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名字·埃科》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1327年,教皇和德皇发生权力之争。英格兰的威廉修士与见习修士阿德索受德皇之命来到意大利修道院,打算与教派首脑会晤,并说服迈克尔教长不与教皇妥协。此间,修道院连续发生谋杀案件,威廉凭借自己的博学广识,拨开层层迷雾,发现死者均因中毒而死,而死因又源于藏书馆中的迷宫。他与阿德索不顾艰险,几进迷宫,终于发现秘密书库,库中藏着浸有毒药的亚里士多德《学》书稿第二部。威廉由于争夺书稿而与守护者发生争斗,引起熊熊大火,神秘的书稿连同藏书馆一起被焚毁。

【作品选录】

我们走进了塞韦里努斯的实验室,一眼见到的是令人惨痛的景象。倒了霉的草药师成了趴躺在一汪污血中的死尸,他的脑袋开了瓢。屋内四周的木架好像遭受过一阵狂风的袭击: 罐子、瓶子、书籍、文献零零乱乱地散落了一地。尸体旁是一架浑天仪,它起码比人的脑袋大一倍,是用炼制精细的金属制成的,其顶端嵌一金质十字架,本身又坐落于一副短小的、有精美雕镌的三角支架上。我注意到往常它放在前门左侧的桌子上。

在房间的另一端,两名弓箭手紧紧擒住食品监管,尽管他扭动着身子,口中声声宣称不是他干的;他见院长进了房间,嗓门就更大了。“我的主!”他高喊道:“是表面现象害了我!我进房间时塞韦里努斯已经被害死了。他们看到了我正盯着暗杀的场面发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弓箭队队长走近伯尔纳德,获得允许后,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弓箭手们先前已受命跟踪食品监管,然后逮捕他。他们在修道院内四处搜索他已有两个多钟点。我想这肯定是伯尔纳德进会堂前下的一道命令,这些士兵在此人生地不熟,很可能搜错了地方,他们没想到这位尚且蒙在鼓里的食品监管和修士们一起挤在门厅内通道上;由于有雾,他们就更难进行搜索了。总之,从队长的话中得知,在我防止跟踪他后,雷米吉奥朝着厨房走去,在那儿有人看见了他后,就报告了弓箭手。弓箭手们赶到塔楼时,雷米吉奥已再次走开了,只差前脚后脚的工夫。乔尔戈正在厨房里,他说他刚和食品监管说完话。弓箭手们便向园林方向四下搜索过去,在那儿,他们发现了阿林纳多老人,他像幽灵一样忽然从迷雾中走了出来。似乎迷失了方向。阿林纳多对他们说,他刚才看见食品监管去了医务所。

弓箭手们赶到那儿,发现大门敞开着。进了门,他们看见塞韦里努斯断了气,而食品监管正发疯般地翻找书架上的东西。物品被他扔得满地都是,好像他在找一件东西。弓箭队队长最后说,不难看出所发生的情况是这样的,雷米吉奥进了房间后,袭击了草药师,杀死了他,然后寻找那件他不惜谋害人命而弄到手的东西。

一名弓箭手从地下拾起浑天仪,把它送给了伯尔纳德。这件高雅精致的工艺品有许多黄铜圈和银圈,都由更为坚实的青铜圈牢牢箍住,青铜圈又全部稳稳地卡在三角支架的架身上,就是这个东西被猛然砸向被害者的头颅,那撞击力震碎了部分细小的圈,别的圈也向一边歪斜。凹陷的一边正是击中塞韦里努斯头部的部位,其上有血的污迹,还有几簇头发和一块块令人生畏的脑浆。

威廉弯下身去查看一下塞韦里努斯还有没有气,可怜的塞韦里努斯的眼睛被头部大量流血弄得模糊难辨,双目发直。我琢磨着是否像人们传说的一些死者那样能从呆滞的眼瞳里看出谋杀者的嘴脸来,这是死者生前感知能力最后的证据。这时我看见威廉找到死者的双手,查看他的指尖是否有黑色痕迹,尽管这一次死因显然与上几次不同。塞韦里努斯手上还戴着他往常那副橡皮手套;我曾好几次看见他戴着它们摆弄有毒的药草、蜥蜴和从未见过的昆虫。

