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读孟尝君传》唐宋散文鉴赏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①,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②,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③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注】
①孟尝君:姓田名文,战国时齐之公子,以好客养士而著称。《孟尝君传》即《史记•孟尝君列传》。②特:但,只。鸡鸣狗盗:孟尝君出使秦国,被囚。有门客装狗,盗得狐白裘献给秦王宠姬,宠姬劝秦王释放孟尝君。孟尝君连夜逃至函谷关,天未亮,关门未开,又有门客学鸡叫,骗开关门,才逃回齐国。③擅:依靠,凭借。
孟尝君姓田名文,是著名的战国四公子之一。他养士数千人,成为齐国的重要政治人物。士人也因为他待人“无分贵贱”而乐意归附他,孟尝君被困于秦国时,最终依赖这些擅长鸡鸣狗盗的士人,从虎豹般的秦国脱身。司马迁都不禁概括说:“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传矣。”
而王安石在读《史记•孟尝君传》之后,就写下一篇与众不同的读后感,全文仅90字,却被誉为“千秋绝调”。这篇《读孟尝君传》是一篇驳论文,它所要反驳的,就是人们都认可的“孟尝君能得士”的传统看法。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一开头就直奔主题,而后用两句话非常简括地点出了传统看法的主要内容,作为自己驳论的靶子。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士以故归之”,这是“能得土”的因果关系。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又是“能得士”“士归之”的结果。简简单单的三句话,把《孟尝君列传》中一大段记叙文字的内容都全部概括进去,且每一句都彼此连接,非常简练,也非常紧凑。三句话中的“得士”“士归”“脱秦”在后面都有照应,也都是批驳的对象,可谓语无虚设,甚至连“虎豹”这样的形容性词语,后面也自有照应。
铺垫充足以后,作者紧接着用“嗟乎”这个感叹语作转折,马上提出了一个与“孟尝君能得士”针锋相对的论断:“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土?”不仅一反世人的敬仰之情,还给号称最能得士的孟尝君戴上一顶“鸡鸣狗盗之雄”的帽子。这个针锋相对的论断由于跟传统看法完全对立,看似极为荒唐,不可思议,也吊足了读者的胃口。
但接下来,王安石并不从正面去论证自己提出的这个论断。因为倘若费力地论证孟尝君非得士之人,并不能证明他得的是“鸡鸣狗盗”之人,因为他也网罗了像冯谖这样的人才。于是王安石紧紧抓住“不足以言得士”这个中心论题,巧妙地从反面加以推论:“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这是直接反驳上文的“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
于是读者恍然大悟,原来在作者心目中,所谓“士”,绝非“鸡鸣狗盗之徒”,而是“国士”,是有大智大谋能为帝王师的高级人才,是像兴商的伊尹、兴周的吕望、兴汉的张良这种兴邦定国之材。有了这样的人才,再加上齐国据有的强大国力,就可以南面称王,制服虎豹之秦,哪里还用得着鸡鸣狗盗之徒的力量呢?这一反问,咄咄逼人,又理直气壮。
这个历史事实正可以从反面证明孟尝君并未得士,并未得到像管仲那样辅佐桓公成霸业的士,更不用说辅佐武王成王业的吕望那样的士了。“鸡”“狗”与“虎豹”的对照,颇含深意:孟尝君非得士之人,只不过是鸡鸣狗盗之雄而已,而贤明之士是指治国安邦的人,正因为孟尝君门下尽是一些只懂雕虫小技之士,所以真正的贤明之士是不肯投靠他的,观点有新意,其实这里就已涉及到了人才的标准问题。
行文至此,已将孟尝君“岂足以言得士”的论断论证得很有力了,但作者抓住孟尝君用鸡鸣狗盗之徒之力这件事又翻进一层:“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这更是发聋振聩之论,是直接反驳“士以故归之”这个论断的。因为,孟尝君一旦收了鸡鸣狗盗之徒,真正的国士就会认为他根本不重士。因为士不仅羞于与此辈为伍,更是因为他们从搜罗任用鸡鸣狗盗之徒这件事上,看到了主人之不能成大事。说明孟尝君之所以不得真正的国士,恰恰是由于他搜罗了鸡鸣狗盗之徒。通过这一层的反驳,作者无不惋惜地发出感慨说:“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一声悲叹结束全篇,可谓是余音绕梁,令人回味无穷。
后人评论
沈德潜:“语语转,笔笔紧,千秋绝调。”(《唐宋八家古文读本》卷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