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柱译 焦平《最好的顾客》短篇小说名著鉴赏

作者: 张成柱译焦平

【原文作者】:亨·特罗亚

【原文作者简介】:

亨利·特罗亚(1911-),法国作家。原名列夫·塔拉索夫,生于莫斯科,1917年离开俄国,1920年定居法国。获法学士学位以后,任赛纳省公文撰稿员至1943年。他酷爱文学,1936年发表第一部小说《虚假的岁月》,获民众主义文学奖。1938年发表的小说《蜘蛛》获龚古尔奖。此后不断发表作品,并创作了不少多卷本的系列小说,如《正义的光芒》(1959-1963)等。

亨利·特罗亚于1959年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1977年起撰写俄国沙皇们的传记,同时为陀斯妥也夫斯基、普希金、托尔斯泰、果戈理等俄国文学大师作传。他的作品具有俄国的色采,情节简单、语言通俗,给人以真实亲切之感,因而大都被列为畅销书。他的作品极为丰富,被人称为“特罗亚现象”。

【原文】:

厄泰尔普夫妇的花圈铺子恰好设在一个市民公墓附近。木制的店门上涂着暗绿色的油漆,相当美观。右陈列窗的上面,写着这样的金字题铭:

“随时可取的花圈有:珍珠的、赛璐珞的、有机玻璃的、镀锌金属的。”

左陈列窗的上面,写着四句顺口溜:

“买花圈,勿匆忙,

何苦跑遍巴黎城?

厄泰尔普铺子里,

物美价廉货色多。”

这决不是空话。顾客们很快发现这家花圈铺子的价钱确实公道。厄泰尔普夫妇开业二十五年以来,生意一直兴隆不衰,同区的其他竞争者不得不一一给他们低头让路。这成功是商业和手工业卓越才能最好的运用。厄泰尔普夫妇总是考虑着如何使样品的价格和质量让顾客满意,因而在寄托无限哀思的方面不断进行革新。事实上,厄泰尔普太太是店铺的台柱子。她身材高大,面部清瘦,肌肉发达,多嘴饶舌。她的丈夫六十来岁,小个子,对她唯命是从,被支使得团团转。她叫一声“维克多”,他就得猛吓一跳,好象手枪对准了心口似的。就是在她含情脉脉地抚摸他的头发时,他也是把头缩进肩胛骨里去,活象一只受惊的乌龟。因为他们没有雇用店员,而维克多的体质又弱,所以一切笨重活儿全落在厄泰尔普太太的肩上,诸如装卸沉重的铁门帘、开启封箱、搬动青铜器、大理石制品或其他琢制的石器啦等等,她常常累得气喘吁吁。而维克多在黄铜丝上穿珠子却来得比谁都快。他常常乐呵呵地扎着些暗色的花儿。厄泰尔普太太对邻居们说,她的丈夫长着仙女的一双手。

一天傍晚,快关店门的时候,厄泰尔普太太正忙着结账,突然进来一个陌生人。他很瘦,看上去有七十来岁,显得很忧虑,象个真正要买东西的顾客。为了使他不感到拘束,厄泰尔普太太温和地说:

“您想要什么,先生?”

他回答道:

“我想看看花圈。”

“那么请吧,先生,”厄泰尔普太太殷勤地微笑着,低声说,“花圈都在这儿,您要多大价钱的?”

厄泰尔普太太对这番开场白很满意,领着顾客去看陈列着的商品。铺子里,靠墙摆着的全是花圈,象一座座小山,有金属月桂花的,有塑料玫瑰花的,有不锈勿忘我草的,有防腐常春藤的,所有这些花圈都表达出人类的无限哀思,有各种价钱的,有适应各种心情的。那些鲜紫色的飘带给忧郁的花圈堆带来了某些活气。有的飘带上写着“献给我的慈母”,有的写着“献给我最心爱的长兄”、“献给我亲爱的父亲”、“献给我的好表兄”、“献给我最喜爱的外甥”、“献给我那由同一个奶母哺育的姐姐”、“献给我那不可取代的女婿”……什么样的个人不幸都能在这些空泛的话中找到寄托。只有很少的顾客为表示极度的悲哀而要求定制。

“您可以看出,”厄泰尔普太太说,“我们的品种是相当丰富的,您应该挑选合适的……”她考虑到既要不因为胡夸而伤害顾客的心,又要让顾客注意到商品的质量,所以她在说话时,尽量不显出兴奋来,而是带着忧郁的殷勤。经验告诉她,要使顾客忘掉卖主的财产是建立在他们的身上,这是多么不易呀!为礼貌起见,她假装同情顾客的不幸,谨慎地说:

“常见到其他和您一样的先生,由于悲伤过渡,往往不加选择,顺手随便取一个。如果我可以向您建议的话……”

“不用您建议。”顾客说。

“勿忘我草的,起眼,结实,”厄泰尔普太太说,“但我们制作的紫罗兰花的,做工很精致,引人注目。至于瓷玫瑰的,如果您失去的亲人是一个年轻的女性,我建议您最好把这一种的送给她。问一问您同那位仙逝的人之间的亲戚关系,也许是不谨慎的吧?”

