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我”名为帕斯卡尔,出身于富足家庭,长大后家产被管家盗尽。“我”沦落为当地乡村的图书管理员,因社会环境、家庭原因和经济压力,“我”与家人发生争吵,愤然出走。“我”在外地赌场意外赢得了一大笔钱,准备返回家乡时,无意从报上读到一条新闻,家乡附近的河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当地人和家人都确定说这就是失踪的“我”。既然人们已认定“我”已“死亡”,“我”便打消了回家乡的念头,乘机摆脱“我”以往的身份和责任,改名为梅伊斯,开始了另一个“自我”的流浪生活。后来“我”厌倦了流浪生活,在罗马城安定下来,当“我”试图组织新家庭开始新的生活时,世俗的偏见和游离虚假的身份粉碎了“我”的愿望。“我”不得不回到家乡以寻找自己原来的身份,可原来的妻子已改嫁儿时的好友,出于无奈,“我”只得忍气吞声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每天在一家古老的图书馆里孤独地消磨时光。“我”孑然一身,感慨万千,每天在自己的墓前放一束鲜花,自嘲地回答路人的询问,自称是已故的帕斯卡尔。
【作品选录】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经常出现这么一种情况: 半夜(当然,在这里很难证明恰恰是夜半时分),我突然醒来,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常常出现一种怪事,一种困扰,不知不觉地回想起了白天在光天化日下做的事。于是,我问自己: 在决定我们的行动时,是不是生活中的种种色彩——我们对周围事物的看法——和生活中的种种声音也起了一定作用?毫无疑问,确实如此,谁还能说是其他事物在起作用!安塞尔莫先生不是说,我们是同大自然相联系而生存的吗?现在可以看出,这个可诅咒的大自然让我们犯了那么多错误,它该是多么荒唐,而这些错误的责任只能由我们自己那可怜的良心去承担,我们的良心受到外部力量的诱惑,被它自身之外的强光迷惑。可是,夜里设想的多少考虑、多少设计方案、多少巧妙的计谋不是在白天的光照之下落了空、垮了台、化为泡影?白天毕竟是白天,夜晚毕竟是夜晚,我们也许也是这样,我们在白天是这么一种事物,到了夜晚就是另外一种事物了。咳,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总之是一种十分可怜的事。
我知道,四十天之后,我打开了我房间的窗户,看到了阳光,这并不会使我有任何高兴的感觉。想起这么多天在黑暗中的一切使我感到,眼前的阳光并不明媚。在黑暗之中曾有其分量和价值的一切道理、借口和说服力,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也没有分量和意义了,就是与原来相反的分量和意义也没有了。关窗闭户忍受了那么长时间的黑暗、尽一切努力摆脱被囚禁的烦恼的那个可怜的我无非是白费力气,现在,这个我不得不去替代另外一个我,一个打开窗户、皱着眉头严肃急躁地面对白天的阳光的我;想使那个我摆脱那些阴森森的想法,引他站到镜子前看看成功的手术和长出来的胡子以及显得更美的那种白皙,因而感到高兴,所有这些都是白费力气 。
“傻瓜,你干了些什么?你干了些什么?”
我干了些什么?什么也没干,我们一点也没有越轨!我表达了我的爱。在黑暗之中,我看到没有任何障碍了,我丧失了过去还能制止我的自我克制力,难道这是我的罪过?帕皮亚诺要从我手里把阿德里亚娜夺走;是卡波拉莱小姐把阿德里亚娜送给我的,她让她坐到了我的身边,可是卡波拉莱在嘴上挨了一拳,可怜的小姐!我忍受了痛苦,自然,我认为,对于这些痛苦,我像其他任何一个不幸的人一样有权得到报偿,我也得到了报偿,因为我就在她身边。在那里,大家是在做关于死的试验,可是,在我身边的阿德里亚娜是个活人,她在期待着一个吻,以使她的兴奋完美无缺。马努埃尔·贝纳尔德在黑暗中吻了他的佩皮塔,所以我也……
“啊!真是……”
我跳到沙发上,双手捂住脸。回想起那个吻,我仍感到,我的嘴唇还在颤抖。阿德里亚娜!阿德里亚娜!那个吻在我心里激起了什么样的希望?你是我的新娘,对吗?我打开窗子,今天是大家的节日!
