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和女儿·盖斯凯尔夫人》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乡村医生吉布森先生鳏居多年,和女儿莫莉相依为命,生活上有诸多不便。后经人撮合,与曾经在伯爵家担任家庭教师的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结婚,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带来一个和莫莉年纪相仿的女儿辛西娅,四个人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故事就是围绕着这一家子的日常生活以及两个女儿的情感经历展开的。

【作品选录】

第十一章 培养情分

吉布森先生以为辛西娅·柯克帕特里克定会返回英格兰来参加她母亲的婚礼,但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却无此打算。她虽不是那种通常所说的说一不二的女人,但不知怎么的凡是她不喜欢的她就不干,凡是她喜欢的她就要尽力去干,或者千方百计要得到。关于她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结婚的事还是她引头谈起来的,吉布森先生提议由莫莉和辛西娅来做两位女傧相,她听时虽然没吭声,心里却不是个滋味,让她的年轻女儿陪在她母亲这位半老新娘身边炫耀她的青春美貌,这叫她怎么受得了。随着婚礼的其他安排逐渐确定,她心里也越发亮堂,还是应该叫辛西娅留在布伦的学校别来才对。

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在她和吉布森先生订婚后的头一个晚上睡觉时,满心希望来个快速的婚礼。她指望一结婚就能摆脱她目前办学的困境,因为她办的这个学校没一点效益,学生数量太少,房租、税收、食品、整洗衣服,还有必不可缺的教书先生,各种费用都叫人难以负担。她觉得没必要再去阿什科姆了,除非去了结后事,收拾衣物。她希望吉布森先生热情似火,催着赶快完婚,并且劝她再也不要干办学的苦差事了,立刻并且永远地结束了它。她甚至在自个儿心里拟好了一篇文辞讲究、慷慨激昂的讲演,准备让他听听。原来她打算对她的学生家长讲明白,她不再继续办学校,他们必须为各自的女儿另找上学的地方,期限为暑假倒数第二周;她觉得这么做应该谨慎为妙,不过这篇讲演着实有力,给她垫了底,打消了她的顾虑。

第二天上午早餐时分,卡姆纳夫人开始为两位中年恋人安排结婚事项,规定有关任务,一下子给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的计划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你当然不能马上扔了学校,克莱尔。婚礼只能在圣诞节之后举行了,不过那样也很好嘛。那时我们全家都到托尔斯庄园来了,让孩子们去阿什科姆转转,看看你结婚,那才有意思呐。”

“我看——恐怕——我以为吉布森先生不会喜欢拖很久,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耐不住性子的。”

“啊,一派胡言!卡姆纳老爷把你推荐给他的租户,我相信他不喜欢叫别人不方便。这一点吉布森先生马上会明白的。他是一个有头脑的人,否则他就不可能做我们家的约定医生。你打算拿你的小姑娘怎么办?决定了没有?”

“还没有。昨天像是时间太少,再说人一激动就很难考虑事情。辛西娅快十八了,他想叫她出去做事的话,她可以去当家庭教师,不过我以为他是不会叫她走的。他是个慷慨慈悲的人。”

“那好!我今天就给你们时间商定些有关事情。别把我给的时间浪费在卿卿我我之中,你们都老了,不搞那一套。相互间要了解清楚,达到知根知底,这才是为长久幸福打算。”

于是他们就一两件事情上达到了知根知底的了解。叫柯克帕特里克太太扫兴的是,她发现吉布森先生和卡姆纳夫人一样不想让她背信弃义,对不住学生的家长,虽说他的确有他的难处,要是不能娶新妻进家,把莫莉置于她的保护之下,他真不知这孩子会出什么事。再说他那些断不清的家务事天天作弄他,一天比一天闹得凶。但他还是为人仗义,不考虑劝说柯克帕特里克太太为了他而提前一个星期关闭学校。他甚至没有看出来,在这件事上要说服她该有多容易。她摆了各种迷魂阵,还是没能引他耐不住性子,急着赶在米迦勒节完婚。

“辛西娅,你一旦做了我的妻子——做了我家的主妇——做了小莫莉的母亲和保护人,我就会过上无忧无虑的舒心日子,我简直无法对你说清那该多么美妙。可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干涉你从前的事业。那样做是不对的。”

“谢谢你,我的心肝宝贝。你多好啊!有多少男人想到的只是自个儿的愿望和利益!我相信我那些学生家长会崇拜你——他们会大感意外,你竟为他们的利益着想。”

“那就别告诉他们吧。我讨厌受人崇拜。你何不告诉他们是你自个儿愿意继续办学,直到他们有时间找到别的学校后再说?”

