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在德国威登堡大学接受教育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接到父王猝然去世的消息后，怀着沉痛的心情回到祖国。老国王的弟弟克劳狄斯接替了王位，并在老国王去世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提出迎娶哥哥的妻子。这一切让哈姆雷特陷入无穷的疑惑当中。随后，父王的鬼魂显现，并告知他凶手就是新王。

然而，性格延宕迟疑的哈姆雷特，并没有采取果断的行动。哈姆雷特怕泄漏自己的心事，在众人面前装疯，借戏班子演戏探明了新王的罪行。新王怀疑自己谋杀老国王的事情已被哈姆雷特发觉，派大臣波洛涅斯了解虚实却被哈姆雷特误杀。波洛涅斯的女儿奥菲利娅是哈姆雷特的情人，因父亲被哈姆雷特所杀而发疯，以致落水溺死。

最后，波洛涅斯的儿子雷奥提斯为报父妹之仇而和哈姆雷特决斗，结果双双中毒剑身亡。王后因误饮毒酒而死，克劳狄斯也被哈姆雷特在临死前用毒剑刺死。

【作品选录】

第三幕

第一场　城堡中一室

国王、王后、波洛涅斯、奥菲利娅、罗森克兰茨及吉尔登施特恩上。

国王　你们不能用迂回婉转的方法，探出他为什么这样神魂颠倒，让紊乱而危险的疯狂困扰他的平静的生活吗？

罗森克兰茨　他承认他自己有些神经迷惘，可是绝口不肯说为了什么缘故。

吉尔登施特恩　他也不肯接受我们的探问；我们一旦引导他吐露某些事情的真相时，他总是用假作痴呆的神气故意回避。

王后　他对待你们还客气吗？

罗森克兰茨　很有礼貌。

吉尔登施特恩　可是不大自然。

罗森克兰茨　他很吝惜自己的话，可是我们问他话的时候，他回答起来却是毫无拘束。

王后　你们有没有劝诱他找些什么消遣？

罗森克兰茨　王后，我们来的时候遇到一班戏子。我们把这消息告诉了他，他听了好像很高兴。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宫里，我想他已经吩咐他们今晚为他演出了。

波洛涅斯　一点不错；他还叫我来请两位陛下同去看看他们演得怎样哩。

国王　那好极了；我非常高兴听见他在这方面感到兴趣。请你们两位还要更进一步激起他的兴味，把他的心思移转到这种娱乐上面。

罗森克兰茨　是，陛下。

罗森克兰茨、吉尔登施特恩同下。

国王　亲爱的格特鲁德，你也暂时离开我们；因为我们已经暗中差人去唤哈姆雷特到这儿来，让他和奥菲利娅见见面，就像他们偶然相遇一般。她的父亲跟我两人将要权且当一回密探，躲在可以看见他们却不能被他们看见的地方，注意他们会面的情形，从他的行为上判断他的疯病究竟是不是因为恋爱的苦恼。

王后　我愿意服从您的意旨。奥菲利娅，但愿你的美貌果然是哈姆雷特疯狂的原因；更愿你的美德能够帮助他恢复原状，使你们两人都能安享尊荣。

奥菲利娅　娘娘，但愿如此。

王后下。

波洛涅斯　奥菲利娅，你在这儿走走。陛下，我们就去躲起来吧。(向奥菲利娅)你拿这本书去读，他看见你这样用功，就不会疑心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了。人们往往用至诚的外表和虔敬的行动，掩饰一颗魔鬼般的内心，这样的例子是太多了。

国王　(旁白)啊，说得太对了！这话就像鞭子狠狠地抽打了一下我的良心！娼妇的脸涂脂抹粉，不及我的行为更丑恶，尽管我的行为掩藏在虚伪的言辞后面。难堪的重负啊！

波洛涅斯　我听见他来了；我们退下去吧，陛下。

国王及波洛涅斯下。

哈姆雷特上。

哈姆雷特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是默然忍受恶运的暴虐的矢石和箭镞，还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从而彻底作一了断，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这就是麻烦所在： 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死亡的睡眠里，究竟会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失意者的悲哀、法律的推诿、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谁愿意负着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的压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折磨，而不敢逃到我们所不曾知道的地方？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本来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会因此偃旗息鼓，失去了行动的意义。且慢！美丽的奥菲利娅！——女神，在你的祈祷之中，不要忘记替我忏悔我的罪孽。

