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993年10月,年轻记者安德烈在实地采访叶利钦政府炮轰白宫事件时亲睹了当时的场面,后来被拘捕并遭到凌辱和毒打。外祖父、画家老杰米多夫忍受不了电视上民主派歇斯底里的呼叫,便走出家门,去寻找外孙。然而,他目睹的却是大屠杀后的情景。老艺术家一次次揭露与抨击当局和民主派,无奈回天无力,最后心力交瘁,告别了人世。
安德烈对叶利钦政府和民主派采取激烈的反对态度,于是打击接踵而来: 报馆停刊而失业,女友受骗而遭到侮辱,外祖父的画室被撬并被人勒索。陷入困境的安德烈只得求助于大学同学斯皮林。斯皮林的“热情相助”终究露出破绽。愤怒的安德烈带着祖父的手枪找这个老同学问个究竟,最后他打死了斯皮林,自己也被斯皮林击伤。
【作品选录】
“我想问问上帝,为什么俄罗斯如此糟糕地失去理智?为什么统治她的是那些只会在克里姆林宫搞阴谋诡计的卑鄙龌龊的无能之辈?下贱的政客廉价地把俄罗斯完完全全出卖给愚蠢的低能的美国佬!”在这静静的黑夜里,伤心绝望使老杰米多夫陷入狂怒之中不能自已,“俄罗斯在历史上是否有肮脏不堪的时期?那种空虚的、没有民族尊严的、唯利是图的、卑鄙无耻的时期!有过,孩子,有过!长达十七年的乱世、各种伪德米特里、背信弃义、贿赂、杀戮、淫荡、抢劫、纵酒作乐!都曾有过!不过不像现如今这样厚颜无耻、卑鄙龌龊、颠倒是非!他们干这些肮脏勾当的时候却害怕上帝,有时仰望着苍天乞求上帝宽恕!而新建立的民主以其荒诞的许诺带给我们跟不上时代前进步伐的俄罗斯的,则是天下前所未有的所谓的自由、尊严、为所欲为!噢,典型的没出息的俄罗斯人!他们因生活在随处可见的形形色色的笨蛋、蠢货、改革者的时代而得意得号啕大哭,幸福得狂喊乱叫!帽子——被抛向了空中!在文明的西方面前忘乎所以地敞开大门跳起特列帕克舞,毫无顾忌地扭动摇摆,让人对斯拉夫的老朽昏庸惊诧不已!唉,你呀!你呀!自由的、饱餐终日的、怡然自得的俄罗斯,唱吧,跳吧!尽情狂欢吧!唉,你呀!”老杰米多夫做了一个漂亮的起舞动作,连蹦带跳,神气地用手掌击打自己的踝部,双膝抬到胸前,用鞋后跟踏着拍子,像棒小伙子一样高声叫着,像舞蹈演员一样伸展开双臂,期待着掌声雷动。
“不过,鼓掌者过于宽厚,掌声稀稀拉拉的,”杰米多夫平静一下呼吸,看了看浴室的门,最后说道:“甚至没感到可笑?啊,外孙。愁容骑士,现在你说说,是谁,又是在哪儿居然如此富于艺术表现力地把你打成这模样?”