此刻,伯尔纳德·圭正对食品监管说道:“弗拉吉那的雷米吉奥——这是你的名字,对不?我派我的士兵尾随你,那是因为你和别的罪状有牵连,为了弄清别的嫌疑。现在看来,我行动正确,尽管有些遗憾,行动得太迟了。我尊敬的院长大人,”他对院长说道。“对这起谋杀案,我实际上要承担责任,原因是,我从今天早上就意识到应当把这个家伙拘留起来,……可是你也知道,整个上午我被其他事情纠缠住,我的士兵是尽了职的……”

他亮大嗓门说话,好让在场的人都听得见(房间这时已挤得水泄不通,观望者挤满了房间里的每一块空地,看着地上散满了的、破碎的物品,对尸体指指点点,低声谈论着这件案子),他正说着,我一眼看见马拉吉也在人群中,阴沉地看着这一场面。快要被押送出门的食品监管也瞅见了他。他挣脱了弓箭手的手,猛然扑向他的修士兄弟,用手拽住他的修士袍,急促地、不顾一切地向他诉说,他的脸几乎贴上那人的脸;这时弓箭手们又擒住了他。但在他们把他粗暴地带走时,他又扭转头冲着马拉吉叫喊着,“你发誓,我也发誓!”

马拉吉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盘算如何用最恰当的字眼。随着食品监管被押着出了门,他说,“我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的。”

威廉和我互相看了看,想弄明白这情景究竟有什么名堂。伯尔纳德也看到了这一切,可好像并不感到什么不安。他反而朝着马拉吉微笑,仿佛赞同他的话,并和他谈成了一笔险恶的交易。然后他宣告,用餐后立即在修士会堂集会,第一次开庭公开审问。他便走了出去,下令把食品监管带到冶炼场去,不过不允许他和萨尔瓦托雷交谈。

正在这时,我们听见本诺从背后呼喊我们。“我是紧跟在你们身后进的房间,”他悄声说道。“那时房间有一半还空着,马拉吉没在里边。”

“他一定是后来进来的。”威廉说道。

“不会,”本诺语气坚决,“我一直在门附近,进来的人我都看见。告诉你吧,马拉吉已经在房间里了……在那以前。”

“在什么以前?”

“在食品监管进来之前。我不敢太肯定是,不过我觉得他是趁房间里人比较多的时候,从那块帷幕后面出来的。”他冲着一块宽大的帷幕点点头。这块帷幕遮挡住了一张床,塞韦里努斯通常让病人在药物疗法后躺在那儿休息。

“你是在暗示: 是他杀了塞韦里努斯,而食品监管进屋时,他就藏到了帷幕后面?”威廉问道。

“要不,他就是藏在帷幕后面,亲眼看到了外面所发生的谋杀。否则,食品监管怎么会乞求马拉吉别坑害他,而马拉吉又答应也不会坑害他呢?”

“这倒是有可能的,”威廉说道。“不管怎么说,这里是有过一本书,而且这本书现在还应当在这儿,因为食品监管和马拉吉两人都是空着手出去的。”威廉听我说过本诺知道这件事;那时那刻,他需要有人帮助。他走近正悲哀地呆视着塞韦里努斯尸体的修道院院长。威廉要求院长下令让所有人离开房间,因为他想要更仔细地查看一下现场。院长答应了他,可走时还满脸疑虑地望了威廉一眼,仿佛在责怪他总是姗姗来迟。马拉吉编造各式各样的理由,企图留在房间里,那些理由可都似是而非;威廉当即把话说明,这儿不是藏书馆,他无权在此为所欲为。威廉不失礼节,但又当仁不让。马拉吉先前曾阻止他检查韦南休斯的案桌,此刻他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等只剩下我们三人时,威廉清除了一张桌子上的碎片和纸屑,让我把塞韦里努斯的藏书一本一本地递给他。与迷宫中庞大的藏书相比这些少得可怜,不过,还是有几十卷大小不同的书,先前它们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书架上,可眼下都混杂在其他物品中,零零落落地散了一地。食品监管那双狂乱的手又把它们弄得一团糟,有些书甚至被撕坏,好像他寻找的不是一本书,而是可以夹在书页之间的一件东西。有些书被粗暴地撕成几半,书的装订已脱落。要把它们再集中起来,迅速确定它们的分类,再排列在桌子上。这并非易事,一切都还必须迅速做完,因为修道院院长只给了我们很少的时间;不久,修士们要进入房间里,清理塞韦里努斯那血肉模糊的尸体,并为他整容举行葬礼。我们还不得不四处寻找,搜查桌子底下、书架背后、柜橱里面,看看最初检查时有没有遗漏了什么。威廉不让本诺和我搭档,只让他在门口把门。尽管院长下了禁令,许多修士仍挤着要进房间: 有被消息吓了一跳的仆人,有悼念他们好兄弟的修士,有拿着干净衣物,满盆清水,来清洗并裹盖尸体的见习修士……

