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伤的旅行·斯特恩》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约里克是英国的教士。在他看来,别的游客都是动机不纯、不够格的游客,只有他,掌握了旅游的真谛,才是真正的游客。怀着多愁善感的心绪,他开始了从法国的加来、巴黎、凡尔赛到意大利的旅行。在旅途中,他拒绝了修士的乞讨,后来又后悔,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恶劣。结识一位美丽的夫人,和她交往却又犹豫不决,反反复复,思想斗争激烈。他路遇一个死掉驴子的人,竟然为了自己死去的驴子坐在地上痛心欲绝。因为没有通行证,他结识了伯爵先生,讨论了莎士比亚的作品,讨论了法国人的性格等等。在旅途中,他遇到了不同的人、不同的事,有着自己一段又一段的不同思考。

【作品选录】

许多云游四方的贤哲必然观察到,天性以它不容置疑的权威设下一定的疆界和樊篱,以限制人的不满: 它让人承担几乎不可逾越的种种义务,必须在家里安排舒适的生活,忍受痛苦,就这样不声不响、轻而易举地达到了它的目的。它仅仅在家里为他准备了一些可以跟他分享幸福,分担一部分重担的最合适的对象,因为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这沉重的负担凭一个人的双肩是担不起的。不错,我们领受了一种不完善的力量,有时把我们的幸福散布到它设置的界限以外,然而世事又作了这样的安排,由于缺少语言、社交关系和亲属,又由于教育、习俗的差异,我们离开自己的范围传达我们的感受,便碰上许许多多障碍,往往完全不可能。

因此,搞感情上的交易,移居国外的冒险家总免不了吃亏: 他必须按他们出的价买他不必买的东西——在交谈时,别人听他的话,也免不了要打很大的折扣——顺便说一句,因为这一情况不断迫使他落到他能找到的一个个更公平的作这种交谈的中间人手里,要猜出他这一方的意思,决不需要神算子的能耐——

谈到这里,势必要谈到正题;也自然要谈到(要是这辆一上一下晃动的单座马车能让我写得下去的话)旅行的动因和终极原因——

闲散的人离乡背井到外国去,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这些理由也许出于以下一般原因之一——

体弱多病,

智能低下,或者

必不可免。

头两类包含那些怀着骄傲、好奇、虚荣或怨恨不辞辛劳走陆路或水路的游客,要再分门别类,细分下去,可以分到无穷。

第三类包含全部外国的受难者大军,尤其是凭牧师特权出门旅行的人,他们或者作为罪人,在治安法官推荐的管教者指导下旅行——或者是由硬心肠的家长或监护人打发出去的年轻绅士,他们在牛津大学、阿伯丁大学和格拉斯哥大学推荐的管教者指导下旅行。

还有第四类,但这一类人数太少,要不是因为这种性质的作品需要写得极其精确、细致入微,以免特点混淆不清,本不值得特别提一笔。我所说的是这样一类人,他们渡海到异国他乡小住,其目的是为了种种理由,找了种种借口省钱: 不过,他们倒不如在国内省钱,还能省了他自己和别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既然他们旅行的理由,在其他类型的侨民当中要算最不复杂的,我姑且为这些绅士安个名目以示区别

简单的游客。

这样,也许可以把全部游客归纳为下列名目。

闲散的游客,

好奇的游客,

说谎的游客,

骄傲的游客,

虚荣的游客,

怨恨的游客。

接下去就是必须旅行的游客,

犯了轻罪、重罪的游客,

不幸的、无辜的游客,

简单的游客。

最后(要是你允许的话)是

多情善感的游客(借指本人),他旅行过,而且正在写游记——像这一类的任何一个游客一样,出于必需,也是一个必需旅行的游客。

同时,我很清楚,我的旅行和观察,别具一格,与我的前辈截然不同,因此我本来可以坚持要求独享一个壁龛——不过,由于我希望引人注意,也会闯入虚荣的游客的范围,直到我有了提这要求的更充分的理由,而不是仅仅凭我的工具新奇。

如果读者本人也是个游客,只要对此研究、思考一下,他也许能确定自己在这份分类表上的地位和级别,在他来说这就够了——要了解他自己仅差一步;因为,他很可能到目前还保留着他耳濡目染或已见于言表的东西的一些色彩和相似之处。