我在那个沙发上不知坐了多久,我一直坐在那里想入非非,时而睁开双眼,时而又把一切愤怒地藏到自己的心底,像是为了避开我内心深处的痛苦。我终于看清了,我从这种痛苦的严峻程度看出了我的幻想不过是一场骗局: 在我第一次因获得自由而感到欢欣鼓舞时,我觉得那是人生最大的幸运,现在我看到了这实际上是一种什么东西。
我现在已经知道,我的自由究竟是什么样的。起初,我认为是无边无际的,只可惜我的钱不多,这就是我的自由遇到的第一个限制。在此之后我又发现,我的所谓自由,实际上可以说就是我的孤独和无聊,也就是说,我被处以可怕的刑罚,即只能自己陪伴自己。于是,我去接近别人,但下定决心要十分小心,要同别人建立联系,但这联系十分细弱,可以随时割断。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这不是吗,联系又建立起来了,而且是它自己建立起来的。从我自己方面说,我是够注意的了,是生活本身在同我作对,是生活使我陷了进去,生活以它的不可抗拒的激情让我陷了进去。这就是说,生活再也不是站在我一边了。咳,现在我算真正地懂得了这一点,现在,任何毫无用处的口实、任何幼稚的装扮作假、任何可怜的借口都不能使我不承认对阿德里亚娜的感情了,都不能贬低我的打算、我所说的话和我的行动的意义。我当时拉着她的手、捏着她的手指、无声地讲的话实在太多了。最后是那个吻,那个甜蜜的吻肯定了我们的爱情。现在,如何以事实实现那些许诺?能把阿德里亚娜变成我的阿德里亚娜吗?那两个好心的女人,罗米尔达和佩斯卡托雷的寡妇把我扔进了鸡笼庄园的磨坊水渠,而不是她们自己跳进水渠!结果是她自由了,我的妻子自由了,而不是我自由了。我装成那个死者,满心想望着能成为另外一个人,能过另一种生活,到头来我还是没有自由。我成了另外一个人,这倒是真的,但是也有一个前提条件,这就是,我什么都不能干。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一个人影!是什么样的生活呢?只要我满足于把自己仅仅局限于我自己的小圈子里不同外界打交道,不去参与别人的生活,那我就能够成就我那过另外一种生活的幻想,不管这样做是好是坏;可是现在,我甚至同那两片甜蜜的嘴唇接了吻,于是我就害怕了,好像我是在用那个死人的两片嘴唇同阿德里亚娜接吻!那个死人肯定不能为了她而复活!那是租借来的两片嘴唇。是的,我可以去吻,但是,在那片嘴唇之间透出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滋味呢?如果阿德里亚娜知道了我的底细……她会怎么样呢?不,不……咳!连想都不敢想啊!她是如此纯洁,如此腼腆……可是,如果在她心里爱情比其他任何感情都强烈,比其他社会因素都强烈……咳,可怜的阿德里亚娜!我怎么能让她同我一起在我的空虚的命运中苦撑?怎么能让她成为一个不能以任何方式声称和证实自己的存在的人的终生伴侣?怎么办?怎么办?
有人敲了两下门,我从沙发上跳起来。是她,是阿德里亚娜。
因为我尽最大的努力要掩饰自己的感情冲动,所以我不能不让她看出我至少是有点激动。她也显得有点激动,但那是由于害羞。她不愿显得很高兴,尽管事实上她确实高兴: 她最终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我真的完全恢复了健康,而且很高兴……她为什么不愿显出高兴的样子?她抬起眼看了看我,脸一下子红了。她递给我一个信封:“是给您的……”
“信?”
