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根崎鸳鸯殉情 [日本]近松门左卫门》读后感

【作品提要】

大阪酱油店小伙计德兵卫与北区新地天满屋的妓女阿初相识、相恋,两人约好日后赎身,并订下白首之盟。不料店主打算将侄女许配给德兵卫,给了德兵卫的继母一大笔钱作聘礼,无情的继母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亲事。为了拒绝自己所不同意的婚姻,德兵卫必须偿还这笔钱,德兵卫苦苦向继母哀求,终于将这笔聘礼退还给店主。可是,奸恶的酱油店老板九平次又将聘礼骗走。当德兵卫向九平次索回银钱时,九平次竟污蔑德兵卫拿出的借据是伪造的,并狠狠把德兵卫毒打了一顿。此时,德兵卫答应还东家钱的期限已经到了,他不仅还不上钱,还背上了一个伪造借据的污名。走投无路之下,德兵卫与阿初逃到曾根崎森林深处,双双殉情。

【作品选录】

后篇

——殉情路上

[唱  曲] 情风扇动蚬河边,

流水销魂别是天。

[说  书] 荧光四季,雨夜星繁;

灯火黄昏,照彻相思路暗。

[沉  弦] 梅田桥畔,名花不厌夏时看;

爱染河中,锦贝浪流空壳儿泛。

当地的情郎寻旧恋,

乡间来客结新缘;(小过曲)

无分素识还初见,

路路同归此地欢。

最是勾栏新建,

[唱  曲] 繁华此际正喧阗。

[说书带腔] 却说天满屋的阿初姐,

当晚归来,神魂凄绝;

[沉  弦] 一心惦的白天浩劫,

[唱  曲] 酒不下咽,独自房中哽咽。

[说  书] 偏生地,隔墙姊妹花,

穿梭似咸来问话:

[邻妓白] “阿初姐唷,不知你也听说不曾?德郎不知做下了什么歹事?——

[说  书] “有人说挨了毒打,

又道他身死在践踏下;

听我的客人这般言,

也不知是真还是假。”

再有的,说他造假印,遭捕拿;

还有人说他遭捆绑,为的讹诈。

[唱  曲] 没得一言堪入耳,

慰安反比揶揄辣。

[说书带腔] “哎呀,省可里谈他吧!

越谈越叫我尖针当胸扎。

我恨不得此身先亡化,

索性一死倒还罢。”

[唱  曲] 除却涕泪盈把,

再无他言答。

[说  书] 乍一抬头,外面有人窥隙:

草笠深深覆面,似怕人识;

心事重重,潦倒郁抑:

分明是德兵卫的形迹。

阿初一瞥心头乱,

恨不能飞出门前相见。

争奈居停夫妇,近在里间;

后门厨师,院里丫环。

[唱  曲] 人多眼众,不得方便。

[阿初白] “啊呀,我好憋闷哪!我待外面去透口气儿来。”

[说  书] 托词儿迈出门槛,

伸脖儿向草笠里探:

“哎呀,你待做何打算?

我听得种种谣传,

说你怎般恁般;

我这酸楚,哪可堪?

早则是,着了疯癞!”

[唱  曲] 哀哀切切恹恹,

悄声儿饮泣诉心田。

[说书带腔] 男的也一双泪眼,

耳语低言吐肝胆:

[德兵卫白] “你是亲眼目睹的: 没揣得着了他的奸计。既是这等样的阴谋毒计,世间自必越传越要派我的不是了。——

[带腔说白] 眼看是八方四面,

人情敢便陡然变;

故此我已立志牢坚,

准备不待明天。”

门外细语方粘,

楼内高声呼唤:

[内  白] “阿初姐啊,阿初姐!外面没的好风声,快快回进里边来吧!”

[说  书] “噢,来了。这,这却怎么办?喔,有了。你且听我指点!”

