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龙,押沙龙!·福克纳》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少年时代因贫穷受过屈辱的托马斯·萨德本在1833年带着一批黑奴,突然出现在密西西比的杰弗生镇,不知用什么手段从一个印第安头人那里搞到了一百平方英里的处女地,建立起一座大宅邸,成了当地最大的庄园主。他结了婚,生了儿子亨利和女儿朱迪斯以及一个黑人混血女儿。后来,朱迪斯同亨利的同学邦恩相爱准备结婚,不知什么原因又被萨德本否决。亨利因此随邦恩离家出走。南北战争结束后,他同邦恩突然回来,但却不知何故把邦恩枪杀在庄园门前,然后永远消失。托马斯·萨德本战时也离开了,战后回家,目睹其巨大的庄园只剩下一英里,儿子也不知去向,因此拼命想得到一个继承人来实现其建立永久的庄园王朝的梦想,但最后被一个曾经把他当神一样崇拜的穷苦白人用刈草镰砍死。朱迪斯把邦恩同其混血儿情妇所生的儿子接到庄园来居住,最后在照看他时受传染死去。这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大庄园主家庭就这样败落,并最终消失了,只留下一些残缺不全的传说,成为人们的谈资。

【作品选录】

在那个漫长安静炎热令人困倦死气沉沉的九月下午从两点刚过一直到太阳快下山他们一直坐在科德菲尔德小姐仍然称之为办公室的那个房间里因为当初她父亲就是那样叫的——那是个昏暗炎热不通风的房间四十三个夏季以来几扇百叶窗都是关紧插上的因为她是小姑娘时有人说光照和流通的空气会把热气带进来幽暗却总是比较凉快,而这房间里(随着房屋这一边太阳越晒越厉害)显现出一道道从百叶窗缝里漏进来的黄色光束其中充满了微尘在昆丁看来这是年久干枯的油漆本身的碎屑是从起了鳞片的百叶窗上刮进来的就好像是风把它们吹进来似的。有扇窗子外面的木格棚上,一棵紫藤正在开今夏的第二茬花,时不时会有一群麻雀随着不定吹来的风中在花枝上落下,飞走前总要发出一阵干巴巴的、叽叽啁啁、尘土气十足的声音: 而在昆丁对面,科德菲尔德小姐穿一身永恒不变的黑衣服,她这样打扮到如今已有四十三年,究竟是为姐姐、父亲还是为“非丈夫”,没人说得清楚。她身板笔挺,坐在那张直背硬椅里,椅子对她来说过于高了,以致她两条腿直僵僵地悬垂着仿佛她的胫骨和踝关节是铁打的,它们像小孩的双脚那样够不着地,透露出一股无奈和呆呆的怒气,她用阴郁、沙嗄、带惊愕意味的嗓音说个不停,到后来你的耳朵会变得不听使唤,听觉也会自行变得混乱不灵,而她那份无可奈何却又是永不消解的气愤的早已消亡的对象,却会从那仍然留存、梦幻般、占着上风的尘土里悄然出现,漫不经心而并无恶意,仿佛是被充满反感的叙述召回人间的。