“我想不是信。是安布罗西尼大夫送来的帐单,他的佣人还在外边,他想知道是不是有回执。”
她的声音在颤抖。她笑了。
“马上就好。”我这样说。但是,一阵快慰袭上我的心头。我知道,她送这个袋子来只不过是找了个由头,实际上是想在我这里讨一句话,使她那埋在心底的希望得到肯定。我又不安起来,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既为她,也为我自己。我不由自主地去抚摸她,这一动作是怜悯之心使然,又是为了把我的痛苦传给她。这痛苦因她而来,只有她才能平息,才能补报。尽管我知道,这样做又会连累她,可我仍不能自制。我拉住她的双手。她显出很有信心的样子,但她的脸又显出很激动,轻轻抬起她的双手放到我的手上。我把她的头拉过来,放到胸前,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可怜的阿德里亚娜!”
“为什么?”她问我,“我们不高兴?”
“我们高兴……”
“那么,为什么说我可怜?”
这时,我很冲动,真想一下子把所有真情都倒出来,我真想回答她说:“为什么?您听着,我爱您,可我不能爱您,不应该爱您!但是,如果您愿意……”咳,还是算了吧!这个温柔甜蜜的天使能够要求些什么呢?我拉着她的头在我胸口撞了几下,我感觉到,如果我让她在这兴奋的顶峰——她不知道我的情况,爱情把她推到了兴奋的顶点——一下子掉进像我一样的失望的深渊,那我就太残忍了。
“因为……”我把她的头放开,“因为我知道好多事,由于这些事,您不可能幸福……”
可以看得出来,她一下子落入了失望的深渊,从我的怀里软瘫下来。也许她等待的是,在如此抚摸之后,我应该称她为“你”?她看了看我,注意到了我的激动,迟疑地问道:“您知道……我家……我这个家庭的什么事?”
我只是用手势回答她:“是这个家,是这里。”我这样做是为了克制自己,千万不能张口,不能把我的一切都告诉她。
我终于忍住了!可是,我这样一来又立即勾起了她的一贯的痛苦,使她无暇去想其他事情。因此,我也陷入了新的更加严重的混乱之中。很可惜,我的令人痛苦的试探太晚了,进一步深化需要时间,而爱慕之情和怜悯又使我没有勇气一下子打破她的希望,一下子毁掉我自己的生活,即我那一丝幻想。只要我闭口不谈,那一丝幻想就可以继续在我的心里存在下去。另外,我也感到,我不得不声明自己还有妻子,这是多么痛苦。是的,确实痛苦!我得声明,我不是阿德里亚诺·梅伊斯,我又成了马蒂亚·帕斯卡尔,我死了,但仍然有妻子!怎么能说事情竟然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妻子对她的丈夫的最大虐待,她把那个可怜的淹死鬼的尸体说成她的丈夫,丈夫死了,她自由了,可是,她仍然是丈夫的负担,尽管丈夫已经死了,可他仍得背着她这一负担。当然,我可以造反,说自己还活着,那么……可是,处在我那种境地,谁能不像我那样处理呢?在那种场合,在我那种境地,所有的人肯定都会认为,如此突然地、出乎预料地、喜出望外地摆脱妻子、丈母娘、债务和我那样穷困的生活,那是一种福气。我怎么能想到,自己死了之后也摆脱不了我的妻子呢?我怎么能想到,她能摆脱我,可我竟摆脱不了她呢?我怎么能想到,我以为自己的生活完全自由了,事实上这只不过是幻想,是不能成为现实的幻想,至多是非常浮浅的现实,而我反而更加成了奴隶,成了装假、说谎的奴隶,我不能不这样做,同时也提心吊胆,怕自己被揭穿,尽管我什么罪过也没有,我怎么能想到这些呢?