安德烈躺在温暖舒适的水中,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难以言状的享受,他伸开双臂,无忧无虑地泡在这温暖的能化解痛苦的柔软物质中。身体侧面的疼痛有所缓解,满是香皂泡沫的粉红色海绵发出的花香令人非常惬意。太阳照在水面所映射出的光斑在洁白的瓷砖墙面上跳动着,使人赏心悦目,浴镜蒙上了一层水汽,在它下方的玻璃搁架上摆放着闪着光的两把剃须刀和外公的牙刷,镀镍衣挂钩上搭着两条毛巾,天花板上吊着椭圆形灯罩,发出暗淡的光,浴室里的一切是那么的宁静恬适,这还是已过世的妈妈布置的。在这个从小就喜欢的小天地里安德烈还是感到身体非常虚弱,身体侧面肋部和头部隐隐作痛,当他扭转脖子时就会头晕,站立不稳。
“等等,”安德烈看到站在浴室门口的外公,乌黑的眼睛,花白的淡褐色胡须,穿了件旧的在家常穿的便服。看着外公那关切的目光,他感动地说:“我马上就洗好。不过我想喝点什么,最好是伏特加,再来点吃的。”
喝完了酒,他们都有点醉意,坐在桌旁。安德烈穿了一套在家常穿的滑雪服,感到很暖和,梳理好头发,他便讲了起来。他未刮的脸还肿胀着,青一块紫一块,还有擦伤,左边脸上还贴着一块从家里药箱中找到的橡皮膏。他给外公的感觉好像是陌生人,他一边听着安德烈的讲述,一边唉声叹气地捋着胡子,仔细瞧着外孙的脸,怎么这么倒霉,外孙竟在那偏僻民警局里被当成所谓的暴乱分子,给打成了这样。
他没有打断安德烈的讲述,他那双充满探询目光的黑眼睛时而痛苦沉思,时而充满激情,时而同情忧伤。只是在安德烈讲完时,他双眉紧锁,气得用拳头砰地砸了一下桌子,震得茶碟中的瓷碗叮当作响,他激动地说:
“由此说来,假如不是外公的名气,假如不是那位绘画爱好者,也许,现在我的外孙就不会同我坐在一起了!唉,这群恶棍!”
他霍地站起来,像一头受惊扰的熊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严厉地看了安德烈一眼,然后,以激烈的言词开始讲述他是如何在市里寻找安德烈的,就如同大海捞针一样。街上硝烟弥漫,在广场上、沿河街及街垒两旁,到处混乱不堪,到处留有刚刚杀过人的痕迹,四处的水洼变成黑色,黑暗中可见到被丢弃的带血的衣物、帽子……因为他穿着长雨衣留着大胡子,人们把他当做神甫,不准许他靠近议会大厦。他是从穿着迷彩服的火星人的吼叫中,以及醉醺醺的哈哈大笑声中明白这一点的,他们对他叫嚷着:“哎,牧师,大胡子,快滚开!这里不是教堂!无论是谁你都找不到,为他们的在天之灵祈祷吧!滚回你老婆的长袍里去吧!或者钻到她胯裆里忙活吃李子吧!”
到处都是民警,穿着像火星人的特警端着自动步枪,广场上小花园里传来喊叫声、零星的枪声,那儿还晃动着手电筒的光;在远处可以见到带篷的卡车从议会大厦进进出出。他遇到极为紧张的一群人,他们对他讲,那些人在广场的小花园中和广场上把受伤的人打死,然后用卡车把尸体运往人们都不知晓的地方,拉到莫斯科郊外的树林中,偷偷掩埋在无名的大坑里——这些天有数千人被打死,都是手无寸铁保卫议会的人。官方报导的受害人数——一百四十七人——这是电视报导的数字,官方的谎言。只有这一消息是真实的: 即议长哈斯布拉托夫、鲁茨科伊、一些身居要职的代表、阿恰罗夫和马卡绍夫将军等已被逮捕。处于半清醒状态的总统叶利钦用剑和火平定了“反民主进程”,成为俄罗斯享有充分权力的执政者,并且向全世界宣布,从今以后最高苏维埃和共产党结束了。
“这不是混乱!也不是历史进程反常的曲折!而是出卖灵魂的卑鄙勾当!这种无耻的行为在所多玛和蛾摩拉也未曾有过。彻头彻尾的精神毒品!天才的时代已结束,卖国贼和政治恶棍、政治流氓的时代占了上风!”老杰米多夫握紧拳头在空中砍了一下,激动地喊道:“一九三三年的德国,阿道夫篡夺政权!纵火烧毁了议会大厦!你瞧,多么惊人的巧合——一九三三年和一九九三年!这只是骇人听闻的悲剧的开始!国内战争和闻所未闻的多如大海一样带血的眼泪——如第二次大洪水爆发,将把俄罗斯淹没,从这一头淹到另一头。啊,真不想说这些!正如你那位穿高领毛衣的救命恩人所说‘原谅疯子’,的确,一群精神错乱、残忍、嗜血成性的野蛮人!人类后裔的心中充满了邪恶,他们的内心深处隐藏着疯狂。我想,《传道书》中的贤哲就是这样明智地讲的!我从议会大厦回来,安德留沙,像老一辈人那样忧伤地想到了《圣经》。想了许多,过去,现在和将来……圣贤的井中——是无休无止的担忧,它折磨着灵魂。预言家撰写了关于生命永恒的作品,他们想着上帝,想着人类可耻的命运,人类在凄惨空虚的尘世中变得堕落,精神极其苦闷,践踏着自己的灵魂!”
