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朋友罗德里克·厄舍邀请“我”到他家厄舍府做客。厄舍家族一脉单传,以特有的敏感气质闻名。厄舍见了“我”之后,似乎减轻了病痛,实则仍沉浸在极度的恐惧里。据“我”了解,他的恐惧来自他唯一的亲妹妹马德琳即将死亡。他俩极度相似的面容一度使“我”震惊。“我”和厄舍一同把他妹妹的“尸体”安放进了地窖。夜晚,“我”和厄舍似乎都听到了奇怪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它使我们无法安然入睡。为了度过这极度难耐的长夜,“我”念故事书给厄舍听。书中的情节似幻似真。就在这个时候,马德琳穿着血衣,带着浑身挣扎过的痕迹,一头栽倒在厄舍的怀里,厄舍顿时成了一具尸体。“我”惊魂未定,急速地逃出了屋子。天气骤变,厄舍府轰然坍塌。
【作品选录】
在他已通知过我马德琳小姐去世消息后的一天傍晚,他告诉我说他打算把他妹妹的尸体放在府邸许多地窖中的一个中保存,等14天后才正式安葬,这时我就禁不住想到了那本书中疯狂的仪式以及它对这位疑病患者可能造成的影响。不过,他采取这一特别措施也有其世俗的原因,对此我觉得不便随意质疑。他告诉我,他之所以决定采取那个措施是考虑到他死去的妹妹所患之病异乎寻常,考虑到为她治病的那些医生冒昧而急切地探访,还考虑到他家墓地处所偏僻且无人守护。我不会否认,当时我回忆起初到他家那天在楼梯上所碰见的那个人的阴险脸色,所以我压根儿没想到反对他采取那个我当时认为对任何人都没有伤害、而无论如何也不算违情悖理的预防措施。
在厄舍的请求下,我便亲自帮他安排那临时的安葬。尸体早已装入棺材,我俩单独把它抬到了安放之处。我们安放棺材的那个地窖已经多年未打开过,里边令人窒息的空气差点儿熄灭我们的火把,使我们没有机会把地窖细看一番;我只觉得那个地窖又小又湿,没有丝毫缝隙可以透入光线;地窖在地下很深的地方,上方正好是我睡觉那个房间所在的位置。显而易见,那地窖在遥远的封建时代曾被用作地牢,后来又作为存放火药或其他易燃物品的库房,因为它地板的一部分和我们经过的一条长长的拱道内都被小心翼翼地包上了一层铜皮。那道巨大的铁门也采用了同样的保护措施。沉重的铁门在铰链上旋动时便发出格外尖厉的吱嘎声。
我们在那可怕的地窖里把棺材安放在架子上之后,把尚未钉上的棺盖打开,瞻仰死者的遗容。他们兄妹俩容貌上的惊人相似第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厄舍大概猜到了我的心思,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进行了一番解释,从他的解释中我得知,原来死者和他是孪生兄妹,他俩之间一直存在着一种几乎令人难以理解的生理上的感应。但我们的目光并没有在死者身上久留——因为我们都不免感到畏惧。如同对所有强制性昏厥症患者一样,那种使她香消玉殒的疾病在她的胸上和脸上徒然留下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在她的嘴唇上留下了那种令人生疑、逗留不去,看起来那么可怕的微笑。我们重新盖上棺盖,钉上钉子,关好铁门,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几乎与地窖一样阴沉的地面。
在过了痛苦悲伤的几天之后,我朋友精神紊乱的特征有了显著的变化。他平时那种举止行为不见了。他也不再关心或是完全忘了他平时爱做的那些事。他现在总是匆匆忙忙、步履不稳、漫无目的地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他苍白的脸色,如果真可能的话,变得更加苍白——但他眼睛的光泽已完全消失。他那种不时沙哑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代之以一种总是在颤抖的声音,仿佛那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实际上我有时还感到,他那永无安宁的心中正藏着某个令他窒息的秘密,而他正在拼命积蓄能揭开那秘密的勇气。我有时又不得不把他所有的反常归结为令人费解的癫狂行为,因为我看见过他长时间地以一种全神贯注的姿势茫然地凝视空间,仿佛是在倾听某个他想象的声音。难怪他的状况使我感到恐惧——使我受到影响。我觉得他那种古怪荒谬但却给人以深刻印象的迷信之强烈影响,正慢慢地但却无疑地在我心中蔓延。