[唱  曲] 撩起罩衫后摆,蒙头罩住他;

带进中间,使他匍匐在廊沿底下。

[说书带腔] 她自身,斜坐廊沿上乔做哑;

[唱  曲] 拉过烟盘,喷云吐雾闲装傻。

[说书带腔] 偏巧这时,来了九平次;

伙着二三臭嘴皮,

还有个盲乐师,同一气。

[九平次白] “呀,姑娘们,怎的这般清清冷冷?待我来给你们做个茶会,热闹热闹吧。”

[说  书] 意气扬扬,登堂入室。

楼主便按部就班,

烟茶酒盏殷勤献。

[九平次白] “喔,楼主,许久不见了。酒倒摆得的,都已吃过了。今晚就为有句要紧话,须给大家说明一下;不是别的,便是这里阿初的一个熟客,平野屋那德兵卫,这厮拾到了我失落的图章,假造了二贯银子的借据,向我来希图讹诈;叫我说得他哑口无言,到了儿吃了我一顿厉害,差点儿没断送他一条狗命。嗨嗨嗨,那厮这番可没得体面的了。特来告诉一声,好叫大家知道: 千万留神;今后德兵卫这家伙,还许混进这一带来,说些颠倒是非的话;——

[说书带腔] “切莫信他胡言,

千万不可招揽!

横竖是个野江、飞田

吃斩才,无赖汉。”

[唱  曲] 颠倒是非,说得活灵活现;

信口开河,尽把谣言播散。

[说  书] 廊沿下,早气得浑身发抖;

咬牙切齿,紧握起拳头。

阿初只怕藏机泄漏,

点脚尖,妙戒无谋。

楼主本来也相识久,

无褒无贬,搭着讪头;

[唱  曲] 借口调羹荐羞,

抽身去了后楼。

[说书带腔] 阿初含泪,只做独语喃喃:

“不应该,利口磨牙似这般!——

[阿初白] “若说德郎,与我相好多年。彼此心里事,无话不谈。那真是,生可怜的,毫丝儿不好之处也没有的人呢;——

[说书带腔] “单只为,有义气,横招了祸难。

怎好没凭没据,冤枉他居心行骗?

直恁般,周纳将人陷;

量德郎,非死不白冤。

敢则是,死志已坚;

我倒要听他一言。”

说着,伸足廊底试探;

廊沿下,点头相招无人见;

抱起她脚跟,抹过自家喉管;

[唱  曲] 叫她知道: 刎颈自甘。

廊沿上,话言未断:

“唉,稳取他,早是这般打算;

这的是,义理当然。——

[阿初白] “活在世上,横被凌辱;——

[说  书] “能无一死雪羞惭?”

九平次听言,凛然一吓:

“阿初,你说的什么话?

德兵卫,哪便会轻身自杀?

万一死了,须知还有咱家!

待我来,与你成欢洽;

你也不是,一了儿无意于咱。”

“呵唷喂,这可承当不起!

道与我成欢,敢待要逼我死?

我和德郎,一刻也不能相离;

他死,我哪会还留在人世?——

[阿初白] “九平次,你呀!扒儿手,强盗贼!臭口里净嚼蛆;谁也听不懂你的。告诉你吧: ——

[说  书] “反正德郎与我死同时,

我与德郎死同地!”

气昂昂,说到这一句;

向廊底,用脚传心意。

下边手捧她脚底,

紧抱在膝上胸前恋恋泣。

女的也不复能自制,

收不住,泪珠儿直滴。

[唱  曲] 两壁厢,肝胆相通无言语;

心同契,欷歔饮泣倍怆凄。

[说书带腔] 最堪哀,话里藏机人莫会;

九平次,但觉听来不是味:

“呀,这里的行情可不对;

姑娘们的脾气多乖悖;

似俺这样豪客有钱挥,

偏不爱卖俏寻欢取媚。

干脆去那麻家,买它一醉;

金锭一枚,撒它个天花乱坠。

怀里重甸甸,行路也累赘;

便在那家,一夜甜乡睡。”

[唱  曲] 闲话说了一大堆,

打着呼喊,败兴而归。

[说书带腔] 这里楼主夫妻道夜阑,

吩咐:“收拾灯烛,

熄火掩门各就眠;

阿初也上楼早自宽!”

[阿初白] “那么,主公主母,就此作别吧。——

[说  书] “家中各位,祈无恙!”

慎重告辞,身入闺房。

[唱  曲] 谁悟她,兴辞语意藏?

凡人疏昧也堪伤。

[说合拍] 自余众人,检点了灶下灰;

收拾肴馔,莫叫鼠儿窥!