奥菲利娅　我的好殿下，您这许多天来身体安好吗？

哈姆雷特　谢谢你，很好，很好，很好。

奥菲利娅　殿下，我有几件您送给我的纪念品，我早就想把它们还给您；请您现在收回去吧。

哈姆雷特　不，我不要；我从来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奥菲利娅　殿下，我记得很清楚您把它们送给了我，那时候您还向我说了许多甜言蜜语，使这些东西格外显得贵重；现在它们的芳香已经消散，请您拿回去吧，因为在有情人看来，送礼的人要是变了心，礼物虽贵，也会失去价值。拿去吧，殿下。

哈姆雷特　哈哈！你诚实吗？

奥菲利娅　殿下！

哈姆雷特　你美丽吗？

奥菲利娅　殿下是什么意思？

哈姆雷特　要是你既贞洁又美丽，那么你的贞洁应该断绝跟你的美丽来往。

奥菲利娅　殿下，难道美丽除了贞洁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伴侣吗？

哈姆雷特　嗯，真的；因为美丽可以使贞洁变成淫荡，贞洁却未必能使美丽受到它的感化；这句话从前像是怪诞之谈，可是现在时间已经把它证实了。我的确曾经爱过你。

奥菲利娅　真的，殿下，您曾经使我相信您爱我。

哈姆雷特　你当初就不应该相信我，因为美德不能熏陶我们罪恶的本性；我没有爱过你。

奥菲利娅　那么我真是受了骗了。

哈姆雷特　进修道院去吧；为什么你要生一群罪人出来呢？我自己还不算是一个顶坏的人；可是我可以指出我的许多过失，一个人有了那些过失，他的母亲还是不要生下他来的好。我很骄傲，有仇必报，富于野心，我的罪恶是那么多，我都想不出怎么形容我的罪恶，甚至于我都没有充分的时间将我罪恶的企图一一付诸行动。像我这样的家伙匍匐于天地之间有什么用处呢？我们都是些十足的坏人；一个也不要相信我们。进修道院去吧。你的父亲呢？

奥菲利娅　在家里，殿下。

哈姆雷特　把他关起来，让他只好在家里发发傻劲。再会！

奥菲利娅　哎哟，天哪！救救他！

哈姆雷特　要是你一定要嫁人，我就把这一个咒诅送给你做嫁妆： 尽管你像冰一样坚贞，像雪一样纯洁，你还是逃不过谗人的诽谤。进修道院去吧，去；再会！或者要是你必须嫁人的话，就嫁给一个傻瓜吧；因为聪明人都明白你们会叫他们变成怎样的怪物。进尼姑庵去吧，去；越快越好。再会！

奥菲利娅　天上的神明啊，让他清醒过来吧！

哈姆雷特　我也知道你们会怎样涂脂抹粉；上帝给了你们一张脸，你们又替自己另外造了一张。你们卖弄风骚，你们媚声浪语，你们油腔滑调，替上帝造下的生物乱取名字，让你们的放荡变成了你们的无知。算了吧，我不想再说下去了；这已经使我发了狂。我说，我们以后再不要结什么婚了；已经结过婚的，除了一个人以外，都可以让他们活下去；没有结婚的不准再结婚，进修道院去吧，去。(下)

奥菲利娅　啊，何等高尚的人竟就这样毁了！朝臣的眼睛、学者的辩舌、军人的利剑、国家的期望和花朵；时尚的明镜、人伦的雅范、举世注目的对象，这样无可挽回地毁了！我是一切女性中最伤心而不幸的女人，我曾经从他音乐一般的盟誓中吮吸芬芳的甘蜜，现在却眼看着他的高贵无上的理智，像一串美妙的银铃失去了谐和的音调，无与伦比的青春美貌，在疯狂中凋谢！啊！我好苦，谁料过去的繁华变作今朝的泥土！

国王及波洛涅斯重上。

国王　恋爱！他的精神错乱不像是为了恋爱；他说的话虽然有些颠倒，也不像是疯狂。他有些什么心事盘踞在他的心里，我怕它也许会产生危险的结果。为了防止万一，我已经当机立断，决定了一个办法： 他必须立刻到英国去，向他们追索延宕未纳的贡物；也许他到海外各国游历一趟以后，时时变换的环境，可以替他排解去这一桩使他神思恍惚的心事。你看怎么样？

波洛涅斯　那很好；可是我相信他的郁闷根本原因，还是为了恋爱上的失意。啊，奥菲利娅！你不用告诉我们哈姆雷特殿下说些什么话；我们全都听见了。陛下，照您的意思办吧；可是您要是认为可以的话，不妨在戏剧终场以后，让他的母后独自一人跟他在一起，恳求他向她吐露他的心事；她必须坦诚地跟他交谈，我就找一个所在听他们说些什么。要是她也探听不出他的秘密来，您就叫他到英国去，或者凭着您的高见，把他关禁在一个适当的地方。

