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刻提斯 [古希腊]欧里庇得斯》读后感

【作品提要】

斐赖城的国王阿德墨托斯因忘记向神献祭而注定短命,待罪之身的阿波罗感激于国王的知遇之恩,遂从命运女神手中救得国王的性命,并与女神们定下留有后患的协议: 只要有一个死者代替阿德墨托斯到下界去,他便可以逃脱这临头的死亡。国王的父亲、母亲,几乎所有的亲人,都因爱惜自己的生命,拒绝替国王抵命,唯独阿德墨托斯的妻子阿尔刻提斯愿意替死,以凡人的力量接下了神的谕旨。当玄黑的死神从王宫掳走阿尔刻提斯的生命,臣民们的悲痛升至极点时,在阿德墨托斯宫中作客宴饮的赫剌克勒斯才从蒙蔽中清醒,遂在王后的坟前伏击了死神,把阿尔刻提斯夺回来,让国王一家重新团圆。

【作品选录】

七 第三场

阿尔刻提斯的尸首由众仆人自宫中抬了出来,

阿德墨托斯随上。

阿德墨托斯 啊,斐赖城的居民,你们好心好意来到这里,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的仆人们正抬着这遗体到坟前去,到那土台前去。请你们尊重习惯,对死者道别,她正在前赴那最后的旅程。

歌队长 呀,我看见你父亲迈着衰老的脚步前来,他的仆人们还为你的妻子捧来了一些装饰,那是死者所喜欢的礼物。

斐瑞斯偕众仆人自观众右方上。

斐瑞斯 儿呀,我同情你的灾难特别跑来,谁都不否认你失去了一个贤淑的妻子;但是你得忍受,不论这事情多么难忍啊!你接受这一点礼物,把它埋在地下: 她的遗体也该当受人尊敬,儿呀,她为了救你的性命而死,不至于使我老来孤独,不至于使我失去了你,在愁苦中消磨我的残年。她敢于作出这高贵的行为,使世间妇女的生命显得分外光辉。

永别了,但愿你在地府永远幸福,你曾经拯救了我的儿子,扶起了我这一家快倒下的人。我敢说,像你这样的姻缘倒是对人有益: 那其余的都不值得缔结啊!

阿德墨托斯 你自己跑来送葬,不是我邀请来的,我认为你出现在这里并不受欢迎。她绝不会戴上你的装饰,也不需要你什么东西,就这样子埋葬。正当我的性命难保时,你倒该替我忧伤!你已经很老了,却只是旁观,让别人,让一个年轻女人来替死,你如今好意思来哀悼这死者?可见你并不真是我的父亲,那自认为她生了我、被称为我的母亲的人,也并不真是我的母亲;我原来是奴隶的血肉,被人偷偷放在你妻子的胸前。你如今来受考验时,倒显出了你是什么,我再也不承认我是你的儿子了。

就怯懦而论,你超过了任何人!你这样老了,已到了生命的尽头,还不愿意,还不敢替你儿子死;你们却让这外邦女人来替死,我该当把她,只把她当作我的父亲和母亲才对。

如果你为自己的儿子死了,你倒算做了这光荣的事情;但是,无论如何,你这残余的生命是很短促的啊!真的,凡是人类所该当享受的幸福,你都享受过了: 你壮年时就继承了这王位,如今又有了我这样的儿子做这宫中的继承人,你老死时也不至于没有子嗣,不至于留下一个空虚的朝廷让人劫夺。

你可不能说,你存心让我死去,只因为我不尊重你的高年;实际上我心里十分孝敬你,哪知你和那生我的母亲却这样答谢我这一片好心!快不要耽误了你生儿的时机,好有人给你养老,等你死时,再替你穿上寿衣,把尸体陈列起来。我决不会亲手来埋葬你,对于你,我算是死了。如果我另外遇着一个救命恩人,依然可以看见阳光,我便说,我是他的儿子,是他老年时一个孝顺的奉养人。

那些老年人总想死,抱怨年寿太高了,抱怨生命太长了,那真是假心假意啊!等到死神来到时,可又不愿意死,那长寿对于他们再也不是难堪的了!