最初将布艮第葡萄移植到好望角的人(注意,他原是荷兰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好望角还能喝到在法国山上长的那种葡萄酿的酒——他太迟钝,想不到这一层——不过,毫无疑问,他期望喝到有点葡萄酒味的饮料;至于酒的好坏,或不好不坏——他有阅历,知道这不由他作选择,他能否成功取决于一般所谓机遇: 无论如何他希望喝到最好的酒;这位荷兰人如果怀着这样的希望,而他又过于相信自己脑袋坚强,行事稳健,很可能在他新种的葡萄园里推翻他这点自信: 结果发现他赤着身子,成为他家里的人的笑柄。

那些乘船坐车周游世界上较文明的王国,去寻求知识,了解别人有多大改进的可怜游客的情况,也正是如此。

我们为此乘船坐车旅行,的确可以获得知识,了解到改进情况;不过,无论寻求有用的知识,还是真正的改进,完全像买彩票一样——即使在那个冒险家大有收获的地方,他学到的东西,也得谨慎地、清醒地运用,才能多少得到点好处——不过,怪得很,有时学、用都偏偏碰不上机会,因此,我以为,要是一个人能说服自己,不靠外国的知识或外国的改进也过得很满意,他也做得同样明智,尤其是如果他生活在并不绝对需要知识或改进的国家——当我看见好奇的游客不畏旅途条件恶劣,长途跋涉去游览名胜,参观古迹,有好几回使我心里感到非常难受;正如桑丘·潘沙对堂吉诃德所说,他们在家里也能看到这些,还不会打湿脚呢。这是一个充满光明的时代,欧洲各国、每个角落,无不发出自己的光芒,交相照耀——大多数学科和大多数事务的知识,像意大利街上的音乐一样,能分享的人,不付分文——不过,天下还没有一个国家——上帝可以作证,(总有一天我必须到他的审判席前交代这部作品)——我并非夸大其词——不过,天下还没有一个国家有更多可学的东西——如果那里可能比这里更适于求知,更有把握求得——那里艺术得到鼓励,会很快获得崇高的地位——那里很少由天性(整个来说)承担责任——总而言之,哪儿最富于智慧,更具丰富多彩的特色,能满足我们思想上的需要——那么,亲爱的同胞,你就到那儿去——

——我们就瞧瞧这辆马车,他们说道——遵命,我说道,一边跳下马车,脱下帽子——我们正纳闷,其中一个说道,我看出他是好奇的游客——这车怎么会动呢——因为我写前言激动,我冷淡地说道——我没听说过,另一个说道,他是个简单的游客,竟在单座马车上写前言——在面对面的双座马车上写,我说道,那当然更好。

——既然英国人出门旅行并不是为了看英国人,我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

——这点东西,他一边把剩下的面包渣放进袋里,一边说道,——这点东西本来是给你吃的,要是你还活着,能跟我一起吃就好了。——听他的口气,我以为这应该是对他的孩子的呼唤;然而却是对他的驴说的,就是我们看到死在路上,让拉弗勒出事的那头驴。看来这个人为它非常伤心;不由使我联想到桑丘为他那头驴伤心;不过,他更动真情。

这位伤心人坐在门旁的石头长凳上,驴的鞍子、笼头放在一边,他一会把这些东西拿起来,一会又放下——瞧着,摇摇头。然后,又从袋子里取出面包渣,要吃似的;在手上拿了一会——便放到笼头的嚼子上——想念地瞧着他所作的这点小小的安排——随即发出一声叹息。

他这种毫无虚情的悲哀,招来了不少人围着他;在备马的时候,拉弗勒也凑在里面;我一直坐在马车里,能越过他们的头看到、听到。

——他说,他是从弗兰科尼亚最远的边区到西班牙,最近才从西班牙来;回家时,走到这里驴就死了。大家似乎都想知道,这样老这样穷的一个人竟离开老家走这么远,究竟为了什么事。

蒙上天喜欢,他说道,赐给我三个儿子,全德国最好的孩子;可是,闹天花,一个礼拜他就丢了两个大儿子,最小的一个也害了这种瘟症,他担心他的儿子全被夺走,便发下誓愿,如果上天不带走他的小儿子,他愿意到西班牙的圣亚哥走一趟,以报大恩。