国王　就这样吧；大人物的疯狂是不能听其自然的。(同下)

第二场　城堡中的厅堂

哈姆雷特及若干伶人上。

哈姆雷特　请你念这段剧词的时候，要照我刚才读给你听的那样子，一个字一个字从舌尖轻轻吐出；要是你也像多数的伶人们一样，只会拉开了喉咙嘶叫，那么我宁愿叫宣布告示的公差念我这几行词句。也不要老是把你的手这么摇挥；一切动作都要温文尔雅，因为就是在洪水暴风一样的感情逆发之中，你也必须有所节制，免得流于过火。啊！我最不愿意听见一个披着假发的家伙在台上乱嚷乱叫，把一段感情片片撕碎，让那些只爱热闹的低级观众听了出神，他们中间的大部分是除了欣赏一些莫名其妙的手势以外，什么都不懂。我可以把这种家伙抓起来抽一顿鞭子，因为他把妥玛刚特形容过分，希律王的凶暴也要对他甘拜下风。请你留心避免才好。

伶甲　我留心就是，殿下。

哈姆雷特　可是不要过于平淡，你应该接受你自己的常识的指导，把动作和言语互相配合起来；特别要注意到这一点，你不能越过自然的常道；因为任何过分的表现都是和演戏的原意相反的，自有戏剧以来，它的目的始终是反映自然，显示善恶的本来面目，展示时代的形形色色和方方面面。要是表演得过火或者过于懈怠，虽然可以博外行的观众一笑，有识之士却要因此而皱眉；你必须看重他们的批评甚于满场观众盲目的毁誉。啊！我曾经看见有几个伶人演戏，而且也听见有人大肆捧场，说一句比喻冒犯神灵的话，他们既不会说基督徒的语言，又不会学着基督徒、异教徒或者一般人的样子走路，瞧他们在台上大摇大摆，使劲叫喊的样子，我心里就想一定是什么造化的雇工把他们造了下来： 造得这样拙劣，以至于全然失去了人类的面目。

伶甲　我希望我们在这方面已经有了相当的纠正了。

哈姆雷特　啊！你们必须彻底纠正这一种弊病。还有你们那些扮演小丑的，除了剧本上专为他们写下的台词以外，不要让他们临时编造一些话加上去。往往有许多小丑爱用自己的笑声，引起台下一些无知的观众哄笑，尽管那时候全场的注意力应当集中于其他更重要的问题上；这是不齿的行为，这样做表现了丑角的可鄙野心。去，准备起来吧。

伶人等同下。

波洛涅斯、罗森克兰茨及吉尔登施特恩上。

哈姆雷特　啊，大人，国王愿意来听这一本戏吗？

波洛涅斯　他跟王后马上就到。

哈姆雷特　叫那些戏子们赶紧点儿。(波洛涅斯下。)你们两人也去帮着催催他们。

　是，殿下。

罗森克兰茨、吉尔登施特恩下。

哈姆雷特　喂！霍瑞修！

霍瑞修上。

霍瑞修　有，殿下。

哈姆雷特　霍瑞修，你是我所交接的人中最正直的一个人。

霍瑞修　啊，殿下！——

哈姆雷特　不，不要以为我在恭维你；你除了你的善良，身无长物，我恭维了你又有什么好处呢？为什么要恭维穷人？不，让蜜糖一样的嘴唇去吮舐愚妄的荣华，在有利可图的所在屈下他们生财有道的膝盖来吧。听着。自从我能够辨别是非、察择贤愚以后，你就是我灵魂里选中的一个人，因为你虽然经历一切的颠沛，却不曾受到一点伤害，命运的虐待和恩宠你都受之泰然；能够把感情和理智调整得那么适当，命运不能把他玩弄于指掌之间，那样的人是有福的。给我一个不为感情所奴役的人，我愿意把他珍藏在我的心坎，我的灵魂的深处，正像我对你一样。这些话现在也不必多说了。今晚我们要在国王面前演一出戏，其中有一场的情节跟我告诉过你的我的父亲的死状颇相仿佛；当那幕戏正在串演的时候，我要请你集中精神，注视我的叔父，要是他在听到了那一段戏词以后，他的隐藏的罪恶不露出一丝痕迹来，那么我们所看见的那个鬼魂一定是个恶魔，我的幻想也就像铁匠的砧石那样黑漆一团了。留心看他；我也要把我的眼睛看定他的脸上；过后我们再把各人观察的结果综合起来，给他下一个判断。