颧骨上泛着暗红的老杰米多夫转向墙边的大书架,书架上摆着他读过的书: 看得出,他想够那本《圣经》。
“没用,”安德烈疲惫地说。“外公,任何贤明都没用,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易懂,没什么可奇怪的,只消说:‘啊,这怎么可以呢?太没人性了!’不要害怕,外公: 国内战争、流血……就凭民主派是怎样废除最高苏维埃的,就指望他们会心甘情愿地把权力交还给人民?永远不会!他们会在一百年内把俄罗斯变成全球的泔水池或放射性废料堆放场,而在此之前,先让俄罗斯四分五裂,盗窃、掠夺、吸干她的最后一滴血!”
“啊呀呀,你是说俄国已处在濒临灭亡的状态。我担心,外孙,对于斯拉夫人来说还会引发更大的流血。”
“我不愿做卑躬屈膝的亡国奴。我不想给一位美国的什么斯米特官员或是一位被啤酒灌肥了的德国的什么米勒系鞋带。我并不害怕爆发内战,亲爱的爷爷。无论如何,一切都随其……好吧……否则的话——则是深渊、秘密警察和所谓民主的叫嚣,我心爱的,亲爱的外公……”
老杰米多夫侧身僵立在书架旁,没去够那本书,而是激动地用手捋着蓬乱的胡须。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哪儿来的新的修饰语——‘心爱的,亲爱的外公?’真要是那样,最好引用契诃夫的作品——‘亲爱的爷爷,康斯坦丁·马卡雷奇,我在给你写信。’这是讽刺,我的外孙,用不着跟我来这个!”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想……对不起,好像有点不对劲……”安德烈承认道,并用手指摸了一下额头,头一直跳着痛,手指滑下来碰到了脸上的橡皮膏,他不由得咬紧牙关。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他感到喉头哽住了,难以呼吸,阴郁地说:“我忘不掉,外公……”
“安德烈,你若老是不能忘却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是支持不了多久的。”
“在议会大厦附近我只来得及对一位代表卡捷利尼科夫进行采访。他对我讲述了最高苏维埃内部发生的事。不过主要的还是其他方面。当政府叛军坎捷米尔师和塔曼师两个空降师的坦克驶向议会大厦时,他正在民族大厅内。正好鲁茨科伊赶到,显得很紧张。他刚好用无线电截听到坦克纵队指挥官的命令,那位指挥官正通过无线电向上级首长汇报:‘我不能前进,人们躺在坦克下面。’上级首长对他下达命令:‘压死他们,操你妈的!’坦克部队指挥官试图解释:‘我已经不能动了,履带上都是血!’上司暴跳如雷:‘我毙了你,臭狗屎,压过去!’外公,当时我恍然大悟,自由主义者将军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所谓的民主派究竟是什么人,我再也不用采访任何人了。我亲眼目睹了议会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你在听我说话吗?你好像在看着我,好像又在想着别的什么。”
“我是在全神贯注地听,并与你一道想象着那些不胜枚举的卑鄙勾当,”老杰米多夫说完,脸上流露出刚毅的不可动摇的神情,从一排书中抽出《圣经》,放在安德烈面前说:“要是你已认清了他们卑鄙的罪恶嘴脸,那么在睡前读一读《传道书》吧,多少能安抚心境,抚平你的创伤。”他用手指敲着前胸,“顺便说一句,从贤哲们的思想中可以推出现代的公式。正人君子往往死于自己遵守的准则之中,因为他们本性敏感;造孽的人却能在自己的罪孽中长期生存,因为做任何事他都听命于魔鬼的驱使,并且为了一卢布可以随时出卖自己。你应该知道这一点。要向贤哲们学习,一直学到老。要善于平静内心。那些长寿的民主派……都是造孽之徒。我猜呀,你是个遵守教规者,虽然……”
“‘虽然’什么?”
