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之罪·赫尔岑》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为人正直而单纯的大学生克鲁采弗尔斯基到退役将军家中担任家庭教师,与将军的生女、境遇堪怜的柳波尼加渐渐产生了爱情。将军夫妇不愿花费钱财置办嫁妆,觉得家庭教师正是合适人选,便顺水推舟,促成了他们的婚姻。在此期间,田庄领主、退职的省书记官别里托夫回到故乡参加贵族选举,引来人们对他的纷纷猜疑和不理解,最终以落败结束。在极度精神苦闷中,他经老朋友克鲁波夫医生引荐,结识了克鲁采弗尔斯基夫妇。别里托夫为人聪明,博学多识,在海外游历多年,历经宦海沉浮,又钻研过医学、绘画等,却一事无成。在青年夫妇和谐美满的家庭生活中,别里托夫似乎发现了精神的避风港,他们之间建立起亲切而深厚的友谊。别里托夫逐渐爱上了柳波尼加,而柳波尼加也同时爱上了他,但却无法割舍对丈夫和家庭的责任。为了避免闲言碎语,别里托夫只能忍痛离开家乡,留下了常年等候他的老母独自在庄园守候,而柳波尼加卧病在床,克鲁采弗尔斯基则日夜悲伤,青年夫妇家原本美满的生活一去不复返。