她的话音不愿陡然打住,它宁愿干脆渐渐消失。房间里会出现一片带淡淡的棺材味儿的昏暗,由残酷、阒寂的九月阳光所炙晒蒸发并高度蒸发,使外墙上二度开花的紫藤给这片昏暗添上甜味甚至变得太甜,而时不时传进来的是雀群那响亮的翅膀拍击声,这声音满像一个闲来无事的男孩在挥动一根有弹性的扁木条,透过来的还有一股长期设防禁欲的老处女的皮肉发出的酸臭,与此同时,从那把椅座太高使她看上去像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小孩的椅子上,在袖口和领口那一个个花边组成的白蒙蒙的三角形的上方,有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在注视着他;那并没有陡然打住而是渐渐消失隔了段长时间又渐渐响起的话音,像一道溪流,一行细流从一摊干涸的沙砾流向另一摊,而那鬼魂则以微妙的温顺态度在沉思,仿佛这话音正是供它出没之处,换了命好点儿的鬼魂是可以有一幢凶宅来出没的。在一阵无声的惊雷中他(人-马-恶魔)会突然碰上一个场面,安详文雅得像一幅学校作为奖品颁发的水彩画,淡淡的硫磺气味还留存在他的头发、衣服和胡子上,而在他身后簇拥在一起的则是他那帮野性十足的黑鬼,像半驯化得能跟人一样直立行走的野兽,神态既狂野又镇定自若,在他们当中则是那个上了手铐脚镣的法国建筑师,神情严峻,面容憔悴,衣衫褴褛。那个坐在马背上的人一动不动,蓄有胡子,一只手手掌向上平举;在他后面那群野黑人和被俘的建筑师不声不响,挤作一团,在不流血的自我矛盾中扛着用于和平征服土地的铲子和铁锹和斧子。接着在长长的毫不惊异的状态中,昆丁仿佛在看他们突然占领了那一百平方英里平静、惊讶的土地并且狂暴地从那一无声息的“虚无”中拉扯出房宅与那些整齐的花园,用那只一动不动、专横的手心朝上的手掌把这些建筑像桌上搭起的纸牌那样啪地击倒,他们创造了萨德本百里地,说要有萨德本百里地,就像古时候说要有光一样。接着听觉会自我调整,他此刻像是在谛听两个各不相关的昆丁在交谈——一个是正准备上哈佛大学的昆丁·康普生,他在南方,那个从一八六五年起就死亡的南方腹地,那边挤满了喋喋不休怒气冲天大惑不解的鬼魂,他听着,不得不听着鬼魂中的一个告诉他往昔鬼魂时代的事,这鬼魂比绝大多数鬼魂更加迟迟不肯安安分分地躺下来;还有另一个昆丁·康普生,他年纪太轻还没有资格当鬼魂,但尽管如此还是必须得当,因为他和她一样,也是在这南方腹地出生并长大的——这两个各不相关的昆丁如今正在“非人”的长期沉默中用“非语言”交谈着,谈的话如下: 看来这个恶魔——他姓萨德本——(萨德本上校)——萨德本上校。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没有预先警告便来到这里,带来一帮陌生的黑鬼建起了一座庄园——(狂暴地拉扯出一座庄园,按照罗沙·科德菲尔德的说法)——狂暴地拉扯出。接着娶了她的姐姐埃伦产下一子一女,那是——(一点也不斯文地产下的,按照罗沙小姐的说法)——一点也不斯文。这些子女本该成为他引以为荣的宝贝和他老年时期的保障和安慰,可惜——(可惜他们毁了他或是诸如此类的事,或是他毁了他们或是诸如此类的事。后来死了)——后来死了。毫不遗憾,罗沙·科德菲尔德小姐说——(除了是她觉得遗憾)是的,除了是她。(还有昆丁·康普生)是的。还有昆丁·康普生。

“因为你即将离开此地去哈佛上大学,别人这样告诉我,”她说。“所以我琢磨你肯定是不会再回来安心留在杰弗生这样一个小地方当乡村律师的,既然北方人早就算计好不让南方留下多少供年轻人发展的余地。因此没准你会登上文坛,就像眼下有那么许多南方绅士也包括淑女在干这营生那样,而且也许有一天你会想到这件事打算写它。我寻思那时候你已经结了婚,没准你太太需要一袭新长裙,或者家里要添一把新椅子,那你就可以把它写下来投寄给杂志。也许你那时甚至会好心地记起有过一个老婆子,她在你想出去跟同龄的年轻朋友待在一起时让你在屋子里坐一整个下午,听她讲你本人有幸躲过的人与事。”

“是的,您老,”昆丁说。只不过这不是她的真意他想。那是因为她想把它说出来。当时天色还早。他衣兜里仍然揣着那张字条,那是中午前不久他从一个黑小子手里收到的,请他去拜访她,去看她——这古怪、僵硬、一本正经的请求,实际上却几乎等于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张传票——这张古色古香的旧时的讲究便笺上写满了娟秀的墨水退了色的一行行挤得很紧的字迹,由于他好生惊讶,一个年纪是他三倍、他从小就认识却交谈不到一百句话的女人居然会来请他,而另一个原因也许是因为他当时才二十岁,他并没有从这字迹中看出一种冷酷、毫不宽容而且甚至是残忍的性格。午饭一吃完他就立即遵命前去,在九月初干燥多尘的炎热中走完从他家到她府上那半英里路,如是进入那幢房子(它不知怎的也显得比它的实际体积小一点——是幢二层楼房——没有上漆,有点破旧了,但是自有一种气派,一种阴沉沉的坚忍气质,似乎这房子也跟她人一样,是造来为了与另一个世界相配合并补充的,而这另一个世界在各个方面都比房子所坐落的世界小上一点)在百叶窗紧闭的门厅的晦暗里,空气甚至比外面的还要热,仿佛这儿像座坟墓,紧闭着整整四十三个炎热难当的悠悠岁月中所发出的全部叹息,那个一身黑的小小的人影甚至并不窸窣颤动一下,手腕与咽喉处的花边呈苍白的三角形,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带着一种深思、紧迫和急切的表情在注视着他,这人影在等着请他进去。