“我不说,因为这不是我的愿望,”她顶撞道,“我渴望叫你幸福,我想把你的家收拾成你的安乐窝,我还特别希望在我最终做了莫莉的母亲后,好好疼爱这可爱的孩子,这是我向来的愿望。我不能把不属于我的美德安顿在我身上。我要是非得为自个儿讲几句的话,我就说:‘众位好人,赶在米迦勒节前给你们的女儿们找好个学校吧——过了节我就得为别人谋幸福去了。’你十一月份还要骑马各处奔波,夜里湿漉漉地赶回家,连个照料你的人也没有,一想到这情形我就于心不忍。啊!你要是让我去说,我就劝各位家长带走他们的女儿,别让一个心已在别处的人照管她们。不过我也不是非要赶在米迦勒节前完婚——那样做不公正,不合适,想必你也不会催促我——你为人太好,不会催的。”

“好吧,如果你觉得众位家长会认为我们行事正派,没什么对不住他们的,那婚期就定在米迦勒节吧,我真心希望如此。卡姆纳夫人怎么说?”

“啊!我对她说了,恐怕你不喜欢等等,因为你和你家佣人闹着别扭,还有莫莉的原因——应当尽快和她理顺关系,越快越好。”

“是啊,理应如此。可怜的孩子!我担心我订婚的消息让她吃惊不小。”

“辛西娅也会感伤不已的。”柯克帕特里克太太说道,决不让她的女儿在感情和爱心方面落在吉布森先生的女儿后面。

“我们要叫她来参加婚礼!让她和莫莉做女傧相。”吉布森先生说道,热情洋溢,发自本心。

但这个计划不大合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的心意。不过她思忖还是别马上反对,等有拿得出手的借口再说,说不定日后情况有了变化,还会生出合情合理的理由来呢。于是这一次她只笑笑,轻柔地按按握在她手里的那只手。

……

第二十四章 吉布森太太的小家宴

前面说过的所有事情都发生在罗杰到布朗宁小姐家去碰上莫莉和辛西娅之前,也发生在不久后吉布森先生在星期五举办家庭便宴之前。

吉布森太太一心要叫两位哈姆利先生觉出这顿家宴吃得痛快,后来果然如愿以偿。吉布森先生非常喜欢两位年轻人,这既是看在他们父母的分上,也是看得起他们本人,他是看着他们从小长大的。再说,吉布森先生对他喜欢的人能做到格外亲切。吉布森太太欢迎他们也是真心实意,并非客套——女主人待人和气可亲是一件合身得体的披风,如有别的缺点毛病,靠着它也就遮掩过去了。辛西娅和莫莉看上去比哪一天都漂亮,这是吉布森太太对她俩提出的唯一任务,要求她俩绝对办到。她给自己定的任务便是主动地全面参与席间谈话。奥斯本自然被她抓住了,好一阵子他和她不停地闲聊,神态轻松自在,其实所谈也是平常琐事,这套本事真有助于建起一门“礼貌谈话学”来。罗杰本应该和两位年轻女士中的任何一位愉快交谈,不料吉布森先生给他讲起了一篇比较骨骼学方面的文章,他产生了极大兴趣。这篇文章登在某家外国的科学学报上,霍林福德少爷经常给他这位乡村医生朋友寄这家学报。不过,就在他听讲时,他还是不时地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老往辛西娅脸上移,她坐在他哥哥和吉布森先生之间。席间所谈的任何事她都没有特别专心地听。她漫不经心地垂着眼皮,手在餐桌布上掰碎面包,美丽的长睫毛在明净的瓜子形脸颊上看来清清楚楚。她在想别的事情,莫莉在竭尽全力地猜她在想什么。突然辛西娅抬起头,看见罗杰目不转睛盯住她看的仰慕神情,太专注了,不可能看不出他一直在盯着她看。她脸微微一红。不过,一见他明显的仰慕神情,她只是泛着红晕稍稍一愣,转眼间飞快地发起进攻。他盯着她看被当场抓住,也正在发愣,她突然袭击,打得他从发愣赶快转向替自己辩解。

