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文·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原文与赏析

《诗词曲赋文·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原文与赏析

李 白



时久病初起作



朝策犁眉俻,举鞭力不堪。

强扶愁疾向何处?角巾微服尧祠南。

长杨扫地不见日,石门喷作金沙潭。

笑夸故人指绝境,山光水色青于蓝。

庙中往往来击鼓,尧本无心尔何苦?

门前长跪双石人,有女如花日歌舞。

银鞍绣毂往复回,簸林蹶石鸣风雷。

远烟空翠时明灭,白鸥历乱长飞雪。

红泥亭子赤栏干,碧流环转青锦湍。

深沉百丈洞海底,那知不有蛟龙盘?

君不见绿珠潭水流东海,绿珠红粉沉光彩!

绿珠楼下花满园,今日曾无一枝在!

昨夜秋声阊阖来,洞庭木落骚人哀。

遂将三五少年辈,登高远望形神开。

生前一笑轻九鼎,魏武何悲铜雀台?

我歌白云倚窗牖,尔闻其声但挥手。

长风吹月渡海来,遥劝仙人一杯酒。

酒中乐酣宵向分,举觞酹尧尧可闻?

何不令皋繇拥篲横八极,直上青天扫浮云。

高阳小饮真琐琐,山公酩酊何如我?

竹林七子去道赊,兰亭雄笔安足夸。

尧祠笑杀五湖水,至今憔悴空荷花。

尔向西秦我东越,暂向瀛洲访金阙。

蓝田太白若可期,为余扫洒石上月。



天宝三载 (744) 春,李白被 “赐金放还” 之后,东游梁宋,继而还归东鲁,这首诗就是在东鲁写的,时间约在天宝五载(746) 秋。当时李白久病初愈。有故人县令窦薄华将返长安,于是他遂与三五少年,同游鲁郡 (今山东兖州) 南郊的尧祠,既登临以览胜,又为窦送行。全诗因尧祠以寄慨,借送行以发泄悒郁不平。其心绪错综纠结,感情奔泻直下而想象变幻无端。可以说,在跳跃的、似不相关的意象骤然组合中表现奔泻直下的感情,是这首诗的主要特色。

诗一开始,便泄露出诗人的满怀悒郁。在明净秋日的早晨,诗人“强扶愁疾”,策马而行犹似力不能胜。久病初起,体力不支固是一原因,但 “强扶”者,与其说是初愈之病躯,不如说是悒郁之愁怀。何以为愁,诗中虽未明言。但字里行间,已透出消息: 故人将要西归长安,勾起了他对长安生活的回忆; 在那里,自己曾经受到隆重礼遇,又被排挤而不得不离开; 有过不世功业唾手可得的幻想,又经过幻想破灭的失望与愤慨。“角巾微服” 一句,含有甚深的今昔之慨。当时是 “幸陪鸾驾出帝都,身骑飞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如今是愁疾之身,微服角巾。在今昔殊异的感慨中有着悒郁不平。

接写尧祠所见。长杨蔽掩,青山碧水。这一片秋日美景中,有石门山上的飞瀑喷射,有历乱的白鸥展翼,开阔明净中给人一种流动感。景是美景,足堪陶醉,故言 “笑夸”。但是这并非纯为宁静自然的美,它笼罩在一片不相称的嘈杂中: 来祭祀的人车马雷呜,夹杂着鼓乐喧嚣,于是诗人又有 “尧本无心尔何苦” 的慨叹。尧是圣王,原本无心要人祭祀,人们何苦喧喧嚷嚷地来祭祀他呢?慨叹之中,隐含有对皇帝周围的谀臣的讥讽影射和自己被排挤出朝的愤慨。仿佛一条隐约的感情线,与诗一开头流露的悒郁情怀联系着。它是那样隐约,几乎全被尧祠所见的情状掩盖了。但正是这样一根隐约的感情的线,衔接着下面的另一番慨叹:“红泥亭子赤栏干,碧流环转青锦湍。深沉百丈洞海底,那知不有蛟龙盘?”尧祠前面的红色亭子,尧祠下面的流水,怎么能引起蛟龙盘伏的联想?蛟龙盘伏的联想又怎样与 “尧本无心尔何苦”衔接呢?衔接就在这里: 谀臣在朝而贤人在野。谀佞之臣既遮蔽皇帝视听,贤人在野也就是自然的事了。由于有对在朝者的不满与在野的不平,这才有下面完全离开尧祠物色的个人情怀的抒发与议论。