一听这话,陌生的顾客变了相,现出痛苦的表情,双目直勾勾的,撅起了嘴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

“亲戚关系?”

“对,”厄泰尔普太太说,“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他是您的什么人?”

顾客拉长了脸,盯着厄泰尔普太太的前额,那眼神好象是喷射而出的一股冷水:

“您的好奇心太过份了,太太。”

“不是好奇,”厄泰尔普太太磕磕巴巴地说,“我不得已向您打听这方面的情况,是想知道您买花圈是为一位表兄弟、为一位老父亲、还是为一位长兄……”

那人举手制止这种不祥的列举,并且说:

“每一种要一个。”

“请原谅?”厄泰尔普太太惊得透不过气来,低声说。

“每种一个,”那人气愤地重说了一遍,“当然仅限于男性的,这很清楚,在我看来!”

厄泰尔普太太咽了一口唾液,解释道:

“好的,先生,也就是说;一位亲爱的父亲、一个亲爱的兄长、一个亲爱的儿子、一个亲爱的外甥……”

“还有一个亲爱的伯伯,”那人惶惶不安地匆匆接着说,“一个亲爱的表兄、一个亲爱的朋友、一个亲爱的同事、一个亲爱的房客、一个亲爱的岳父、一个亲爱的女婿!所有的一切,怎么!”

他眼里闪烁着傲慢不逊的光,双颧呈现赤色。这人无疑是个疯子,是个怪人,是个拜物教徒。厄泰尔普太太模糊地感到可怕,向柜台边退着,叫道:

“维克多!……维克多!……”

然而,维克多在商店的后间,根本听不见。

“那么,”怪人说,“行,还是不行,决定下来没有?”

“您不能等到明天吗?”厄泰尔普太太试探道。

“不,我忙,非常忙。我雇了一辆出租汽车,想把所买的花圈全部带走。您要是不同意,我就到别处去!”

他说这些话的当儿,厄泰尔普太太脑子里斗争得很厉害。难道因为顾客举止奇特,她就应该放弃这一大宗买卖的利润吗?要是她一个劲儿同他顶牛,这样古怪的家伙会轻轻饶过她吗?

“怎么样?我在等着。”顾客说。

“好吧,”厄泰尔普太太说,“我给您取。”

她吓得直冒汗,把花圈逐个装进汽车里。一个完整家庭的所有成员都堆在后面的横座上。父亲贴着女婿,儿子压着外甥。经厄泰尔普太太的手不知卖了多少花圈,但这次成套的交易不能不使她吃惊。她心中忽然一亮,叫道:

“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您家所有的男人在一次事故中全部遇难了!”

“一点不错,”陌生人辩白道,“但是,快一点,把那个送给伯伯的花圈放好一点,摆在这里!我坐在司机的旁边……”

他想了一下,又说:

“给我取个献给祖父的。”

“您也失去了祖父?”

“既然我对您这样说!”

“他的岁数一定很大了!”

“他年近百岁了。”

厄泰尔普太太松了一口气,拿过来一个献给祖父的花圈和一张发票。他毫无争议地付完钱,上了出租汽车,关上车门,没有打招呼,汽车就开走了。厄泰尔普太太立在人行道边,望着这些表达极其痛苦感情的花圈向一个陌生的地方运走。

回到店里,见维克多慢腾腾地扣着裤子钮扣,从店后间里踱出来。

“维克多!”她叫道。

他浑身哆嗦了一下,眨眨眼,说:

“我在听着,我的好朋友。”

于是,她把此事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她刚一停,维克多就皱眉骂道:

“可恶!”

“为什么?这个可怜人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家中的所有男性成员,而……”

“你对此信以为真,你,信他那意外事故?”维克多神经质地说。

“不,”厄泰尔普太太说,“想了想,我也不那样认为了。既然你挺有心眼,快找出别的解释吧。也许是我们的一个同行想充实自家的商店?”

“谁会付这么一大笔款子?”维克多说,“你开玩笑!他没让你减一点价钱,而数量又不是很多。这是另一码事。我今后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在商店里。这人是个色鬼。”

“色鬼?”

“一个为全家所有男性成员都买了花圈的家伙只能是个大色鬼。毫无疑问,他想在近几天把家中的男性逐个干掉,或者一次灭绝。我们的商品在埋葬这些受害者时就将出现。真可怕,应该不惜一切避免这样的大虐杀,需要赶紧采取措施。你问过他的名字和地址了吗?”