“这倒不假!”辛西娅冲他说,“我是没注意听。你也明白我对自然科学一窍不通。可就算我是个低能儿,也请你别这么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要恶狠狠地瞪你,我敢保证。”他答道,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辛西娅不是个低能儿,”吉布森太太说,生怕女儿的这个自我评价叫人当真了,“不过我经常注意到有些人长于干这事,有些人又长于干那事。辛西娅的长处不在科学上,不在严格正经的学问上。你还记得不,宝贝?当年我教你天文地理时多费劲呀。”

“对,到如今我还是分不清经度和纬度,搞不懂哪个度是垂直的,哪个度又是水平的。”

“对,我向你保证,”她母亲接着说,说时不朝罗杰而朝着奥斯本,“她背可是记忆惊人。我听过她把《希永的囚徒》从头背到尾。”

“我以为,非要听听她背诗的话,倒是件没意思的事。”吉布森先生说,冲辛西娅微微一笑,辛西娅回报给他眉开眼笑的一瞥,以示二人互相理解。

“唉,吉布森先生,我早就发现你对诗没有感情,那边的莫莉也跟了你。她读的都是那么深奥的书——尽是些实事儿和数字。她不久会成个不折不扣的女学者。”

“妈妈,”莫莉脸一红说道,“你看见书里有各种蜂房的图形就以为是本深奥的书了。其实根本不深奥,很有趣的。”

“没关系,莫莉,”奥斯本说,“我拥护女学者。”

“我反对你话中隐含的意思,”罗杰说,“并不因为书不深奥,所以才很有趣。我说嘛,一本书可以是既深奥又有趣的。”他说“所以”时用了拉丁文。

“好哇,你要是强词夺理再加拉丁文,我看我们就该撤出屋去了。”吉布森太太说。

“我们可不能像打了败仗一样逃走,妈妈,”辛西娅说,“罗杰·哈姆利先生刚才所讲虽说是诡辩,至少我还能理解。莫莉的有些书我也读,深浅且不论,反正我发现挺有趣的——我看比当今流行的《希永的囚徒》更有趣。我如今读诗最爱读《约翰·吉尔平》,《囚徒》已经让位给它了。”

“你怎么能这样胡乱说话,辛西娅!”吉布森太太在两位女儿跟着她上楼时说道,“你知道你不是低能儿。不做女学者那倒对,因为绅士先生不喜欢那种女人。可是不该讲自个儿的坏话。我说了你喜欢拜伦,喜欢诗人,喜欢诗,你偏和我唱反调——而且还是当着奥斯本·哈姆利!”

吉布森太太非常生气地数落她。

“可是,妈妈,”辛西娅答道,“我要么是个低能儿,要么不是。我如果是,承认了就是做得对。如果不是,那我就是开玩笑,他要是看不出来,那他就是个低能儿。”

“嗯?”吉布森太太说道,让这番话搅得有点糊涂,想再听些解释的话。

“很简单,如果他是个低能儿,他对我怎么看就一文不值。所以不管怎么说,没关系的。”

“孩子,你这么胡言乱语真叫我惊慌。莫莉强你二十倍。”

“完全同意,妈妈。”辛西娅说,转身拉住莫莉的手。

“是啊,可她不应该比你强,”吉布森太太说道,气还没消,“想想你占着多少优势。”

“我恐怕宁做低能儿也不做女学者。”莫莉说道。刚才女学者一词惹恼了她,这会儿恼怒还压在胸口上。

“嘘!他们要来了。我听见餐厅的门响!亲爱的,我刚才绝不是故意说你是个女学者的,所以别脸上带气。辛西娅,我的宝贝,你从哪里搞到这些漂亮的鲜花?是银莲花,对吧?配你白嫩的脸真绝了。”

“好了,莫莉,别这么板个脸,想心事一般,”辛西娅叫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妈妈要我们面带微笑,亲切待客吗?”