霍瑞修　很好，殿下；在演这出戏的时候，要是他在容色举止之间，有什么地方逃过了我们的注意，请您唯我是问。

哈姆雷特　他们来看戏了；我必须装出无所事事的样子。你去拣一个地方坐下。

奏丹麦进行曲，喇叭奏花腔。国王、王后、波洛涅斯、奥菲利娅、罗森克兰茨、吉尔登施特恩及余人上。

国王　哈姆雷特贤侄，你过得好吗？

哈姆雷特　很好，好极了；我过的是变色蜥蜴的生活，整天吃空气，肚子塞满了甜言蜜语；你们不能这样饲喂阉鸡。

国王　你这种话真是答非所问，哈姆雷特；我不是那个意思。

哈姆雷特　不，我现在也没有那个意思。(向波洛涅斯)大人，您说您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演过戏吗？

波洛涅斯　是的，殿下，他们都称赞我是一个好演员哩。

哈姆雷特　您扮演什么角色呢？

波洛涅斯　我扮的是裘力斯·恺撒；勃鲁托斯在神庙里把我杀死。

哈姆雷特　他在神庙里杀死了那么好的一头小牛，真太残忍了。那班戏子已经预备好了吗？

罗森克兰茨　是，殿下，他们在等候您的旨意。

王后　过来，我的好哈姆雷特，坐在我的旁边。

哈姆雷特　不，好妈妈，这儿有一个更迷人的东西哩。

波洛涅斯　(向国王)啊哈！您看见吗？

哈姆雷特　小姐，我可以睡在您的怀里吗？

奥菲利娅　不，殿下。

哈姆雷特　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把我的头枕在您的膝上吗？

奥菲利娅　嗯，殿下。

哈姆雷特　您以为我在转着下流的念头吗？

奥菲利娅　我没有想到，殿下。

哈姆雷特　睡在小姐大腿的中间倒是妙想天开。

奥菲利娅　什么，殿下？

哈姆雷特　没有什么。

奥菲利娅　您在开玩笑哩，殿下。

哈姆雷特　谁，我吗？

奥菲利娅　嗯，殿下。

哈姆雷特　上帝啊！要说玩笑，那就得属我了。一个人为什么不说说笑笑呢？您看，我的母亲多么高兴，我的父亲才不过死了两个钟头。

奥菲利娅　不，已经四个月了，殿下。

哈姆雷特　这么久了吗？哎哟，那么让魔鬼去穿孝服吧，我可要去做一身貂皮的新衣啦。天啊！死了两个月还没有把他忘记吗？那么也许一个大人物死了以后，他的记忆还可以保持半年之久；可是凭着圣母起誓，他必须造下几所教堂，否则他就要跟那被遗弃的木马一样，没有人再会想念他了。哀悼木马的那句歌词是这样：“唉，唉，木马已经被人遗忘！”

高音笛奏乐。哑剧登场。

一国王及一王后上，状极亲热，互相拥抱。后跪地，向王作宣誓状，王扶后起，俯首后颈上。王就花坪上睡下；后见王睡熟离去。另一人上，自王头上去冠，吻冠，注毒药于王耳，下。后重上，见王死，作哀恸状。下毒者率其他二三人重上，佯作陪后悲哭状。从者移王尸下。下毒者以礼物赠后，向其乞爱；后先作憎恶不愿状，卒允其请。同下。