歌队长 别说了,这眼前的灾难已经够受,国王呀,请不要激怒你父亲的心吧。

斐瑞斯 孩子,难道你是在狂妄地责骂你用金钱买来的吕狄亚或是佛律葵亚奴隶吗?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个忒萨利亚人,是个忒萨利亚父亲所生,生来就是个真正的自由人吗?你太蛮横了,竟向我发出这粗暴的言语,你这样攻击我,可别想轻易就逃掉了!

我只是生你,把你养来做这宫中的主子,可没有替你死的义务,因为我并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祖传习惯,或是希腊的法律: 当父亲的应该替儿子去死。你要自立,不论你快活不快活;凡是你应该从我手里继承的东西,你都得到了,你已统治着这样多的人民,我还要给你留下一块很大的土地,那是我从我父亲那里接过来的。我哪里害过你,夺过你什么东西?

你自己高兴看见阳光,你以为当父亲的就不高兴看见阳光吗?我自然认为,我们在地下住的年月是最长久的,生活期间是短促的,可是生活很甜蜜啊!

你也曾厚着脸皮求不死,你害死了她,躲过了那注定的命运,才能够活着。你说我太怯懦了吗?你这坏东西却远不如你的妻子,她替你死了,替你这漂亮的年轻人死了!你发现了一个很聪明的办法,可以长生不死,只要你劝得动你每个时期内的妻子都替你死;你自己怯懦,却要骂那些不愿替你死的亲人!

请你别说话!你想想,如果你爱惜自己的性命,人家也会爱惜。你再信口伤人,你就要听见许多不冤枉你的辱骂。

歌队长 前前后后已经说了这许多。老年人,别再斥责你的儿子了。

阿德墨托斯 随你说吧,我的话已说完了。如果你听了我这番真话,心里很难受,你根本就不该对我做错事情。

斐瑞斯 如果我替你死了,我的过错更大呢!

阿德墨托斯 难道一个年轻人的死同一个年老人的死是一样的吗?

斐瑞斯 我们只应该活一条命,不应该活两条。

阿德墨托斯 但愿你活得比宙斯更长久!

斐瑞斯 又没有人害过你,你竟自咒骂起父母来了?

阿德墨托斯 因为我看见你想长生不死呢。

斐瑞斯 你不也正是送这尸首去埋葬,代替你自己吗?

阿德墨托斯 啊,你这坏人,这正是你怯懦的证据。

斐瑞斯 她不是我害死的,你可不能这样说啊。

阿德墨托斯 哎呀,但愿你也会来求我帮助。

斐瑞斯 多结几次婚,好有更多的女人替你死。

阿德墨托斯 这正是你的耻辱——因为你不愿意死。

斐瑞斯 太阳神这光亮真可爱啊!

阿德墨托斯 你的心眼太坏了,你太没丈夫气了!

斐瑞斯 你可别想笑嘻嘻地抬走一个老年人的尸首。

阿德墨托斯 等你的寿数尽了时,你一定死得不光荣。

斐瑞斯 死后留下什么坏名誉,我倒不在乎。

阿德墨托斯 哎呀呀,老年人真是厚颜无耻!

斐瑞斯 你的妻子倒很有羞耻心,可是你又看出了她很傻!

阿德墨托斯 你走开,让我埋葬尸首。

斐瑞斯 我这就走;你去埋葬吧,你原是她的凶手,你会遭受她亲戚的惩罚: 如果阿卡斯托斯不为他姐姐报这血仇,他就算不得好汉。

斐瑞斯偕众人自观众右方下。

阿德墨托斯 去你的,你和你的妻子!你们的儿子虽还活着,你们却孤独地衰老下去,那倒也活该。再不要回到这宫中!假如我得放弃你这祖传的宫殿,那么,我就会叫传令官去宣布。

我们得忍受着眼前的灾难,让我们走吧,去把尸首埋在坟土里。

众仆人抬着尸首自观众左方下,歌队唱着下面的诗随下。

歌队 永别了,你这高贵、最贤淑的女人啊!正因为你太勇敢了,才落得这样不幸!但愿冥王和下界的赫耳墨斯慈祥地接待你;如果那些善良的人在那里享受什么优遇,愿你也在冥后身旁永远享受。