尤其是在把马德琳小姐安放进那个地窖后的第七天或第八天晚上,我在床上充分体验到了那种影响的力量。当时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而时间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我拼命想克服那种已把我支配得紧张不安,竭力使自己相信,我的紧张多半是,如果不全是,由于房间里那些令人抑郁的家具的使人迷惑的影响——是由于那些褴褛的黑幔的影响;当时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送来的阵风卷动了那些帷幔,使它们在墙头阵阵晃动,在床头的装饰物上沙沙作响。但我的一番努力无济于事。一阵压抑不住的颤抖逐渐传遍我全身,最后一个可怕的梦魇终于压上心头。我一阵挣扎,气喘吁吁地摆脱了那个梦魇,从枕头上探起身子凝视黑洞洞的房间,侧耳去倾听——我不知为何要去听,除非那是一种本能的驱使——倾听一个在风声的间歇之时偶尔传来的微弱而模糊的声音,我不知那声音来自何方。被一阵莫可名状、难以忍受、强烈的恐惧感所攫住,我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因为我感觉到那天晚上我再也不能安然入睡),开始在房间里急步踱来踱去,想用这种方式来摆脱我所陷入的那种可怜的心态。
我刚那样来回踱了几圈,附近楼梯上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久就听出那是厄舍的脚步声。紧接着他轻轻叩了叩门,端着一盏灯进了我的房间。他的脸色和平时一样苍白——但不同的是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疯狂的喜悦,他的举动中有一种虽经克制但仍显而易见的歇斯底里。他那副样子使我害怕——但当时最使我不堪忍受的是那份独守长夜的孤独,所以我甚至把他的到来当作一种解救。
“你还没有看见?”他一声不吭地朝四下张望了一阵,然后突然问我——“这么说你还没有看见?——但等一等!你会看见的。”他一边这样说着话一边小心地把他那盏灯遮好,然后冲到一扇窗前,猛然将其推开,让我看窗外骤起的暴风。
刮进屋里的那阵风的猛劲差点使我俩没站稳脚跟。那的确是一个狂风大作但却异常美丽的夜晚,一个恐怖与美丽交织的奇特的夜晚。一场旋风显然早已在我们附近聚集起它的力量,因为风向正在频繁而剧烈地变动;大团大团的乌云垂悬得那么低,仿佛就压在那座府邸的塔楼顶上;但浓密的乌云并没有妨碍我们看见变幻着方向的风从四面八方刮起,极富生气地在附近飞驰碰撞。我说即使浓密的乌云也没有妨碍我们看见那场大风——可我们却没有看见月亮和星星,也没有看见任何闪电。但是,在那些大团大团涌动着的乌云下面,在我们眼前地面上的物体之上,却有一层闪着微弱但却清晰的奇异白光的雾霭,像一张裹尸布把府邸及其周围笼罩,使一切都泛出白光。
“你不能——你不该看这个!”我哆嗦着一边对厄舍说一边轻轻用力把他从窗口拖到一张椅子上。“这些使你迷惑的景象不过是很普通的电气现象——或者也许是那湖中瘴气弥漫的缘故。让我们关上这窗户——冷空气对你的身体可没有好处。这儿有一本你喜欢的传奇小说。我来念给你听——这样我们可以一起熬过这可怕的一夜。”