奥菲利娅　这是什么意思，殿下？

哈姆雷特　呃，这是阴谋诡计，恶作剧。

奥菲利娅　大概这一场哑剧就是全剧的剧情了。

致开场词者上。

哈姆雷特　这家伙可以告诉我们一切；戏子不能保守秘密，他们什么话都会说出来。

奥菲利娅　他告诉我们这场哑剧是什么意思？

哈姆雷特　是；你的任何表演他都能给你作出解释；只要你做出来不害臊，他解释起来也决不害臊。

奥菲利娅　你真是淘气，你真是淘气。我还是看戏吧。

开场词

　这悲剧要是演不好，

要请各位原谅指教，

恳请你们耐心听来。

致开场词者下。

哈姆雷特　这算开场词呢，还是指环的诗铭？

奥菲利娅　太短了，殿下。

哈姆雷特　正像女人的爱情一样。

二伶人扮国王、王后上。

伶王　日轮已经盘绕三十春秋，

那茫茫海水和滚滚地球，

月亮吐耀着借来的晶光，

三百六十回向大地环航，

自从爱把我们缔结良姻，

许门替我们证下了鸳盟。

伶后　愿日月继续他们的周游，

让我们再厮守三十春秋！

可是唉，你近来这样多病，

郁郁寡欢，失去旧时高兴，

好教我满心里为你忧惧。

可是，我的主，你不必疑虑；

女人的忧伤像爱情一样，

不是太少，就是超过分量；

你知道我爱你是多么深，

所以才会有如此的忧心。

越是相爱，越是挂肚牵胸；

不这样哪显得你我情浓？

伶王　爱人，我不久必须离开你，

我的全身将要失去生机；

留下你在这繁华的世界

安享尊荣，受人们的敬爱：

也许再嫁一位如意郎君——

伶后　啊！我断不是那样薄情人；

我倘忘旧迎新，难邀天恕，

再嫁的除非是杀夫淫妇。

哈姆雷特　(旁白)苦恼，苦恼！

伶后　妇人失节大半贪慕荣华，

多情女子决不另抱琵琶；

我要是与他人共枕同衾，

怎么对得起地下的先灵！

伶王　我相信你的话发自心田，

可是我们往往自食前言。

志愿不过是记忆的奴隶，

总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

像未熟的果子密布树梢，

一朝红烂就会离去枝条。

我们对自己所负的债务，

最好把它丢在脑后不顾；

一时的热情中发下誓愿，

心冷了，那意志也随云散。

过分的喜乐，剧烈的哀伤，

反会毁害了感情的本常。

人世间的哀乐变幻无端，

痛哭转瞬早变成了狂欢。

世界也会有毁灭的一天，

何怪爱情要随境遇变迁；

有谁能解答这一个哑谜，

是境由爱造？是爱逐境移？

失财势的伟人举目无亲；

走时运的穷酸仇敌逢迎。

这炎凉的世态古今一辙：

富有的门庭挤满了宾客；

要是你在穷途向人求助，

即使知交也要情同陌路。

把我们的谈话拉回本题，

意志命运往往背道而驰，

决心到最后会全部推倒，

事实的结果总难符预料。

你以为你自己不会再嫁，

只怕我一死你就要变卦。

伶后　地不要养我，天不要亮我！

昼不得游乐，夜不得安卧！

毁灭了我的希望和信心；

铁锁囚门把我监禁终身！

每一种恼人的飞来横逆，

把我一重重的心愿摧折！

我倘死了丈夫再作新人，

让我生前死后永陷沉沦！

哈姆雷特　要是她现在背了誓！

伶王　难为你发这样重的誓愿。

爱人，你且去；我神思昏倦，

想要小睡片刻。(睡)

伶后　愿你安睡；

上天保佑我俩永无灾悔！(下)

哈姆雷特　母亲，您觉得这出戏怎样？

王后　我觉得那女人在表白心迹的时候，说话过火了一些。

哈姆雷特　啊，可是她会守约的。

国王　这本戏是怎么一个情节？里面没有什么要不得的地方吗？

哈姆雷特　不，不，他们不过开玩笑毒死了一个人；没有什么要不得的。

国王　戏名叫什么？

哈姆雷特　《捕鼠机》。呃，怎么？这是一个象征的名字。戏中的故事影射维也纳的一件谋杀案。贡扎古是那公爵的名字；他的妻子叫作巴布蒂斯塔。您看下去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啦。这是个很恶劣的作品，可是那有什么关系？陛下，我们都是良心无愧之人，这我们毫不相干；背部磨伤的马儿才会战栗，我们的肩头并不曾受伤。

一伶人扮琉西安纳斯上。

哈姆雷特　这个人叫作琉西安纳斯，是国王的侄子。

奥菲利娅　您很会解释剧情，殿下。

哈姆雷特　要是我看见傀儡戏搬演您跟您爱人的故事，我也会替你们解释的。

奥菲利娅　您的嘴真厉害，殿下，您的嘴真厉害。

哈姆雷特　我要是真厉害起来，你非得哼哼不可。

奥菲利娅　说好就好，说糟就糟。

哈姆雷特　女人嫁人也是一样。动手吧，凶手！混账东西，别扮鬼脸了，动手吧！来；哇哇的乌鸦发出复仇的啼声。

琉西安纳斯　黑心快手，遇到妙药良机；

趁着没人看见事不宜迟。

你夜半采来的毒草炼成，

赫卡忒的咒语念上三巡，

赶快发挥你凶恶的魔力，

让他的生命速归于幻灭。(以毒药注入睡者耳中)