我们必须迅速行动,我抓起一本本书,传递给威廉,威廉仔细辨认,再放在桌子上。没多久,我们意识到这么做占时间太长,就两个人一起干了起来: 我捡起一本书,假如其书页凌乱,就用手抚平,再看看它的书名,就把它放在桌上。可好多次,我们捡起的是些散落的书页。

“Thesaurus herbarum,”我说道,威廉接过话头,厉声说:“不要它,我们找的是一本希腊文的书!”

“这本书呢?”我问道,顺手给他看一部印满深奥难解的字母的著作。威廉说:“不是,那是阿拉伯文,你这个饭桶!培根说得真对: 一个学者的首要职责是学习各国语言!”

“可你不也是不懂阿拉伯文么!”我感到厌烦,便答道。威廉又冲着我说:“可我起码知道它是阿拉伯文!”我感到羞愧,因为我能听到本诺在我身后吃吃地窃笑。

地上扔着许多书本,有更多的手稿页,有天体构图的画轴,还有写在散乱的书页上的奇花异卉一览表,很可能是死者自己画的。我们干了很久很久,检查了实验室里的每一个角落。威廉带着极大的冷漠,挪动了尸体,看看那下面是否压着什么,他又麻利地把死者的修士袍摸了个遍;还是什么也没有。

“必须找到这本书,”他说道。“塞韦里努斯带着这本书把自己反锁在这里。而食品监管又没有把它拿走……”

“他会不会把书藏在他的修士袍里了?”我问道。

“不会,那天早上我在韦南休斯桌下看见的这本书很大;我们会注意到的。”

“是什么样的装帧?”

“我不知道,那时书是翻开的,我只看了几秒钟的光景,时间勉强够我辨认出是希腊文,别的什么也记不清了。我们接着再找;看来食品监管没拿这本书,我想马拉吉也没拿。”

“他肯定没拿,”本诺证实道。“食品监管一把揪住他的胸襟时,他的肩下显然没藏东西。”

“好。不过,也应说,糟。如果这本书现在不在这间屋子里,显然除了马拉吉和食品监管外,还有一个人在肇事后进来过。”

“那么是第三个人杀了塞韦里努斯?”

“可疑者太多了。”威廉说道。

“不过问题是,”我问道,“有谁会知道这本书在这儿呢?”

“乔尔戈可能就是一个,如果他碰巧听见我们说的话。”

“对,”我说道。“不过乔尔戈不可能杀死塞韦里努斯这么一个强壮的人,而且用出这么大这么强的劲。”

“当然不可能。况且,你曾看见他朝着塔楼走去,弓箭手们在发现食品监管前不久曾看见他在厨房里。所以他不可能有时间先来这儿,然后再赶回厨房去。”

“让我自己想一想,”我说道,心里打算与我的老师试比高低。“阿林纳多当时正在附近走动,不过他也是步履蹒跚的人了,不可能制服塞韦里努斯。食品监管是在这房间里,不过从他离开厨房到弓箭手们赶到这里,时间很短促,他很难在这么短时间内迫使塞韦里努斯开门,把他打死,再把房间里搞个天翻地覆。马拉吉倒有可能在所有人之前赶来这里;乔尔戈在门厅内通道上听见我们的谈话,他赶到缮写室告诉马拉吉,藏书馆的一本书在塞韦里努斯的实验室里。马拉吉赶来这里,劝说塞韦里努斯把门打开,再把他杀害,只有圣主会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不过,假如是他来找这本书,他会一眼就认出来的,不必把房间糟蹋成这个样子,因为他是藏书馆员!那还有谁呢?”