房间只剩我一个人,我吃惊、空虚,没着没落,好像整个世界在我面前消失了。我这样呆了多长时间?是什么使我恢复过来的?我说不上来。我真傻,我是个傻瓜!我傻乎乎地盯着那个小橱的门,好像这样就能发现小偷撬门的痕迹。可是,一点痕迹也没有,这个家伙用撬锁的工具干得十分漂亮,他干净利落地撬开了,而钥匙仍在我的口袋里。
最后那次通灵活动时,帕莱亚里问过我:“您没有感到抽走了您的一点什么东西?”
是12 000里拉!
我又想到了我的无能,想到了我什么样的人都算不上,这真使我难受。他们可以偷我的,我只能缄口不语,甚至害怕别人知道我丢了钱物,好像是我偷了别人,而不是别人偷了我,这些总是在我心头回旋,久而不散。
12 000里拉?算了,不算太多,真是不多!他们可以把钱全部偷走,可以偷得我一无所剩,而我也只能保持沉默!我有什么权利张口说话?人们首先会向我提出的问题是,“您是什么人?您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可是,如果不告发呢?我们看看不告发又如何……如果今天晚上我抓住他的领子,向他大声喊:“把钱给我拿出来,你从小橱里偷走的钱给我放回原处!窃贼!”他可能会大吵大闹,可能会否认,也许会对我说:“是的,先生,钱在这儿,我拿错了……”如果是这样又该怎么办?可是,也有可能他反回来告我,说我破坏了他的名誉。看来只能沉默,只能不提这件事!那么,我还能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是一件幸运的事吗?是的,我已经死了。这是死吗?这比死还要坏,安塞尔莫先生对我说过,死人不必再死,可我还得再死一次,我仍然得活着,为的是再死,我还得死一次,因为我还活着。我这是什么样的生活?首先是烦恼、孤独、不能同任何人交往,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用手掩住脸,跌坐在沙发上。
咳,我真是个无赖!我也许可以继续这样活下去,不知自己的命运,听天由命,继续面临好多危险,没有任何可靠的基础。可是,我能这样下去吗?不,不能。那么,怎么办?走?到哪儿去?阿德里亚娜又怎么办?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什么都不能!出了这些事之后,我又怎么能不加解释就走呢?她可能会从那次丢钱去猜测我的出走,她可能会说:“他想挽救那个窃贼的面子而惩罚我这个无辜的人?”啊,不行,不能这样!阿德里亚娜,你真可怜!另一方面,为了减轻我的内疚,我什么都不能干?我只能证明,我这个人言行前后不一致,我这个人太残忍。言行前后不一致和残忍是我命中注定的东西,我自己首先吃了它们的苦头。自从帕皮亚诺这个窃贼偷了我的钱之后,他倒是显得言行一致和不怎么残忍了,这种程度甚至超过我的不一致和残忍的程度。
他想娶阿德里亚娜,为的是不必再把他的第一个妻子的嫁妆还给他岳父,我不是要从他手里把阿德里亚娜抢过来吗?那么,我就得把那份嫁妆还给帕莱亚里。
在这个小偷看来,这真是天经地义!
小偷?他甚至连小偷都不是,因为说到底,偷走的那笔钱好像是被偷了,实际上并非如此。这是因为,他知道阿德里亚娜是个正派人,她不能想象,她只作我的情妇,我得娶她作妻子,这样一来,我的那笔钱可以重新得到,那就是她带来的嫁妆,除此之外,我还得到一个贤慧的妻子,我还能再要些什么呢?