那是因为他想把它说出来他想这样一来那些她永远见不着并且他们的名字她永远不知道的人还有那些从未听说过她名字或是见过她脸的人,就会读到这故事终于明白何以上帝让我们输掉这场战争: 明白只有依靠我们的男子的鲜血和我们的女子的眼泪他才能制住这恶魔并把其名字及后裔从地面上抹掉。可是几乎紧接着他便断定这两条都不是她所以要送这张字条,所以要单给他送字条的理由,因为如果只是为了要把事情说出来、写出来甚至印成文字,她是不必召唤任何人来的——这位女士即使在他(昆丁)的父亲年轻时即已建立了(即使还没有得到确认也罢)本镇与本县桂冠女诗人的声名,通过这样的方式: 按名单向态度苛刻、为数不多的县报订户寄去诗歌,包括颂诗、赞歌与悼诗,出于某种刻骨铭心、无法消解的不服输感情;而这些诗乃是出之于这样一位女士的笔底,她家庭对战争的态度是镇上以及县里的人都了解的,其成员有她父亲,一个出于宗教原因的拒服兵役者,是在自己家的阁楼里饿死的,他躲在那里(有人说是砌起一堵墙把自己关在里面),免得被邦联宪兵司令的部下发现,也就由这个女儿夜晚偷偷地给他送饭,而这女儿同时正在为自己的第一部对开本积累诗稿,在这卷手稿里这次失败战争中无法超生的被征服者按姓名为序一个个给涂上香膏进行防腐处理;还有她的外甥,他和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在同一连队里当了四年兵,后来在婚礼前夕妹妹穿着结婚礼服在家里等候时他在宅子大门前开枪把这未婚夫打死,然后逃之夭夭,无人知道他身在何方。

还得过三个小时他才能知道为什么她叫他去,因为事情的这一部分,开头的部分,昆丁已经知道。那是他二十年来的传统的一部分,在这期间他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也常听父亲讲起这个男人的事;那也是这小镇——杰弗生镇——的同样空气里的八十年传统的一部分,那个男人本人呼吸过这里的空气,从一九○九年这个九月的下午一直上推到一八三三年六月的那个星期日早晨,当时那人初次骑马进入本镇,他的过去无人看得透,他的土地怎么弄到手也无人知晓,他显然从虚无里建起自己的房屋、他的宅邸,并且和埃伦·科德菲尔德结了婚,生下两个孩子——那儿子使那女儿还未当新娘便做了寡妇——也因此使那规定好要她完成的事业走向惨烈的(至少,科德菲尔德小姐会说,是公平的)结局。昆丁是和这传统一起长大的;光是那些人的名字就是可以互相换过来换过去而且几乎是无穷无尽的。这些名字充塞了他的童年时代;他身体本身就是一座空荡荡的厅堂,回响着铿锵的战败者的名姓;他不是一个存在、一个独立体,而是一个政治实体。他是一座营房,里面挤满了倔强、怀旧的鬼魂,即使在四十三年后,这些鬼魂也仍然在从治愈那场疾病的高烧中恢复过来,从高烧中清醒过来却居然不清楚他们与之抗争的正是那高烧本身,而不是疾病,他们那执拗、倔强的眼光回头越过高烧去谛视疾病,并真的感到遗憾,高烧使他们虚弱,但是疾病却被摆脱了,他们甚至不明白这自由其实是一种无生殖力的自由。

(“可是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呢?”那天晚上他回到家后对他父亲这样说,而她在终于把他遣走前要他答应待会儿再坐轻便马车去接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呢?这片土地或者这个大地或者管它是什么,终于厌倦了他,背弃并毁灭了他,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它也毁掉了她的一家,那又怎么啦?它迟早会背弃并毁掉我们所有人的,不管我们的姓正好是萨德本或者科德菲尔德或者不是。”

