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文·游庐山》原文与赏析

《诗词曲赋文·游庐山》原文与赏析

慧 远

崇石吐清气,幽岫栖神迹。

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

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

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

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

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

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

《丛书集成》初编据守山阁丛书本,收慧远《庐山记略》(按,即 《庐山记》),后附慧远 《游庐山记并诗》,该题载诗四首。但把四首诗相互对照,内容都大同小异,而且有些词语,取义也大抵相同。从这一点看,四诗不大可能都出自慧远一人之手。若是几个人的互相酬和之作,和章需与原作内容呼应,则意重语近倒是无妨的。所以宋陈舜俞所作的 《庐山记》 里,载慧远诗仅一首,题为《庐山东林杂诗》,其余三首,乃刘程之、王乔之、张野三人分别和慧远之作,皆题为《奉和慧远游庐山诗》,大概比较符合实际的情形。不过据三人诗题,则慧远原作的标题,似也应作 《游庐山》 诗,不当作 《东林杂诗》 了。然而,这只是可能,未必诗题就是如此。因为如果我们仔细研究慧远诗里 “有客独冥游”这句话,就会对前面的结论又犹豫起来。所谓 “冥游”,并不是亲践其地,乃是精神的遨游,如此说来,诗题为 《庐山东林杂诗》 也并非没有道理。

再说此诗系年,也很难定。若从 《游庐山记并诗》的题目来看,诗与记作于同时,而《游庐山记》 说: “自托此山二十三载,凡再诣石门,四游南岭”,则当是元兴元年所作,这时刘程之正作柴桑令,张野是当地人,他们都在这年七月参加了慧远组织的 “建斋立誓、共期西方” 的活动,他们得与慧远互相唱和是完全可能的,也是合乎情理的。但是和诗者还有一个王乔之,他在义熙八年至十一年作过江州刺史孟怀玉的别驾,而义熙八年和九年,慧远还组织了立台迎佛影和请与会诸人作铭赞的活动,刘程之、张野、王乔之都参加了,)如果我们不拘泥于《庐山记并诗》这个题目,而相信 《庐山东林杂诗》 这题目,那么他们三人与慧远唱和也可能是义熙八年以后的事)这里的 “唱和”,指今存的这四首诗,虽然我们可以推想慧远和诸人唱和诗绝不止这几首,不过别的诗没有流传下来,故不论)。所以,诗题和系年问题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慧远的这首诗,属于谈理诗。虽然诗里有一些山水作点缀,但实际都是讲佛学道理,和东晋玄言诗择取老庄话头入诗没有多大差别。慧远精通 《老》、《庄》,所以诗里也融进老庄的意趣,这种情况正与玄言诗里有时也融入佛理相类似。

首四句,写庐山之见闻。“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崇岩”、“幽岫” 二词,作者在 《庐山记》 中也用过,指高拔的山岩及有幽暗洞穴的山,所谓 “高岩仄宇”、“幽岫穿崖”是也。“吐清气”,用“清”字,当指秋季。《楚辞·九辩》说:“悲哉秋之为气也……泬寥兮天高而气清。”“神迹”,疑指东林寺的阿弥陀像(或万佛影)。

“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希声”用《老子》语:“大音希声。”王弼注:“听之不闻,名曰希,不可得闻之音也。”“群籁”,指自然界同时发出的各种音响。《庄子·齐物论》:“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人籁,指箫;人借吹箫而发出声音。地籁,地上的各种孔窍,风来则随之一起鸣啸。天籁,指造化,冥冥中的一种力量,是它刮来了风。那么“希声奏群籁”这句的意思就是,大自然吹奏着一般人领略不到的极微妙极和谐的音响。下句“山溜”即山泉,由水滴汇成泉流,发出声响。

以上这四句写庐山,形象不足,文笔显得很枯淡。以下共十句,写冥游之趣。

“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冥游”即神游。没有外在表现,人们不可窥见,但暗中自在,叫做“冥”。“忘所适”,忘了自己将何往。《庄子·庚桑楚》:“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止。”又《庄子·天运》:“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慧远《答桓玄书》:“方将以兼忘之道,与天下同往。”此处谓顺其自然、心无外慕的精神状态。“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说一挥手就摸到天上的云门,神灵的门并不难开。“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流心”即游心,“玄扃”即玄门。《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佛教以佛法为玄门,《资持记》上说:“佛法深妙,有信得入,故曰玄门”。这是参禅入佛的一种境界,所以下句说: “感至理弗隔。”这里的“感”,是一种悟性,有了这种“感”,即可参透诸理。“理”是对“事”而言,理是真谛。《释门归敬仪》中说: “入道多门,不过‘理’、‘事’,‘理’谓道理,通圣心之远怀,‘事’谓事局,约凡情之延度。”慧远所宗之禅学,特重智慧和感悟。其《庐山出修行方便禅经统序》说:“夫三业之兴,以禅智为宗……禅非智无以穷其寂,智非禅无以深其照……照不离寂,寂不离照,感则俱游,应必同趣”,“(遇非其人则)幽关莫开,罕闚其庭”。他作的《阿毗昙心序》也说:“发中之道,要有三焉:一谓显法相以明本,二谓定已性于自然,三谓心法之生,必俱游而同感。俱游必同于感,则照数会之相因;已性定于自然,则达至当之有极;法相显于真境,则知迷情之可反。心本明于三观,则睹玄路之可游,然后练神达思,水镜六府,洗心净慧,拟迹圣门。”读了这两段话,我们就不难理解这几句诗,意思就是心游玄门,有所感会,则于诸理,无内无外,毫无阻滞,所至皆通了。

“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这是反诘语气。《韩非子·喻老》:“有鸟止南方之阜……虽无飞,飞必冲天。”诗意是说,要腾飞九天之上,需借助能冲天的翅膀,比喻要达到高妙的佛境界,需积学累善,禅智双修。“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是全篇结尾的话。“妙”指达到极精微的不可思议之境地。“趣”同“趋”,指趋向善果,盖佛界微妙,为比丘、善士之所同趋。“悟”即觉悟,是对“迷”而言。“三益”,即《论语·季氏》说的“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作者认为佛门的这种悟性,是一种极高的修养境界,远远地超出了儒家说的“直”、“谅”“多闻”这三种品德境界。这个看法正可以印证作者“儒道九流,皆糠秕耳”,“每寻畴芳,游心世典,以为当年之华苑也。及见《老》、《庄》,便悟名教是应变之虚谈耳。以今而观,则知沉冥之趣,岂得不以佛理为先”(见《广弘明集》)的话。

这诗前面写庐山,或者是为了表明作者所栖止乃灵异之地,以展示其冥游之环境背景,后面则正面写冥游。在冥游中升天,叩玄门求法,写法上以虚代实,说明对理悟探索的努力。这里我们要顺便提一下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那篇文章虽实写游山,而意在说明求学的道理,与慧远此写法上有某些相似处。王氏博学,对佛学也颇有造诣,他又是江西临川人,当对慧远十分熟悉,其写《游褒禅山记》也许曾受过这诗的启发,我们读此诗时,自然会产生这样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