“我没有想到这些。”

“注意出租汽车的号码了吗?”

“实在说,没有。”

维克多打了一个舌音,不满地说:

“遗憾!应该告诉西蒙,他会给我们想些办法。”

西蒙是他们的侄子,是个警察。当晚,维克多把他叫过来,谈了谈情况。他们三人坐在商店后间的餐厅里,面前摆着一瓶白葡萄酒和一瓶陈罗姆酒。西蒙饮罗姆,他夫妇饮白葡萄。听了叔叔的叙述,这个具有笛卡尔(1)思想的警察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很久,他点着头宣称,这件事确实异乎寻常,但据他所知,没有一条法律条文禁止一个人一次买几个花圈。那人的举动一点也不违法,对这个陌生人甚至也不能起诉。

“但是,”厄泰尔普太太叫道,“既然我们断定这个着魔的人买了我们的花圈准备搞大屠杀!”

“罪行一旦得逞并被验证后,我们就立即逮捕他,”西蒙叹息了一声说,“就这样。”

可怜的太太尽管向侄子说,十一二条生命,由于司法机关的重大失职而正面临着威胁,仍是白费口舌。西蒙躲在法律条文的后面,把瓶中酒喝光,擦擦胡子,对他们的陈罗姆酒的质量夸了一通,告辞走了。

警察的镇静态度最终使维克多放下心来。既然一个身穿制服的治安代表让他忘掉这事,他就认定自己卸掉了一切责任。厄泰尔普太太正相反,象大多数女人一样,对法律根据向来不大注重,辗转反侧,一夜没睡好。而侧身躺在她身边的维克多却动着嘴唇,小声打着鼾。她带着妄想者的痛苦,在半明半暗中瞪着眼。那个顾客的相貌一点不差地印在她的脑子中。连那人外貌的衣着的任何细小地方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从中看出了邪恶的迹象。在这悄无声息的黑夜中,她更容易把那人想象成地道的家庭虐杀者。也许就在此时此刻,那个买那么多花圈的人,正踮着脚尖,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扼死摇篮中的幼儿,用刀捅死白发苍苍的爷爷,用刮胡子刀切割叔伯和侄子们的咽喉,冲着昏睡哥哥的脑袋猛砍一刀,掐死无防备的父亲,剁碎表兄的身子,割掉女婿的阳具,他在血泊和脑浆间走着,狞笑着。

次日上午,她买了很多报纸,坚信在第一版就能看到她所预见的凶杀消息。但是,将这些报纸从头版的社论一直浏览到末版的广告,也是徒然。只有一些个别的自杀事件和一些爱玩命的家伙搞的小型暗杀。这个坏蛋难道还没有动手吗?他并不急,正在策划对他最有利的方案。厄泰尔普太太发誓决不放松警惕。事实正是如此,一连几个月,各种晨报和晚报再也找不出象她那样忠实而热心的读者了。

一年快过去了,那个不可捉摸的顾客并没有表现出杀人的行为。许久以来,厄泰尔普太太不再让丈夫知道自己的不安了。在维克多面前,谈起过去她的害怕,她甚至假装发笑。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仍坚信这个悲剧在人们不太思念的时候会爆发出来。

一个星期五的傍晚,维克多正忙着订一批急货,她把一块微酸的水果糖含在嘴里,头顶着一块带白边的手帕,坐在店门口,想透口气,还没有坐五分钟,突然看见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正走着她要找的那个恶棍。他穿着黑衣,擦墙而过,避人视线。厄泰尔普太太心里象挨了一锤。她不加思索地站了起来,穿过马路,跟上那人。他毫无觉察,慢腾腾地走着,耷拉着肩膀,双手在后面摆来摆去,眼睛东瞧西看的,同一个正常公民的举动没有两样。但是,厄泰尔普太太并没有被这样的戏法所蒙骗。尽管有一个软弱的丈夫和一个缺乏想象力的侄子,她还是又找到了这个坏蛋的踪迹,为此她感到很自豪。即使要跟很长的路,她也不会落下半步。她要不惜一切代价迫使他供出自己可怕的企图。当她正想当街盘问他时,那人突然在一座外表寒伧的寓所前停了下来,接着摘下帽子走上了楼梯头的小平台。厄泰尔普太太也走了进去。那人每上一个楼梯台阶就停下来喘口气。她跟在后面,保持一段距离。他走进了一道走廊,她蹩在墙角,远远监视着。她看见他打开了一个房门,便跳起来叫道:

“站着别动!”

