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威尼斯绅士巴萨尼奥爱上了贝尔蒙特的富家小姐鲍西娅，但由于家道中落不敢向她求婚。为了成就这段姻缘，巴萨尼奥的朋友、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决定出手相助。但此时他的船队正好全部出海，手里没有现钱，于是他以自己的名义向专放高利贷的犹太富翁夏洛克借了三千块钱。由于安东尼奥向来看不起盘剥取利的高利贷者，借给他人钱财从不收取利息，且对犹太教徒没有好感，夏洛克素来对他怀恨在心，遂趁此机会，迫使安东尼奥签订了一个非常荒唐的契约： 如果安东尼奥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和地点还钱，就要在他的身上任何部位割下一磅肉作为处罚。巴萨尼奥在安东尼奥的帮助下，求婚成功。可是，安东尼奥却因为自己的船队在海上全部遇难而破产，无法按期归还借款。夏洛克不听威尼斯公爵等人的劝说，执意要履行契约，欲置安东尼奥于死地。为了解救安东尼奥，聪明的鲍西娅女扮男装，假扮律师出庭，巧妙地利用契约的规定，使夏洛克败诉。夏洛克因此丧失了一半财产，并改信了基督教。

【作品选录】

第四幕

第一场　威尼斯。 法庭

公爵、众绅士、安东尼奥、巴萨尼奥、葛莱西安诺、萨拉里诺、萨莱尼奥及余人等同上。

公爵　安东尼奥在吗？

安东尼奥　有，殿下。

公爵　我很为你担心；你是来跟一个心如铁石的对手当庭对质，一个不懂得怜悯、没有一丝慈悲心、不近人情的恶汉。

安东尼奥　听说殿下曾经尽力劝他不要过分为难，可是他一味坚持，不肯稍作让步。既然没有合法的手段可以使我脱离他恶毒的手掌，我只有默忍迎受他的愤怒，安心等待着他残暴的处置。

公爵　来人，传那犹太人到庭。

萨拉里诺　他在门口等着；他来了，殿下。

夏洛克上。

公爵　大家让开些，让他到我的面前。夏洛克，大家都以为——我也是这样想——你不过故意装出这一副凶恶的姿态，到了最后关头，就会显出你的仁慈与恻隐，比你现在这种表面上的残酷更加出人意料；现在你虽然坚持着照约处罚，一定要从这个不幸的商人身上割下一磅肉来，可到了那个时候，你不但愿意放弃这种处罚，而且因为受到良心上的感动，说不定还会豁免他一部分的欠款。你看他最近接连遭逢的巨大损失，足以让无论怎样富有的商人倾家荡产；即使铁石一样心肠，从来不知道人类同情的野蛮人，也不能不对他的境遇发生怜悯。犹太人，我们都在等候你一句温和的回答。

夏洛克　我的意思已经向殿下禀告过了；我也已经指着我们的圣安息日起誓，一定要照约执行处罚；要是殿下不准许我的请求，那就是蔑视这个城市的宪章和特权的自由。你要是问我为什么不愿接受三千块钱，宁愿拿一块腐烂的臭肉，那我可没有什么理由回答你，我只能说我喜欢这样，这是不是一个回答？要是我的屋子里有了耗子，我高兴出一万块钱叫人把它们赶走，谁管得了我？这不是回答你了吗？有的人不爱看张开嘴的猪，有的人看见一头猫就要发脾气，还有人听见人家吹风笛的声音，就忍不住要小便；因为一个人的感情完全受到好恶的支配，谁也做不了自己的主。现在我就回答你： 为什么有人忍受不住一头张开嘴的猪，有人忍受不住一头有益无害的猫，还有人忍受不住咿咿唔唔的风笛声音，其实都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只是因为天生的癖性，使他们一受到刺激，就会情不自禁地现出丑相来；所以我举不出什么理由，也不愿意举出什么理由，只是因为我对安东尼奥抱着久积的仇恨和深刻的反感，所以才会向他进行这一场对于我自己并没有好处的诉讼。现在你不是已经得到了我的答复了吗？