仆人自宫中上。

仆人 我曾见过那许多从各方来到阿德墨托斯宫中的客人,伺候过他们宴饮;可还没有接待过比这个更不要脸面的客人进入这宫廷。首先,这客人亲眼看见我们的主人在悲伤,他却忍心进门去,进入了那宫中;他一点不客气,接受了我们献上的礼品,虽然他明知道我们的灾难。如果有什么东西我们没有送上,他就催我们去取。他把那用常春藤缠绕着的酒杯双手举起来,倾饮那紫色的葡萄净酒,直到那酒力把他缠住,使他一身发火。他更把桃金娘的枝叶绕在他头上,粗声怪叫。我们听见那两种不同的声音: 他不顾阿德墨托斯的灾难,在那里高唱;我们这些仆人却在痛哭我们的主母。可是我们并没有让客人看见这泪湿的眼睛,因为国王这样吩咐过我们。

我还在宫中款待客人,款待一个无赖的小偷或是强盗,王后就已经离开了这里,我不曾跟去,也不曾举手送别、哀悼我的主母,她像是我的、像是全体仆人的母亲: 她时常平息国王的愤怒,解除了我们许多痛苦。正当患难中闯来了这客人,我恨他恨得不对吗?

赫剌克勒斯头戴桃金娘花冠自宫中上。

赫剌克勒斯 原来在这里,你在想什么心思,做得这样假正经?一个当差的不应该哭丧着脸对待客人,应该高高兴兴来款待。可是你看见主人的好朋友到了这里,却哭丧着脸、皱着眉来款待,关心着一个外人的灾难。

你且过这边来,好变聪明一点。你懂得人生的事理吗?懂得它的本性吗?我想你一定不懂得。你怎么会懂得呢?听我说: 死是一种债务,人人都要偿清,可没有谁知道得很准,他来朝还能否生存: 命运是不可测的,谁知道它这样运行,我们无法去请教,也不能凭什么巧妙的法术去推测。

你听了这番话,从我这里明白了这道理,你就该寻乐,就该喝酒,只把每天的生命当作你自己的,那其余的全归给命运。你更当崇拜爱神,她是这人间最可爱的神,她的心情也最是温柔。快把那些旁的思想撇开,听从我的话,假如你以为我说得很对,——我想是很对的。你还不放下这过度的悲哀,忘掉这眼前的灾难,戴上花冠,同我喝一点酒?我知道得很清楚,这杯中的酒流出来,会改变你现在忧郁惆怅的心情。我们既是凡人,就得做凡人的梦想。若是让我来评判,那些正正经经和愁眉不展的人所过的生活,真不是生活,那简直是苦难啊!

赫剌克勒斯举杯敬仆人,被谢绝。

仆人 这些事情我都很明白,只是我们眼前的情况不宜于宴乐与欢笑。

赫剌克勒斯 那死去的女子是一个外人,你不必过分悲伤;这宫中的主人们全都健在。

仆人 怎么说全都健在呢?你简直不知道这宫中的灾难。

赫剌克勒斯 除非你的主人骗了我什么。

仆人 他太、太客气了。

赫剌克勒斯 只因为一个外邦人死了,我就不该好好地受款待吗?

仆人 她倒是一个很亲近、很亲近的人。

赫剌克勒斯 难道他有什么不愿告诉我的灾难吗?

仆人 你去吧,愿你有福;我们要关心我们主人的灾难。

赫剌克勒斯 你这话开始说出了,这不是一个外人的灾难。

仆人 要不然,我看见你宴饮,就不会太烦恼。

赫剌克勒斯 我这东道主竟这样错待了我吗?

仆人 你来到这宫中要人款待,可来得不凑巧;我们正在悲伤,你看我们剪了头发,穿上了黑衣裳。

赫剌克勒斯 那死去的是什么人?到底是他的女儿,还是他的老父亲死了?

仆人 都不是,客人呀,那死去的是阿德墨托斯的妻子!

赫剌克勒斯 你说什么?到了这时候,你们还款待我!

仆人 只因为他不好意思把你送出宫门。

赫剌克勒斯 不幸的人呀,你失去了一个多么好的妻子啊!

仆人 不仅是她,我们都完了!