【作品选录】

从古以来,大家都知道,一个人无论到拉普兰或赛内加里耶,不管什么地方,都会很快地习惯那儿的气候与风土。所以克鲁采弗尔斯基之渐渐习惯纳格洛夫家的生活,也是毫不足奇的。这一家人的生活方式,见解和趣味,开头虽然使他觉得惊骇,但是后来他即使不能和这种生活相融洽,却也渐渐地视作当然的事了。最奇怪的一点是纳格洛夫家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同的地方,但对于一个富于朝气的青年总是感到格格不入,非常局促。在各方面,有一股无穷无尽的空虚气氛,笼罩着可敬的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的家庭。这些人为什么从床上起来,为什么活动,为什么生活?——要回答这些问题,都是很困难的。但是并无回答这些问题的必要。这班幸运的人只因为既已出世,所以就活下去了,只因为不想死,就继续活下去。在这儿,有什么目的,有什么存心呢?—— 要加以什么研究,那全然是德国哲学的影响!将军在早晨七点钟起来,马上衔着一只樱木大烟斗,在大厅里出现。要是走进一个不认识的人,因为他那样深思熟虑地在抽烟,一定以为他头脑中盘旋着头等重要的计划和想象,哪里知道盘旋着的只是烟雾,而且不是在头脑当中,仅仅在头脑四周。他深思熟虑地继续抽烟,约莫有一个钟头光景。这其间将军在大厅里慢条斯理地走来走去,不时在窗边站下来,凝望窗外,霎霎眼睛,脑门上打起皱纹,做出不高兴的神色,甚至还露出了叹息。但是,这跟开始时的深思模样一般,在别人眼里只是假象罢了。这其间,执事必须同仆人一起站在门口。抽完了烟,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便面对执事,从他手里接过报告,开始骂他。这也不是一言半语的骂法,而是把所有骂得出的话劈头劈脑扔过去,到末了一定加上这样的话: “好,我知道你,我会把你们这些强盗骗子管教好。叫你看看颜色,把你的儿子送到军队里去,叫你自己去管鸡鸭!”这好比每天实行冷水淋浴一般是一种精神健康法,他用这种方法作为使佣人们害怕他服从他的一种手段,或者只是作为一种家长式的习惯——总之,每天继续着这一套,从不厌倦,实在令人佩服。执事默然而忍耐地听着老爷的骂声,他心里明白,默默听骂声正如打小麦、大麦、干草、麦秸一样,是他职务上附带的重大义务。“呸,你这强盗胚!”将军骂道。“像你这种家伙,碎尸万段还不够!”——“老爷,请你原谅。”执事心平气和地回答,斜着一对狡黠的眼睛,从下面仰望着老爷。这样的对话一直继续到孩子们来请早安。将军向孩子伸过手去,与他们握手。一个瘦小的法国妇人,跟孩子们一同出来,缩着身子,默不出声,行一个彭巴杜式的敬礼。然后报告早茶已准备好了。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便向起坐室走去。在那儿葛拉斐拉·黎伏芙娜已经面对茶炊等待他的来临。谈话总是从葛拉斐拉·黎伏芙娜诉说身体不舒服,晚上睡得不好开头。她右边的太阳穴里,觉得莫名其妙的剧痛,后来移到后脑勺,移到头顶心,使她晚上睡不着觉。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毫不关心地听着太太的健康情况公报,这也许因为他是全人类中最确实知道她在夜里是从来不睡觉的,也许是因为他明明见到这种慢性病对于太太的身体反而有益——究竟如何,作者是无从得知的。倒是法国妇人霭丽莎·奥古思托芙娜大为惊慌,同情葛拉斐拉的痛苦,说自己从前的主人R公爵夫人,还有一位本来她可以到那儿去的M伯爵夫人,都有这种毛病,她们说这是一种“神经性痉挛”,用这些话安慰着她。早茶吃到一半,厨子来了,主人夫妇便开始点菜单,明明昨天的菜吃得一点不剩,却骂他昨天的菜做得不能入口。厨子不单每天得听老爷的骂声,同时还得听太太的埋怨,在这点上,比之单听老爷骂声的执事,地位又高了一级。喝过早茶,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便到园子里去。他在乡下住了好几年,可是对于农业的门径还是很外行,常常把事情搞得毫无头绪。他顶喜欢有条有理,顶喜欢人家表现出绝对服从的神气。最大胆的偷盗几乎公然在他的面前进行,但大抵他是不觉得的。即使他发现了,他也永远处理不好,结果还是被瞒过去。一村的真正首长跟衣食父母的他,常常这样说: “偷盗可以,欺诈也可以,但我不能容忍的是死不要脸,”这就是他的家长式的名誉观。葛拉斐拉·黎伏芙娜除了特殊情形,从不步行出外,当然,只有连接着阳台的老园子算是例外。这园子虽然尽让它荒芜,反而显得出色。此外,就是去采香蕈,她也经常是坐马车的。采香蕈是这样进行的: 第一天晚上命令村里的长老,召集一队带篮子小笼的男女孩子。葛拉斐拉·黎伏芙娜带法国女人一道向林中的小径走去。后面是一群光着脚的、衣衫褴褛的半饥半饱的孩子,由管鸡鸭的老婆子和地主的少爷小姐率领着,像一群蝗虫似的,向着黄牛肝菌、香蕈、平茸、香蘑、白蘑及其他的菌类扑去。摘到特别大的香蕈,或是特别小巧的,管鸡鸭的老婆子便拿去给太太看。太太欣赏之后,又向深处走去。回到家里,葛拉斐拉·黎伏芙娜总是抱怨累死了,为了恢复气力,便吃一点昨天夜饭剩下来的羔羊肉,光喂牛奶长大的小牛肉,喂胡桃的火鸡肉,以及像这一类的轻软而美味的食品,然后在午餐以前睡上一觉。这其间将军已经喝够了酒,随便弄一点闲食吃吃,再喝了一会,然后到园子里散步去了。在这种时候,他特别喜欢穿过园子,去收拾一下暖房,和园丁的女人问东说西。这女人差不多一辈子分不清梨子和苹果,但这种缺点也并不使她那动人的容貌有什么损害。这其间,那就是饭前的一点半钟内,法国女人便给孩子们上课。她教他们一点什么,那是识不透的秘密。做父母的既对这点非常满意,谁还有权利来过问他们的家事呢?吃一顿饭整整花两个钟头。每一道菜,凡是吃惯西菜的人,吃了都会胀破肚子。油腻,油腻,油腻,还有刚刚烧软的卷心菜、洋葱头跟腌香蕈,这类东西跟大量麦谛拉酒和葡萄酒一起,送进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的皮球似的肚子里,送进葛拉斐拉·黎伏芙娜的脂肪丰满的肚子里,和法国女人霭丽莎·奥古思托芙娜的皮包骨头、满是皱皮的肚子里去消化。顺便说一说,喝麦谛拉酒的时候,霭丽莎·奥古思托芙娜决不向将军示弱(这儿应该注意,在十九世纪以前,也就是在十八世纪之中,雇佣的妇人在餐桌上是没有喝酒的权利的)。她说在自己洛桑纳的老家有葡萄园,她在家里是以家酿的麦谛拉酒代替克瓦斯的。可见在家里的时候,已经喝麦谛拉酒上了瘾。吃过饭,将军嘴里说要睡半小时的中觉,就躺在私室的睡椅上,每次照例比预定多睡一些时候。葛拉斐拉·黎伏芙娜跟法国女人一道退入起坐室里。法国女人唠叨地嚼着舌。葛拉斐拉·黎伏芙娜一边听着她无穷无尽的谈话,一边便迷迷糊糊睡着了。有时她想听听新鲜的话头,便打发人去找村里牧师的太太来。这太太一来,总是拘拘束束的,对什么都怕,好像一个不惯社交的人,谈起话来没头没脑。葛拉斐拉·黎伏芙娜同她在一处待了几个钟点,后来用法文对法国女人说: “唉,真是一个笨蛋,叫人受不了!”的确,这位牧师太太,真是一个没有办法的笨蛋。以后吃茶点。再以后,快到十点钟的时候,吃夜饭。吃过夜饭,全家人开始张大嘴打起呵欠来。葛拉斐拉·黎伏芙娜认为到了乡下,就得依照乡下生活方式,那便是早早上床睡觉。于是大家分散了。一到十一点钟,从马房到屋顶的小房间,全家打起鼾声。有时候邻近地方有人来拜访,是纳格洛夫的同宗,或是一直住在省城、一心一意希望早点把女儿嫁出的老伯母之类的人。这种客人来的时候,生活程序一刹那间完全改样,但客人一走,立刻又照旧了。当然,除了所有这些事务之外,还有许多不知怎样过去才好的时间,特别是多雨的秋季,长夜漫漫的冬季,更不知怎样打发才好。在这样的时候,为了填补空隙,那法国女人就得绞尽脑汁。这法国女人为什么有这许多话讲,这儿先来说一说。她在已经崩天的叶卡捷琳娜女皇统治的末叶,是法国戏班子里的服装管理人。她是跟戏班子来的。她丈夫是挂二牌的名角儿,可怜他受不住彼得堡的气候,特别他是一个有太太的男人,太太又是戏班子的女职员,他因为过于热心地保护他的太太,被一个骑兵队中士从二层楼的窗口抛到街道上,当他被人抛出的时候,大概对于潮湿的空气没有充分的准备,因为他从此开始咳嗽,咳嗽了两个月的样子,就此突然不咳了——这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死了。霭丽莎·奥古思托芙娜正当最需要丈夫的时候,那就是说,在三十岁前后变成了寡妇……她大哭了一番,开头给一个害痛风的病人当看护,以后给一个身材很高的鳏夫的女儿当家庭教师,从那儿又移到一家公爵夫人的府上,此后的经历就不必细说了。我们只消说,她善于十分完满地凑合主人的家庭习惯,很快地获得信任,成为一家中不可缺少的人物,可以同她商量公开的事,也可以同她商量秘密的事,而且不论在什么动作中,总是显出自己是一个被保护者,一个地位卑微的人,处处谦让,并且抑制自己的欲望。总之,对于她,别人家里的楼梯不会嫌陡,别人的面包也决不嫌味苦。她一天到晚编着毛线袜,大声的哗笑,一点心事没有地哼着调调儿。对于女仆房跟寝室里所发生的琐屑事件,永远有她牵连在内,她从不在头脑中想到自己处境的可怜。而且在无聊的时候,她就讲各种故事,安慰别人。这时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一定一个人摊着纸牌起卦,葛拉斐拉·黎伏芙娜什么也不做,坐在长沙发里。霭丽莎·奥古思托芙娜对于自己恩人们(她对于自己当家庭教师家的主人,一概是这样称呼的)的历险记和逸事,知道得非常多,她讲的时候又加油加酱的增添了许多。而且每个故事中都有自己出场,担任重要的角色——不管是好角色还是坏角色。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比太太更起劲地爱听这家庭教师的世故谈,满心高兴地哈哈大笑,以为她不单是一个家庭教师,还是家里的活宝。就这样一天接一天地时间过去了。有时候记起了大节日、斋戒节、冬至、夏至、命名日、诞生日,葛拉斐拉·黎伏芙娜便惊惶地说: “啊,我的天哪,后天不就是圣诞节么,我当这几天还刚刚下雪呢!”

