事业妇女”(Career Woman)这一生的挣扎奋斗与奉献,其用心之苦、志向之坚、顾虑之周、耐力之强,又岂是“能干”或“幸福”一类轻描淡写的词句可形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