“虽然你的外公和你的父亲不是这类人。”
安德烈用手指揉了一阵前额和鬓角,想抑制眉毛上部的疼痛,却并未奏效,他说:
“我不是遵守教规的人,也不是堂吉诃德,不会被任何忧愁所困扰。这不是忧愁。忧愁——是易被感情所左右的,外公。”
“那是什么?那又是什么?你内心里是怎么想的?”
“心里?”安德烈肿胀的嘴角一咧,冷冷一笑,“哪还有什么心?只有仇恨、鄙视……还有些别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这是一种复杂的心情,这种情绪一直困扰着他,黑夜中的绝望和受不尽的屈辱,一想起这些,心中便不寒而栗。老杰米多夫在桌旁坐下,没有看安德烈,机械地翻着《圣经》。安德烈给自己倒了些伏特加,却没喝: 他有点恶心,太阳穴像是被圆头小锤子敲打似的折磨人地疼痛,头晕晕沉沉的,他断定这是明显的脑震荡症状。那个暴跳如雷、头发像刺猬似的小个子民警迅猛地朝他冲过来,用手枪柄照着脑袋猛打,并且还是跳起来打的,这家伙由于过于激动把眼睛瞪得很大。“我现在对他还有那个浅色头发的中尉是什么感觉?仇恨?不,不只这些,还有些新的……我看到他们眼中也有恐惧、惊骇——这也正是我想看到的。”
老杰米多夫压低了嗓音说:
“你不说了,外孙。我在听。就是说,心里太难受了?”
“外公,”安德烈说,他那肿得畸形的嘴角流露出近乎微笑的表情。“瞧,你在翻《圣经》,还说: 它是生活中最具智慧的永恒的教科书。请问——它教会人们善良、仁慈和人性了吗?是否教会了很多人呢?只有极少几个怪人和哲学家在思考吧。别看罗列了诸多的戒律、说教、神话和寓言——真正按照《圣经》去做的人寥寥无几!而上帝呢?这位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上帝呢?怎么了?为什么俄罗斯会天下大乱并让可恶的异端邪说占上风?俄罗斯有什么过失?为什么这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主角那样内心的矛盾束缚人的思想:‘顺从吧,屈服吧,高傲的人!’容忍谁?屈服于谁?这种永恒的问题,外公,没人能正确回答。即使回答也是胡说八道或者空泛地夸夸其谈!不管说多少,也只是些恭顺、忏悔的话,而不去用暴力抵抗邪恶!瞧,对于伪君子、傻瓜、受人驱使的奴隶来说,这是愚蠢的不攻自破的谎言。知识分子绞尽脑汁琢磨卡拉马佐夫家庭崩溃的原因,并且害怕思考,这是奴隶的哲学!《圣经》我大约读了三遍,我甚至在自己的文章中经常援引《圣经》典故。你知道现在对我来说《圣经》里主要讲的是什么吗?就是‘不要喜欢自己的敌人’。当周围杀人时,谁还需要圣徒那一套精神分裂症似的诵经啊!被感动得神志不清的老人胡乱呓语,人们穿着平底鞋踢他的头部!‘去爱自己的敌人吧’——这是背信弃义和怯懦的表白!瞧,对我而言,这就是最主要的。这个公式尽人皆知。即‘该爱则爱,该恨就恨’。让‘该爱则爱’见鬼去吧!只有‘该恨就恨’!你理解我说的话吗?外公。”
“嗯,非常理解……嗯,”老杰米多夫不知所措地低声支支吾吾地应答着,他的目光像古圣像上的人物一样令人生畏,顷刻间又变得像婴儿一样天真无邪、孤立无助,外公的这种眼神安德烈从来没见过。“你有点不信神,安德留沙,像雅各宾党人一样。有点太过分了,也不看看周围的人是如何做的,要革命怎么的。像骑兵一样挥手猛击,同归于尽。无缘无故就把《马太福音》中聪明的信徒给打倒了!萦回脑际、摆脱不开的念头折磨着你!麻木不仁!这可不应该。这样不加考虑,会断送自己的,安德留沙。”
“什么断送自己?为什么我们的大牧首没有像他宣布的那样把杀人犯革出教门?”