吉布森先生已经出去进行他的晚间巡诊了,两位年轻人高高兴兴地上楼进了小巧的客厅。一小炉明亮的木柴火,舒适的安乐椅因为人少,可以拉过去围着壁炉坐。和气可亲的女主人,漂亮可人的姑娘。罗杰朝屋角闲踱过去,辛西娅正站在那里摆弄一扇屏风。

“不久在霍林福德有一场慈善募捐舞会,对不对?”他问道。

“对,在复活节的星期四。”她答道。

“你去吗?我想你去吧?”

“去。妈妈带我和莫莉去。”

“你们一起去——会玩得非常痛快吧?”

这简短的谈话进行到现在,她头一次抬眼看他——眼睛里闪现出真正的、不加掩饰的快乐。

“对,一起去才玩得痛快。没有她就没意思了。”

“这么说你们是好朋友了?”他问道。

“我原以为我不会如此喜欢任何一个人——我是说任何一个姑娘。”

她最后留了点余地,说得发自肺腑,他也听得心领神会。他走上前来,离她比任何时候都近,还把声音压得很低。

“我早就想知道你的想法。现在听了我很高兴。我常想你们两个不知相处得怎么样。”

“是吗?”她说道,又抬眼看看他,“在剑桥也想?你肯定很喜欢莫莉!”

“对,是喜欢。她在我家住了很长时间。那时候多快活啊!我差不多把她当亲妹妹。”

“她也很喜欢你们一家。我好像就是听她说了你们家那么多情况才知道你们一家的。”

“你们一家!”她是这么说的,专门强调“一家”,好像“一家”不但指活着的人,也包括死了的人。罗杰沉默了片刻。

“我以前不知道,甚至连点传闻也没听过。所以你千万别奇怪,我过去对你俩的关系是有点担心。不过后来我一见你就知道会是怎么样的,我一下子轻松了!”

“辛西娅!”吉布森太太说,觉得这位年轻些的儿子这么低声亲密地同辛西娅交谈已经算占到便宜了,“到这边来,把那首法国民谣唱给奥斯本·哈姆利先生听。”

“你是指哪一首,妈妈?是‘你会后悔的,科林’?”

“对,真不错,逗笑间给年轻人敲了个小小警钟,”吉布森太太边说边扬脸冲奥斯本微笑,“歌尾叠句是:

你会后悔的,科林,

你会后悔的。

只要你娶了妻,科林,

你会后悔的。

谁要是娶了个法国妻子,这歌里的忠告可就管用了。不过我敢断定,对于正在考虑娶个英国妻子的英国年轻人来说,就绝无后悔可言。”

选这首歌可真是大大不合时宜,可惜吉布森太太不明白。奥斯本和罗杰知道有法国妻子这回事,而且也明白对方了解情况,便觉得分外别扭。莫莉也慌乱难堪,仿佛秘密结婚的是她自己一般。幸亏辛西娅在放声欢唱轻松愉快的曲调,她母亲笑眯眯地倾听,根本没发觉这首歌竟会有立竿见影之效。辛西娅坐在钢琴边,边弹边唱,奥斯本身不由己地走过去站在她身后,这样就可以在她需要时马上替她翻乐谱。他的双手插在衣袋中,眼睛盯在她的手指上。歌词全是逗笑讥讽的妙语,辛西娅也唱得俏皮欢快,奥斯本却听得满脸阴云。罗杰也看上去心情沉重,不过比他兄长轻松多了。老实讲,他险些被眼前别扭难堪的形势逗乐了呢。他看见了莫莉不安的眼神和比刚才更红的脸,便明白她把眼前的窘迫形势看得太严重,大可不必如此。他移到靠近她的一个座位上,几乎耳语一般说道:“警钟敲得太晚了,是不?”