诗人的思路从尧祠跳跃到对于历史与人生哲理的思索。时光流逝,名姝的青春、骚人的才华、帝王的烜赫一时的权势,都随着岁月消逝了。想象从尧祠超越过漫长的时间与空间,落到洛阳的绿珠楼。当日绿珠的绝代容颜,如今已光彩沉埋; 当日与绝代容颜相映照的满园繁花,也已经了无踪影,唯有潭水东流,与岁月同其匆匆而已。石崇爱妾绿珠,美艳绝世,且善吹笛。权臣孙秀使人求之,崇不许,秀竟劝赵王伦诛崇。崇临被收,绿珠自堕楼死。对于绝代名姝光彩沉埋的感慨,其中或许还隐含着对于一切美好生命无法永存的叹息与思索。然后,想象又回到现实中来,昨夜秋风,引来了今日的登高望远。秋风乍起,岁复将暮。人生匆匆,功业未就而被逐,于是又想起忠而见疑,泽畔行吟的屈原来。从尧祠到绿珠,从绿珠到屈原,无论从时间还是从空间看,都是极大的跳跃,意象的组合完全出人意外。但是还不止此。从屈原又跳跃到魏武帝和铜雀台。曹操既然是那样一位有雄才大略的人,何以也有生的眷恋与死的悲哀,还幻想死后享受生前的尊荣与宴乐?在李白看来,这是大可不必的,一切终将过去,不论是绝代容颜,骚人才华,还是帝王权势与奢靡生活,都将在岁月流逝中成为陈迹,生前事既不必执著于利害得失,身后事也不必悲叹挂怀。感情抒发至此,于是又有下面奔放情怀的发抒。

人世唯须纵酒。面对山光水色,歌《白云》而举杯,在举杯中飘然欲仙,长风入怀,于是产生劝酒仙人的幻觉。但是现实到底是难以摆脱的存在,飘然欲仙只是一时的慰藉,愤慨不平究竟郁积胸中,对于朝政黑暗,权奸当道,时刻未能忘怀,这才有举杯酹尧,令皋繇拥篲横八极以扫浮云的祝愿。他依然对唐玄宗抱有幻想,希望他能任用贤臣,摒斥小人。不过,思绪在现实中只是稍一停留,很快又进入了超脱的境界,在那超脱的境界里,他依然保有他自己的天真达观,保有他的豪放情怀。一些令后代向往的风流人物,又一一在他想象中出现了。他仿佛进入了他们有的行列,而昂扬气概更在他们之上,因豪饮傲世传名的山简与竹林七贤、风骨清举的一代书圣王羲之、功成身退、泛舟五湖的范蠡,在他面前都相对逊色。他觉得自己比他们更大的气概与才华,他依然傲视万物,昂扬气概并未因遭受挫折而消沉。

从尧祠送别引发的这一系列情思,在诗中以他特有的爆发式感情表达方式,行云流水般地表现了出来,诗至此本该结束了。但是出人意外,他又与故人临别相期:“蓝田太白若可期,为余扫洒石上月。”这个突然的从傲视万物到隐居的转折,实际上是精神的升华,傲视万物的襟抱既不容于当世,则唯有与山林为伍,庶几可以保持高洁的情操。这样一个结尾,是保存有巨大抱负与自信心的,是因不容于当世而进入超脱境界的一种积极的精神活动。并非如有的研究者所说,是消极思想的表现。

这首诗,诗人的想象驰骋于天上人间,古往今来。不同的意象随情思的莫测变幻而组合,相互之间的衔接,常让人感到突然。但从联结意象的感情脉络看,中间却并无滞碍。诗中没有晦涩的象征,没有朦胧的隐喻,一切都是李白式的。激愤的情感奔泻而出,但意象确又是跳跃的,中间有巨大跨度。这意象的跳跃式组合,只不过是他瞬息万变的想象的如实表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