巴萨尼奥　你这冷酷无情的家伙，这样的回答可不能作为你残忍的辩解。

夏洛克　我的回答本来不是为了讨你的喜欢。

巴萨尼奥　对于所不喜欢的东西，难道人们就非要置之死地吗？

夏洛克　谁会恨他所不愿意杀死的东西？

巴萨尼奥　初次的冒犯，不应该就引为仇恨。

夏洛克　什么？你愿意给毒蛇咬两次吗？

安东尼奥　请你想一想，你现在跟这个犹太人讲理，就像站在海滩上，叫那大海的怒涛减低奔腾的威力，责问豺狼为什么害得母羊失去羔羊而哀啼，或是叫那山上的松柏在受到天风吹拂的时候不要摇曳发出声音。要是你能够叫这个犹太人的心变软——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它更硬呢？——那么还有什么难事不可以做到？所以我请你不用再跟他商量什么条件，也不用替我想什么办法，让我痛痛快快接受判决，满足这犹太人的心愿吧。

巴萨尼奥　借了你三千块钱，现在拿六千块钱还你好不好？

夏洛克　即使这六千块钱的每块钱都可以分做六份，每一份都可以变成一块钱，我也不要它们；我只要照约处罚。

公爵　你这样没有一点慈悲之心，将来怎么能够希望人家对你慈悲呢？

夏洛克　我又不干错事，怕什么刑罚？你们买了许多奴隶，把他们当作驴狗骡马一样看待，叫他们做种种卑贱的工作，因为他们是你们出钱买来的。我可不可以对你们说，让他们自由，叫他们跟你们的子女结婚？为什么要他们在重负之下流着血汗？让他们的床铺得跟你们的床同样柔软，让他们的舌头也尝尝你们所吃的东西吧，你们会回答说：“这些奴隶是属于我们的。”所以我也可以回答你们： 我向他要求的这一磅肉， 是我花很大的代价买来的；它是属于我的。我一定要把它拿到手。你要是拒绝了我，那么你们的法律见鬼去吧！威尼斯城的法令等于一纸空文。我现在等候着判决，请快些回答我，我可不可以拿到这一磅肉？

公爵　我已经差人去请贝拉里奥，一位有学问的博士，来替我们审判这件案子；要是他今天不来，我可以有权宣布延期判决。

萨拉里诺　殿下，外面有一个使者刚从帕多瓦来，带着这位博士的书信，等候着殿下的召唤。

公爵　把信拿来给我；叫那使者进来。

巴萨尼奥　高兴起来吧，安东尼奥！嘿，老兄，不要灰心！这犹太人可以把我的肉、我的血、我的骨头、我的一切都拿去，可是我决不会让你为了我的缘故流一滴血。

安东尼奥　我是羊群里一头不中用的病羊，死是我的命运；最软弱的果子最先落到地上，让我也就这样结束了我的一生吧。巴萨尼奥，我只要你活下去，将来替我写一篇墓志铭，那你就是做了再好不过的事。

尼莉莎扮律师书记上。

公爵　你是从帕多瓦贝拉里奥那里来的吗？

尼莉莎　是，殿下。贝拉里奥叫我向殿下致意。(呈上一封信)

巴萨尼奥　你这样使劲儿磨着刀干吗？

夏洛克　从那破产的家伙身上割下那磅肉来。

葛莱西安诺　狠心的犹太人，你不是在鞋上磨刀，而是在你的心口上磨刀；无论哪种铁器，就连刽子手的钢刀，都赶不上你这恶毒心肠一半的锋利。难道什么恳求都不能打动你吗？

夏洛克　不能，无论你说得多么婉转动听，都没有用。

葛莱西安诺　你这该死的狗才，简直是万恶不赦，一辈子不得好报！让你这种东西活在世上，真是公道不生眼睛。你简直使我的信仰发生动摇，相信起毕达哥拉斯所说畜生的灵魂可以转投生于人体的议论来了；你的前生一定是一头豺狼，因为吃了人给人捉住吊死，它那凶恶的灵魂就从绞架上逃了出来，钻进了你那老娘肮脏的胎里，因为你的性情正像豺狼一样残暴贪婪。

夏洛克　除非你能够把我这一张契约上的印章骂掉，否则像你这样扯开了喉咙直嚷，不过白白伤了你的肺，何苦来呢？好兄弟，我劝你还是让你的脑子休息一下吧，免得它损坏了，将来无法收拾。我在这儿要求法律的裁判。