莫莉抬眼望望他,同样低声说——“唉,我真抱歉!”

“你不必如此。没多久他就不往心里放了。男子汉大丈夫办坏了事,后果自己承当。”

莫莉不知怎样回答,便垂着头不作声。但她还是看得出来罗杰没有改变姿式,也没有从椅子背上移开手。她觉得奇怪,便想弄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一动也不动。她终于抬眼看时,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钢琴边的那两个。奥斯本正在对辛西娅热情地说着什么,辛西娅庄重的眼睛抬起来望着他,神情温柔专注,小巧的嘴巴半张着,恨不得他打住别说了,好让她搭个话。

“他俩在谈法国,”罗杰说道,算回答莫莉没有说出口的问题,“奥斯本对法国熟得很,柯克帕特里克小姐一直在法国上学,这你知道的。听起来谈得很有趣,咱们是不是走近点,也听听到底在谈什么?”

这么彬彬有礼地征求意见倒是不错,但莫莉心想,等她答应了再过去不就更好些吗?然而罗杰没有等她回答便走到钢琴边,靠在钢琴上,看样子要加入到轻松愉快的谈话中去,其实他是大着胆子要好好地看看辛西娅。霎时间莫莉觉得她忍不住想哭——一分钟前他还离她那么近,和她那么愉快、那么推心置腹地说着话儿,这会儿却像是忘了她的存在一般。她觉得一切全乱了套,还夸大实情地把错处都归于自己。“卑鄙”、“嫉妒辛西娅”、“不厚道”、“自”等都是她用来批评自己的词儿,可是不管用,她自始至终厚道不起来。

吉布森太太加了进来,这才改变了莫莉认为一直要持续下去的局势。她刚才一直干她的编织活,花样错综复杂,需要好好地数针脚,所以她抽不出时间来尽她的种种责任,责任之一便是要叫世人明白她是个一碗水端平的继母。辛西娅已经又弹又唱了,现在她必须给莫莉同样的露脸机会。辛西娅的歌唱和演奏既轻松又优雅,单缺准确严谨。不过,她长得那么迷人,除了爱音乐发了狂的人外,谁还在乎和弦不对,漏了几个音符呢?莫莉正相反,耳朵好使,只可惜没有好好开发。她爱音乐,性格上有股自觉的不屈不挠的精神,所以哪一段弹不正确,便会过它二十遍。但她又很怕当众演奏,迫不得已非弹不可时,便沉重地过关交差,完后比任何人都气恨自己亲手搞出的成果。

“现在,莫莉,你必须弹弹,”吉布森太太说,“给我们弹卡尔克布雷纳作的那支美妙曲子,亲爱的。”

莫莉抬起哀求的眼睛望望继母,然而这只引起了另一种形式的要求,比刚才的话更像是一道命令。

“马上弹,亲爱的。你不必弹得尽善尽美,我知道你紧张。不过大家都是朋友,不会见外的。”

于是钢琴跟前的那几个稍事折腾,莫莉坐下来准备受她的罪。

“请走开!”她朝奥斯本说道,他站在她身后准备翻乐谱,“我完全可以自个儿翻。嗨,你们都大声说话该多好!”

奥斯本不理她的央求,仍旧站在老地方,算是对她演奏的认可。她得到的认可也就这么一点,因为吉布森太太先前数针脚劳累过度,倒在靠近火的那个舒适沙发中睡着了;罗杰头一个响应莫莉的号召说起话来,和辛西娅谈话使他甚为愉快。辛西娅坐着干编织活儿,罗杰在她身边,专心致志地听她低声回答他刚说的话;正在弹琴的莫莉为了突然瞥一眼他俩的情形,好几次弹错了地方。

“好啦,现在弹完了!”莫莉说道,总算弹完了烦闷的十八页乐谱,“我觉得我再也不愿意坐下来弹琴了!”