“啊,”康普生先生说。“多年前我们南方人使自己的女眷变成淑女。然后那场战争来临,使淑女变成鬼魂。我们这些当爷们儿的除了听她们讲如何做鬼魂的故事,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接着他说,“你想知道她之所以选上你的真正原因吗?”他们在晚餐后坐在游廊上,等待科德菲尔德小姐约定让昆丁去接她的那个时刻的到来。“那是因为她需要有个人陪她去——一个男人家,一个爷们儿,可是又得是年纪轻轻的,这样才能听她的摆布,按她想要的方式去做。她选上了你,还因为你的爷爷是萨德本这么多年来在县里唯一勉强可算是朋友的人,也许她估计萨德本没准跟你爷爷也说过些他自己的事还有她的事,关于那未能起到约束作用的婚约,未能开花结果的誓言的事。没准还告诉过你爷爷她最终不肯嫁给他的原因呢。没准你爷爷跟我说过,而我也说不定告诉过你。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不管今天晚上那边会发生什么,这事情仍然是家庭内部的事情;这家丑(如果真是家丑的话)仍然没有外扬。说不定她认为若不是有你爷爷的那份交情,萨德本就压根儿不可能在此地站稳脚跟,而要是他没站稳脚跟,也就不会娶埃伦。因此说不定她认为,由于血统的关系,你对于他使她和她家遭到不幸,还负有一部分责任呢。”)

不管她选中他的原因是什么,真是这一点抑或不是,她作出这样的决定,昆丁想,却是用了很长时间的。同时,仿佛与她那正一点点消失的声音成反比似的,她既不能原谅又不能亲自去报复的那个男人的被召来的鬼魂,却开始显现出一种几乎是扎实恒久的素质。它本身扭扭弯弯,为它那地狱的恶臭、它那无法超生的气氛所包围,它沉思(沉思,盘算,仿佛是有感觉的,好像是,虽然被剥夺了平静——对于疲倦它倒至少没有什么感觉了——那是她拒绝给予的,但是那仍然是无可挽回地处在她的伤害或是报复的范围之外的)带着那份安宁、如今已无害甚至是不太专注的态度在沉思——随着科德菲尔德小姐的话音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说,那吃人妖魔的形象却在昆丁眼前分裂出两个半人半妖的小孩,而这三者为第四个形成一个影影绰绰的背景。这就是那位做母亲的,那位已死去的姐姐埃伦: 这个无泪的尼俄柏,她在梦魇状态中怀上了那恶魔的孩子,她即使活着时也是身子在走动却没有生命,感到悲伤却并不哭泣,她如今具有一份安宁、并非有意做出的凄戚神情,不是仿佛她比别人活得长久或是她最先逝世,而是仿佛她从来就未曾活过。昆丁似乎看得见他们,这四个按当时的常规组成合家欢像上的模样,规矩得体,但一无生气,此刻看去就像是那张退了色的旧照片本身,放大了挂在墙上,在那阵话音的后面与上面,而这话音的主人甚至都没注意到这照片的存在,好像她(科德菲尔德小姐)以前从未见到过这个房间——一张照片、一家人,即使在昆丁看来也有一种奇异、自相矛盾与怪诞的色彩;不太好理解,也不大(即使对二十岁的人)像样——一家人,其中最后那个成员去世也已二十五年,而第一个都有五十年了,如今被召来,从一幢死气沉沉房屋的一间不通风的晦暗里,在一位老太太的冷酷无情的毫不宽恕的心态和一个二十岁青年的被动的焦躁情绪之间,即使在这阵话声中他也在暗自嘀咕也许不管对什么人你都得了解得挺透才能爱他们可是当你恨某些人一直恨了四十三个年头你对他们准该了解得挺透了因此到那时也许更好了到那时也许没问题了因为在四十三年之后他们再也不会使你感到意外或者使你既不会非常满意也不会非常气恼了。而且说不定它(那话音,那讲述,那令人难信并无法容忍的惊愕)在往昔甚至曾是一声吼叫呢,昆丁想,那是很久以前,当时她还是个少女——是青春的、不屈不挠毫无遗憾的吼叫,是对走投无路的处境与狂暴的事件表示控诉的吼叫;如今可不再如此了: 如今只有这副孤独地遭到挫折的老太太的躯体,它四十三年戒备森严,处在年深日久的侮辱和毫不宽恕的心态之中,这心态被那最后的最彻底的侮慢之举即萨德本的死所激怒并辜负:

“他不是个绅士。他甚至都不是个绅士。他来到这里,骑着一匹马,带来两把手枪以及一个姓氏,这姓氏以前谁也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真姓氏,同样也不知道那匹马甚至那两把手枪是否真是他的,他要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而约克纳帕塔法县正好给他提供了藏身之所。他要找些名声好的人给他当担保,来抵挡别的人和日后说不定会一个个来找他的陌生人,而杰弗生镇都给他提供了。接下去他需要好声誉了,需要一个品行端庄的女子的卫护,好让他的地位稳如磐石,这样他就连那些给过他保护的人也能抗衡了,因为必定会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个时刻,就连他们也会感到受到蔑视,会震惊和愤慨而不得不起来反对他;而给他这样一位女子的正是我和埃伦的父亲。唉,我不想为埃伦辩护: 这盲目的罗曼蒂克傻瓜,即使那样,也只有以年轻无知来作借口;这盲目的罗曼蒂克傻瓜,后来变成个盲目的傻女人傻母亲,那时连年轻无知的借口都没有了,当时她垂死躺在那座房子里,而这是她用自尊心和平静的心境这两者为代价换得的,这时家中没有别人除了那女儿,而她还没当新娘便跟一个寡妇没什么两样,而在三年之后竟什么还没当便成了个货真价实的寡妇,还有那个儿子,他连自己在里面出生的家宅也抛弃了,但在永久消失之前他还会回来一次,不过是作为一个杀人犯和差不多算是兄长的谋杀者归来的;而他,这穷凶极恶的无赖和魔鬼,正在弗吉尼亚打仗,在那儿从地面上除掉他的机会是最最多的,可是埃伦和我都知道他会回来的,要等到咱们军队中所有的人全都死光才能轮到他挨枪子儿或是中炮弹呢;而只能向我这个孩子,当时我还是个小孩,你听着,比人家要我去保护的那个外甥女还小四岁,就是说埃伦只能向我求助,她说:‘要保护好她呀。至少要保护好朱迪思。’是的,这盲目的罗曼蒂克傻瓜,她甚至都没有那个显然打动了我们的父亲的方圆一百英里的庄园,也没有那幢大宅和白天黑夜脚底下踩有奴隶的概念,而正是这些安抚了,我不愿说是打动,她的小姨。不: 只有一个男人的那一张脸,他即使是骑在马背上也不知怎的还存心装腔作势摆派头——此人尽人皆知(包括后来把一个女儿给他的那位父亲)不是毫无根底便是不敢告人——此人不知打从何方进入本镇,骑着一匹马,带来两把手枪和一群野兽,那是他独自猎获的,因为在他逃出来的那个什么鬼地方,他的恐惧甚至比他们的还要强烈,还带着那个法国建筑师,一副被人俘获继而落在那帮黑人手里的倒霉相——此人逃到本地,躲在、隐藏在体面外表的后面,在一百英里地的后面,这是他从一个无知的印第安部落手里弄来的,无人知晓是使的什么伎俩,也隐藏在一所房子的后面,这房子大得像法院,他没安一扇窗、一扇门和一个床架就在里面住了三年,却依旧称它作‘萨德本百里地’,仿佛是得自国王赐封并从祖太公那里产权未曾中断地继承下来的——一座家宅、社会地位: 一个妻子和家庭,为了必须隐蔽自己,跟其他体面事物一起,他把这些一一接受下来,就像如果密林能给他他所寻求的保护,他也会接受密林中荆棘与尖刺必定会带来的不适甚至痛苦一样。