我随手拿起的那本旧书是兰斯洛特·坎宁爵士的《疯狂的约会》,但我说它是厄舍喜欢的书则不过是一句言不由衷的调侃;因为平心而论,那本书语言粗俗,想象缺乏,故事也拖泥带水,其中很少有东西能引起我那位心智高尚、超凡脱俗的朋友的兴趣。不过,那是当时我手边唯一的一本书;而且我还有一种侥幸心理,那就是我希望正搅得我朋友不安的那份激动恰好能在我读给他听的那些荒唐透顶的情节中得以缓解(因为精神紊乱的病史中不乏有同样的异常事例)。事实上,假若当时我能从他听(或表面在听)故事时表露出来的快活中所潜藏的过度紧张作出判断的话,那我说不定真可以庆幸自己的设想成功了。
我已经念到故事为人们所熟悉的那一部分,那次会面的主人公埃塞尔雷德想和平进入那个隐士的居处未获允许,于是他便开始强行闯入。记得这段情节是这样的:
“埃塞尔雷德生性勇猛刚强、加之他眼下又乘着酒力,于是他不再与那个顽固不化且心肠歹毒的隐士多费口舌,当感到雨点淋在肩上,他担心暴风雨就要来临,便抡起钉头锤一阵猛击,很快就在门上砸出一个窟窿,他伸进戴着臂铠的手使劲一拉,顿时将那道门拉裂扯碎,那干木板破裂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在那座森林中久久回响。”
刚念完最后一句我猛然一惊,一时间竟没有接着往下念;因为我似乎听见(虽然我随即就断定是我因激动而产生的幻觉欺骗了我)——我似乎听见从那座府邸中某个僻静的角落隐隐传来一个回声,那回声与兰斯洛特·坎宁爵士在书中所描写的那种破门声非常相似,只是听起来更沉闷一点。毫无疑问,正是那个巧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但在劈劈啪啪的窗框撞击声和窗外混杂着其他声音的越来越强的风声中,那个声音的确算不了什么,它既没有引起我的兴趣,也没有搅得我心神不宁。我开始继续念故事:
“但破门而入的勇士埃塞尔雷德又恼又惊地发现,眼前并没有那个歹毒隐士的踪影;却见一条遍身鳞甲、口吐火舌的巨龙,守着一座黄金建造、白银铺地的宫殿;宫墙上悬着一面闪闪发光的铜盾,铜盾上镌刻着两行铭文——
进此殿者得此箱;
屠此龙者赢此盾。
埃塞尔雷德抡起钉头锤,一锤击中龙头,巨龙顿时倒在他跟前,发出一声临死的惨叫,那声惨叫撕心裂胆,前所未闻,令人毛骨悚然,埃塞尔雷德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耳朵。”
念到这儿我又猝然停住,心中感到大为惊讶——因为无论如何也不能怀疑,这一次我的确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尽管我发现不可能说出声音来自何方)一个微弱而遥远但却刺耳的、拖长的、最异乎寻常的尖叫声或摩擦声——刚好与我根据书中描写所想象出来的那声巨龙的惨叫相吻合。
虽然由于这第二次不寻常的巧合,各种相互矛盾的感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其中最令我不堪承受的是极度的惊讶和恐怖,但我仍然保持着足够的镇静,以免被我朋友看出蹊跷从而刺激他敏感的神经。我不敢肯定他已经注意到了我说的那个声音,尽管他的举止在刚才几分钟内的确发生了一个奇怪的变化。他本来是面对我坐着,可现在他已慢慢地把椅子转开,以便他的脸正对着房门;这样我虽能看见他的嘴唇在颤动,仿佛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但我却不能看出他的整个面部。他的头耷拉在胸前——但从侧面我也能看见他正大睁着眼睛,所以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身体的动作也说明他并没有睡觉——因为他的身体一直轻轻地但却不停地左右摇晃。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我又继续念兰斯洛特爵士的那篇故事,情节如下:
“那勇士从巨龙可怕的惨叫声中回过神来,想起了墙上那面铜盾,想起了去祛除附在盾上的魔法,于是他搬开横在他面前的巨龙的尸体,勇敢地踏过白银地板走向悬挂盾牌的那道墙壁;可实际上没等他走到墙根,那面铜盾便掉在了他脚下的白银地板上,发出一声铿锵的可怕巨响。”