赫剌克勒斯 我看见他的容貌,看见他剪了头发,眼中滴泪,我已觉察出来了。可是他骗了我,说他在送一个外邦女子去埋葬。因此我违反我的意思,踱进了这宫门,在这个好客的主人家里畅饮,哪知他正处在这样的情况中。我不是头上戴着花冠,在这里取乐吗?这宫廷遭遇着这样大的灾难,你竟自不告诉我,这是你的错!他到哪里埋葬去了?我要在什么地方才遇得见她?

仆人 靠近那直通拉里萨的道路上,你可以看见那郊外有一个磨光了的石头造的坟墓。

仆人进宫。赫剌克勒斯把花冠折下来,扔在地下。

赫剌克勒斯 (自语)我这颗很勇敢的心,很勇敢的灵魂呀,你现在要表示你是厄勒克特律翁的女儿阿尔克墨涅——那提任斯女人——替宙斯生下的多么高贵的儿子啊!

我要去拯救阿尔刻提斯,那刚才死去的女人,把她重新放在这宫中,报答阿德墨托斯的恩惠。我要去等候那穿着黑袍的死神,那阴魂当中的王子,我想我可以遇见他在坟旁吸饮那血浆,我就在那里埋伏着,从我藏身的地方跳下去把他擒住,用我这两只手抱住他,弄得他双肋痛苦难当,可没有谁救得了他,直到他给我放了那女人。

万一我没有擒住他,万一他没有到那里去吸饮那血浆,那我就去到那冥王和冥后的幽暗宫中,向他们请求;我相信,我可以把阿尔刻提斯引上来,把她交到我的东道主手里。他虽然受了很重的灾难打击,却还把事情隐瞒起来,这高贵的人敬重我,把我接进宫中,不忍心撵我走。哪一个忒萨利亚人,或是哪一个居住在希腊的人比他更好客呢?谁也不能说,国王自己这样高贵,他所厚待的却是个忘恩负义的客人。

赫剌克勒斯进宫。阿德墨托斯偕众仆人和歌队自观众左方上。

阿德墨托斯 哦,哦,我可恨的归来啊,这丧妻的宫殿令人看了真厌恶!唉呀,我到哪里去,到哪里停留呢?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呢?但愿我死了好!真的,自从我母亲生下我来,我就不幸。我羡慕那些死者,我想念他们,愿意长住在死者的家里!我如今没有心看见阳光,或是在地面上来来往往: 死神已夺去了那可爱的人质,把她交给冥王去了。

歌队 (哀歌第一曲首节)前进呀前进,进到宫廷深处去吧!

阿德墨托斯 唉,唉!

歌队 你经受了这灾难,当然要悲哀。

阿德墨托斯 啊,啊!

歌队 我很知道你经受了这痛苦。

阿德墨托斯 哎呀!

歌队 这对那下界的死者可没有什么好处啊!

阿德墨托斯 哦,哦!

歌队 你再也不能和你那可爱的妻子照面了……这真是悲惨啊!

阿德墨托斯 你提起这事情伤了我的心!除了丧失一个忠诚的妻子之外,我们男人还有什么更大的不幸呢?但愿我从没有结过婚,从没有同她住在这宫中!我倒羡慕那些没有妻子儿女的单身汉,因为他们只是一个人,为自己的生命感觉痛苦,倒还可以令人忍受。但是,一个原可以不结婚、不生育过一世的人,看见自己的儿女染了疾病,看见自己的婚床叫死神毁了,那才难受呢!

歌队 (第一曲次节)那命运,那难以抵抗的命运,已经来到了。

阿德墨托斯 唉,唉!

歌队 你的悲哀是没有止境的。

阿德墨托斯 啊,啊!

歌队 那真是沉重啊,可是你还得忍受!

阿德墨托斯 哎哟!

歌队 你并不是第一个丧失了妻子的人。

阿德墨托斯 哦,哦!