公爵　贝拉里奥在这封信上介绍一位年轻有学问的博士出席我们的法庭。他在什么地方？

尼莉莎　他就在这附近等着你的答复，不知道殿下准不准许他进来？

公爵　非常欢迎。来，你们去三四个人，恭恭敬敬地领他到这儿来。现在让我们把贝拉里奥的来信当庭宣读。

书记　(读)“尊翰到时，鄙人抱疾方剧；适有一青年博士鲍尔萨泽君自罗马来此，致其慰问，因与详讨犹太人与安东尼奥一案，稽群籍，折衷是非，遂恳其为鄙人疱代，以应殿下之召。凡鄙人对此案所具意见，此君已深悉无遗；其学问才识，虽穷极赞辞，亦不足道其万一，务希勿以其年少而忽之，盖如此少年老成之士，实鄙人生平所仅见也。倘蒙延纳，必能不辱使命。敬祈钧裁。”

公爵　你们已经听到了博学的贝拉里奥的来信。这儿来的大概就是那位博士了。

鲍西娅扮律师上。

公爵　把您的手给我。足下是从贝拉里奥老前辈那儿来的吗？

鲍西娅　正是，殿下。

公爵　欢迎欢迎；请上坐。您有没有明了今天我们在这儿审理的这件案子的两方面的争点？

鲍西娅　我对于这件案子的详细情形已经完全知道了。这儿哪一位是那位商人，哪一位是那个犹太人？

公爵　安东尼奥，夏洛克，你们两人都上来。

鲍西娅　你的名字叫夏洛克吗？

夏洛克　夏洛克是我的名字。

鲍西娅　你这场官司打得倒也奇怪，可是按照威尼斯的法律，你的控诉是可以成立的。(向安东尼奥)你的生死现在操在他的手里，是不是？

安东尼奥　他是这样说的。

鲍西娅　你承认这借约吗？

安东尼奥　我承认。

鲍西娅　那么犹太人应该慈悲一点。

夏洛克　为什么我应该慈悲一点？把你的理由告诉我。

鲍西娅　慈悲不是出于勉强，它是像甘霖一样从天上降临尘世；它不但给幸福于受施的人，也同样给幸福于施与的人；它有超乎一切的无上威力，比皇冠更足以显出一个帝王的高贵；御杖不过象征着俗世的威权，使人民对于君上的尊严凛然生畏；慈悲的力量却高出于权力之上，它深藏在帝王内心，是一种属于上帝的德行，执法的人倘若能把慈悲调剂着公道，人间的权力就和上帝的神力没有差别。所以，犹太人，虽然你所要求的是公道，可是请你想一想，要是真的按照公道执行起赏罚来，谁也没有死后得救的希望；我们既然祈祷着上帝的慈悲，就应该按照祈祷的指点，自己做一些慈悲的事。我说这一番话，为的是希望你能够从你的法律立场上作几分让步；可是如果你坚持原来的要求，那么威尼斯的法庭是执法无私的，只好把那商人宣判定罪了。

夏洛克　我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我只要求法律允许我照契约执行处罚。

鲍西娅　是不是他无力偿还这笔借款？

巴萨尼奥　不，我愿意替他当庭还清；照原数加倍也可以；要是这样他还不满足，那么我愿意签署契约，还他十倍的数目，拿我的手、我的头、我的心做抵押；要是这样还不能使他满足，那就是存心害人，不顾天理了。请法庭运用权力，把法律稍为变通一下，犯一次小小的错误，做一件大大的功德，别让这个残忍的恶魔逞他杀人的兽欲。

鲍西娅　那可不行，在威尼斯谁也没有权力变更既成的法律；要是开了这一个恶例，以后谁都可以借口有例可援，什么坏事情都可以干了。这是不行的。

夏洛克　一个但尼尔来做法官了！真的是但尼尔再世！聪明的青年法官啊，我真佩服你！

鲍西娅　请你让我看一看那借约。

夏洛克　在这儿，尊敬的博士；请看吧。

鲍西娅　夏洛克，他们愿意出三倍的钱还你呢？

夏洛克　不行，不行，我已经对天发过誓啦，难道我可以让我的灵魂背上毁誓的罪名吗？不，把整个儿的威尼斯给我，我都不能答应。

鲍西娅　好，那么就应该照约处罚；根据法律，这犹太人有权要求从这商人的胸口割下一磅肉来。还是慈悲一点，把三倍于原数的钱拿出，让我撕了这张条约吧。

夏洛克　等他按照约中所载条款受罚以后，再撕不迟。你看上去像是一个很好的法官；你懂得法律，你讲的话也很有道理，不愧是法律界的中流砥柱，所以现在我就用法律的名义，请你立刻进行宣判，凭着我的灵魂起誓，谁也不能用他的口舌改变我的决心。我现在只等着执行契约。