哈姆雷特　他为了觊觎权位，在花园里把他毒死。他的名字叫贡扎古；那故事原文还存在，是用很好的意大利文写成的。底下就要讲到凶手怎样得到贡扎古妻子的爱了。

奥菲利娅　国王站起来了！

哈姆雷特　什么！给一响空枪吓怕了吗？

王后　陛下怎么样啦？

波洛涅斯　不要演下去了！

国王　给我点起火把来！去！

众人　火把！火把！火把！

除哈姆雷特、霍瑞修外均下。

哈姆雷特　嗨，让那中箭的母鹿掉泪，

没有受伤的公鹿自去游玩；

有的人失眠，有的人酣睡，

世界就是这样循环轮转。

先生，要是我的命运跟我作起对来，凭着我这念词的本领，头上插上满头的羽毛，开缝的靴子上再缀上两朵绢花，你想我能不能在戏班子里当个股东？

霍瑞修　半股。

哈姆雷特　一股。

因为你知道，亲爱的朋友，

这一个荒凉破碎的国土

原本是乔武统治的雄邦，

而今王位上却坐着——孔雀。

霍瑞修　您该押韵才是。

哈姆雷特　啊，好霍瑞修！那鬼魂真的没有骗我。你看见吗？

霍瑞修　看见的，殿下。

哈姆雷特　在投毒的时候？

霍瑞修　我看得他很清楚。

哈姆雷特　啊哈！来，奏乐！来，那吹笛子的呢？

要是国王不爱这出喜剧，

那么他多半是不大喜欢。

来，奏乐！

罗森克兰茨及吉尔登施特恩重上。

吉尔登施特恩　殿下，允许我跟您说句话。

哈姆雷特　好，你对我讲全部历史都可以。

吉尔登施特恩　殿下，国王——

哈姆雷特　嗯，国王怎么样？

吉尔登施特恩　他回去以后非常不舒服。

哈姆雷特　喝醉了吗？

吉尔登施特恩　不，殿下，他在发脾气。

哈姆雷特　你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医生，才算你的聪明；因为叫我去替他诊视，恐怕他反而大发脾气。

吉尔登施特恩　好殿下，请您说话检点些，别这样疯疯癫癫拉扯。

哈姆雷特　好，我是听你的话，你说吧。

吉尔登施特恩　您的母后心里很难过，所以叫我来。

哈姆雷特　欢迎得很。

吉尔登施特恩　不，殿下，这一种礼貌是用不着的。要是您愿意好好回答我，我就把您母亲的意旨向您传达；不然的话，请您原谅我，让我就这么回去，我的事情就算完了。

哈姆雷特　我不能。

吉尔登施特恩　您不能什么，殿下？

哈姆雷特　我不能给你一个好好的回答，因为我的脑子已经坏了；可是我所能够给你的回答，你——我应该说我的母亲——可以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别说废话，言归正传吧；你说我的母亲——

罗森克兰茨　她这样说： 您的行为使她非常吃惊。

哈姆雷特　啊，好儿子，居然会叫一个母亲吃惊！可是在母亲吃惊的后面还有些什么话呢？说吧。

罗森克兰茨　她请您在就寝以前，到她房间里去跟她谈谈。

哈姆雷特　即使她十次是我的母亲，我也一定服从她。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罗森克兰茨　殿下，我曾经蒙您错爱。

