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荣《罗汉床,老榆树》散文鉴赏

父亲知道我买了罗汉床。但他一进我的书房,还是有点惊喜,围着罗汉床左看右看,雕花,角,帮,腿,都摸个遍,边摸边说:“还是老榆木舒坦!”

清晨的阳光反射到屋里,罗汉床闪着幽幽的光。书房东墙是一溜三个松木书橱,西面是我的电脑桌,靠北最明亮的地方,我给了罗汉床。罗汉床也叫榻,老式家具,传统的榫卯结构,清式山家型围子,三面围子都是整片木板,正面围子略高于两侧的,内侧共雕有五幅山水画,外侧两幅,浮雕工艺,整体样式比清代的雕琢简洁,比明代的素面繁复。木头的颜色为黄色,但深沉,有一层鸡翅木不具备的光泽。大概不是黄榆而是紫榆了,能看出榆树细腻的纹理和鸡翅木一样美,而鸡翅木的罗汉床则价格不菲。床腿为象腿型,粗大孔武,三面床围子给我炕墙的感觉,床围子的沿线条流畅,拐弯处圆润,让我很享受。脚踏和小炕桌也为榆木所制,我担心磨损,特意给炕桌配置了玻璃盖板,其实这是多余的,老榆木耐磨。这个罗汉床材质非常好,做工也精美,我越看越爱,每周末都精心擦拭一遍,它的纹理和颜色也让人觉得舒服。我想,假以时日,出了包浆,会更耐看。我坐在罗汉床上读书,也发呆,它给我一种仪式感,我常常因它想起《韩熙载夜宴图》。我不知道这棵做罗汉床的榆树长了多少年,又长在哪里,我和它真有机缘,老榆树用生命的另一种姿态陪伴我。

爹戴着老花镜,坐在罗汉床上喝茶,看余秋雨和王祥夫老师的书,还真看出门道。说,这是真正的好作家。然后抚摸着罗汉床问我,你还记得北院的榆树吗?

咋会忘了呢。我说。

北院没有西院墙,南面有几棵榆树,西南各有一棵枣树,沿东面的院墙长着几棵榆树,大概有我五六手粗,院子中间也有几棵,仅有我两手粗。那时候,我刚过十岁。这几棵大树,贴着不算低矮的灰砖墙,高高的,像卫士。院子的篱笆门南侧,是猪圈,猪圈旁边是一棵短命的桃树。

这几棵大榆树,是大爷爷栽的,主干长得修长,树冠稠密,那些新发的枝,得到号令一样,围绕着老干发出新芽。那些榆钱,嫩绿嫩绿的,于树枝连接处带着几近红棕色的须,在有点急促的春风中晃动。在我家,榆钱不当饭。偶尔,娘说,咱们吃榆钱糊饼吧。我们姐弟仨一准会拍着手说好。更多的时候,榆钱是孩子们解馋的东西,站在房顶,探出身子捋几把,放在衣兜,就是最好的零食。也有男孩子们折了带榆钱的榆树枝,扛着,浩浩荡荡自街上呼啸而过。

榆树叶糊饼更好吃一些。榆钱落了,榆树叶唰的就冒出来。娘总说:“坤,上房去捋点榆树叶,咱们打糊饼吃。”咸、香、清香、榆香,浅绿变深绿,榆树叶嵌进黄棒子面里,也算一种艺术品。娘说,打糊饼,棒子面加水有讲究,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最好握在手里能聚成团,这样的糊饼才有焦香的感觉。

每年春天都会吃几次榆树叶糊饼。

娘得病的时候,我常常做梦。场景还是在北院,娘在堂屋烧火做饭,半屋子烟,烟气冒出来,窜到榆树枝上。我急得喊娘。我找到治娘病的地方了。醒来,是一场场相似的梦。娘没了,再也没有人给我烙榆树叶糊饼。