“不: 甚至都不是一个绅士。娶埃伦甚至娶上一万个埃伦也无法使他变成绅士。这不是说他想当绅士,甚至想冒充是个绅士。不。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需要的仅仅是在结婚证书(或是在任何别的体面专利证书)上有埃伦和我们父亲的姓名,让别人可以看到可以读到,就像他需要在一张期票上有我们父亲的(或任何一个体面人的)签字一样,因为我们的父亲知道自己在田纳西州的父亲是什么人以及他在弗吉尼亚州的祖父又是何等样的人而我们的邻居们以及我们周围的人知道我们是知道的而我们也知道他们知道我们是知道的还有我们知道当我们说我们是什么人来自何方时他们是会相信我们的即使我们说了假话,正如任何一个人只消看过他一眼便可知道关于他自己是什么人来自何方为什么要来他是会说谎的,其根据是明摆着他是绝对得缄口不言的。而他必须选择用体面作挡箭牌这一点便足以证明(倘若还有人需要进一步证明的话)他逃离的处境肯定是体面的对立面,太黑暗了以致都说不出口。还因为他太年轻。他那时才二十五岁而一个二十五岁的人是不会仅仅为了钱自愿吃苦受穷去陌生地方开荒建农庄的;一八三三年在密西西比州的一个年轻人,没有任何自己公然愿意亮出的经历的年轻人,是会这样干的,这里有条满是火轮船的河,船上满载着醉醺醺的傻瓜,他们身上有的是钻石,一心想在船抵达新奥尔良之前把他们的棉花和奴隶们丢得一干二净;——对这一个来说并非仅仅一个夜晚的艰苦航行,唯一的麻烦与障碍也决非别的一些无赖或是冒着被轰下船赶到一个沙洲上去的危险,而给一根麻绳勒死更是绝少可能。再说,他也不是从弗吉尼亚或卡罗来纳那类古老、宁静的地区带了多余的黑奴给打发来占取新土地的小儿子,因为任何人只消看一眼他那些黑人便很清楚他们可能来自(没准确实如此)一个远比弗吉尼亚或卡罗来纳更历史悠久但是并不宁静的地区。还有,任何人只消对他那张脸看上一眼便会看出,哪怕他明知道就在他买的那块地里能找到窖藏的金子而且正等着他去发掘,他也会宁愿选择下大河甚至肯定给麻绳勒死,而不愿继续做自己已经在做的事情的。

天色似乎应该相当晚了: 应该挺晚了,可是一道道其中抖动着微尘的黄色阳光并未在幽暝筑成的无形的墙上升高多少,正是这道墙隔开了他们俩;太阳像是几乎没有移动似的。它(这场交谈,这番讲述)似乎(对于他,对于昆丁来说)具有一场梦的反逻辑与非理性的属性,那睡觉者知道这场夭折而却有头有尾的梦是必定在一秒钟里发生过的,可是能让做梦者信以为真的那个因素(也就是逼真性)——恐怖或是喜悦或是惊讶——却像音乐或是一篇印成文字的故事一样,全然得由已逝去和有待逝去的时间的正式承认与接受来加以肯定。

(李文俊 译)

注释:

原文为“nothusband”,此处指与科德菲尔德小姐没有结成婚的托马斯·萨德本。

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章第3节,“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指南北战争结束起。

指罗沙·科德菲尔德小姐。

指上帝。

原指莎士比亚最早的剧本集,1623年出版。这里用来调侃这位“本县的桂冠女诗人”。

古希腊神话中忒拜的王后,她以子女众多自豪,并嘲笑女神勒托只生两个。女神受了侮辱,让儿子用箭射死尼俄柏的全部儿子,又让女儿射死她的全部女儿。尼俄柏悲伤过度,请求宙斯把她化为故乡西皮罗斯山顶上的一块石头。人们可以看到这座山岩在流泪不止。

从小说后面部分看,“鬼地方”当指海地,“恐惧”则指对黑奴起义的恐惧。

指在扑克赌局中输掉这一类事。

【赏析】

福克纳以《圣经·旧约》中古代以色列国大卫王的儿子押沙龙为名,创作了他的第九部长篇小说《押沙龙,押沙龙!》。他本人对这部小说相当满意,曾对一个朋友说这是“有史以来美国人所写的最好的小说”,并专门为此书编了一份大事记、一份家谱,亲手绘制了一幅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地图——这个约克纳帕塔法县是他根据密西西比河畔的故乡而虚构的南方土地,也是他所有长篇或短篇故事发生的地方——从而替此前创作的《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八月之光》等已经构建起来的“约克纳帕塔法系列小说”作了最关键的总结或收尾。这部小说的复杂、深奥及浓重的史诗色彩,历来就深得美国评论家、文学史家的重视和好评,而这些复杂、深奥导致的“说不完”绝大部分源自于作者在叙述手法上的探索和创新。