歌队 那灾难出现时,它用各样的方法压迫着各样的人。

阿德墨托斯 这长久的悲伤,这为下界的亲人所发出的哀痛啊!(向仆人)你为什么挡住我跳进那坟墓的空处,挡住我同她,同那最贤淑的女人死后躺在一起呢?那么,冥王可以同时抓住两条——不只是一条——最忠实的灵魂,让他们一同渡过那冥间的湖水。

歌队 (第二曲首节)我有个亲戚,他家里死了一个儿子,一个很值得哀痛的儿子,他虽然绝了后,却还很恬情地忍受着那灾难;他如今到了高龄,鬓发已白了。

阿德墨托斯 这宫廷啊,我怎样进去呢?我的命运已变坏了,怎能够再住在这里面呢?哎呀,这真是多么大的分别: 我先前点着珀利翁的松木火炬,在婚歌声里携着我那亲爱的妻子进入宫门,于是那欢呼的行列跟着进来,祝福新郎新妇——她现在死了——说我们双方门第很尊贵,说我们两人品格很高尚,真是好姻缘;但如今,那婚歌换成了悲哀,洁白的衣裳换成了黑色的丧服,就这样把我送到那空床上去。

歌队 (第二曲次节)这悲哀来到你身边时,你正当好运,从没有受过痛苦;可是你到底救起了你的性命与灵魂。你的妻子却死去了,抛弃了她的爱情。这有什么奇怪呢,死神曾分离过多少对夫妻!(本节完)

阿德墨托斯 朋友们,我认为我妻子的命运比我好得多,虽然看来并不如此。因为苦痛再也不会落到她的身上,她已光荣地解脱了这许多困苦。至于我自己呢——我本来就不该活着——虽然躲过了那注定的命运,却要度着这愁苦的生活。到现在我才明白了。

我怎能够忍心进入这宫门?我向谁打招呼?有谁来问候我?我进到里面去有什么快乐呢?我究竟到哪里去呢?那里面的凄凉和寂寞会把我赶了出来,每当我看见我妻子的空床和她常坐的椅子,那宫中的地面铺上了灰尘;每当我的孩子们跑在我膝前哭唤亲娘,那些臣仆也悲叹这宫中失去了一个多么好的主母。

这便是这宫中的景象。至于那外面的,忒萨利亚人的婚筵和妇女的盛会,更使我难堪,因为我不忍心去见我妻子的侣伴。

我的仇人遇见我的时候,会这样评论我:“请看他耻辱地活下来,他不敢死,只好怯懦地献上他的妻子,逃避了死亡: 他像个男子汉吗?他自己都不愿意死,反而怨恨他的父母。”除了那些灾难外,我还会得到这样的坏名誉。朋友们,我的命运坏,名誉也坏,这样活下去,到底有什么光荣呢?

八 第三合唱歌

歌队 (第一曲首节)我曾在诗歌里向上飞翔,也曾在许多誓言里竭力搜寻,可不曾发现什么东西比定数更强,就是那歌声嘹亮的俄耳甫斯在特剌刻的木板上所记下的药方,或是阿波罗传给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子孙来疗治人间病痛的医药也胜不过它。

(第一曲次节)没有人敢到这女神,这唯一的女神的祭台前或是神像前去,她不肯听人献祭。可畏的神呀,请不要在我的一生里来得比现在更凶猛!凡是宙斯所首肯的,他都借重你施行。甚至卡吕柏斯的铁矿石也被你强行熔化了,你那严峻的心一点也不留情。

(第二曲首节)阿德墨托斯,这女神已经把你抓在她那难逃的手掌里,你得忍受,只是痛哭救不回那地下的死者。甚至神们私恋所生的儿子们也毁灭在死亡里。她先前和我们同在时,是一个很可敬爱的人物,她如今就是死了,依然令我们敬爱。你曾把这人间最高贵的妻子娶到了你的床上。

(第二曲次节)别把你妻子的坟墓只当作一个死者的土堆,要让它像神一样受人尊敬,受过客称赞。那绕道上前的客人会向她致敬,说出这样的话:“这女人为她丈夫死去,她如今倒是个快乐的神仙。祝福你,王后,请你保佑我吧!”

(罗念生译)

【赏析】

公元前438年,欧里庇得斯47岁左右,《阿尔刻提斯》上演,得次奖。这部戏剧取材于古希腊神话,人神一起登台,在对话与争辩中闪现着作者对爱情、荣誉和生命等问题的思考。