伤心人讲到这里,停下来向天性献礼——随即痛哭流涕。

他说,上天接受了这个条件;他便带着这个可怜的东西离开他的村子,它陪他赶路,任劳任怨——一路上它跟他同吃一样的面包——就像他的朋友一样。

站在周围的人,都关心地听这个可怜人讲——拉弗勒给他钱。——伤心人说,他不需要钱——这事不在驴值多少钱——而在失去它。这驴,他说道,他确信是爱他的——讲到这事,他又把他们过比利牛斯山时碰上的倒霉事讲了一大篇,那山把他们隔开三天;那三天,他找驴,驴也找他,在相遇之前,他们都没吃、没喝。

你失去这匹可怜的牲口,朋友,我说道,至少还能从中得到安慰;我相信你是它仁慈的主人。——唉!在它活着的时候,我认为是这样——不过,它死之后,我不这样看——我身子的重量加上我的痛苦,它受不了,——把它累死了,恐怕我要对它早死负责。——这世界真可耻!我自言自语道——如果我们像这个可怜人爱他的驴那样彼此相爱——那就了不起了。——

××××××

我在旅馆前下了车之后,门房告诉我刚才一个带着一个帽盒子的年轻女人找过我。——不知道她走没走,门房说道。我从他那里取了我房间的钥匙就上楼;我走到离我的房门前的楼梯口不过十级台阶时,遇见她正缓缓地下楼。

那正是我陪她在凯德孔蒂街上走过的那位美丽的侍女: R夫人派她到莫登旅馆附近的时装店办点事;因为我未能去拜访她,还叫她打听我是否已离开巴黎;如已离开,是否有留给她的信。

那位美丽的侍女既然离我的房门很近,便转身跟我进了房间,等我写明信片。

那是五月末的一个晴朗、宁静的傍晚——猩红色的窗帘(跟帐幔一个颜色)已拉上——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帘把很温暖的色调映在美丽的侍女脸上,竟使我以为她羞红了脸——这么一想也使我羞红了脸——我们又是单独在一起;因此,头一阵脸红还未消退,又添了一层红晕。

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半内疚的脸红,那主要怪血液,不能怪那个男人——血液从心里一涌而上,美德立即紧随其后——并不是为了召回它,而是为了让神经对它的体味更美妙——这是相关联的。

不过,这事我不描述了。——我先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跟前天晚上我给她的那番关于美德的教导不太一致——我找明信片找了五分钟——我明知没有——我拿起笔——又放下——手发抖——我心里有鬼。

我跟任何人一样清楚,鬼是对头,如果跟它斗,它就会从我们身上逃走——但我几乎不跟它斗;由于一种恐惧感,我虽然可以克服,仍害怕可能在争斗中受伤——于是,为安全计,我放弃了胜利;我总是自己逃走,而不是想赶走它。

美丽的侍女走近我找明信片的那张写字台前——先拿起我放下的笔,又端起墨水递上来: 那样子很可爱,我就要接过来了——但我不敢——亲爱的,我说道,无纸可写。——写吧,她简单地说道,写在什么上面都行。

我差点要叫出来了,那么,我要写在你的嘴唇上,美丽的姑娘。——

——我死也不会干这种事,我说道——因此,我拉着她的手领她到了门口,便嘱咐她别忘了我给她的教导——她说,她当然不会忘记——她有几分真诚地说着,转过身,把两手并拢放到我手里——此情此景,我不能不紧紧握着那双手——我想放开它;我握着它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在争论,反对这样做——我仍然握着它——过了两分钟我发觉我得再次进行斗争——想到这事,我感到两腿两手都在发抖。

床角那一头离我们站的地方不过一码半——我仍握着她的手——这事怎么发生的,我也说不清,但我没请她——也没有拉她——也没想到床——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都坐下了。

我正要把小钱包给你看呢,美丽的侍女说道,那是我今天做来装你那个克朗的。于是,她把手伸进挨着我这边的右边的口袋,摸了一会——又伸进左边的口袋——“她把钱包丢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平静地等待过——到底还是在右边的口袋里——她取出来;钱包是绿府绸做的,用一点絮了东西的白缎子做衬里,大小正好能装那个克朗——她把钱包放在我手里——很好看;我拿着钱包,手背靠在她的膝上有十分钟,一会瞧着钱包——一会瞧钱包的一边。