我敢肯定,如果能耐心等待,如果阿德里亚娜能保守秘密,那么我们会看到,帕皮亚诺将信守诺言,甚至在延缓一年的期限之前将他死去的妻子的嫁妆还回来。
确实,这笔钱不会再回到我手上,因为阿德里亚娜不可能成为我的妻子,可是,这笔钱会成为她的,只要她现在能保持沉默,按我的主意办事,只要我仍然在这个家里住一段时间。这需要巧妙的手段,需要非常巧妙的手段。阿德里亚娜能够得到这笔钱,至少能得到这笔钱,能得到归还回来的嫁妆。
我这样想着,渐渐平静下来,至少是为了她而平静下来。这不是为了我,如果是为了我,那么还是应该承认,这么一场赤裸裸的骗局以及我的幻想,都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东西。比起这些来,被偷去的那12 000里拉简直算不上什么,如果那笔钱最后真能使阿德里亚娜得到好处,那倒是一件好事。
我看到,我被排除出生活之外了,永远被排除出去了,没有再回到生活之中的可能。我如此心灰意冷,经历了所有这一切之后,现在只能离开这个家。这个家我已经习惯,我在这个家里找到了一点点安宁,我几乎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窝。现在我又得走了,没有目的地,没有目标,像是走向一片虚无缥缈之中。我担心再次落入生活的圈套,这使我离别人远远的,只能孤独一人。我孤独、不相信别人,我心情忧郁,对坦塔罗斯所施的刑罚落到了我头上 。
我像个疯子,从家里走出来。过了一会儿之后,不知不觉间来到弗拉米尼亚大街,前边不远处就是横跨台伯河的莫莱大桥。我是怎么走到这儿的?我看了看周围,我的眼盯住了自己的影子,我停住脚步想了一阵。最后,我愤怒地抬起脚,真想踩它一脚。但是,那是我自己的影子,我无法踩它。
我们两个人谁更像影子?我还是她?
我们是两个影子。
我的影子就在地上,谁都可以在我的影子上踩着走过去,踩我的头,踩我的心,而我只能默默忍受,我是一个沉默的影子。
一个死去的人的影子,这就是我的生命。
一辆马车走过,正好在我的影子上停了下来,好像是故意的,先是马的四个蹄子,然后是车轮……
“好家伙,这么厉害!正好是我的脖子。噢,还有你,还有你这条狗?快,快给我滚开!快滚开!”
我苦笑起来,那条狗被吓跑了,马车夫扭回头看了看我。我走了几步,面前的影子也跟着走了几步。我赶紧走了几步,以躲开其他马车和来往行人,不让它们踩压我的影子。我突然焦躁起来,甚至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肚子里抓来挠去。我再也无法眼看着自己的影子在面前被我踩踏。我扭转身,影子到了我背后。
“如果我跑起来又怎么样?”我这样想,“好,我还是跑吧!”
我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前额,担心自己病了,或者有什么古怪的念头钻进了我的心里。是的,确实是这样!我的生活的象征、我的生命的幽灵就是那个影子,那就是我,地上的那个影子就是我,那个任人践踏的影子就是我。这就是那个死在鸡笼庄园的马蒂亚·帕斯卡尔所剩下的东西: 罗马街头的影子。
可是,这个影子还有心脏,但又不能爱别人;他有钱,这个影子有钱,任何人都可以偷他的钱;这个影子有脑袋,但这个脑袋所想的是,他的头是一个影子的头,而不是他的头有一个影子,他所能理解的就是这些。恰恰是这样!