“本诺,”威廉说道。

本诺拼命摇头否认。“不,威廉修士,你不知道我对这事有极大的好奇心。不过假如我曾来过这房间,而且把书窃走了,那我现在就不会在这儿陪伴你们了,我会在别的什么地方仔细品玩我的宝物了……”

“这理由几乎天衣无缝,”威廉笑道。“不过,你也不知道这本书的模样。你未尝不可把人杀了以后,也在这儿寻找这本书。”

本诺的脸涨得紫红,“我不是凶手!”他抗议道。

“谁都可以这么说,在他第一次犯罪以前谁都不是,”威廉颇有哲理地说道。“反正这本书不翼而飞,这足以证明你没有把书留在这儿。”

接着他转身又对着尸体沉思起来,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接受了这位好朋友的死。“可怜的塞韦里努斯,”他说,“我曾经还怀疑是你用药草投过毒。你预感到有人将用毒药施奸计;否则你是不会戴你那双手套的。你担心威胁来自地上,可它恰恰是从天而降……”他又拾起了浑天仪,专心地端详着。“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用了这件凶器……”

“就在身旁,顺手可取……”

“或许是这样。可手边还有其他东西,瓶罐,园艺工具……它倒是一件金属手工艺和天文科学的出色的精制品,可它被毁坏了……我的老天!”他失声大喊。

“出了什么事?”

“太阳的第三部分被砸毁,月亮的第三部分,星体的第三部分……”他诵念着引语。

使徒约翰的《启示录》我太熟悉了。“第四声号角!”我叫了出来。

“事实上,先是暴风雪,接着是血,再就是水,而现在是星球……假如这情况属实,那我们就必须重新检查所有的东西。这凶手不是胡乱地作案的,他是有谋划的……不过,能想象得到吗,如此心毒手狠的人会受命于《启示录》的指令,只是在他能够动手时才杀人?”

“那第五声号角出现时会出什么事呢?”我问道,心里惧念顿生。我竭力回想着:“我看见一颗巨星由天坠地,并且给了他打开无底渊狱之门的钥匙……会不会有人淹死在水井里?”

“第五声号角也将预告许多别的事件,”威廉说道。“无底渊狱中将升腾起巨大熔炉的黑烟,成群的蝗虫将从熔炉中蜂拥而出,携着蝎子般的螯刺,来折磨人类。蝗虫形似马,头顶金皇冠,嘴含狮子般的利牙……我们的这位仁兄自有千计万策来实现《约翰启示录》的旨意。……不过,我们别再胡思乱想了,而应当回忆一下塞韦里努斯告诉我们他发现了那本书时说了些什么话。……”

“你让他把书带来给你,他说不行……”

“是这么说的,接着话题被岔开了;他为什么不行?一本书拿了一走就了事。为什么他要戴上手套?会是书的装帧里有某样东西和暗害贝伦加和韦南休斯的毒药有关?这真是一个神秘费解的圈套,一个掺了毒的秘诀……”

“是毒蛇一条!”我说道。

“怎么不说是条鲸鱼?别这样说,我们又在胡乱猜想了。我们已经发现,这种毒药须从口入。除此之外,塞韦里努斯实际上并没有说他无法拿那本书,他说他更愿意在这房间里把书给我看。然后,他戴上了手套……由此可知,用这本书,必须戴上手套。这也适用于你。本诺,如果你能如愿以偿,找到这本书的话。既然你对我们真心相助,你可以再帮我一把。你再去缮写室一次,去监视马拉吉。要一直紧盯着他。”

“行!”本诺说道,我们觉出他高兴地接受了任务,走了出去。

我们无法再把其他修士们挡在屋外了,房间里顷刻涌满了人。已经过了用餐时间,伯尔纳德可能已经召集了他的审判团,正等在修士会堂里。

“这里没有什么别的可做了,”威廉说道。

有了医务所里发生的这一切,我们就不再去想我那个可怜的推测了。我们俩穿过蔬菜园时,我问威廉他是否真认为本诺靠得住。“不全是,”威廉说道,“不过我们对他透露的事他事实上都知道,我们倒把他弄得对那本书提心吊胆的。还有,我们让他监视马拉吉的同时,又等于让马拉吉去监视他,马拉吉此刻肯定在单枪匹马地寻找这本书。”

“那食品监管又想得到什么呢?”

“不用多久这就会真相大白。他当然想得到点什么,还想尽快地得到它,以便能避开某种使他胆战心惊的危险,而这一点马拉吉是了解的;否则就无法解释雷米吉奥为什么竭尽全力向他哀求……”

“反正这本书是无影无踪了……”

“这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威廉说道,此刻我们已经走到修士会堂了。“假如它确实像塞韦里努斯告诉我们那样,是在那间房子里,那它要不已被人窃走,要不就还在原处。”

“既然书不在房间里,肯定有人把它窃走了,”我下了结论。

“也有可能需要从另一个小前提去推理: 既然一切迹象证实没有人已将书窃走……”

“那么它应当仍在原处。可它并不在呀!”

“等一下。我们说书不在房间里,是因为我们没找着它。不过,也许我们没找着它是因为我们没看过它所在的地方。”

“可我们找遍了每一个角落!”