“你毫不妥协——你还在憎恨。仇恨需要自制力。为了……应该有个稳定的平静心态。不然会失控,会出大乱子的,大乱子……”
“那你的心情平静吗?”
“我活了一辈子,知道仇恨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历史上没有一个国家是靠憎恨拯救国家的。全都是靠明确的精神和意志来解决问题。卫国战争的胜利就是如此。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安德留沙。”
“假如意志和精神枯竭了,也没有恶毒的想法,面对恶势力只有一颗善良的心和张皇失措吗?还能靠什么,靠谁呢?指望上帝吗?”
“别指望爆发内战。美国人打着保卫民主和人权的旗号发兵反对共产党法西斯暴乱,最终想要征服目前已不再强大的俄罗斯。把它分割成若干个弱小的省——最后奴役俄罗斯人民。我们的军队成了没有指望的军队了,因为它只为那些给它付钱的人而战。我们竟落得如此耻辱的地步,外孙!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现实——到了这种地步!因此没人可以指望!”安德烈嘲笑着说。
安德烈知道,这幅未完成的画外公从未在公开画展中展出过,但同行们到他画室观看时,他也没收起来,似乎想顺便探一探大家对它的印象。安德烈不完全理解,为什么这幅画没画完,更准确地说,外公为何不画完它。当他看见外公手执画笔站在画布前紧锁眉头若有所思时,便忍住不提那些令他难受的“愚蠢荒谬的问题”,安德烈猜想,这幅画难以画完,它使外公痛苦。不,这幅画不是为了逗弄那些骗子——杰米多夫耍滑头: 这幅画冒出冰冷的凉气,使人不寒而栗,充满着黑魆魆的死亡的恐怖。
两个带着深深沟纹的巨大车轮极其夸张地向两边分开,犹如丑陋而可怕的外星螃蟹的大螯,几乎遮住了整个天空。隐约透过被挤压得几乎看不清的缝隙可以见到天空,落日的余晖从震耳欲聋的地狱般濒死的黑暗中迸射出来,盲目地使用蛮力,斜射在土路旁边阴森森的河沟上空。土路上仰卧着一位年轻妇女。昏暗的天空上一抹落日的余晖照在她勉强看得见的面庞上,脸上露出永远再也不能说话的神情,头绝望地向后仰去,她一只脚上穿着时髦的皮靴,裸露着的大腿反常地细腻、洁白、光滑。右边被雨水冲出了沟壑的土路上,一个穿工作服的男子脸朝下趴着,他脚上穿着溅满污泥的破旧皮鞋,在最后的痛苦中,一只手拼命地扎入污泥里,死死攥住污泥不放,他的头被压在巨大的车轮下,好似成了车轮的支撑点,车轮压死了他。意外的惨剧犹如刚刚发生的一样,庞然大物似的卡车车灯好像在完全熄灭前还微弱地亮着。
“叶戈尔,你打算长时间用这个大怪物来逗弄那些骗子吗?”瓦西里·伊里奇双眉紧锁地问道,“依我看,怀特先生对你怪异的现实主义非常惊愕,除了你的画,他什么都没看见。”
“太好了!怀特先生,请允许我问一句,您喜欢我这幅作品吗?”叶戈尔·亚历山德罗维奇过分客气地向这位美国人提问。“它能触动您吗?或者?……”
怀特先生急忙把那张尖尖的、清心寡欲的面孔转向杰米多夫。
“噢,是的,”他说,“这画太可怕了。这是象征。”
“象征?”