这时,我感到又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感到为这个人而痛苦,拉车的马、马车的轮子、过往的行人真的在践踏他。我不能再在那里呆着,不能再让影子留在地上。一辆电车开来,我跳了上去。
我又回到那个家里时……
(刘儒庭 译)
注释:
希腊神话中的坦塔罗斯为众神宠儿,有幸参加奥林匹司山众神集会,但他骄傲起来,侮辱众神,泄露天机,被罚站在水中果树下,渴时想喝水水退去,饥时想吃果果升高。
【赏析】
《已故的帕斯卡尔》发表于1904年,这部作品标志着作者摆脱了传统的真实主义创作轨道,而改用一种超越现实的手法,着重表现现代人的双重人格冲突和社会的荒诞。这部作品也打上了作者痛楚际遇的烙印,不济的命运和痛苦的遭遇,使作家对人类的命运产生了怀疑,他逐渐认识到客观世界和自我世界不是单纯的,而是随时都可以发生变化。这种变化是无法预测的,在冷酷的现实制约下,人的自身自由已被剥夺殆尽,成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傀儡,最终人被异化。因而,艺术再也无法局限于真实地描绘现实。这一观点,在《已故的帕斯卡尔》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小说通过主人公帕斯卡尔几次易名,用假身份游离于虚幻和现实之中,最终仍旧得不到一席安身之地,从而说明在充满着荒唐、虚伪与邪恶的社会生活中,人只能带上假面具四处周旋,真的东西在虚假的面前成了荒唐,而虚假的东西反而被奉为真善美。面对这种畸形的社会现实,人性被扭曲了,人必然要做出些荒唐、怪诞的事情来,帕斯卡尔的荒谬绝伦的离奇经历正是反叛现实的结果,这也是皮兰德娄在绝望和痛苦中力求逃遁现实的写照。这部小说的主题,为以后皮兰德娄创作一系列戏剧奠定了基础,并赢得了世界声誉。
在小说《已故的帕斯卡尔》中,作者把小说的情节变得复杂离奇,并以冷峻幽默的笔触开拓人物的心理,着重描写了现实的荒诞和人生的苦恼。这部小说反映了小资产阶级对一种新的社会地位和新的自我存在的渴求和向往,他们拼死地与资产阶级旧习惯势力和旧风俗相抗衡,但总是受到阻挠而失败。帕斯卡尔寻求新的“自我”的失败,说明了现实社会是容不得真实的东西存在,人只能在社会世俗所强加的虚假关系中生活。他借被误认为淹死的机会,取了新名字梅伊斯,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来到罗马定居并与房东的女儿阿德里亚娜发生了恋情。可是他很快发现根本无法得到自由和幸福。因为身份模糊,身世又不敢泄露,不但无法结婚,就是遇了窃贼也不能报案,甚至与人决斗都找不到所需的助手。尝够了为现实抛弃的难言苦楚,他决定恢复以往的身份,返回故乡却发现那里也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就这样,他被扔在现实之外,“永远被排除出去了,没有再回到生活之中的可能。……现在我又得走了,没有目的地,没有目标,像是走向一片虚无缥缈之中”。他只能像个幽灵似的徘徊在自己的墓地前……小说中描述了一幅扑朔迷离、莫测难定的现实景象,其中的人物有若干个自我,但逃遁到“假面”中的生活并不容易;帕斯卡尔的“死亡”和梅伊斯的“出现”,梅伊斯的“死亡”和帕斯卡尔的“再现”,在他们身份转换的困惑中,不论以哪种身份出现,主人公都不可摆脱迷乱的现实,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如选文部分)。这深刻地反映了矛盾的社会中人们的矛盾心态和个体人格分裂的荒诞性,作品在幽默里透着悲凉,怪诞中蕴涵着哲理。
节选部分写的是主人公在摆脱了以往的身份,经历了一系列磨难后渴望建立一种新的生活时所遭遇的事情。他扔掉了结婚戒指,换了名字,甚至把那只斜眼也纠正了过来,似乎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更重要的是他突破了心灵上的障碍,渴望爱和过一种正常生活。他能够做到吗?在选文的前部分,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心底的对阿德里亚娜的情感,正是因为这种挚爱,让他无法面对自己,无法面对阿德里亚娜。因为他是已故的帕斯卡尔,一个没有社会地位和社会身份的人,一个虚无的无法证明自己存在的人,正像原文中所说:“我怎么能让她同我一起在我的空虚的命运中苦撑?