我的宽领带的褶边上有一两处绽线——美丽的侍女,一声不响,拿出小针线夹,穿上针,将它缝上——我预见到,这会拿当代的荣耀冒险;在缝的时候,她的手在我脖子上晃来晃去,我感到幻想在我头上编织的荣耀的桂冠摇摇欲坠。

她走路时鞋带松了,鞋扣刚掉下来——瞧,美丽的侍女抬起脚,说道——作为回报,我非给她扣上鞋带不可,于是,把鞋带穿进去——我扣上之后,又抬起她另一只脚,看看两只鞋是否都系好了——由于抬得太突然——这不可避免地使美丽的侍女失去重心——于是——

是的——于是——你们那土疙瘩脑袋、冷漠心肠能说服或掩饰你们的热情的人,告诉我,人有热情犯了什么罪?人的心灵怎么能对情绪之父负责?除非他受热情支配干出什么事。

如果本性那仁慈的网本来就是这样织就,网上缠着几根爱和情欲的丝,为了拔掉这几根丝就非得把网扯破吗?我有这样的禁欲主义,就鞭打我吧,本性的伟大统治者啊!我自言自语道——不管您把我置于何种处境考验我的美德——我会冒多大的危险——我的处境如何——请让我体味一下出自本性的种种活动,那是我作为人的活动,要是我作为一个好人支配这些活动,其后果,我将提请您公断——因为是您造就我们,不是我们造就自己。

说罢,我扶起美丽的侍女,领她出了房间——她一直在我身边,等我锁好门,把钥匙放进口袋——于是——最后胜利已见分晓——我吻了一下她的脸,又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安全地到了旅馆门口,到这时,才见分晓呢。

××××××

在你登上托里拉山顶之后,一下坡,不久就能驶到里昂——那么,一切快速度,再见了!既然走下坡路要当心,而且,不用那么快的速度赶路更适合我的心情,我就跟一个马车夫订了约,言明套两头驴,走慢点,而且,用我自己的马车,经萨瓦把我安全送到都灵。

可怜的、有耐性的、不声不响的老实人呵!别怕;你的财产,无非你那纯朴的美德的宝藏,世人不会忌妒你,也不会侵犯你那点耕地。——自然呵!即使你一反常态时,仍然善待你所造成的不富足者——尽管你周围尽是你伟大的杰作,剩下给捏剪子和镰刀把的庄稼汉的不多——但是,除了那一点而外,你还赐予平安和保护;在这样荫庇下的住家是可爱的。

在你的路上遇上急转弯和险情时,让这位旅途劳累的游客发他的牢骚——埋怨你的岩石——悬岩——上坡艰难——下坡提心吊胆——不通行的山——和山洪吧,因为山洪从山顶上冲下大石头,堵住了他的路。——农民们正在清除堵在圣迈克尔和马丹之间的路上的乱石,干了一天了;我的车到达那儿时,还要足足两个钟头才能勉强清理出一条通道来;没有办法,只好耐心等待——那天晚上风雨交加;由于受阻和天气,车夫不得不同意在离他的驿站五英里远的路边一家不大像样的客店住下来。

我马上占据了我的卧室——生上一炉旺火——订了晚饭;再糟糕也不过如此,我正在感谢上天时——一辆马车载着一位夫人和她的女仆到了。

因为这家客店没有别的卧室,不大体贴人的女老板便把她们带到我的卧室,带进屋时,告诉她们,这里只有一位英国绅士,没有别人——有两张舒服的床,屋里的小套间还有一张——她提到这第三张床的口气,没有夸赞的意思——不过,她说道,有三张床,也只有三个人——她竟敢说,这位先生会尽力帮忙解决的。——我不容那位夫人有一会猜测的工夫——马上宣称,只要力所能及,我会帮忙。

既然这不等于说我完全让出了房间,我仍然认为自己还算是房主,有尽房主之谊的权力——于是我请夫人坐——一定要她坐最暖和的座位——叫人再拿点劈柴——吩咐女老板添一份饭菜,给我们拿最好的酒来。

夫人在炉边烤火,还没烤上五分钟,她就转过头去看看床,她越往那边看,回过头时,那眼色越显得窘——我同情她——也同情我自己,因为她的神色和这情况本身,不一会我发觉自己也跟她一样为难了,她很可能感到为难。