阿尔刻提斯是斐赖国王阿德墨托斯的妻子。他们一家原本过着幸福的生活,但阿德墨托斯因怠慢神灵而即将遭遇死亡之灾,为国王牧羊的日神阿波罗向死神求情,死神答应可以放过国王,但是必须找一个人替死。阿德墨托斯年迈的父亲斐瑞斯和上了年纪的母亲都不愿意替儿子去死,只有他的妻子阿尔刻提斯愿意为丈夫牺牲自己。国王的朋友赫剌克勒斯路过弗赖国,国王盛情款待他,并向他隐瞒了王后过世的事。赫剌克勒斯通过王后的仆人知道此事后,勇敢地与死神决战,抢回王后,使国王一家团圆。但大团圆的结局并不影响本剧整体上的悲剧感。

阿尔刻提斯身上没有邪恶,没有残忍,没有报复,她身上只有爱,只有牺牲和奉献。她出于对丈夫的爱,考虑到丈夫对国家的责任,勇敢地选择了死亡。她对丈夫说:“你的生命比我的宝贵,因此我愿意为你去死。要是没有你,我也不愿活下去。”只是身为母亲,她担心孩子遭受后母的虐待,叮嘱丈夫不要再娶。在古希腊,一个男人的生命远重于千万个女人的生命,更何况一个贤良的国王。在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城,人们普遍藐视老年人,认为衰老是一种纯然的不幸。因此也就可以理解阿德墨托斯为何理直气壮地指责父亲“这样老了,已到了生命的尽头,还不愿意,还不敢替儿子死”。但不能不说阿德墨托斯是个自私的人,不管他有多么堂皇的理由,不管他多么痛苦,不管他在妻子死后多么想念她,所有这一切都不能掩盖他的自私自利。他没有权力剥夺别人的生命,让妻子代他去死,也没有理由斥责年迈的父母。因为生命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美好的,尽管很短暂,谁“都高兴看见阳光”。而且正如他的父亲所言:“我只是生你,把你养来做这宫中的主子,可没有替你死的义务,因为我并没有见过这样的祖传习惯,或是希腊的法律: 当父亲的应该替儿子去死。”诗人将阿德墨托斯放置在戏剧矛盾的中心,有其特殊的用意。争论和冲突在他身上发生,于是在对峙中正义与邪恶也渐渐地显露于观众的眼前。阿德墨托斯的处境很尴尬,他踩着妻子的尸体活命,连他的父亲都谴责他“厚着脸皮求不死”,“躲过了那注定的命运,才能够活着”。

从剧本中我们无法读到欧里庇得斯的直接立场。他常常隐藏自己的观点,只把问题摆出来,而让剧中的角色分别站在自己的立场申辩并口伐对方。歌队长先对阿德墨托斯说:“别说了,这眼前的灾难已经够受,国王呀,请不要激怒你父亲的心吧。”接下来,又对斐瑞斯说:“前前后后已经说了这许多。老年人,别再斥责你的儿子了。”作为置身冲突之外的第三方,歌队长并没有明显的偏向,可见争论的结果并不是戏剧的重点,而是争论中展现出来的生活的荒诞。古希腊的命运悲剧到了欧里庇得斯时代,由于受到雅典知识界关于自然和法律问题讨论的影响,加深了对神的怀疑。在戏剧中,人的受难并非因为自己的过错或家庭的罪孽,而往往缘于神的自私和随心所欲。在本剧中,如果阿德墨托斯没有得罪神祇,妻子也不必替他死,父子也不会反目,他也不用背着怕死的罪名。

在欧里庇得斯的戏剧中,人已经不再被动地接受命运之神的安排,而是勇敢地反抗神的压迫。赫剌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他有真性情,也有正义感,从不害怕邪恶的神祇。他神勇无比,完成了十二项英雄伟绩,被升为武仙座。此外,他还帮助伊阿宋觅取金羊毛,解救了普罗米修斯。为了朋友,他可以出生入死。本剧中,他知道真相后,毅然决定帮助阿德墨托斯,把阿尔刻提斯从死神的手上拯救出来。正如剧中所言,“赫剌克勒斯就像是一个善心的恩人,去到那幽暗的地府里,从死神的掌握中夺取那太阳西沉时逝去的黄昏,把她带到晨光里”。

历代神话一般只说神事,但欧里庇得斯却在此剧中浓墨重彩地刻画了一个平凡却伟大的女性。阿尔刻提斯甘心为丈夫抛弃生命,这种牺牲是崇高的,伟大的,光彩夺目的。这是母性的升华,是人世间无与伦比的。

(梁建东 丁巧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