奥斯本冲她的厉害劲哈哈一笑。辛西娅开始在刚才正进行的谈话中采取了点主动,谈话便引导到一般性的话题上来。吉布森太太姿态优雅地醒过来,和她干任何事情一样很有风度,接着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入到他们的随便闲聊中。这么一来,她基本上成功地做到了叫他们以为她压根儿就没睡过觉。

(秭佩、逢珍译)

注释:

《希永的囚徒》是拜伦写的叙事诗(1816),记述日内瓦爱国者博尼瓦尔(1493—1570)的事迹。

《约翰·吉尔平》是英国诗人威廉·柯珀(1731—1800)的歌谣诗,风趣欢快。

卡尔克布雷纳(1785—1849)是法国钢琴家,19世纪30年代名满西欧,1814年至1824年间在伦敦演奏。

【赏析】

《妻子和女儿》是盖斯凯尔夫人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虽然没有写完,但却是她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正如小说的初版编辑在最后所加的结束语中说的那样,这是一部“有望达到一生中登峰造极之境的巨著”,但是现在却留下了永远也不能弥补的遗憾。然而,就是这样一部没有结局的小说,自问世以来却受到了无数读者的喜爱,让人不得不叹服盖斯凯尔夫人那出色的创作才华。

小说的两位女主角莫莉和辛西娅十分引人注目。莫莉是一个天使一样的人物,她不仅外表美丽,而且个性单纯,善良无私。她虽然不希望父亲再婚,但是为了父亲的幸福,她下决心要和继母好好相处;她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老乡绅哈姆利一家,细心照顾生病的哈姆利太太;她对罗杰颇有好感,但是当得知罗杰喜欢的是辛西娅时,她丝毫也不妒忌辛西娅,反而极力撮合两人,背地里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痛苦;她对辛西娅像对自己的亲姐妹一样真诚,为了帮助辛西娅解除同普雷斯顿之间的婚约,她多次去和普雷斯顿交涉,甚至不惜引起别人对自己的误解。莫莉身上闪现出来的是善与美的光芒,在她身上几乎可以看到一个女性所能拥有的全部美德,是作者心目当中的理想女性,也是让读者觉得非常可爱的一个人物。但是,这个人物最成功的地方恰恰也是她最失败的地方。在她身上简直找不到一丝的缺点,美是美了,可是总让人觉得有点不真实。反而是第二女主角辛西娅,我认为塑造得更为成功。

辛西娅仪态出众,聪明叛逆,工于心计,希望凭借自己的美貌钓得“金龟婿”,把婚姻当作改变自己命运的筹码。假如换到别的作家手中,辛西娅绝对是“妖女”形象的绝佳代言人。但是盖斯凯尔夫人并没有简单地把她处理成莫莉的对立面,而是赋予她独特的魅力。辛西娅也许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我不好,我从今往后也好不了。我也许可以当个女英雄,但我不会成为好女人”。但是如果说起她怎么会变“坏”,却不免让人唏嘘。虽然都是在单亲家庭长大,但是她和莫莉不同,莫莉是吉布森先生的掌上明珠,从小备受呵护,而辛西娅是在一种非常冷漠的环境中长大的。她长期在国外当寄宿生,几年也见不到母亲一面,和母亲几乎没有什么感情可言。正是因为她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所以她“不爱别人”。但是她内心里其实又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爱别人啊,所以她才会对莫莉无比羡慕。辛西娅身上的各种缺点几乎都是源于家庭温暖的缺失。她是一个相当矛盾的人物,作者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内心一定也充满了矛盾。作者对她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她对感情的态度上,而最让读者气恼的也莫过于她三番五次的悔婚行为了。而事实上,除了这一点,辛西娅还有什么缺点呢?她长得漂亮,但是并不卖弄风情;她非常坦率,对自己的缺点从不讳言;长期独自生活使她很有主见,从不人云亦云;她性格坚定,对于自己既定的目标,从来就义无反顾;她真诚地对待莫莉,把她当作自己第一个真正爱的人。相对于莫莉,我觉得辛西娅的形象更加丰满,个性更加鲜明,而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人物更加真实可信。盖斯凯尔夫人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最初,也许是把她当作莫莉的陪衬人物出现的,但是最后辛西娅却跳脱了一般陪衬人物的局限,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魅力。