安东尼奥　我也诚心请求法庭从速宣判。

鲍西娅　好，那么就这样： 你必须准备让他的刀子刺进你的胸膛。

夏洛克　啊，尊严的法官！好一位优秀的青年！

鲍西娅　因为这契约上所写的惩罚，对于法律条文的涵义并无抵触。

夏洛克　很对很对！啊，聪明正直的法官！想不到你看上去这样年轻，见识却这么老练！

鲍西娅　所以你应该把你的胸膛袒露出来。

夏洛克　对了，“他的胸部”，约上是这么说： ——不是吗，尊严的法官？——“心口附近的所在”，约上写得明明白白。

鲍西娅　不错，称肉的天平有没有预备好？

夏洛克　我已经带来了。

鲍西娅　夏洛克，去请一位外科医生来替他堵住伤口，费用归你负担，免得他流血而死。

夏洛克　约上有这样的规定吗？

鲍西娅　约上并没有这样的规定；可是那又有什么相干呢？肯做一件好事总是好的。

夏洛克　我找不到；约上没有这一条。

鲍西娅　商人，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安东尼奥　我没有多少话要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把你的手给我，巴萨尼奥，再会吧！不要因为我为了你的缘故遭到这种结局而悲伤，因为命运对我已经特别照顾了： 他往往让一个不幸的人在家产荡尽以后继续活下去，用他凹陷的眼睛和满是皱纹的额角去挨受贫困的暮年；这一种拖延时日的刑罚，她已经把我豁免了。替我向你的夫人致意，告诉她安东尼奥的结局；对她说我怎样爱你，又怎样从容就死；等到你把这一段故事讲完以后，再请她判断一句，巴萨尼奥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真心爱他的朋友。不要因为你将要失去一个朋友而懊恨，替你还债的人是死而无怨的；只要那犹太人的刀刺得深一点，我就可以在一刹那间把那笔债完全还清。

巴萨尼奥　安东尼奥，我爱我的妻子，就像我自己的生命一样；可是我的生命、我的妻子以及整个的世界，在我的眼中都不比你的生命更为贵重；我愿意丧失一切，把它们献给这恶魔做牺牲，来救你的生命。

鲍西娅　你的夫人要是在这儿听你说这样的话，恐怕不见得会感谢你吧。

葛莱西安诺　我有一个妻子，我可以发誓我是爱她的；可是我希望她马上归天，好去求告上帝改变这恶狗一样的犹太人的心。

尼莉莎　幸亏尊驾在她的背后说这样的话，否则府上一定要吵得鸡犬不宁了。

夏洛克　这些便是相信基督教的丈夫！我有一个女儿，我宁愿她嫁给强盗的子孙，不愿她嫁给一个基督徒，别再浪费时间了；请快点宣判吧。

鲍西娅　那商人身上的一磅肉是你的；法庭判给你，法律许可你。

夏洛克　公平正直的法官！

鲍西娅　你必须从他的胸前割下这磅肉来；法律许可你，法庭判给你。

夏洛克　博学多才的法官！判得好！来，预备！

鲍西娅　且慢，话还没说完。这契约上并没有允许你取他的一滴血，只是写明着“一磅肉”；所以你可以照契约拿一磅肉去，可是在割肉的时候，要是流下一滴基督徒的血，你的土地财产，按照威尼斯的法律，就要全部充公。