我们要睡的两张床在同一个房间,这一情况本身就足以引起这种感觉——而这两张床又是并排摆的,挨得很近,中间仅能容下一把藤椅,床的位置使我们感到更尴尬——再说,两张床靠近炉火,一边是烟囱的突出部,另一边有一大束光柱从房间穿过,形成一种摆床的凹室,这决不利于我们那微妙的感觉——如果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那就是,这两张床都很小,使我们断了想让她们俩睡一床的念头;即使能睡下两人,不管睡哪张床,我躺在她们旁边,虽说不希望这样,但这事,一想象总是很折磨人,倒也没有那么可怕。

至于里边那个小套间,简直就没有使我们感到宽慰的东西: 潮湿、阴冷,百叶窗掉了一半,一扇窗子既没有玻璃,也没有糊上油纸,挡挡那天晚上的暴风雨。当夫人往那里瞟了一眼时,我没有竭力憋住咳嗽;既然如此,自然就剩下这种选择了——要么,夫人为了她的感情牺牲她的健康,自己住那间小屋,把我旁边那张床让给女仆,要么,那个姑娘住那间小屋,等等,等等。

夫人大约三十岁,皮埃蒙特人,面带健康的红晕: 女仆二十岁,里昂人,是最轻快、活泼的法国姑娘。——总之各方面都有困难——使我们陷入困境,堵住路的石头,在农民们清除它时,这一障碍似乎很大,但比起我们路上的障碍来,不过是一个小鹅卵石——我还得补充一点,我们都太敏感,没有交流一下我们在这种场合的感受,但这并未减轻我们心情上的重压。

我们坐下吃晚饭时,要是没有比萨瓦的客店所能提供的更浓的葡萄酒助兴,我们会缄口不言,直到万不得已才开口呢——但是,夫人在马车里有几瓶布艮第葡萄酒,便叫她的侍女去拿了两瓶;因此,吃罢晚饭,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都感到心里激起了一股劲头,很想交谈,至少是无保留地谈谈我们的处境。在两个小时的谈判中,我们从各个方面斟酌,以种种观点讨论,考虑;在谈判结束时,我们终于商定了条款,并按和约的格式体例拟好条文——而且,我相信,双方都具有不亚于有幸传之后代的任何条约中的真心诚意。

条文如下:

第一条。这间卧室的主权既然归先生一方,他认为靠近炉火的床最暖和,坚请夫人一方允许接受该床。

夫人一方同意;附加如下条件,床帐既是透明的薄棉织品,似乎也不够宽,拉不拢,因此,侍女须用别针,或针线以这样的方式将开口处锁牢,足以使先生一方认为是一道屏障。

第二条。夫人一方要求,先生须整夜穿睡袍睡觉。

不同意: 因为先生不值一件睡袍,他的皮箱里只有六件衬衣和一条黑绸紧身裤。

由于提到黑绸紧身裤,这一条即全改了——因为紧身裤作为睡袍的同义词被接受;于是经要求并商定: 我应当通宵穿黑绸紧身裤睡觉。

第三条。夫人坚持,并规定,先生上了床,灭了蜡烛、炉火之后,先生整夜都不许说话。

同意: 如果先生做祷告不当作违犯条约。

这个条约仅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规定夫人和我脱衣上床应当用的方式——只有一个办法,我让读者去想;虽然我还得脱衣上床,但满心不愿意,因为这即使不怪天性中最微妙的感情,也该怪他自己的想象——这又不是我第一次埋怨想象。

这时,我们都已上床,不知是由于这处境太新奇,还是什么原因,反正我不能合眼;辗转反侧,一直折腾到半夜过后足足有一个钟头,实在忍无可忍——啊,上帝呀!我说道。

你破坏了条约,先生,夫人说道,她也跟我一样没有睡着。——我求她千万原谅,但仍然认为,这不过是一声叫喊——她坚持认为这绝对违反条约——我则坚持说,第三条就有这方面的规定。

夫人决不让步,但她已因此削弱了她的屏障;因为,在热烈争论时,我能听到有两三个别针从床帐掉到地上。

我以名誉保证,夫人,我说道——为了郑重声明,我把胳膊伸出床外——

——(我正要补充说,无论如何我没有丝毫违犯礼法)——

——不过,侍女因为听到我们在争执,担心不久会引起敌对行动,便悄悄摸出她的小套间;由于屋里一片漆黑,她已经偷偷摸到离床很近的地方,以致进了那隔开两张床的窄过道,竟深入到她主人和我之间——