吊起廊沿坐位,

插上格子门扉;

倒头便睡,早鼾声如雷。(过曲)

[唱  曲] 任梦长夜短,也已亥子交绥。

[说  书] 房中阿初,悄自衣装就;

赴冥途,内衬白无垢;

情天路幽,上罩玄色小袖。

蹑步偷窥楼梯口,

早檐底情郎仰面瞅。

点头,招手,哑谜丢;

传道一心相候。

楼梯下,睡有女佣;

房梁上,悬着风灯。

这无遮无蔽却怎生?

思量,如何扑灭灯明?

取来棕榈扫帚,缚上团扇一柄;

身站在楼梯上,舞动帚把扇风。

争奈够不着,手中又乏力;

伸腰展臂奋力猛,

灯灭人倾跌,坠楼栽倒葱。

扑腾一声,惊破了女佣酣梦;

侥幸,她只翻个身儿睡又浓。

两人便战兢兢摸索相寻幽暗中。

[说  书] 里间楼主,惊声醒:

[楼主白] “呀,方才这一响,是什么呀?喔,夜明灯都熄灭了!女孩儿们,快起来点上吧。”

[说  书] 女佣起来,瞌睡懵懂;

光着身子,扪西摸东;

再摸不着火刀火面笼。

他二人,生怕和她相碰;

挨墙贴壁葛延藤,

苦苦相牵,黑夜里亡魂蹭。

好容易,交臂互搀腰,

摸到了大门道。

轻拨开门上吊,

却未敢推动响门槽。

刚凑巧,女佣搜着火刀;

嚓嚓嚓,火石屋中敲。

这里便趁势将门撬,

一敲一撬,连撬连抄;

骗得棂门缝一条。

忙卷袖,贴胸交相抱;

逼着身体,挤出门缝角;

情如踏虎尾,毒蛇口里逃。

[唱  曲] 脱出门来,心和心,两相照:

“啊呀,喜也!”面对面,同声笑。

呜呼惨矣!淡忘了身便赶赴冥曹,

余命只如: 火石闪星一霎消。

殉情路上。

[唱  曲] 别矣斯世,别也今宵;

投死之行,梦中梦杳。

[沉  弦] 譬犹无常原上道旁霜,

一步逐一步,行行去消。

[旁坐说书] 堪哀,报晓七声钟,

已听第六声,

剩得一声听竟,

[大夫说书] 便寂灭为乐,了却今生。

[说  书] 岂但与钟声长别?

草木天空,俱成永诀。

仰看云无心以出岫,

双星映河面以清冽;

北斗指天心而不移,

银河济牛女于永劫。

我和你,可是天上的夫妻,

梅田桥,恰比得天河鹊。

二人相依相偎,

誓不离身紧相贴;

[唱  曲] 潸潸凄泪泻河中,

管叫河水添,深情波叠。

回首隔河楼阁,

不记轩号何名;

应未寝,犹是红摇灯影,

笑语声高,情话方浓。

[舞蹈曲] 风梳芦苇,听夜话枝繁叶茂;

数着今年情死侣,褒贬闲评。

[大夫说书] 思量昨日今朝,我还旁观羡说;

艳迹锦心,此际徒闻色相空。

任凭讥诮,任凭讴歌;

明日吾名,看亦在他人谈话中!

[唱  曲] 听歌声:

[歌·二人] “横竖不来要我为妻,

苦相思,也知是白相思;”

[大夫说书] 端的是苦相思,空悲泣;

身和世,一总不如意。

何曾有一日今朝畅怀日?

又哪有不苦相思的半夜时?

[歌] “真不知宿世因缘是怎的?

我直片刻也不能心忘记!

如今你,待要扔下我。远自去;

我,我可不能放开你!

则除非,亲手将我先杀死,

然后你,再去不为迟。

我可,我可不与你便分离!”

号啕痛哭无有已。

[大夫说书] “可唱的歌儿多少支,

偏在今宵此刻唱斯词。”

[旁  坐] “唱者为谁非所知,

听者正是我和你;”

[二人合] “我和你,心与古人齐!”