这一点在节选部分中表现得相当充分。按照我们习惯的、甚至可说模式化的方法去解读,文本中显然充满了“空白”,如约克纳帕塔法县的暴发户萨德本究竟来自哪个罪恶的国度?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历史?他凭何种伎俩搞到方圆一百英里的大面积土地?萨德本和罗沙·科德菲尔德的父亲谈论什么交易而娶到了罗沙的姐姐海伦?萨德本为什么否决邦恩和朱迪斯的婚姻?亨利为什么杀死那个他曾经为之放弃继承权的好朋友邦恩?萨德本提出什么建议使得罗沙小姐一辈子都生活在仇恨与愤怒之中?这些关键性的问题,由于萨德本的传说本身的缺失而使整个故事充满了可以填补的想象空间。福克纳选择了四个叙述者来填补这个故事: 萨德本的妻妹罗沙·科德菲尔德小姐、杰弗生镇上的世袭庄园主也即昆丁的父亲康普生先生、昆丁和他的哈佛同学北方人史立夫。这四个叙述者根据自己的感情因素、价值取向和理解能力去讲述、去探讨、去解读,从而赋予这个家族传说完整的情节和意义,他们甚至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虚构出“事实”来填补缺失的关键环节,以支持自己的理解和解释,竭力使自己的叙述具有最终的权威性,同时又直接或间接地抨击别人的解读,消解别人的权威,从而使这部小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愤怒的、眷恋的、疑惑的……形成了典型的叙述“复调”。

这里节录的,主要是第一个叙述者——罗沙·科德菲尔德小姐的内容,也穿插了昆丁和康普生先生的部分。罗沙·科德菲尔德是这些人中唯一见过萨德本的人。她怒气冲冲,在叙述中竭力把萨德本“魔鬼化”。我们看见,她在“一个百叶窗已关闭了四十三个夏季的阴暗闷热密不透风的房间”里讲述一个“鬼怪”故事。这为她将萨德本魔鬼化营造了一种合适的哥特式气氛。在叙述中她称呼萨德本为“鬼怪”、“恶魔”、“罪恶的渊薮”、“天堂不会要地狱不敢收”的魔鬼。她觉得萨德本的所作所为都是出自他那恶魔般的灵魂。当然,这一部分只是让读者窥一斑而知全豹罢了,想要完整了解萨德本仅有这些是不够的,还须通读全书。

如果说罗沙小姐竭力把萨德本魔鬼化的话,那么康普生先生则努力把萨德本和旧南方浪漫化。同罗沙在具有哥特式气氛讲述“鬼怪”故事相对照,他则在宁静的傍晚,在充满花香和浪漫气氛的院子里讲述过去时代的传说。康普生先生有着良好的希腊文学和哲学修养,这使得萨德本的故事和旧南方的毁灭带上了明显的悲剧和宿命论色彩。这种思想倾向是他在叙述中把萨德本和旧南方浪漫化的一个重要根源。所以在他的叙述中,我们第一眼看到的萨德本,远非罗沙小姐所描述的那种魔鬼般的人物,而是一个敢于蔑视整个杰弗生镇、带上一束花去向海伦求婚的浪漫英雄。他认为,毁灭萨德本家族的罪魁祸首首先是邦恩,因为他在新奥尔良有一个举行过结婚仪式的混血儿“妻子”,所以萨德本不同意女儿嫁给一个有妇之夫,从而导致了父子之间的冲突。这样一来,邦恩就不再是罗沙小姐故事中的那个爱的化身,而成了一个“引诱者”、“教唆犯”,“至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重婚犯,如果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的话”,是他而不是萨德本毁灭了萨德本家族。

几个月以后,昆丁和他哈佛的同学史立夫在学生宿舍再一次努力解读萨德本家族传说的残片断章。在时间和空间上,他们进一步远离了他们所讲述的故事,因而能采取更为客观的态度。更重要的是,他们两人是叙述旧南方传说的一种非常理想的结合。昆丁是旧南方的传人,“还呼吸着1833年那个星期天早晨教堂的钟声响起时的那种空气”,心中“住满”旧南方那些“桀骜不驯的精灵”,对南方强烈的爱恨情结使得他很难做一个头脑清醒、态度公正的叙述者。相反,史立夫对南方一无所知,同美国南方没有任何感情纠葛,所以能弥补昆丁的不足。而且,他想象力丰富,能在昆丁对南方的认识和提供的事实或猜测的基础上,虚构出大量的情节,来帮助昆丁重构萨德本家族的传说。由于他们的努力,我们看到了萨德本早年的经历(康普生将军从萨德本处得知并告诉儿子,即康普生先生,后者又告诉昆丁),从而揭示了萨德本胸中的“蓝图”: 由于他早年在一个庄园主门前受辱,因而发誓要建立一个庄园“王朝”来“报复”,因而只身前往海地闯荡。他的冷酷无情,他的一切作为无不源于这一野心勃勃的“蓝图”,无不是为了实现这一个梦想。昆丁根据自己对南方社会的了解,和同罗沙在一个晚上去“萨德本百里地”的经历,特别是同邦恩的混血儿后代相遇的情景,猜测邦恩是被萨德本抛弃了的前妻所生的儿子,并带有黑人血统。这样,萨德本否决邦恩和朱迪斯的婚姻以及亨利枪杀邦恩,都得到了最符合南方社会习俗的解释,因为白人种族主义者决不能容忍混血婚姻。于是在萨德本的“蓝图”和对邦恩血统的猜测的基础上,昆丁和史立夫虚构了大量情节,其中主要的有邦恩的母亲、那个被萨德本抛弃了的女人如何把儿子培养成复仇的工具,邦恩如何竭力想得到父亲的承认,在内战结束时萨德本如何告诉亨利邦恩是“黑鬼”,以致亨利把邦恩枪杀在家门口等情景。