有那么一年,或者说几年,榆树身上的纵纹处生了很多小虫子,黄黑花纹,带怪味,长大了,生出墨绿色的壳和浅棕色的翅膀,壳闪着荧光,虫子翅膀硬了四处飞。常常落在屋门的左右墙壁上,苍蝇一样。我们用棍子戳那些黄黑色的蠕虫,开始它们三五成群,后来连成一片一片的,像黄色的癣。在我很小的时候,养猪羊是资本主义尾巴,栽树是没有限制的。于是,树也是老百姓的一项收入,虽然过程比较长,但稳固。大榆树卖掉了,榆树皮和榆树根也可以卖钱,或者晒干,碾成榆皮面掺在棒子面或者高粱面里压饸饹吃,没有榆皮面还真吃不成饸饹。

我家没有饸饹床子,我吃饸饹是吃稀罕。小时候盼着跟姥姥去舅姥爷家吃饸饹,舅姥爷家有个村里数一数二的大稍门,里面架着一个小乌龟似的泥灶,一口黑铁锅安放在土灶上,锅里的水嗤嗤得冒着热气,翻着水花,大表姐或者二表姐踮起脚来用劲压着饸饹床的杠子,掺着榆皮面的高粱面团,魔术一般从饸饹床漏出来。是我记忆深处的美味。

几棵小榆树,是父亲亲手栽下的,也许有给晚生后辈做房屋檩条、给姑娘打嫁妆的意思。我家于1982年搬出北院,小榆树的下落就不知道了。但是它挂满一嘟噜一嘟噜紫豆角的样子,在阳光里开放紫莹莹的小蝴蝶花的样子,像画一样清晰。

俗语说“榆木疙瘩”。用到人身上是贬义,不开窍之意,但是也证明榆木结实。榆木韧,适合做檩条,也做家具。所谓老榆木家具,不是因为榆木老了,而是这些老榆木是从各地的老房子里拆出来的,因为年深日久和人间烟火的濡养,木性越发致密稳定,颜色也沉稳厚重,带有岁月的况味。我的老榆木罗汉床具有以上特征,才弥足珍贵。旧时官宦人家用檀木、鸡翅木、酸枝木等材质的家具,普通人家刨了院里的老榆树,打上几件称心的家具,可以用几辈人。

北院东邻有四个姑娘,院子里也有一圈大榆树。嫁一个姑娘,就出几棵树,然后是满院子的榆树木板的香气,刨下来的榆木花像浪花一样簇拥着,那家具能照见我的影子。东邻几个姨出嫁的时候,都是大红的两节躺柜加迎门橱,好喜庆。

那时候,家家户户种榆树。这些树,和人一样生长在院子里。榆树不像槐树一样带有某种神性,被当做图腾,它就是普普通通的树,风里生风里长,作房梁,打船,做大车、车辕子,做家具,做食物,做木柴,还能做香,在岁月中来去。爹说,他小时候如果没榆树可能会饿死。杨树叶老一点就不能吃,柳树也是,只有榆树叶可以从春天吃到初秋。饥馑的年头,榆树救人命啊。榆树(还)能让普通人家的女儿风风光光地走进婆家的门,我才明白,为啥家家院子里有榆树。我想,榆树的粘性成全了它的韧性,这是榆树的本分。

潴龙河是一条喜怒无常的小河,河畔的庄户人,在沙土里刨食不能糊口,大爷爷就顺着河下了天津卫。他由一棵河边的榆树,变成一棵奔跑的榆树,在天津卫落地生根。

产业沒有多大,混个衣食无虞。爹说,他堂兄我大爹结婚的时候,糗(音)大米干饭,熬肉菜,全村人都来吃。这是多排场。你想想。爹每次说这事,我都笑。那时候吃大米确是百年不遇的事儿。当时满肚子榆树叶的父亲,多年后对这件事儿的记忆还清晰地犹如刚刚发生。