最后几个字还挂在我嘴边——仿佛当时真有一面铜盾重重地砸到了白银地板上——我听到了一声清晰而沉重的金属撞击声,不过听起来显得沉闷压抑。这一下我惊得一跃而起,但厄舍却依然在椅子上摇来晃去。我冲到他的椅子跟前。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地面,他的整个表情严肃得犹如石雕。但是,当我把手放上他的肩头,他浑身上下猛然一阵战栗,哆嗦的嘴唇露出一丝阴沉的冷笑;我看见他的嘴在急促地颤动,结结巴巴地在念叨着什么,仿佛没意识到我在他跟前,我俯下身子凑近他的嘴边,终于听出了他那番话的可怕含义。
“没听见吗?——不,我听见了,而且早就听见了,早就——早就——早就——许多分钟以前,许多小时以前,许多天以前我就听见了——可我不敢——哦,可怜我吧,我是个可怜的家伙!——我不敢——我不敢说!我们把她活埋了!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感觉敏锐吗?我现在告诉你,她在那空洞洞的棺材里最初弄出的轻微响动我就听见了。我听见了动静——许多,许多天以前——但我不敢——我不敢说!可现在——今晚上——埃塞尔雷德——哈!哈!——那隐士洞门的破裂,那巨龙临死的惨叫,那盾牌落地的铿锵!——嘿,还不如说是她棺材的破裂声,她囚牢铁铰链的磨擦声,她在地窖铜廊中的挣扎声!哦,我现在逃到哪去?难道她不会马上就到这儿来?她难道不正匆匆赶来责备我做事草率?难道我没有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难道我没有听出她的心在猛烈而可怕地跳动?疯狂的人哟!”——念叨到这儿他突然疯狂地一跃而起,把嗓门提到尖叫的程度,仿佛他正在做垂死的挣扎——“疯狂的人哟!我告诉你她现在就站在门外!”
似乎他那声具有超凡力量的呼叫真有一股魔力——随着他那声呼叫,他用手指着的那道又大又沉的黑檀木房门两扇古老的门扉竟慢慢张开。那是风的缘故——但是,门外果真站着身披衾衣的马德琳小姐凛然的身影。她那白色的衾衣上血迹斑斑,她消瘦的身子浑身上下都有挣扎过的痕迹。她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然后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她朝屋内一头栽倒在她哥哥身上,临死前那阵猛烈而痛苦的挣扎把她哥哥也一并拽倒在地上,厄舍倒下时已成了一具尸体,成了他曾预言过的恐怖的牺牲品。
我心惊胆战地逃离了那个房间和那座府邸。当我惊魂未定地穿过那条古老的石铺大道之时,四下里依然是狂风大作。突然,顺着大道射来一道奇异的光,我不由得掉头去看这道光的来源,因为我知道身后只有那座府邸和它的阴影。原来那光发自一轮圆圆的、西沉的、血红色的月亮,现在那红色的月光清清楚楚地照亮了我前文说过的那道原来几乎看不见的、从正面房顶向下顺着墙壁弯弯曲曲延伸的裂缝。就在我凝望之际,那道裂缝急速变宽——随之一阵狂风卷来——那轮血红的月亮一下迸到我眼前——我头昏眼花地看见那座高大的府邸正在崩溃坍塌——接着是一阵久久不息的骚然迸溅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万顷波涛在汹涌咆哮——我脚下那个幽深而阴沉的小湖,悄然无声地淹没了“厄舍府”的残砖碎瓦。
(曹明伦译)
注释:
当时解剖用尸体缺乏,盗卖鲜尸十分普遍。——译注
【赏析】
死亡是小说的永恒主题之一。古今中外许多作家都把死亡纳入到自己的作品中,爱伦·坡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小说《厄舍府的倒塌》着重表现主人公活埋时的痛苦、绝望和孤独,从中探寻死亡的奥秘,迫使人们直面死亡。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没落家族的两个传人:厄舍及其妹妹。他俩的面貌惊人地相似,而且都身患家族绝症。哥哥厄舍几近于精神崩溃,妹妹马德琳则濒临死亡,而他们居住的古老的厄舍府也正摇摇欲坠。