怎么能让她成为一个不能以任何方式声称和证实自己的存在的人的终生伴侣?”与此做鲜明对比的是,帕斯卡尔和他的妻子,两人的婚姻是在无奈中被强加的,而他在被妻子和丈母娘声称淹死后,依然不能够摆脱自己的身份,不能摆脱责任,没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相反的是她们却能够开始新的生活。主人公的命运好像已被锁定,他不论是在家乡做“帕斯卡尔”和在异乡的罗马做“梅伊斯”,都不能选择自己的意愿的生活。两年的流浪生活让他明白以往所追求的自由不过是一种可怜的孤独,当他真正意识到生活的意义时,却已经失去了追求的权利;他没有合法的身份,不能追求自己所爱的人,不受法律的保护,别人可以随意地偷他的东西,而他却还得保持沉默。他痛苦地发现自己只是个生活之外的“陌生人”,“活像个沉默的影子,任凭他人践踏”,“一个死去的人的影子,这就是我的生命”,而当他结束了那个虚幻的身份重新回到故乡时,发现那里也不再接受他。这时,他是真的感到自己已经死了,正如作者在小说结尾所论述的那样“生活本身在好多方面都是荒诞的,不管是大是小,反正只能称之为荒诞。生活有一种十分珍惜的特权,这就是,事情虽然荒诞,却不显得不真实”。选文的最后,是主人公在意识到自己永远被排除在生活之外后,心灰意冷地走在大街上所思所想。这部分集中体现了作者对现实社会和人生境遇的感受,帕斯卡尔是作者的代言人,他追求自由,追求自我,经历了摆脱妻子和丈母娘的控制,经历了两年多的流浪生活,经历了在阿德里亚娜家里情感上的挣扎,终于走到了可以选择幸福生活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建立在虚无的基础上,是不可能存在的。作者通过主人公帕斯卡尔的经历来表明自己对生活的理解,来反映处于阶级矛盾日益尖锐的社会中的小资产阶级及其知识分子精神上的空虚以及心灵上的无所寄托。这部分可以说是作品的精髓,尤其精妙的是帕斯卡尔和其影子之间的思考。“我的影子就在地上,谁都可以在我的影子上踩着走过去,踩我的头,踩我的心,而我只能默默忍受,我是一个沉默的影子”,这影子正是主人公自身的化身,是改变身份前的他,更是改变身份后的他,唯一相同的是都无法真实地存在、被践踏。在这里,现实社会的荒诞和对人的压迫异化得到充分地显现;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冲突也达到了高潮;现代人内心的焦虑、孤独与苦恼也演绎得透彻生动。
人物形象在选文部分也显得真实立体,主人公已不再是个浑浑噩噩的人,他开始真实地感受生活,感受生命,慢慢地明确自己生活的目标和追求。这样的一个人为社会现实和人生苦恼所逼迫,最终成为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人,这更揭示了现实社会的荒诞。从节选部分我们还可以看到,作者在叙事的同时,还穿插了很多自我剖析性的文字,在选文的开始和结尾部分尤为突出。这种哲理式的思考,在原文中有很多,这是作者的风格之一。通过这些,我们不仅可以了解到当时的社会思潮、宗教观念、哲学思想等,还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发展变化。同时,这种哲理式的思考,浸透着一种真实的生活含义,体现了人类普遍的价值观念,这使作品读来令人觉得荒诞离奇,又合情合理。在这部作品里,作者采用细腻的笔调刻画人物精神世界复杂的感情变化,节选部分的语言起伏的动势较大,但结构严谨,恰如其分地描绘了现实,生动地表现了主人公的性格特征。这种在浅俗平易中见深沉、从含蓄恬淡中见激烈的语言风格尤为吸引人。
《已故的帕斯卡尔》的问世,表明皮兰德娄开始探索另一种创作道路,即立足于表现弱小的人在现实中无所适从的精神状态,表现“自我”和“现实”的冲突,表现“自我”与“假面”的冲突。从这部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贯穿于他戏剧的那种独特的思想倾向,揭示现实社会的虚幻和紊乱的怪诞剧也就应运而生。这部作品对欧洲文学艺术创作发生了深远的影响,列夫·托尔斯泰的剧本《活尸》,当代意大利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的《职业: 记者》,都受到这部小说的影响。
(文 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