但是那位被好心的纳格洛夫夫妇收养的可怜的姑娘柳波尼加,在我们刚才所讲的故事中处在什么地位呢?我们完全把她忘了。对于这事情,她的过错要比我们大,因为她在这个家长制的家族中,永远是沉默的。无论什么事,她都不参加在内。因之全家老小都过得顺顺调调,只有她一个合不上拍子。这姑娘有许多奇怪的地方。在她充满生气的脸上,同时表现着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无情的冷漠。她对于所有的人冷漠到这种程度,连葛拉斐拉·黎伏芙娜本人有时候都感到过于难受,因此把她称做“冷若冰霜的英国女子”,虽然将军夫人所自负的安达罗西耶人的脾气,也是很可疑的。她的脸像父亲,只有深蓝色的眼睛是从杜涅那儿承受来的。但这相同的地方又包含着无限的矛盾,那两张脸就足够拉斐德写一本辞藻华丽的新书的资料: 将军的威严的轮廓,虽照样地传给了女儿,但柳波尼加的脸,却显然有自己的特点。看了她的脸,立刻会明白纳格洛夫有很好的才能,但被生活所压抑,为生活所窒息了。她的脸是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的脸的说明。谁要看了她的脸,就会跟将军言归于好。但她究竟为什么永远在那里冥想?为什么不大高兴?为什么欢喜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屋子里?这有许多原因,在内部的及外部的原因,我们以下就开始来讲。