“这里写着这幅作品的名称《灾难》,”怀特先生回答,很清楚地吐着每一个词,尽力不露出口音,“这是乌有。这是乌有。这是总体的象征——覆灭。这是死亡。这幅作品中车轮底下是俄罗斯——俄罗斯人。是这样吗?对吗?”他又把目光转向那幅画,“这是理智的丧失。俄罗斯的惨剧……”
叶戈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眯缝起双眼,盯着怀特先生尖尖的面庞,保持着一位冒失的艺术家有礼貌的兴致,这位艺术家颇有兴趣地想顺便了解他人对自己作品的看法。
“对不起,怀特先生,我想说,您所想的不完全对,”他心平气和地提出反驳意见,“您理解这幅画过于……过于片面了。我绝对不是政治家。我想,假如您愿意,就说这是偶然性的悲剧。这种悲剧想必美国也有。整个人类的生活就是像蜘蛛网那样一下子坏掉的偶然性。这就是我的想法,怀特先生,没有任何政治内容。”
“噢,不!”怀特先生开口说,“偶然性——这是规律。您在这里……描绘了俄罗斯的结局,俄罗斯人的终结。这就是政治。您不是唯美主义者。您是现实主义者。绝对的现实主义者。”
“我是画家,怀特先生。”
“外公在说假话,他假装是个头脑简单的人,而美国人也不是那么幼稚,”安德烈想,情不自禁地赞同美国人的看法,因为这幅画使人对秋天泥泞的道路上两个人偶然的死亡产生了致命的恐惧,还有人人都曾碰到过的一桩不可比拟的、无可挽救的事件和面对普遍的灾难的毫无出路之感,勒住了人的脖子。
“您……是位大画家,不过……却是一位悲观主义者,”怀特先生琢磨着措辞说,“俄罗斯不会灭亡,不会消失。俄罗斯会仿效欧洲和美国的体制,会有民主,会出现……怎么称呼呢……不是神圣的罗斯,而是文明的生活……是的,会是这样的。”
(闫洪波 译)
注释:
俄国历史上十六世纪末至十七世纪初长年战争、变乱迭起的时期。
原指塞万提斯小说里的主人公堂吉诃德,此处指受尽痛苦的安德烈。
《圣经》中的两个罪恶的城市,转义指腐化堕落的生活。
阿道夫,希特勒的名字。
安德烈的小名。
引自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万卡》。
【赏析】
苏联文坛的主将邦达列夫认为,“文学本身就是一种自白”。作家以自己的作品身体力行地捍卫着坚定的民族信念和尊严,坚持着自己的创作信念。《百慕大三角》是他1999年发表的长篇小说。
百慕大三角,又称魔鬼三角区和丧命地狱,位于百慕大群岛、美国东南海岸和大安的列斯群岛之间。此处海底构造、海面浪涛和空中气流都十分复杂,在海面形成一个危险的三角区。据说已有五十多艘船只和二十多架飞机在此处神秘失踪。作家选此作为小说标题有其社会历史背景,同时又包含着意味深长的良苦用心。
文学是和时代紧密相连的。1991年12月8日,苏联解体。前后约七年的时间,政局动荡,经济瓦解,民族危机凸显,百姓怨声载道。1991年12月25日,俄罗斯联邦正式成立。俄国各派政治人物围绕着国家前途和民族存亡等重大问题进行着尖锐的斗争。1993年9月21日,叶利钦宣布解散议会,总统与议会的矛盾达到难以调和的地步。终于,10月3日和4日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叶利钦政权炮轰议会的“十月事件”,致使大批反对派人士被害。“十月事件”以后,揭露叶利钦的本性及其政权的本质,就成为邦达列夫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小说创作之前,作家就在一篇文章里说:“在那些决定国家命运的舵轮旁的人当中有这样一些家伙,他们清楚地知道要把这艘被称为苏联的大船带到哪里去。现在根据大量文件已经查明,他们有目的和有意识地改变这艘船的航向,让它朝地球上的死亡区百慕大三角驶去。到那里船上的仪器就会突然停止工作,指着零的方向,船只在失去了航向后开始在原地打转,最终沉入深渊。”
小说以震惊世界的“十月事件”为背景,对这一悲剧的惨不忍睹作了惊心动魄的纪实性描绘,同时借助主人公的思想发展变化及最终命运,对人生与社会、国家与民族、道德与哲理等一系列重大问题进行了深刻探讨。