[沉  弦] 放声同泣手相携。

夏日苦宵短,寻常还罢了。

只今宵,中宵去已遥。

昊天不吊,不许缓稍稍;

无情催命促,早更替丑寅交。

唯恐鸡鸣切迫旋报晓,

相将寻死去,遥指天神隩。

[唱  曲] 鸟夜啼,梅田堤上;

料此身,明早便成伊饵料。

[大  夫] “想我二人,八字生来相当;

算阴阳,合该今夜身亡。

今年你二十五,命数合遭殃;

我也年十九,太岁星妨。

相思苦命天作合,

[唱  曲] 宿世因缘后必双!

[说  书] 现世里祈神礼佛心愿偿,

这里今番,回向未来今往。

往生来世,稳取圆满久长;

双双共记在一朵莲房。”

[沉  弦] 手掐着念珠儿,一百零八趟;

添上的泪珠儿,可无尽量。

[唱曲·二人] 惝恍迷离,尽头路里两携将;

摸到了曾根崎神社旁。

[说  书] 阴森森,黑树林;

这儿?那儿?吉兆寻。

拂草露,坐地论;

浑不思自家露命先将殒。

世如闪电无定著,

斟酌商量未定尊;

蓦忽闪光平地起,

飞上天空如电迅。

[带  腔] “呀,莫非这便是?

啊呀,吓死人!

方才那一闪,

端的还是甚?”

[德兵卫白] “喔,那便是人死之后的灵魂鬼火!我正道今夜这里,来寻死的,只有你我二人;这等看来,又早有别人走在我们的前头了也: ——

[说  书] 不必问魂魄属谁,

死山同越,倒有了前辈;

[带  腔] “南无阿弥陀佛!”

[说  书] 南无念佛声中,

又一魂,飞出紧追随;

便连念:“阿弥陀佛!”

女的茫然含酸泪:

“莫非今夜人死夜,啊呀呸!”

男的也潸潸泪挥:

[德兵卫白] “喏,你道这一对灵魂飞上天,还是别人吗?那正是: 你我二人的真魂鬼火啊!”

[说  书] “是吗?道是我俩的生灵;

则我俩已成了死鬼!

平常遇鬼火,该唱留魂咒;

撮起衣衽打结破忌讳。”

“这今宵赶赴冥途,魂魄须结在一处;

莫当歧路迷,莫使成乖背!”

[沉  弦] 仆倒身相抱,哀哀哭;

[唱  曲] 这两人的心曲诚堪悲。

他二人,泪雨如丝结草绳;

证同契,牢固结松根。

待将苦命的浮生朝露身,

向这里棕榈树的连理枝头自尽。

[说  书] 德兵卫,解下了束腰带纽;

阿初也脱下了泪淋的彩袖。

双双身系到棕榈树后,

树叶儿恰扫两人的结发头。(过曲)

[唱  曲] 天生来,一柄棕榈帚;

给二人,扫去凡尘垢。

[说  书] 阿初袖里,掏出一把剃刀;

嫣然一笑,诉说根苗:

“为防万一追捕到,

生分我二人从中道;

浮名不可轻易落,

特地将来这法宝。

喜而今,幸免了烦恼;

[带  腔] 死同一处遂怀抱。”

[德兵卫白] “哎呀,我可喜也。感激你的贞情烈志,佩服你的用意周详。你有得这等样坚贞不惑的定心。谅你归命之际,自可无须忧虑;只是临终的一刹那,毕竟是个苦难。莫叫世人嘲笑我俩死相难看吧。——

[说  书] 何当连理枝上身紧绑,

留下个神怡心旷,

世无伦比的往生相;

好做得: 后世人的新榜样。”

相对密坐结趺跏,

内衣腰带两头拉。

拿起剃刀中剖划;

没揣来今宵,直恁般用它。

这条带,虽然分两下;

我我卿卿,可别相撒!

来回缠固三两匝,

[入  拍] 紧缚身腰在树杈。

[德兵卫白] “缠紧了吗?”

[阿初白] “缠紧了!”

[说  书] 女相男姿,男相女态;

兜起了无穷感慨:

“哇呀,此身到头来,

落的恁般惨败!”

[沉  弦] 相向恸哭声哀。

德兵卫,悲痛无边;

合掌仰天,号啕自忏:

“不肖自幼失椿萱,

赖叔父店东,抚育成全。

此恩不知报,却这般,

将生涯自剪;死后还不免

怎样那样,添他几许愁烦!

[唱  曲] 我的罪孽啊,深重怎堪?