她在将军家庭中地位之不受人家羡慕,并不由于大家要赶走她或束缚她;而是因为这家人充满了偏见,丧失了只有思想进步的人才有的那种体贴关心,这些人不自觉地对她采取一种粗暴的态度。无论是将军或他的夫人都不了解柳波尼加在府中所处的奇妙地位,反而毫无必要地触动她脆弱的心弦,加深了她的痛苦。纳格洛夫那种严厉而略带傲慢的性质,常常毫无目的地给她很大的侮辱。到后来,虽有明显的目的,却全然不了解自己说的话,对于比管理人之流心灵脆弱万分的女儿,将有怎样强烈的影响,而且也不了解对于有权住在自己家里、同时又行善留在家里的这位似小姐而非小姐的无依无靠的姑娘,应该采取多么留心的态度。像纳格洛夫这种人,要他这样温存体贴自然是办不到的。他从未想到这个小姑娘会听了他的话生气,而且也想不到这姑娘是会生气的。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为了要柳波尼加对葛拉斐拉·黎伏芙娜更加亲热,常常反复地向她说,她一辈子要为葛拉斐拉祷告上帝,她应当感谢葛拉斐拉给了她幸福;因为没有葛拉斐拉,她就只好不当小姐而当婢女。而且将军在极小的地方,总使她感觉到虽然他们把她跟自己的孩子同样养育,但是中间有很大的差别。柳波尼加一到十七岁,纳格洛夫便开始在独身男子中,物色适于做她夫婿的人物。陪审官从城里拿来了案卷,或听到人家讲到邻近的小地主,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便在可怜的柳波尼加面前说这样的话: “那位陪审官要是向柳波尼加求婚,多么好呢。真的,如果那样可太好了,这对于我是很合适的,他跟她又有什么不相配呢?她到底不能嫁给伯爵去的呀。” 葛拉斐拉·黎伏芙娜使柳波尼加苦闷也不弱于将军,有时候,发挥她那种任性的溺爱,硬叫她吃饱,无时无候给她吃蜜饯之类的东西。但可怜的姑娘总是忍耐着。葛拉斐拉·黎伏芙娜对新相识的太太们总要介绍柳波尼加。而且每次添上一句: “这姑娘是一个孤儿,跟我们自己的孩子同样养大的。”这以后便是窃窃私语……柳波尼加猜到她所说的话。先是脸色灰白,随后因为害羞过度,脸上发烧了。特别是乡下太太们,听罢秘密的说明以后,便用轻蔑的目光凝视着她的脸,同时暧昧地微笑起来,在这种时候,尤其使柳波尼加难过。但到了最近,葛拉斐拉·黎伏芙娜对孤儿的态度有些改变了。她的头脑中开始出现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以后发展起来,会使柳波尼加更加难受。即使说瘌痢头儿子自己好,但是她看到自己的黎莎,胖胖的身段,绯红的臉颊,虽然很像母亲,却总有些蠢气,将来一定会被柳波尼加的美貌压倒。原来柳波尼加不单长得美丽,而且她那副含颦不语的神情,确有一种使人不能不垂爱的风姿。将军夫人想到这点,终于也赞成了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的意见,只要有一个好一点的书记官或是陪审官,就早一点将她嫁掉。柳波尼加对于这种情况,岂有不明之理。除此以外,四周的人们,也都使她难受。她对待连她的“奶妈”也在其内的女仆们的态度,也非常不自然。女仆们将她看做暴发户。这班人习惯了贵族社会中的想法,只把来历分明的黎莎当做小姐。同时她们知道柳波尼加是一个又老实又不拘细节的姑娘,决不在太太跟前说她们的坏话,因此反而瞧她不起,遇到生气的时候,便大声地说: “乡下姑娘不管怎样打扮,总是一个乡下姑娘,任你怎样神气活现,总不够贵族气派。”对这种闲言闲语,放达观些去想想,当然是不足计较的,但我试问一声——一个人蒙受了这许多卑鄙龌龊的称号和侮辱,能够不放在心上么?住在省城里的将军的一位姑母,常常带三个女儿来作客,那时候,柳波尼加就更加受罪了。这老婆子是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伪君子,打着一肚子的坏主意,一点也不想想这可怜姑娘的地位,处处只是触着她的创痛。“啊哟哟,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她摇着脑袋对葛拉斐拉说,“把她打扮得这么讲究?我倒要问你了。太太,你好像把她当我的女儿一样看待了!葛拉斐拉·黎伏芙娜,你为什么要待她这样好?她的亲伯母玛尔夫西加,不是在我那儿喂鸡么,是我的女奴隶呀。这,这到底为什么?哼,连那个老作孽亚历克绥在体面人面前也不害臊!”这样的恶骂之后,接着一定祈祷上帝,饶恕她的侄儿使柳波尼加出生的罪恶。这姑母的女儿中,其中最大的一个,已经对人说她二十九岁说了两三年,这三个内地姑娘要是不用宗法式的单纯口吻说话,一定每一句话都要使柳波尼加感到自己地位的卑微,使她感到她们故意卖弄风骚。在这种地方,柳波尼加无论怎样深刻地伤了她的心也决不在人面前表现出来。说得更明白点,便是她周围那些人,要不对她们明白表示,仔细说明,是不会留意不会理解的。但当她一个人走进自己屋子里,她就悲伤地痛哭起来……她受不了那种侮辱。对于落在这种地位中的姑娘,实在也难怪的。葛拉斐拉·黎伏芙娜看柳波尼加可怜,但也没有想到保护她,或是向姑母表示不满的意思。遇到这种时候,她总是请柳波尼加吃双份蜜饯,算是安慰她了。等到后来姑母要走了,还要无数次的重复说好姑母不要忘记我们,特别恭敬的送她出去。以后,对法国女人诉说: 看见姑母太太实在受不了,姑母太太一来,总是弄得神经不安,左边太阳穴痛得难受。这太阳穴的疼痛,又一定移到后脑勺里去。