这样一来,这个故事就不再是一个由作者“告诉”(实质是虚构的)的完整准确的 “事实”,而转化成从不同角度进行阐释,对一个面目不清的历史陈迹的想象还原。罗沙小姐、康普生先生、昆丁和史立夫虽然分别讲述同一个故事,但每个人都在建构一个属于自己的有关萨德本的历史文本,它们之间既相互补充,又相互解构。节选部分中,罗沙旨在魔鬼化的叙述,在昆丁听故事的反应中(他表面装作同意罗沙的样子,但内心却同她对话,反对她的看法,这点通过不同字体来提示读者),及康普生先生的讲述中,被部分地解构了。而康普生浪漫化的努力,除了被罗沙和昆丁、史立夫的叙述文本消解之外,连他本人都不得不承认,对南方种植园奴隶主来说,邦恩的混血儿情妇“只不过像他的舞鞋一样是他社交中的时髦穿戴的一部分”,根本不算一回事,根本不能成为邦恩和朱迪斯婚姻的障碍,并承认萨德本家族的故事“根本无法解释”,因而“我们不需要知道”其实质。这一表态,实际上承认了他努力的失败。

三个讲述文本中,主要人物形象也具有完全不同的形象。罗沙说萨德本是魔鬼,康普生先生把他看作代表南方过去时代的浪漫英雄,而昆丁和史立夫则一方面看到了他身上的早期拓荒者的创业精神,同时也把他视为旧南方罪恶的代表。至于邦恩,在罗沙那里他是爱的化身;在康普生先生那里他却成了“教唆犯”和“恶棍”,而昆丁和史立夫则努力把他刻画成奴隶制和种族主义的牺牲品。这些故事和解读之间的矛盾和冲突,福克纳并没有试图去解决它们,统一它们,而是一并容纳,呈现给读者。这样,小说的重心就从萨德本转向叙述者,从萨德本家族的故事转向对这个故事的叙述,成为完全迥异于传统小说的模式。

的确,我们可以在小说有关萨德本的三个虚构文本中一如既往地看到,无论是对南方生活的描写、对南方历史的理解、对种族主义的谴责、对南方社会和文化传统的批判、对人的内心世界的展示方面,福克纳都表现得敏锐、深刻以及特别具有洞察力。但更吸引着读者和评论家们的,是这种叙述上的革命所带来的艺术创新。四个叙述者处在一种对话式冲突之中,这种冲突不仅使他们中没有人有资格成为萨德本家族史的权威解释人,而且使小说失去了获得一个最终意义的可能性;同时他们虚构的大量关键情节,虽然为解读萨德本家族的传说提供了各种想象空间,但这种虚构本身却又破坏了这种解读的基础,因此,它使由此得出的任何最终结论都失去了事实依据。这种叙述上的虚构,不仅允许每个读者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押沙龙,押沙龙!》,更重要的是使小说带上了历史的深重感。所有这些事件,都发生在南北战争前,必然落上了已逝岁月的厚重尘埃,并在记忆的长廊里变得支离破碎,想要完整复原它们根本是徒劳,而如果把它们当成衡量今天的人和事的尺度,那就更可笑。难怪福克纳特意点明,小说里那几个总是回头看过去的人物,简直就像是鬼魅,因为他们的精神和那段他们引以为傲的光荣岁月一样,早已经死了,除非刻意要召回他们,否则他们在今天绝无存身之地。

(黄春兰、张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