哈姆雷特　凭着我这双手起誓，我还是欢喜你的。

罗森克兰茨　好殿下，您心里这样不痛快，究竟为了什么原因？要是您不肯把您的心事告诉您的朋友，那恐怕会害您自己失去自由。

哈姆雷特　我不满足我现在的地位。

罗森克兰茨　怎么！国王自己已经亲口把您立为王位的继承者了，您还不能满足吗？

哈姆雷特　嗯，可是“要等草儿青青——”这句老话也有点儿发了霉啦。

乐工等持笛上。

哈姆雷特　啊！笛子来了；拿一支给我。跟你们退后一步说话；为什么你们总这样千方百计地绕到我下风的一面，好像一定要把我逼进你们的圈套？

吉尔登施特恩　啊！殿下，要是我过于冒昧放肆，那是因为我对于您敬爱太深的缘故。

哈姆雷特　我不大懂得你的话。你愿意吹吹这笛子吗？

吉尔登施特恩　殿下，我不会吹。

哈姆雷特　请你吹一吹。

吉尔登施特恩　我真的不会吹。

哈姆雷特　请你不要客气。

吉尔登施特恩　我真的一点不会，殿下。

哈姆雷特　那是跟说谎一样容易的；你只要用你的手指按着笛孔，把你的嘴放在上面一吹，它就会发出最好听的音乐来。看，这些是音栓。

吉尔登施特恩　可是我不会吹出和谐的曲调来；我没有这样的本事。

哈姆雷特　哼，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东西！你会玩弄我；你自以为摸得到我的心窍；你想要探出我的内心的秘密；你会从我的最低音试到我的最高音；可是在这支小小的乐器之内，藏着绝妙的音乐，你却不会使它发出声音来。哼，你以为玩弄我比玩弄一支笛子容易吗？无论你把我叫作什么乐器，你也只能撩拨我，不能玩弄我。

波洛涅斯重上。

哈姆雷特　上帝祝福你，先生！

波洛涅斯　殿下，王后请您立刻就去见她说话。

哈姆雷特　你看见那片像骆驼一样的云吗？

波洛涅斯　嗳哟，它真的像一头骆驼。

哈姆雷特　我想它还是像一头鼬鼠。

波洛涅斯　它拱起了背，正像是一头鼬鼠。

哈姆雷特　还是像一条鲸鱼吧？

波洛涅斯　很像一条鲸鱼。

哈姆雷特　那么等一会儿我就去见我的母亲。(旁白)我给他们愚弄得再也忍不住了。(高声)我等一会儿就来。

波洛涅斯　我就去这么说。(下)

哈姆雷特　说等一会儿是很容易的。离开我，朋友们。(除哈姆雷特外均下)现在是一夜之中最阴森的时候，鬼魂都在此刻从坟墓里出来，地狱也要向人世吐瘴气；现在我可以痛饮热腾腾的鲜血，干那白昼所不敢正视的残忍行为。且慢！我还要到我母亲那儿去一趟。心啊！不要失去你的天性之情，永远不要让尼禄的灵魂潜入我这坚定的胸怀；让我做一个凶徒，可是不要做一个逆子。我要用利剑一样的话语刺痛她的心，可是决不伤害她身体上一根毛发；我的舌头和灵魂这一次要学学伪善者的样子，无论在言语上给她多么严厉的谴责，在行动上却要做得丝毫不让人家指摘。(下)

(朱生豪译)

注释：

妥马刚特是基督教徒假想的伊斯兰教神祇，希律是耶稣降生时的犹太暴君。二者均为英国旧日宗教剧中常见的角色。

这句谚语是：“要等草儿青青，马儿早已饿死。”

【赏析】

《哈姆雷特》创作于1601年，是莎士比亚的四大著名悲剧之一，也是历年来莎剧中上演最频繁、研究者最多的一出戏。别林斯基认为《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灿烂王冠上面的一颗最光辉的钻石”。《哈姆雷特》一共五幕，本篇选自第三幕第一场、第二场，主要情节是奥菲利娅试探哈姆雷特是否真疯，以及哈姆雷特试探克劳狄斯是否杀父凶手。阅读这一部分选文，我们也许感受不到哈姆雷特的勇敢与坚强，感受不到激烈的戏剧冲突，但是这一部分选文却是剧情发展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主要有以下三个看点。

一、 理性之下的“疯癫”

在前两幕里，哈姆雷特通过鬼魂知道了杀父凶手，准备为父报仇，但是哈姆雷特并没有直接走上复仇之路，而是通过装疯来试探克劳狄斯。克劳狄斯也很怀疑哈姆雷特是否真的疯了，于是派哈姆雷特幼时的玩伴去探察情况，结果被哈姆雷特识破。第三幕一开始就是哈姆雷特的两个玩伴向克劳狄斯汇报情况。接着，克劳狄斯又指使奥菲利娅去刺探实情，而这一次也被哈姆雷特识破。于是，克劳狄斯亲自偷听哈姆雷特和奥菲利娅的谈话，发现哈姆雷特并非真疯，决定送哈姆雷特出国。而哈姆雷特也利用戏班来宫中演出的机会，亲自设计了一出“谋杀戏”，证实了克劳狄斯的罪行。