葛莱西安诺　啊，公平正直的法官！听着，犹太人；啊，博学多才的法官！

夏洛克　法律上是这样说吗？

鲍西娅　你自己可以去查查明白。既然你要求公道，我就给你公道，而且比你所要求的更公道。

葛莱西安诺　啊！博学多才的法官！听着，犹太人；好一个博学多才的法官！

夏洛克　那我愿意接受还款；照契约上的数目三倍还我，放了那基督徒。

巴萨尼奥　钱在这儿。

鲍西娅　别忙！犹太人必须得到绝对的公道。别忙！他除了照契约处罚以外，不能接受其他的赔偿。

葛莱西安诺　啊， 犹太人！一个公平正直的法官，一个博学多才的法官！

鲍西娅　所以你准备动手割肉吧。不准流一滴血，也不准割得超过或是不足一磅的重量；要是你割下来的肉，比一磅略微轻一点或是重一点，即使相差只有一丝一毫，或者仅仅一根汗毛之微，就要把你抵命，你的财产全部充公。

葛莱西安诺　一个再世的但尼尔，一个但尼尔，犹太人！现在你可掌握在我的手里了，你这异教徒！

鲍西娅　那犹太人为什么还不动手？

夏洛克　把我的本钱还给我，放我走吧。

巴萨尼奥　钱我已经预备好在这儿，你拿去吧。

鲍西娅　他已经当庭拒绝过了；我们现在只能给他公道，让他履行契约。

葛莱西安诺　好一个但尼尔，一个再世的但尼尔！谢谢你，犹太人，你教会我说这句话。

夏洛克　难道我单单拿回我的本钱都不成吗？

鲍西娅　犹太人，除了冒着你自己生命的危险割下那一磅肉以外，你不能拿一个钱。

夏洛克　好，那么魔鬼保佑他去享用吧！我不打这场官司了。

鲍西娅　等一等，犹太人，法律上还有一点牵涉到你。威尼斯的法律规定： 凡是一个异邦人企图用直接或间接手段，谋害任何公民，查明确有实据者，他的财产的半数应当归受害的一方所有，其余的半数没入公库，犯罪者的生命悉听公爵处置，他人不得过问。你现在刚巧陷入这一条法网，因为根据事实的发展，已经足以证明你确有运用直接或间接手段，危害被告生命的企图，所以你已经遭逢我刚才所说起的那种危险了。快快跪下来，请公爵开恩吧。

葛莱西安诺　求公爵开恩，让你自己去寻死吧；可是你的财产现在充了公，一根绳子也买不起啦，所以还是要让公家破费把你吊死。

公爵　让你看看我们基督徒的精神，你虽然没有向我开口，我自动饶恕了你的死罪。你的财产一半划归安东尼奥，还有一半没入公库；要是你能够诚心悔过，也许还可以减少对你的罚款。

鲍西娅　这是指没入公库的那部分，不是指划归安东尼奥的那部分。

夏洛克　不，把我的生命连着财产一起拿了去吧，我不要你们的宽恕。你们拿掉了支撑房子的柱子，就是拆了我的房子；你们夺去了我的养家活命的根源，就是活活要了我的命。

鲍西娅　安东尼奥，你能不能给他一点慈悲？

葛莱西安诺　白送给他一根上吊的绳子吧；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给他别的东西！

安东尼奥　要是殿下和法庭愿意从宽发落，免予没收他财产的一半，我就十分满足了；只要他能够让我接管他的另外一半财产，等他死了以后，把它交给最近和他的女儿私奔的那位绅士；可是还要有两个附带的条件： 第一，他接受了这样的恩典，必须立刻改信基督教；第二，他必须当庭写下一张文契，声明他死了以后，他的全部财产传给他的女婿洛伦佐和他的女儿。

公爵　他必须履行这两个条件，否则我就撤销刚才所宣布的赦令。

鲍西娅　犹太人，你满意吗？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夏洛克　我满意。

鲍西娅　书记，写下一张授赠产业的文契。

夏洛克　请你们允许我退庭，我身子不太舒服。文契写好了送到我家里，我在上面签名就是。

公爵　去吧。可是临时变卦是不成的。

葛莱西安诺　你在受洗礼的时候，可以有两个教父；要是我做法官，我一定给你请十二个教父，不是领你去受洗，是送你上绞架。

夏洛克下。

公爵　先生，我想请您到舍间用餐。

鲍西娅　请殿下多多原谅，我今天晚上要回帕多瓦去，必须现在就动身，恕不奉陪了。

公爵　你这样忙，不能容我略尽寸心。真是遗憾得很。安东尼奥，谢谢这位先生，你这回全亏了他。

公爵、众士绅及侍从等下。

巴萨尼奥　最可敬的先生，我和我这位朋友今天多赖您的智慧，免去了一场无妄之灾；为了表示我们的敬意，这三千块钱本来是预备还那犹太人的。现在就奉送给先生，聊以报答您的辛苦。