北院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大爷爷建的。当时因潴龙河泛滥,西孟尝村成为河道,政府组织将西孟尝村迁到紧挨中孟尝的地方。这也合乎人世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规律。孟尝村因春秋战国的孟尝君而名,村庄本在一处,洪水将它一分为三,而今又聚合在一起。西孟尝旧村子早被潴龙河淹没了,潴龙河数次改变着一个村庄的命运,却无法改变自己命里的定数,它由数十年前的水流丰沛、白帆点点的航道,逐渐变成季节河,而后,成为排洪的通道。

大奶奶过世的时候,正赶上火化。我记得,老人家被连夜送回来,在月亮挂在榆树枝头的时候偷偷下葬了。我特意问爹,大奶奶的棺材是不是榆木的?爹说不记得了,但大爷爷大奶奶的坟前是一棵一人多粗的大榆树,墓碑一样。

爹说大爷爷先大奶奶去世,他的死讯瞒了大奶奶好多年。至于具体的“谎言”,我就不知道了。大爷爷去世用了油松棺材,但是没下葬。拉到大爷爷的姥姥家,在野地用砖圈了一个券门型,把大爷爷的棺木存放到里边,直到大奶奶去世才一起下葬到刘家祖坟。我奇怪这样的做法,爹说还不是怕你大奶奶知道急死。

这个细节,让我懂得古时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也有决绝的爱情。

大爷爷大奶奶的音容已模糊,我记得大奶奶的小鞋子,黑色的,平面绒鞋面,尖尖的头,只有三四寸长。

北院归别人了。

天津的哥哥们卖掉北院,给爹留下了2000块钱。承载我童年少年时光的地方变成了一叠薄薄的没有温度的钱币。北院,是我们一大家人的叫法,包括大爷爷一家。它有宽阔的院子,一溜三间两跨的屋子,当时算很豁亮的好宅院。屋里青砖铺地,门窗用料都很厚实,顶门棍是枣木的,很粗重,像一个孔武有力的门神。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村里榆树不多了。也许因为榆树生虫,也许是日子好了,人们不用再吃粗粮饸饹了,现代房屋建材是砖水泥沙子钢筋,时尚的板材家具大行其道,榆树大概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也许榆树天生是传统农耕时代的附属品。现在村子里,大多是速生杨,这符合这个变化迅速的时代。

行走在村子里,很难看到榆树。

我曾在东北看到两人才能合抱的老榆树。它们站在时光里,柔软的枝条轻抚着我。我想,我的罗汉床也许就是它们的姐妹。

如今,村子里还有我两个家,院子都不小,却没有榆树。

大多时候,榆木罗汉床是我独有的。爱人常年在外,我盼着和他面对面坐在罗汉床上读书,可到如今也没体现出这种价值。偶尔相聚,他看电视或者下围棋,我在电脑桌前玩游戏。在罗汉床上相守的日子,大概得等到他退休了。爱人曾在罗汉床下围棋,并写诗一首:

“依兰偎翠品香茗

闲敲棋子沐清风

汪星不知黑白事

搅我棋局还卖萌

老妇厨房娇嗔色

烹得茶饭香味浓

何时小女添龙凤

爷孙牵手颂诗经。”

诗中的画面很温馨。现实里,爱人坐在罗汉床上,小炕桌摆着云子,一人品茶对弈。女儿捧着《红楼梦》斜倚着罗汉床床围子,身后是一盆茂盛的吊兰,雪球一样的旺仔墩墩小爪子搭在炕桌上,站在爱人对面,瞪着黑乎乎的大眼睛看棋坛论道。这榆木罗汉床承载着家的温馨。

榆树不在了,老榆木罗汉床陪伴着我。

最近见到榆树,是在太行山中。这棵榆树树干扭曲着,在一人多高的地方分了两枝,一个又分为三枝伸到没了人烟的石头房子边,另一枝酿出两杈,往南。初冬的樹叶子苍黄着,树下是厚厚一层落叶。同去的婷婷倚着老榆树照了一张相,鲜红的大衣,苍劲的树干,带青苔的老石头房,淡墨画一样的太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