不消说,柳波尼加的教育情形也和别的事情一般。除了法国妇人霭丽莎·奥古思托芙娜以外,再没有别的先生教育她,而霭丽莎·奥古思托芙娜是只给孩子们教法文文法的。但这位老师完全不知道法文正字法的诀窍,连头发都花白了,还是写出不通的法文来。虽然她说以前在某公爵夫人家里,还帮她两个儿子作进大学的准备,在这儿,她就只教文法,别的什么也不干。纳格洛夫家里稍微有几本书,但将军自己是一本都没有的,倒是葛拉斐拉·黎伏芙娜有点藏书。在起坐室里有一口橱,上半格放着一套从未用过的漂亮茶具,下半格放的是书。其中五十册是法国小说,一部分是很久很久以前给伯爵小姐玛芙拉·伊林契娜带消遣带教育的。此外是葛拉斐拉·黎伏芙娜嫁来的那年买的。那时候她是见什么买什么,譬如丈夫的水烟袋,柏林式的文件包,装金锁的漂亮的狗颈圈……跟这些东西一起,她买了十四册最流行的书。这十四册中有两三本是英文书,也跟着搬到乡间来了,虽然说不但在将军家里,就是在附近四平方哩之内,也找不出一个识英文的人。她买这几本书,只是爱它那伦敦式的装帧,这装帧实在漂亮。葛拉斐拉·黎伏芙娜自然喜欢柳波尼加念书,而且还鼓励她,说自己也是顶喜欢念书的,可惜忙着家事和孩子的教育,弄得没有念书的工夫。柳波尼加很高兴地拼命念书,但是她对于读书并没有特殊的嗜好,她并没有养成非读书不可的习惯;她觉得书里所写的,都是一些没有意思的话,连瓦尔德·司各特都常常使柳波尼加厌倦起来。不过环绕着青年姑娘的杂乱的环境,绝没有妨碍她的成长,完全相反,她所处身的庸俗环境,却有一种促进她猛速成长的力量。那么,怎样的成长呢?——那是女子内心中的一个秘密。凡是青年女子,起初总能适应她周围的生活,一到十四五岁便显出妩媚来,说话渐多,看见走过身边的军官便会投媚眼,留心使女们偷不偷茶叶白糖之类,准备做一个好主妇好母亲,要不然,便完全相反,她们以极度轻快的心情脱出了周围污浊的生活,以内心的崇高战胜外界的污秽,以某种启示来理解生活,获得一种保守自己、祝福自己的情操。像这样的成长,在男人身上是几乎见不到的。我们的弟兄在中学、大学、弹子房及其他多少带教育性的机构中用功学习,在三十五六岁以前,不会得到发展和知识,那时候头发脱落,精力与热情也衰退了。可是女人们青春长驻,永远保持着饱满新鲜的情绪,跑在前面。