安东尼奥　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鲍西娅　一个人做了心安理得的事，就是得到了最大的酬报；我这次帮两位的忙，总算没有失败，已感到满足，用不着再谈什么酬谢了，但愿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两位仍旧认识我。现在我就此告辞了。

巴萨尼奥　好先生，我斗胆再向您提出一个请求，请您随便从我们身上拿些什么东西去，不算是酬谢，只算是留个纪念。请您答应我两件事儿： 既不要推却，还要原谅我的要求。

鲍西娅　你们这样殷勤，倒叫我却之不恭了。(向安东尼奥)把您的手套送给我，让我戴在手上留个纪念吧。(向巴萨尼奥)为了纪念您的盛情，让我拿了这戒指去。不要缩回您的手，我不再向您要什么了；您既然是一片诚意，想来总也不会拒绝我吧。

巴萨尼奥　这指环吗，好先生？唉！它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我不好意思把这个东西送给您。

鲍西娅　我什么都不要，就是要这指环；现在我想非把它要来不可。

巴萨尼奥　这指环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可是因为有其他的关系，我不能把它送人。我愿意搜访一枚威尼斯最贵重的指环来送给您，可是这一枚却只好请你原谅了。

鲍西娅　先生，您原来只是个口头上慷慨的人；您先教我怎样伸手求讨，然后再教我懂得了一个叫化子会得到怎样的回答。

巴萨尼奥　好先生，这指环是我妻子给我的；她把它套上我手指的时候，曾经叫我发誓永远不把它出卖、送人或是遗失。

鲍西娅　人们在吝惜他们的礼物时，都可以用这样的话做推托。要是尊夫人不是一个疯婆子，她知道了我对于这指环是多么受之无愧，一定不会因为您把它送掉了而跟您长久反目。好，愿你们平安！

鲍西娅、尼莉莎同下。

安东尼奥　我的巴萨尼奥少爷，让他把那指环拿去吧；看在他的功劳和我俩交情上，违犯一次尊夫人的命令，想来不会有什么要紧。

巴萨尼奥　葛莱西安诺，你快追上他们，把这指环送给他；要是可能的话，领他到安东尼奥的家里去。去，赶快！(葛莱西安诺下。)来，我就陪着你到你府上；明天一早我们两人就飞到贝尔蒙特去。来，安东尼奥。(同下)

(朱生豪译)

注释：

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古希腊哲学家，主张灵魂轮回说。

但尼尔(Daniel)，以色列人的著名士师，以善于断案而著称。

当时法庭审判罪犯，由十二人组成陪审团。

【赏析】

《威尼斯商人》写于1596年间，取材于民间故事和古典作品，是莎士比亚喜剧中最富于社会讽刺意义的一部。

安东尼奥和夏洛克的矛盾是全剧的主要冲突。他们一个是商业资本家，一个是高利贷者。他们之间的矛盾虽有种族、宗教方面的因素，但根本的却是经济上的利益冲突。这一戏剧冲突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矛盾，即资本主义早期发展阶段商业资本与高利贷资本之间的矛盾。莎士比亚以高超的艺术构思，将几条线索有机地交织在一起，多侧面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

这里节选的第四幕第一场是《威尼斯商人》高潮而又经典的部分。剧中情节线索在这里会合，主要角色全部登场，矛盾冲突双方正面交锋。全剧的两个主要角色——夏洛克和鲍西娅的形象以及全剧的主题思想在这一场中得到充分展现。这场戏以鲍西娅上场为转机，分前后两半，前半场主要是夏洛克的戏，后半场主要是鲍西娅的戏。戏剧情节波澜起伏，戏剧冲突紧张激烈，人物形象鲜明生动，语言富于个性，充分显示了莎士比亚的戏剧才能。