因此,当我伸出手去时,抓住了侍女的手。

(石永礼译)

【赏析】

在《感伤的旅行》之前,《奥德修斯》、《堂吉诃德》、《鲁滨逊漂流记》等早已确立了“游记”式的流浪汉小说形式,但斯特恩却一反传统游记的写法,不以旅途见闻为主,而注重当事人或叙述者本人因事而起的情感抒发,轻松幽默地将心理经验的碎片随意组合。

在节选部分,约里克首先做了一番“游客研究”。他将游客分门别类地称为“闲散的游客、好奇的游客、虚荣的游客、怨恨的游客”等。在他看来,他们都是动机不纯的、不够格的游客,只有他,带着多愁善感的心去体验周围环境,才是掌握了旅游的真谛,才是真正的游客。从法国的加来、巴黎、凡尔赛到意大利的旅行,途中的景物描写很少。在他看来,一个姑娘也许比一座大教堂更有意思,小东西常常显得比大东西还大。作者是以一个个互相孤立的事件为楔子,来披露自己的心绪,追求心理的真实: 一副招势、一种语气、一个眼神、一派路边的景观,都足以引发游客一颗敏感的心的颤动。这不同于以往任何一部游记,在它那薄薄的游记体的外壳下,缓缓流淌的感情暖流使我们早已忘记自己跟着游客走到哪一国哪一站,而完全掉进了一个更加迷人的感情世界。就如斯特恩自己在书中写到的,“这是一次探求自然的、充满爱心的、悄悄的旅行”。改变观察的角度,这本身就是大胆的革新。

所以,阅读《感伤的旅行》,要紧紧贴住“游客”的心才能品出作品的韵味。游记开头,约里克遇到修士向他乞讨,他拒绝布施,还出口伤人。修士走后,他琢磨自己拒绝的原因并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无情加无礼感到内疚,可是一转念,他又发现,这种内疚的心态使他的头脑分外机敏,处于讨价还价的最佳精神状态,于是去交涉买一辆单座马车……《感伤的旅行》中可以见到不少这类意想不到的自我剖析和思想的跳跃。这种时候,他好像走出自己,冷眼旁观,掂量自己的高尚和卑俗,识破自己最隐秘的动机。又如,在动身去巴黎之际,约里克发现一位女士与他同路,就转动念头邀请她乘自己的马车同往。这时,他又站出来分析自己各种不同的思想动机。他明确地意识到,当他要实现这一义举时,他的秉性中所有的邪恶欲念和劣根性都惊觉起来,这里有吝啬、戒心、胆怯,还有伪善和利欲。然而出乎我们的意料,面对这些杂念的袭击,约里克无动于衷,依旧按原计划请女士上车。他心里明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自己从来听凭第一个冲动行事,不被后来的考虑所左右。

斯特恩笔下的自我分析带有明显的自我嘲讽、自我调侃、自我揶揄,这样就为全书平添了机智幽默的谐趣。小说主人公的名字,约里克,本身就给我们一个暗示。约里克是《哈姆莱特》已故国王的弄臣,王子哈姆莱特在掘墓的一场戏中发现了他的头骨,于是捧在手里大发感慨:“哎,可怜的约里克……他是一个最会开玩笑、非常富有想象力的家伙。”作品主人公的命名使我们联想到莎士比亚的约里克,并由于同名而把这个约里克的形象不可分割地与“开玩笑”和“想象力”联系起来。《感伤的旅行》中的两个人物在听到“约里克”的名字时以为白天见了鬼,更加突出了这种联系。约里克式“开玩笑”的例子在作品里俯拾皆是。约里克教士几次三番与女性打交道,看起来未免涉及猥亵,实际上那是约里克教士在和自己开玩笑,也在跟读者开玩笑。如,侍女跟约里克两人面对面在客店屋子里,气氛有点微妙,后来一个接触导向又一个接触,一个动作引出另一个动作,最后不知不觉和侍女坐上床了。事后他又大发议论自我辩护说,人的本性的网上“缠着爱和情欲的丝”,难道“为拔掉这几根丝就非得把网扯破吗”,他还颠倒常理自称绝不犯“这样的禁欲主义”。他把自己的行为称为“征服”,要读者照他的意思去理解“征服”,不是指在床上征服了侍女,他是说他战胜了自己,没有听任自己去实行“禁欲主义”, 而是服从了造就自己的伟大的天意!小说的结尾,句子未完却戛然而止,别出心裁,意味深长。其实,社会、宗教加在情欲上的禁忌动摇了。我们如果单从字面上接受他的这番宏论,那就大大上当了。