则唯有,宽饶是愿。

亲生的父母在冥天,

此去便当拜见;

[沉  弦] 还求赐: 接引牵援!”

阿初也合掌呜咽:

“只羡你,天上父母团圆;

此去便能见面。

我的爹妈,可尚在人间;

今朝一别,再何时得拜展?

通消息,今春虽未远;

别慈颜,可远自初秋去年。

阿初今夜情死变,

明朝传说到家园,

叫爹妈,将哪般悲叹?

从今辞别了人寰,

父母兄弟,空成遗念;

则除非,魂魄交连;

愿向梦里把形影现。

哇呀,永怀何有限?

我父我母的慈颜!”

[唱  曲] 到此便,放声哭喊;

儿夫也呼号涕泗涟。

最堪怜,至情义理两相兼;

哭做的这同声一片。

[说书带腔] 痛极求速死,女促儿郎:

“悲号何有尽?刀来快爽!”

“是了”,男儿抽剑在掌;

南无阿弥陀佛连声唱;

可目翳手战,难得一当。

年来枕席相共,恩爱无疆;

毕竟何心,忍将亲手来戕?

几番硬起心肠,

还是刃锋摇晃。

诵佛鼓金刚,

凝神坚定向;

两三趟刃光闪亮,

方一刀中得喉膛。

便深深刺,使劲攮;

直至力尽精疲魂丧。

见她也两臂空宕,

四苦八苦,断末魔障。

心悲怆,无话可再讲;

这惨况,更非言语所解详。(过曲)

又怕自身落了后,

赶着死同时候。

取剃刀,插入咽喉;

一任柄儿折,刃儿勾;

剜得咽喉穿透,

便也眼翻气绝命休。

[唱  曲] 应了他时辰八字,

晓光初漏。

[说  书] 这曾根崎的林下风声,

不知是谁传的,布遍了通城;

无分贵贱,都来香火吊亡灵。

[带  腔] 再无疑,未来成佛显可证;

做了相思的范本垂型。

(钱稻孙译)

注释:

飞田是刑场所在。

回向,佛家语,谓人死后为其做佛事,祈求冥福。

【赏析】

《曾根崎鸳鸯殉情》是近松门左卫门社会道德剧及情死剧的代表作,也是净瑠璃史上最初的世话剧,它一改过去描写武士和豪杰的世界,转向反映町人的现实生活。这部净瑠璃戏本在元禄十六年(1703)上演后,引起很大的轰动,据说,还引起了许多男女模仿主人公为情而死。

木偶净瑠璃(由说书演化成的木偶傀儡戏,“净瑠璃”是音曲名)是日本一种独特的木偶戏。净瑠璃这个词来源于早期流行的一个吟唱作品,该作品是关于一个武士和净瑠璃姬的爱情故事。十七世纪初叶,盲人目贯屋长三郎和木偶师引田把日本早期的净瑠璃曲和木偶戏结合起来,创造了既有配乐、说唱,又有木偶表演的木偶净瑠璃剧种。在这个剧种的发展过程中,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曾根崎鸳鸯殉情》不仅让读者了解近松门左卫门净瑠璃剧的特点,还集中体现了日本情死剧的别样特色。

《曾根崎鸳鸯殉情》是描写爱情题材的戏,与中国戏剧中的“大团圆”结局不同的是,日本这类剧种基本上都是悲剧性的。该剧尖锐地触及城市和农村的对立,悲剧的产生与人民无力反抗不无关系。在德兵卫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其继母为获得聘礼答应下婚事。德兵卫苦苦哀求继母退还聘礼。可是,店主九平次又骗走这些聘礼,还诬陷德兵卫,德兵卫对此毫无办法。近松门左卫门通过德兵卫与阿初这两个悲剧人物,反映了町人社会的底层人物(小伙计、妓女)在现实重压面前,感到自身与社会存在不可调和的冲突,最后陷入困境,不得不以死求解脱。

与以往以史实、传说为题材的净瑠璃脚本不同,《曾根崎鸳鸯殉情》以现实人物、市井平民为主人公,细致地刻画了人物的心理状态和行为动作,开创了新的剧作类型。近松门左卫门的这类剧作类型以社会义务和人类感情之间的冲突为主题,是当时木偶剧的核心题材,是近松门左卫门世话剧的特色。在这篇作品出现后,有很多世话剧的题材都是讲述一对相爱的男女主人公的故事,男的属于仆人阶层,女的几乎都是艺妓,或写通奸的内容,或写恋爱的障碍。由于《曾根崎鸳鸯殉情》舞台的背景和人们日常生活的背景相似,而且真实事件的发生和戏剧的上演相隔很短,所以很容易让观众产生共鸣。