这场戏主要围绕着“一磅肉和三千块钱”的矛盾而展开戏剧冲突。夏洛克一上场，公爵就劝他慈悲为怀，放弃对安东尼奥的控告，但是夏洛克却坚持按契约进行审判，其原因在于他“对安东尼奥抱着久积的仇恨和深刻的反感”。他坚信有十分的把握胜诉，并以富有论辩性的语言，坚持要从安东尼奥的身上割下那一磅肉来。无论公爵、巴萨尼奥、葛莱西安诺三人怎么奉劝和责骂，都无法说服他收回起诉。这种情节的安排，为剧情高潮的到来做了巧妙的铺垫。就在矛盾冲突不断白热化时，鲍西娅假扮律师登场，剧情达到高潮。鲍西娅登场后并不直接宣判，跟公爵一样，她也劝夏洛克放弃诉讼，但夏洛克一再坚持要依约审理，一定要置安东尼奥于死地而后快。经过多次劝说无效后，鲍西娅以请君入瓮的方法让夏洛克钻进她早已设好的圈套。她似乎处处为夏洛克设想，实际上却把夏洛克一步步引上绝路。到宣判时，剧情突然急转直下： 鲍西娅判定安东尼奥身上的一磅肉可以割，但却不准流血，而且只准割一磅肉，不准多一点也不准少一点，否则要夏洛克抵命。夏洛克做梦也不曾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无奈之余想放弃割肉的要求，而只要回三千块本钱，但为时已晚。鲍西娅乘胜追击，不但剥夺了夏洛克一半财产，还迫使他改信了基督教。

情节生动、语言丰富、题材的典型性和鲜明的人物个性是本剧最突出的艺术特色。法庭审判一场，莎士比亚匠心独运，巧妙地安排了扣人心弦、跌宕起伏的情节。语言丰富多彩，并符合每个人物的身份和性格。夏洛克的语言十分丰富，他一人对抗几个人，语言很有论辩性，有时用反语加强语气，有时又用冷嘲热讽迫使对方无言以对。他词锋逼人，表现出老于世故，一旦上手便欲置人于死地的那种洋洋自得的心理。剧中比喻句的大量运用，增强了语言的华丽色彩和生动性。例如巴萨尼奥对夏洛克说：“初次的冒犯，不应该引为仇恨。”夏洛克不正面回答，而只是说：“什么！你愿意给毒蛇咬两次吗？”用这个比喻表达他对安东尼奥的仇恨和置他于死地的决心。安东尼奥用一连串的比喻指斥夏洛克的冷酷，葛莱西安诺也用一连串比喻表达他对夏洛克的憎恶。这些充分显示了莎士比亚驾驭语言的高超能力。

本场虽然没有曲折离奇的情节，但是双方精彩的对白和辩论，却颇为引人入胜，极具艺术感染力。莎士比亚运用层层铺垫的手法，将矛盾的双方不断推向高潮，然后奇峰突起，使剧情急转直下。莎翁善于通过行动和语言来刻画人物形象，塑造出独具个性的典型人物。夏洛克的冷酷和残忍，鲍西娅的聪敏和机智，安东尼奥的侠义和豪爽，都写得栩栩如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即使是次要人物，如高贵仁慈的公爵、鲁莽冲动的葛莱西安诺，也都写得形象生动、个性鲜明。

夏洛克是世界文坛中的经典人物之一，几百年来，当人们一提到夏洛克这个名字时，总会不由得把他与贪婪、残忍、冷酷、吝啬、高利贷者等一连串贬义词汇相联系。在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会坚决反对放高利贷，而部分犹太人却以此为生，加之宗教信仰的冲突，犹太人在欧洲是极不受欢迎的。时至今日，我们应该重新审视夏洛克这个形象，作为没有国家的犹太人，散居在他乡异国，他们既不能享有当地公民的权利，也不可能像本地居民一样保有不动产，随时都有被驱逐出境的可能。因此，夏洛克放高利贷也是环境所迫，为了生存不得不如此。所以，夏洛克这个人物形象，虽然有可恨可恶之处，但作为一个被主流社会排斥的犹太人，也应该得到一定程度的同情。

莎士比亚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最杰出的作家，他的作品广泛地反映了当时英国的方方面面。本剧中，莎士比亚处处呼吁人们要有慈悲心，要有正义感，要关爱他人，为了朋友的幸福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他还告诉人们，慈悲终将战胜残酷，正义终将战胜邪恶，有情人终成眷属，好人终有好报等，充分体现出他的人文主义情怀。

(刘玉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