在维多利亚时代,这的确是一种相当不合时尚的哲学——享乐的哲学,这个牧师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供认:“我这一辈子几乎总在恋爱,不是爱这位女王,就是爱另一位女王……而且希望能一直爱到死,因为我坚信,要是我竟干出卑鄙的事,那准是在一次热恋和另一次热恋之间的空当”;这个大胆的家伙竟然借他人的口大叫:“快乐万岁……爱情万岁!肉体爱万岁!”萨克雷曾经义愤填膺地痛骂他:“斯特恩写的东西,每一页都少不了以删去为妥的东西,那是潜伏的堕落——暗示此人品质不好。”但是,恰恰是在这里,更见出那种把人生艰辛化为哈哈一笑的勇气,那种绝妙的表现手法。

谁能从死驴身上榨出意呢?斯特恩!死驴的主人痛悼他的这个忠实的伴侣,像摆弄亲人的遗物一样摆弄驴子的鞍子、笼头,他从口袋里取出面包,那是准备与驴子分享的,因此又伤心起来……他的悲痛是这么单纯而动人,约里克目睹此景,感慨这个世界的可耻。“如果我们像这个可怜的人爱他的驴那样相爱——那就了不起了”,这个片段散发了典型的斯特恩式的特有的幽默式感伤。寻求善良爱心是作者旅行的目的之一,千寻万找的人类善良爱心找到了,而这颗心却是被倾注在一条死驴身上,这就是斯特恩式的情趣,他的特殊的韵味。

也许看上去斯特恩有些怪癖,他好像不顾现实,完全钻进自己的主观世界,他的思想感情运动好像无章可循,令人捉摸不透。然而,他实际上是在苦苦追求另一种真实。看看开篇的语言,那跳跃的、不连贯的句子,跟口才极好的人口里说出的话一样,不受一点节制。那思想的次序,思想的突如其来,多忠实于生活,而不是文学。这样的交谈有一种房话的性质,这样,这本书就变得透明了,读者和作者的距离消失了。

前面说过,斯特恩独特的观察,使《感伤的旅行》是一系列画像——修士、夫人、卖点心的骑士、书店里的姑娘、穿上新紧身裤的拉弗勒——是一系列的场景。这些都是飘浮不定的心思,忽东忽西,但是他自有章法。我们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鄙视,一会儿同情,眨眼间,我们就从一种心情转变为相反的心情。这种忽视条理的叙述,容许他放纵不羁。他的语言就是这样。“那是五月末的一个晴朗、宁静的傍晚——猩红色的窗帘(跟帐幔一个颜色)已拉上——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帘把很温暖的色调映在美丽的侍女脸上,竟使我以为她羞红了脸——这么一想也使我羞红了脸——我们又是单独在一起;因此,头一阵脸红还未消退,又添了一层红晕。”这纯粹是诗的片段,完全可以单独欣赏。斯特恩运用对比,把这些不同风格的字句和谐地排在一起。他的清新,他的轻松愉快,他那出人意料,使人大吃一惊的无穷的力量,正是这些对比的结果。正如伍尔夫所说,他把我们领到悬崖绝壁的边缘,我们往那深渊才瞟上一眼,又忽然让我们转身,看另一边绿草如茵的牧场。

我们往往笼统地把英国18世纪小说与现实主义联系起来,而事实上,斯特恩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他笔下思想的空白、联想、跳跃更使我们想到现代小说家伍尔夫的“意识流”。无论从思想还是艺术来看,在18世纪乃至后来的英国文学中,《感伤的旅行》都称得上是标新立异、离经叛道的奇作。这期间有指责亦有赞扬。斯特恩在这部作品出版以后也曾感慨:“除了智者,任何人都不准看。”——他期待有更多的智者走进他营造的独特世界。

(纪 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