有不少评论家认为剧中的哈姆雷特并不是装疯，而是实实在在地疯了。比如法国的斯达尔夫人就认为哈姆雷特是“真正的疯癫”，海涅甚至认为哈姆雷特是“经过佯装的精神错乱投入了真正疯癫的可怕的深渊”，这应该说是一种误读。实际上哈姆雷特并没有真疯，他假装发疯是为了麻痹克劳狄斯，寻找更好的机会，从而达到复仇的目的。哈姆雷特回国前在德国威登堡大学接受教育，学习并接受了人文主义的思想，有着十分积极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他在第二幕第二场中赞叹道：“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态！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动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欧洲文艺复兴的核心思想就是人文主义，其主要内容是主张个性解放，提倡科学文化，肯定人的价值和意义，从而把人从愚昧的宗教束缚中解放出来。很显然，哈姆雷特就是一个人文主义者，他崇尚理性和自由，追求个性的独立和社会的美好。但是，肩负着为父报仇的重任，面对着强大的恶势力，再加上母亲的堕落、朋友的背叛以及爱情的破灭，哈姆雷特不得不以疯癫来隐藏自己。这是理解哈姆雷特形象的一个前提。

二、 人文主义者的独白

哈姆雷特被认为是“忧郁的王子”，他内向、多思，有时候还瞻前顾后，但他却从来没有丧失前进的力量。面对生活的突然转变，在佯疯的过程中，哈姆雷特积极探索生命的意义，体现了人文主义者的追求。在本剧中，莎士比亚通过独白这一独特的言说方式，把哈姆雷特对存在价值的追问，对生与死的反思，对道德与罪恶的甄别，都做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在选文中，哈姆雷特一共有两处独白，第一处是表现哈姆雷特对“生存还是毁灭”的思考，第二处是哈姆雷特对母亲的两种不同态度。这两处独白，实际上暗示着哈姆雷特精神的转变： 由装疯时的迷茫和困惑，到正式实施复仇计划时的果敢与坚定。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是默默忍受厄运的矢石和箭镞，还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从而彻底作一了断，这两种行动，哪一种更高贵？”哈姆雷特在思考人生的重大命题： 生的意义和死的价值。如何才能更好地生？如何才能付诸行动？这是哈姆雷特的自我追寻，也是人文主义者的探求。实际上，哈姆雷特在这里思考的不仅仅是复仇，还有“重整乾坤”的意味。在第一幕结尾，哈姆雷特感叹道，“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哎，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哈姆雷特明显地感觉到社会的混乱、人性的伪善、道德的沦丧，再加上强有力的宫廷势力，单凭一己之力要实现改造旧世界的任务是很艰难的。因此，哈姆雷特就处在“生存，还是毁灭”的挣扎之中。这种矛盾心理，实际上就是人文主义理想和现实世界的黑暗之间矛盾的反映。哈姆雷特最终战胜犹豫和跌宕，寄托了莎士比亚的希望和理想。

三、 “戏中戏”的运用

莎士比亚是运用“戏中戏”这一戏剧手法的高手，但是许多研究者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一点。所谓“戏中戏”就是指在一场戏中嵌套着一个或多个小规模的戏，内外戏之间可能在内容情节上有一定的联系，也可能互不相干，但它们却共同构成了戏剧的整体。在《仲夏夜之梦》中，就嵌套着《最可悲的喜剧，以及皮拉摩斯和提斯柏的最残酷的死》这一“闹剧”。而在本剧中，莎士比亚对“戏中戏”的应用更加得心应手。哈姆雷特为了探明克劳狄斯是否杀父凶手，专门安排戏班演出相关情节，让心虚的克劳狄斯观看时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马脚。可以说，这一出设计精巧的“戏中戏”是推动剧情发展的关键，让我们看到了哈姆雷特(其实是作者)的聪明与机智。

实际上，莎士比亚借这出“戏中戏”还间接表达了他的戏剧理念。在第三幕第二场中，哈姆雷特对伶人说：“你也必须节制，免得流于过火”，“可是不要过于平淡”，“自有戏剧以来，它的目的始终是反映自然，显示善恶的本来面目，展示时代的形形色色和方方面面。”这些都是莎士比亚戏剧观的直接表述。我们可以发现，莎士比亚崇尚节制的美，创作戏剧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娱乐大众，而是真实地反映自然和人生。

莎士比亚是语言大师，《哈姆雷特》为后人留下了许多经典台词。除了“生存，还是毁灭”、“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等脍炙人口的段落，诸如“人们往往用至诚的外表和虔诚的行动，掩饰一颗魔鬼般的内心”，“上帝给了你们一张脸，你们又替自己另外造了一张”，“志愿不过是记忆的奴隶，总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等台词，凝练隽永，具有很强的哲理性。

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笔下最成功的人物形象之一，也是人类文学史上不朽的艺术形象之一。“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形象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让每一个读者在阅读本剧时都能根据自己的体验和感受在这个人物身上发现不同的共鸣点，从而找到属于自己的哈姆雷特。

(贺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