小说以“厄舍府的倒塌”为题,富有深意。厄舍既是家族的名字,也是古屋的称呼。如果说厄舍府是一个躯体,厄舍兄妹则是躯体里的灵魂。灵魂消亡后,躯体也无处容身。如此说来,厄舍兄妹和厄舍府是一体的。三者之中只要有一灭亡,便意味着整体的覆灭。
既然如此,妹妹的死亡便揭开了厄舍府倒塌的序幕。妹妹在还未咽气之前就被哥哥放进了棺材,经过一番痛苦挣扎,带着满身伤痕,穿着血衣,吓死了哥哥。这样的情节足以让读者毛骨悚然。更何况作者有意渲染了这样的情境:恶劣的天气状况,诡异离奇的情节,厄舍呆滞惊悚的行为表情,与之相伴的无可名状的奇怪声响,把厄舍府倒塌前的恐怖推向了极致。
在多种多样的死亡形式中,活埋无疑是最令人发指的。爱伦·坡的其他小说中也表现了活埋这样的情节。如 《一桶蒙特亚白葡萄酒》中,“我” 把朋友福尔纳图活活砌入了墙壁。《过早埋葬》则描写了几起离奇异常的“活埋”事件。活埋者大多患有强制性昏厥症(Catalepsy)。在医学上也被称为僵住症、倔强症。发病时,会产生类似死亡的症状,昏迷不醒,失去知觉,肢体僵硬,感官功能暂时性消失。这种状况延续几分钟,也可长达几个小时。厄舍的妹妹马德琳小姐患的正是这种古怪的疾病。暂时的昏厥令人看来就如同死亡一般,难怪“我”在她“死后”,从她的脸上和胸上都看到了淡淡的红晕,从她的嘴唇上看到了“令人生疑、逗留不去的可怕微笑”。
活埋者醒来时身处棺材中或墓穴中。知觉的恢复使他们的头脑异常清醒,周围的黑暗和寂静足以使他们内心的恐惧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处境中,苦痛地挣扎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直至使尽全身气力,遍体鳞伤之后,回到“人间”。活埋者的灵魂自活埋那一天起,就已经离开了躯体,而到了他们“死而复生”的那一天,尽管灵魂回归肉体,但肉体已经腐烂不堪,灵魂和肉体再也无法合二为一,于是在活人眼里他们是可怖的行尸走肉。马德琳小姐的“复活”,就使她哥哥惊吓过度丧了命。
爱伦·坡竭尽语言之能事,深入刻画活埋者肉体上的巨大折磨。《厄舍府的倒塌》通过对声响的描摹,间接地表现了马德琳小姐在棺材中苏醒直到冲棺而出的过程。深夜,“我”在卧室内听到“微弱而模糊的声音”。然后是沉闷的破门声,之后是“刺耳的、拖长的、最异乎寻常的尖叫声或摩擦声”,再接着是“清晰而沉重的金属撞击声”。作者巧妙地表现了这一过程。起初,“我”所亲耳听到的声响使“我”疑虑重重,而厄舍失常近乎失态的情绪加深了“我”的疑虑。为了安抚厄舍,“我” 选取了一本小说想要读给他听,结果小说中的声响似幻似真地在厄舍府再现。最后由厄舍道出了他妹妹被活埋,正破棺而出的真相。
如果说爱伦·坡只是为了考验读者对于恐怖的承受能力,那未免过于肤浅。肉体的活埋固然让人毛骨悚然,精神上的活埋才真正令人不堪忍受。爱伦·坡热衷写活埋和他的生活经历不无关系。有人给予他这样的评价:“他在天地间默默地移动着,一个忧伤、寂寞、饥饿和裹着一身黑衣的名人,遇见别人时,嘴边挂着一丝嘲弄的微笑,幻想着从来没有人幻想过的幻想。”困苦的生活,不幸的命运造就了他敏感、孤傲的独特气质。或许使他比其他人更渴求对孤独的探索。孤独的心理状态何尝不如“活埋”一般,“复活”前的挣扎难道不是想要极力摆脱孤独心灵的真实写照吗?
爱伦·坡的小说所表现的“活埋”心理恰恰是20世纪乃至现代人孤独的心理状态。与其说爱伦·坡的小说劝说世人相信“活埋”是确实存在过的,不如说他竭力要去探索人类精神上的孤独和绝望。在爱伦·坡看来,内心的孤独比肉体的活埋更令人窒息难忍。这种探索人类精神困境的有益尝试,与西方现代派作家们的创作倾向不谋而合。卡夫卡《变形记》中的小职员,加缪的《局外人》中的莫尔索,他们何尝没有忍受着灵魂的活埋呢?从这意义上说,爱伦·坡的小说突破了所处时代,具有某种超前性,而且富有哲学意味。
(顾 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