《百慕大三角》是俄罗斯当代历史上一个时期的社会状况和事件的实录。炮轰白宫的惨景通过押在囚车中的安德烈的双眼、他被毒打后苏醒过来的回忆来再现。在一辆不知为何把他们从议会大厦拉往别处的警车里,他看到了一切。他看到了粗蛇般翻滚的黑烟,从窗口沿高高的外墙缓缓向上爬去;他看到从加里宁桥上开火的坦克;街垒旁像甲虫一样横冲直撞的装甲车和随处可见的尸体,离尸体不远处有人用喇叭喊着:“优待俘虏!”他还看到混乱的街道,广场的墙上溅着鲜血,冲锋枪在那儿恶毒地射击,街心花园的地上躺着哥萨克小男孩……
在对残酷的现实进行深沉的思考和强烈的内心斗争的过程中,安德烈与其说是因痛苦而绝望,毋宁说是因绝望而痛苦万分。他的心里只有仇恨、鄙视,一种无可奈何的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然而,他不愿做卑躬屈膝的亡国奴,他并不害怕爆发内战。黑夜中绝望和受不尽的屈辱使得安德烈痛问“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上帝”在哪里。在与祖父的交谈与争论中,现实迫使安德烈像孩子一样对善与恶、爱与恨、宽恕与屈服所有这些永恒的问题重新进行了思考,有了新的认识和感悟。
安德烈被民警拘留后老杰米多夫到处寻找外孙的见闻使得当权者及其工具——警察与特警的惨无人道再次呈现在读者眼前。街上硝烟弥漫,在广场上、沿河街及街垒两旁,到处混乱不堪,到处留有刚刚杀过人的痕迹,四处的水洼变成黑色,黑暗中可见到被丢弃的带血的衣服、帽子……一辆辆卡车满载尸体拉到莫斯科郊外的树林中……老杰米多夫看清了这一事件的实质。伤心绝望的老杰米多夫痛心地指出统治俄罗斯的是那些只会在克里姆林宫搞阴谋诡计的卑鄙龌龊的无能之辈、下贱政客。他们这些人廉价地把俄罗斯完完全全出卖给美国佬,靠美国佬的施舍度日。他不止一次地说:“这不是混乱!也不是历史进程反常的曲折!而是出卖灵魂的卑鄙勾当!”他把“十月事件”与1933年希特勒操纵的国会纵火案相比,痛心地指出长达17年的乱世也不像当时这样厚颜无耻、卑鄙龌龊、颠倒是非!天才的时代已经结束,卖国贼和政治恶棍、政治流氓的时代占了上风。强烈的民族自尊心使他觉得现在的俄罗斯成为被人嘲笑的对象,他认为俄国的报界是粗俗的政治噱头、精神的白痴,每篇文章都充斥着俄罗斯、俄罗斯人、复兴、民主等字眼,可就是没有俄罗斯味,尽是散发着污水沟的味道。老艺术家对祖国的热爱和对当局及民主派的恨全都倾注在一幅令人恐怖的油画《灾难》中。这幅画冒出冰冷的凉气,使人不寒而栗,充满着死亡的恐怖。在旁人看来这幅画已经完成,而老杰米多夫却坚持认为没有画完。是的,一位对祖国怀有深沉热爱的老艺术家并不相信俄罗斯走向了灭亡,他对祖国的未来并没有失去信心。在与美国人怀特针锋相对的对话中,他毫不犹豫地指出,是美国卑鄙下流地搞垮了俄罗斯。怀特的辩解使得他义愤填膺,他说全世界人民对美国人都怀有刻骨仇恨,诅咒他的国家早日像气球一样爆裂、完蛋,并且要跟怀特按老规矩掰手腕子决一雌雄。
老艺术家在对当权者叶利钦及民主派进行猛烈抨击的同时,对当时许多人的消极堕落、浑浑噩噩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他说全民性的愚蠢行动开始了,人民不再受到敬重和爱戴,他们逐渐变得庸俗,变得冷漠无情。这样的言论出自老杰米多夫之口,怀揣的是对国家和人民的前途的忧虑,是对祖国的深沉的爱,是对人民的关心与同情。
托尔斯泰说过,“要靠自己的写作造就一个人,最重要和最必要的是,要真实地叙述他所体验过的、思虑过的、感受过的东西。”邦达列夫将自己对苏维埃祖国的一片赤子之心,将自己对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的忧患意识倾注于作品中,不仅形成了作品的气势磅礴,也因此造就了自己。
(张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