(楼适夷译)

【赏析】

对于《谁之罪》,别林斯基曾经如此评价: “对于伊斯康大(赫尔岑),思想常是先行的。他预知写什么和为什么写。他以惊人的正确,写现实的某一场面,而这正是他要对这件事说出自己的意见,下定自己的判断。”这一评价准确地说明了这部小说作为“问题文学”的一大特征,即“思想先行”的创作特点。

小说有两条线索: 其一是柳波尼加在将军家的生活以及与克鲁采弗尔斯基的爱情婚姻;其二是“多余人”别里托夫的经历。别里托夫的介入,破坏了柳波尼加的宁静生活,使双方都极为痛苦。这个悲剧究竟是“谁之罪”?

在节选的章节中,小说对于青年克鲁采弗尔斯基任家庭教师的地主之家作了生动的描绘,对于将军、 将军夫人和法国女教师都作了充满典型意味而又不失趣味性的刻画。

将军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每天早晨七点衔着一只烟斗准时在大厅出现,长时间的吞云吐雾并不代表他在思考问题,而仅仅是他的一种习惯。在早饭以前,他对执事进行每日例行的训话,即一套家长式的骂人法,而执事则默然忍耐着且心里明白,“默默听骂声正如打小麦、大麦、 干草、麦秸一样,是他职务上附带的重大义务”。这里用不无讽刺的手法写出,将军作为一家之主自以为能维护自己威严的方式,在仆人看来却是相当可笑,只是无法表露出来而已。在实际事务上的无能也令他在仆人面前无法获得真正的威信。“他在乡下住了好几年,可是对于农业的门径还是很外行”,“最大胆的偷盗几乎公然在他的面前进行,但大抵他是不觉得的”。这样一位将军,对于太太每天向他诉说头痛、不舒服则习以为常,毫不关心,“也许是因为他明明见到这种慢性病对于太太的身体反而有益”。从这里可以看出将军虽然处事糊涂却不是个真正的糊涂人,他也明白老生常谈的毫无价值,但他无意打破常规,也不知道打破常规又能带来什么,他更乐意享受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所带给他的种种便利与闲适。将军这一人物形象代表了妥协与敷衍的生活态度。