“我们确实找了,但没看见书。也许看见了书,但没辨认出来……阿德索,塞韦里努斯是怎样向我们描述那本书的?他用了些什么字眼?”

“他说他发现有一本不属于他的书,是用希腊文著的……”

“不对!现在我记起来了。他说的是一本‘奇怪’的书。塞韦里努斯是个有学问的人,对一个有学问的人来说,一本希腊文的书并不奇怪;即便那位学者不懂希腊文,他起码能辨认出希腊文字母来。一个学者也不会把一本阿拉伯文看作怪书,即使他不懂阿拉伯语……”他突然停顿了一下。“塞韦里努斯的实验室里要一本阿拉伯文的书干什么?”

“可他为什么会觉得一本阿拉伯文的书奇怪呢?”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如果他觉得这书奇怪,是因为它的外表异乎寻常,起码对他来说是这样的。他是个草药师,不是个藏书馆员……在藏书馆中常常发生这样的事,好几种古代文稿被装订在一起,一卷书中往往有不同的、令人好奇的文本,有一篇希腊文、一篇阿拉伯文……”

“一篇阿拉伯文!”我被这个解释说得乱了头绪,脱口叫喊道。

威廉粗暴地把我拽出门厅走廊,一下推得我向医务所忙不迭地跑去。“你这条顿族崽子!你这饭桶!你这蠢货!你只看了书的头几页,别的都没看!”

(闵炳君 译)

注释:

拉丁文,意为: 药草大全。

【赏析】

《玫瑰的名字》的作者埃科是大学教授、符号学研究专家。学者写的小说通常比较难读,但是本书在学术性与通俗性两方面都做得非常好。一方面作品几乎集中了通俗小说所有能够吸引人的地方: 接二连三的凶杀、侦探、“福尔摩斯式”的推理、诡异阴森的迷宫、异乎寻常的同性之恋等。另一方面作者充分利用自己的深厚学养,把作品写成了一部学术性很强的侦探传奇,包涵中世纪复杂的宗教派别争斗、教皇与德皇的权力之争、教廷关于清贫的论战,以及有关数学、物理学、天文学、植物学等方面的知识,可谓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作品。尤为重要的是埃科成功地把两者融为一个统一的有机体,将侦探传奇和宗教争斗史紧密地结合起来,从而使小说承载了丰富了主题: 知识分子对待真理的态度、人文主义与神权的关系、符号学与隐喻、关于知识的传播与掩盖、对现代重大问题的隐喻式探讨等等。

小说中的大部分事件是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修道院中发生的,数名修士接连离奇死去,威廉修士奉命在见习修士阿德索的帮助下调查案情。作品中有三个最主要的人物: 威廉、阿德索以及乔尔戈。威廉修士很显然就是作者埃科的化身,他是作者意图的忠实传输者,是“隐含的作者”。作为符号学大师,埃科通过威廉修士来阐释他对各种问题的看法。实际上,尽管威廉修士屡屡向我们展示了他非凡的推理和侦破方面的天才,但是不能否认,他对案件本身没起到什么实质性作用。伴随着使徒约翰《启示录》中的七声号角先后一声声响起,修士们还是无一例外地一个个死去。可以说,在凶杀案件中威廉是一个失败的侦探,他的最大功绩不是使谜底得以昭示,而是为解开一个个谜团而做出一系列含义深远的阐释。作为一名学院派的作家,埃科的本意并不在于案情本身的进展,他实际上是在借助修道院这一极度特殊的环境(这让我们很容易联想到艾密莉·勃朗特笔下那高踞于贫瘠荒丘之上的呼啸山庄)而深入讨论自己心目中各种重大的问题,作者是在借一个中世纪的故事隐喻现实。这一点,也可以从故事的结局得以证明: 图书馆连同神秘的书稿最终在一场大火中化为乌有,大家舍命争夺的书稿被焚毁了,一切都成为过去,成为一场空。威廉和阿德索,除了在情节上分别发挥“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的作用外,作者又让他们分别担当了“阐释者”和“提问者”的角色。作为“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他们使故事得以发展,一个个谜底得以解开。作为“提问者”和“阐释者”,他们在作品中探讨各种严肃问题。埃科充分利用了自己丰富的符号学和阐释学的知识,巧妙赋予作品中人物多重身份,很好地实现了自己的创作意图。乔尔戈是小说中最让人难以理解的人物。我们不能简单地说他是一个反面人物,对他的理解涉及小说最重要的主题——科学与宗教的关系。如果说威廉修士是科学的代表的话,那么乔尔戈就是宗教的代言人。他之所以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亚里士多德的著作被他人发现,是因为他担心这本书会诋毁基督教的学说,颠覆他所认为的真理,会把人们的心灵引上邪恶。乔尔戈认为笑是魔鬼的武器,学会了笑的世人就不再感到恐惧,而恐惧是教会控制世界的手段。乔尔戈无比虔诚地忠于基督,深恐敌基督的降临。但正如威廉所说,“敌基督可以从虔诚中产生、从对于上帝或真理的过度的爱中产生,如同异教徒来自圣人,被统治者产生于统治者一样”,从这个角度来讲乔尔戈是可怜的。最后,乔尔戈自己反而变成了敌基督。他摧毁了知识,成了社会前进的绊脚石。