《曾根崎鸳鸯殉情》不仅反映了当时的一种社会悲剧,还反映了日本人的文化观念: 武士精神和禅学思想。近松门左卫门出身于武士家庭,自己也做过武士,传统的武士精神制约着他的创作,其道德观念也反映在他的作品里。《曾根崎鸳鸯殉情》的主角双双自尽以求实现最终的结合,这正是武士道精神渗透到日本民众之中的体现,它在日本传统文化中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美,一种对崇高的死的赞赏。除此以外,镰仓、室町时代佛教禅宗给日本文学带来了明显的影响。德兵卫和阿初奔向曾根崎森林时,一段旁白就生命的无常发表评论,如“思量昨日今朝,我还旁观羡说,艳迹锦心,此际徒闻色相空。任凭讥诮,任凭讴歌;明日吾名,看亦在他人谈话中!”“端的是苦相思,空悲泣,身和世,一总不如意。何曾有一日今朝畅怀日?又哪有不苦相思的半夜时?”这些唱词让人深感无奈,空无、无常的佛教思想推动了爱情悲剧的产生。

剧本唱词凄切哀婉。世话净瑠璃不像五场的历史剧,它压缩为三场,比历史剧更进了一步。《曾根崎鸳鸯殉情》结构严谨,既引用《伊势物语》的歌句、日本神话、谣曲、俗语等,也使用当时的口语。雅俗相间的词句风格,产生浓厚的悲情意味,让人联想到我国的元杂剧。《曾根崎鸳鸯殉情》让人最为心动、印象深刻的是它的唱词。如下面一段文字:“露华浓,夏虫清瘦;情真处,配偶相求。好不俊俏也风流!粉蝶儿双飞双逗,这搭那搭,旖旎温柔;东风里,翩翩悠悠。人家彩染的春衫袖,却当作花枝招诱;并起双翅,悄立上肩头,恰好似,仙蝶家纹天生就。”该段读来韵味十足,长短句相互参差的形式结构,朗朗上口。又如剧本结尾一处描写深夜出逃的曲词:“别矣斯世,别也今宵;投死之行,梦中梦杳。譬犹无常原上道旁霜,一步逐一步,行行去消。堪哀,报晓七声钟,已听第六声,剩得一声听竟,便寂灭为乐,了却今生。岂但与钟声长别?草木天空,俱成永诀。仰看云无心以出岫,双星映河面以清冽,北斗指天心而不移,银河济牛女于永劫。我和你,可是天上的夫妻,梅田桥,恰比得天河鹊。二人相依相偎,誓不离身紧相贴;潸潸凄泪泻河中,管叫河水添,深情波叠。”该段用沉弦、唱曲、说书形式唱出。据说荻生徂徕读后,叹曰:“近松之妙尽在于此,其他无须再问。”该词除了动听的语言之外,它还以情景交融的方式营造出余音绕梁之感。读者仿佛在音乐的伴奏下,在舞蹈性的动作描绘中感受德兵卫与阿初的真爱,感受由于人情、金钱的纠葛而不能结成夫妻的无奈。加藤周一的《日本文学史序说》(下卷)这样评价这段:“那一步逐一步相当于月,钟声一声相当于年吧。……语言是用七五调,利用相关语、双关语和联想,从一句连接着下一句,模仿时间的流程,在各个句子里,充满了超越时间的瞬间之情思。”

近松门左卫门的情死剧在日本剧种中独具魅力。有学者说“他的哲学思想,可以说就是爱的哲学。他热爱人生,追求人生的美,他的情死剧多写爱情与理智的矛盾,但其结尾多是以爱胜理,以身殉爱。”(王爱民、崔亚南编著,《日本戏剧概要》)《曾根崎鸳鸯殉情》中小伙计德兵卫与妓女阿初为爱义无反顾,为理想人生奋斗,最后以殉情见证底层人物的忠贞精神,正是近松门左卫门哲学思想的体现。

(黄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