将军夫人葛拉斐拉·黎伏芙娜和将军一样,也有每天例行的“公务”。比如,喝早茶时,老是喜欢不厌其烦地对人抱怨自己如何头痛,如何整晚地睡不着觉,也不管别人对她的那套是否已经厌倦;早茶吃到一半,还要向厨师抱怨一通,“明明昨天的菜吃得一点不剩,却骂他昨天的菜做得不能入口”, 充满了矫揉之情。采香蕈一节,对于她的贵妇人性格做了充分展现。她“除了特殊情形,从不步行出外”,“就是去采香蕈,她也经常是坐马车的”。她命令村里的长老召集一队带篮子的小孩,“摘到特别大的香蕈,或是特别小巧的,管鸡鸭的老婆子便拿去给太太看”。可见她本人并不动手采集,只是在林中散散步而已。回到家,却“总是抱怨累死了,为了恢复气力,便吃一点昨天夜饭剩下来的羔羊肉,光喂牛奶长大的小牛肉,喂胡桃的火鸡肉”。由此可见她的娇懒之气,但这些只是她奢侈生活中的一部分而已。当初她主动提出抚养柳波尼加——将军的私生女,然而对于她的身份和境遇的特殊性却又视而不见,在生活中对她并不加以爱护。和相识的新太太介绍柳波尼加时,总要在“窃窃私语”中对别人说明她的特殊身份;将军姑母对柳波尼加横加侮辱,葛拉斐拉·黎伏芙娜也没有想到要保护她,只是请她吃双份蜜饯,算是补偿!通过这些细节,一个性格娇纵,追求享受,对于生活本身缺乏看法,也很少体恤他人想法的将军夫人的形象便活灵活现了,其生活态度是无知无觉,稀里糊涂,惯于享乐的。

另一位值得一提的人物是家庭教师霭丽莎·奥古思托芙娜。“一个瘦小的法国妇人,跟孩子们一同出来,缩着身子,默不出声,行一个彭巴杜式的敬礼”。霭丽莎·奥古思托芙娜对于将军一家常常表现出逢迎的态度。每天早晨听将军夫人陈词滥调地诉说自己的头痛,将军对此已经司空见惯,无动于衷,而她却能显出“大为惊慌”的样子,对将军夫人的痛苦表现出同情,还说起自己以前的女主人也有类似的毛病,大约是一种“神经性痉挛”等,每天都要如此“配合演出”,其忍耐力绝非寻常;每天吃完中饭,她又要发挥其“嚼舌”的功夫,令将军夫人“一边听着她无穷无尽的谈话,一边便迷迷糊糊睡着了”,简直像一位催眠大师;在多雨的秋季和长夜漫漫的冬季,为了打发时光,她更要绞尽脑汁,添油加醋地讲她所知道的各种历险记和逸事,来逗将军和夫人开心,使将军认为她是家里的“活宝”。而“她一天到晚编着毛线袜,大声的哗笑,一点心事没有地哼着调调儿”。是否真如外表一样快乐呢?其实,这位法国妇人老于世故。对于家庭教师的本行,她“只教文法,别的什么也不干”。事实上连法文都写不通,她只在饭前的一个半小时内给孩子们上课,且授课内容像是识不透的秘密,而将军夫妇居然对这点非常满意,可见她并不是在教学上,而是在其他方面赢得了他们的信任。由于身份卑微不得不谨小慎微,在生活中处处谦让,抑制自己的欲望,对于主人又不得不曲意逢迎,每天被迫作种种闲谈与欢笑,作为一个典型的小人物,展现了其日常生活中的不自由和在精神上的可悲。

在情节设计上,作者以精练之笔,描绘了典型的生活场景。作者从将军早上到大厅抽烟开始,写到一家人喝早茶,葛拉斐拉举行的采香蕈活动,到午饭,饭后午睡,以至夜饭,所有这些事件似流水线一般发生在一天内,而每一个事件又发生在特定的生活场景内,这些场景本身又是一成不变的,从而使读者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这种生活的循环往复、刻板单调。

小说语言幽默犀利,有些地方极尽讽刺。如作者描绘将军抽烟时的姿态,一副凝思状让人以为他在思考重要问题,“哪里知道盘旋着的只是烟雾,而且不是在头脑当中,仅仅在头脑四周”。从烟雾盘旋的位置来说明问题,这不仅是语言的荒诞,更是想象力上的创新。对于生活中荒诞性的描述,比如将军认为被太太天天抱怨的头痛病“对于太太的身体反而有益”;又比如园丁的女人“差不多一辈子分不清梨子和苹果,但这种缺点也并不使她动人的容貌有什么损害”。这些不失洞察力的趣笔,为作品中各种典型的塑造增添了喜剧色彩。

(赵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