作者通过小说表述了对各种问题的看法。小说结尾处乔尔戈与图书馆一起葬身火海之后,威廉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也许,热爱人类的使者所执行的使命,就是让人们面对真理大笑,或让真理自己发笑。因为,唯一的真理是学会解脱对于真理无理智的狂爱。”对知识和真理的狂热,往往会蒙蔽人们的双眼;偏执的信仰,会令人丧失理性,迫害不同信仰的其他人。作者首先鞭挞了那些对待知识采取掩盖态度的人,他们最终作茧自缚,一起与图书馆葬身大火。其次,作者又探讨了对待知识和真理的态度问题。小说中修士们不顾一切偷看禁书,这诚然是对真知的渴望。然而,作者通过修士们相继丧命和修道院最终在一场大火中烟消云散的结局向人们暗示,妄图囚禁知识会带来毁灭性后果。更重要的是,作者通过小说表达了一个具有高度责任感的学者和作家对人类命运与前途的深沉思考。作品中有关宗教内容的描写决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在一个更高层次上对于现实的反省。作者试图表明: 无论哪种力量试图清除“异己”,其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正视差异,求同存异,共谋发展,才是人类生存之道。

在叙述方式上,作品也有独到之处。首先是对话式的叙述方式。小说中凶杀案的侦破活动主要是通过威廉和阿德索师徒俩的一问一答展开的。通过问答,一是能使故事情节得以很好地展开;二是能充分吸引读者的注意力,阿德索的提问不断引起我们的好奇心,威廉修士的推理则不断满足我们的好奇心;并且一问一答也便于作者展开对大量宗教历史的叙述和思考,这也是埃科本人的一个主要用意。我们知道,柏拉图在写作理论著作的时候一直用对话,即用综合分析的方法来探讨事物的本质。作为一部侦破小说,对话能很好地承担设谜解惑的作用;而且这种“苏格拉底的辩证法”又能够充分展开对许多问题的论述。其次就是作品具有独特结构,表现出埃科在谋篇布局上的严谨与缜密。表面上看,好像围绕修道院中的一系列凶杀案件展开的各种侦破活动与教会、教士之间的明争暗斗是平行发展的,两条线索之间缺少内在的必然联系。而实际上书中还有一条隐含的线索,那就是亚里士多德《诗学》第二部的手稿由潜藏到被发现再到被争夺进而到被焚毁的命运之线。正是这条隐含线索,才将两条平行主线紧密结合在一起,共同为揭示小说的丰富主题服务。在叙述上,小说中还有一点值得探讨,那就是在每个小节的最前面,作者又别出心裁地加了对本部分内容的一个简介。侦探小说一般来讲都不会提前告诉你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免得泄漏天机,那埃科这样做的用意到底何在呢?主要原因大概有两个: 一是作者认识到书中有比较多的有关宗教知识的冗长叙述,担心读者失掉读下去的兴趣,所以以简介的方式告诉读者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以提前勾起阅读者的兴趣;另一个原因就是作者在书中有意保存了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在此,埃科实际上也在借助叙述视角的不断变换,让隐含的读者、隐含的叙述者、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各司其职,采用不同的角度,以便逐步展现事件的发展和作品的主题。

埃科在其理论著作《诠释与过度诠释》中有一段文字谈到玫瑰这一意象:“玫瑰这一意象有如此丰富的含义,以至于它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含义了;但丁笔下神秘的玫瑰;代表爱情的玫瑰;引起战争的玫瑰;使艺术相形见绌的玫瑰;以许多其他名字出现的玫瑰;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或许,只有作者本人才最有权力诠释他的作品。

(穆小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