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
王维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儵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蘖人往,不一。
山中人王维白。
在文学史上,王维以诗名世,是唐代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作家。他的散文虽不如诗,但这篇书信体山水散文却是精美绝伦之作。它不仅翘首盛唐,与六朝书信体山水小品前后辉映,而且在文学史上也是一篇杰作,历来为人称道。它的诗情画意,幽隽华妙之处,更为他人所不及。
王维在这篇作品中,首段先写自长安还归蓝田辋川别业的情景。那是在一年的腊月底了,但天气和爽,辋川山水颇堪游览。王维想邀裴迪同游,因他正在温习经书,不敢打扰,便独往山中。路上,山寺少歇,与山僧饭讫而去。在这一段里,交代出时间、去向,契引全文。景色描写,着墨无多,但以“景气和畅”两句点出辋川山水冬末景色宜人,为下段预作铺垫。“足下”三句则委婉吐出心曲,点出独往山中的寂寞,提引出第二段昔日同游的追思,并为第三段相约明春同游埋下感情伏线。从如话家常,亲切自然的语言中,流露出与好友裴迪真挚深厚的友谊。
第二段写辋川冬天夜景之美,追念昔日同游之乐。“北涉”七句,写月色之美和寒山远火之景。在前往辋川的路上,涉过颜色深青的灞水,清幽的月光映照着城郭,登上华子冈,俯視辋水沦涟,波含月影,上下摇荡,显现出一片清虚幽寂之美。远望寒山篝火,与天光相映,明灭林外,更是静谧幽美。此刻,忽听山村小巷深处,寒犬夜吠,其声如豹,回响山谷,而村中夜舂之声又与山寺疏钟相间,又不觉有凄清之感。这段文字描写,是通过視听转换、视觉与听觉形象的融合,描绘出夜登华子冈所见所闻的情趣。前者是静态美,而又静中有动;后者是动态美,而寒犬、夜舂、疏钟又加深了深夜的寂静,构成一幅光色相映、声响交作,淡远、空灵、清幽、高旷的画面。在这带有凄清朦胧的夜景里,王维所追求的主要不是视听的快意,而是一种禅理的感悟,即下文所说的“深趣”。那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寂处有音,冷处有神的夜景,在他的静观默识中写得极有风韵又极简淡,这正与他晚年好佛的淡泊空寂心境相契为一,体现出物我浑然相融的完美境界。而这又恰是王维后期首创泼墨山水画所要表现的艺术精神。
当王维月夜独坐,沉浸在高远清雅的审美情趣中时,僮仆却竟自进入梦乡,这使他在孤寂中想起了昔日同游而今在远方的好友裴迪,因而写出“多思”四句。这几句既有昔日同游欢情的追忆,故友深情的温馨,也有孤身独游的寂寞。通过回忆,由今及昔,在时空转换中扩展丰富了文章的意蕴,又为第三段相约同游作了巧妙的过渡。
第三段写辋川春景之美和邀请裴迪同游的殷切之意。上段由眼前写到过去,这段又从现在写到将来,时间往复推移,空间也随之往复拓开。这段写明春之景,乃是设拟之笔,又是从上段实写到虚想的飞跃。在王维的想望中,来年春回大地时,辋川别业定然是原野新绿,秀色在眼,鱼耀清溪,鸥翔碧空,清露润泽,雉鸣田野,春意融融,生气勃勃。大自然以春的旋律、生命的活力召唤着王维,王维则以此呼唤着好友。他写春天物色,有如淡彩素墨,意境清远的图画,这自然也是他幽闲古淡情感的外化,使自然在主观感情的观照中皆著我之精神,我之色彩。是以物境即心境,同谐共振,含有无限的玄妙深趣,故而文章最后着力写出一句“是中有深趣”。至于深趣为何,未加说明,也不必说明“天机清妙”的裴迪自能心领神会,而留给读者的则是广阔的想象空间。
这篇文章,语言精萃,笔意超妙,灵气往来,迥出天机。其清远的意境,如诗如画,又有诗画所不到处。可谓兼容诗画之长,而超越其画面框架,超越其意境界限。王维是一代山水钜子,语言宗匠。写冬景、春景两段,几乎全用四字短句,尤其春景一段,六句排比,笔墨酣畅,节奏明快,极富音乐美感。诚然所谓在泉成珠,着壁成绘,表现出诗人兼画家、音乐家的审美意向和表现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