除了这两个主要人物,其他人物也塑造得相当出色,温文尔雅的奥斯本、憨厚朴实的罗杰、诚实稳重的吉布森先生、故作高雅的柯克帕特里克太太、专制霸道的卡姆纳伯爵夫人……这些人物无一不是精雕细刻、个性分明、栩栩如生,令人印象深刻。

盖斯凯尔夫人的创作才能不仅体现在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还体现在她那精巧绝伦的构思、风趣幽默的语言中。盖斯凯尔夫人从不追求惊天动地的情节,她笔下表现的都是简单平淡的日常生活,而这也正是她的独特之处。这种简单宁静使她的小说具有一种别样的魅力,就像在晴朗的冬日午后,坐在草坪上晒着太阳,懒洋洋的却又无比地温暖惬意。她就像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演员,“浑身都是戏”,那些在别人看来平淡无奇的事件,到了她的手里,就会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一次家庭的宴会、朋友之间的闲聊、野外的一次散步、邻居之间的串门、傍晚的一场牌局、乡间的慈善舞会、书房里静静的阅读……这些都可以挖出“戏”来,《妻子和女儿》几乎就都是由这样的场景所组成的。然而事件虽然简单,读起来却丝毫不会觉得无味,这就要归功于盖斯凯尔夫人深厚的文字功底了。她特别喜欢用对话。她的小说中,对话占了极大的篇幅。这些对话语言幽默诙谐,常常令人忍俊不禁。就在这一次次的聊天当中,人物的性格完美地展现出来了。节选的两个章节都是非常有代表性的。

在第十一章中,柯克帕特里克太太一心希望能早日结婚,好让她摆脱目前的困境,但是她长期以来习惯于顺从卡姆纳伯爵夫人的意思,担心如果提出反对的话会失去伯爵夫人对她的宠爱,于是她就想方设法让吉布森先生去说。她一次次地暗示吉布森先生,引导吉布森先生,无奈吉布森先生是个老实人,实在领会不了她那些含蓄的语言。她精心设计的局,吉布森先生却没有如她所愿的那样一脚跨进来。可想而知,她心里有多么的窝火。这里虽然没有对两人的神态动作等进行描写,可是我们透过这些对话却仿佛可以看见柯克帕特里克太太那失望至极但又要竭力掩饰、不便发作的神情。吉布森先生的诚实坦荡,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的虚伪做作,就通过这短短的一段对话生动地展现了出来。

第二十四章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重要章节之一,几位主要人物悉数登场。吉布森太太一心想撮合辛西娅和奥斯本,于是举行家宴,想给他俩制造相处的机会。读者知道奥斯本已经娶了一个法国妻子的事情,自然明白吉布森太太注定是要白忙活一场的。奥斯本已经结了婚,对辛西娅自然不会有感觉,而辛西娅本身就对这些事情不在乎,甚至还想故意和母亲唱反调。倒是罗杰,一下子拜倒在辛西娅的魅力之下,对她神魂颠倒起来,而对罗杰素有好感的莫莉见此情景也有些嫉妒辛西娅,由此还责备自己不够厚道。看来一顿家宴吃下来,吉布森太太一番苦心全然白费不说,还起了不小的反作用。就是这样一场简单的家宴,除了吃饭、聊天、弹琴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却能把人物之间的矛盾关系揭示得清清楚楚。而这一章中的对话也是非常能体现人物性格的,辛西娅的聪明叛逆、罗杰的真诚纯朴、吉布森太太的自作聪明、莫莉的温柔善良,全都通过这些对话展现在读者的眼前。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妻子和女儿》都堪称是一部相当完美的作品。盖斯凯尔夫人干净简洁的文风,给人一种清新自然、恬淡优美的感觉,就如同一幅精美的油画,内容、比例、光影全都配合得那么协调,让人不禁要赞叹画者的笔力之高。我想,对于这部作品,无须再多说什么了,时间已经证明了它的价值。而个中的精妙,就要靠读者自己去探索了。

(杨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