他愣在门口,瞪着眼,张着嘴。

“让我进去。”她用不容置辩的语言说。

没等他回答,她就冲到了室内。这原是一个平凡的小房间,墙上衬着淡紫色的纸,纸上印着树木枝叶的图案。铜床、洗脸盆摆在竹屏风的后面。靠墙胡乱放了一圈子献给直系尊亲和晚辈以及旁系亲属的花圈。厄泰尔普太太一眼就看出葬仪器没少一件,她来得很及时,得胜似的松了一口气。

“您有什么事,太太?”那人一边关门,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认识您。”

“我,我认识你,”厄泰尔普太太以审问犯人的口气说,“你叫什么名字?”

“莫里斯·巴罗丹。”

“婚姻状况?”

“未婚。”

“年龄?”

“七十……但是,您有什么权利问我这些?”

莫里斯·巴罗丹站在这位来访者的对面。他脸上的皮肉松驰下垂,面色发灰,鼻子窄长。忧郁的眼里含着泪水。插在短上衣内的左手不停地颤抖。然而,厄泰尔普太太读过优秀的文学作品,知道某些老家伙虽然外表老朽,但实际上却很有力气,而且象老虎一样灵活。由于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所以她的一双眼总是看着那人的手。见那人往门边迈了一步,她就叫道:

“不许动!”

“不要这样,太太,我是在自己家里,我有权……”

“你什么权也没有。你得听我的,是我卖给你的这些花圈!”

一听这话,莫里斯·巴罗丹用双手捂起了脸,双膝略微弯曲了下来。厄泰尔普太太看到她正击中了那人的疼处,接着说:

“是的,当时我没弄清你买那么多花圈的用意。但是,我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你是一个坏人,倒是想得出谋害亲人的鬼点子。我已经报告给了警察……”

“已经报告给了警察?”莫里斯·巴罗丹低声说。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仍捂着脸,哽咽了起来。在厄泰尔普太太听来,这种哭泣声是十分悦耳的。

“不应该报告给警察,”他呜咽着说,“我没有害人的心,我向您发誓……”

“我很想相信你,”她嘲弄似的驳斥道,“但是,请你解释一下,你从我这里买一整套花圈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抬起了头,苍老多皱的脸挂满了泪水,象被雨水打湿的破布,嘴唇在黄牙上哆嗦着,磕磕巴巴地说:

“这是……这是一个秘密……我全给您说了吧……是这样,我老了……有心脏病……医生们都说我还能活几个月,也许只能活几天……简短地说,我总是想着死,想着自己的埋葬。在这个世界上,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人也没有。因此……可以想象出我那穿街而过的柩车,没有一个花圈,没有一束鲜花,默默无闻,光秃秃,孤零零。为了避免这沮丧的结局,我想给自己造出所有的亲人来。我买的那些花圈的飘带表示出为失去我这样的父亲、祖父、兄弟、儿子、伯伯、表兄、女婿、丈夫和朋友等等而感到的痛苦……我事先置身于这所有假造的同情中,被这多种的亲属关系所缠绕。从此之后,我心安理得了,感到生活在亲人们的中间,被人爱着。心里很温暖,好象人们确实怜惜我……”

厄泰尔普太太激动得喉咙哽咽,注视着这个男人,一个曾被她怀疑为罪犯的人,却原来是个多愁善感的家庭人。他微微动着嘴唇,喃喃道:

“我在您眼里是荒诞可笑的,请原谅……”

“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厄泰尔普太太叹息道。

她抓起莫里斯·巴罗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那只手几乎被她那强有力的手指捏得粉碎。这当儿,他们的目光紧紧地勾连在了一起。厄泰尔普太太突然高声说道:

“明晚请到我家吃晚饭,我们以后会加深了解的。”

莫里斯·巴罗丹就这样成了厄泰尔普一家最好的朋友。正如他所预见的那样,几个月之后,他死了。他的葬仪惊动了所有爱看热闹的人。

虽然只有厄泰尔普夫妇并肩跟在柩车后面,但柩车上却堆满了用玻璃球、铜丝和塑料花制作的花圈,看上去真象巍峨的高山,一条条紫色的飘带显示出一个兴旺而忠实的家族的痛苦。在花圈堆中,有一个由厄泰尔普夫妇献的特大花圈,飘带上写着一行金字:“献给我们最好的顾客”。

【鉴赏】:

已经有了故事,一个悲凉的故事:茕茕孑立的老单身汉莫里斯·巴罗丹得知自己死期已近,他无法忍受自己的柩车穿街而过时的漠无声息,于是假想出一打悲痛欲绝的亲朋好友,预先替他们买下十二个花圈献给自己。守着这些哀思,老人得到了安慰。按理,凭一般作者独有的无所不在,无所不晓的优越地位,从这个新奇的故事中,挖掘人生的凄楚与世态的炎凉,换取读者一掬同情之泪,并非难事。可亨利·特罗亚却偏不满足,非要差遣一个好事的妇人,花圈店的女老板厄泰尔普太太,从这可怜人的举动里,看出些罪恶的端倪。于是小故事又套上了大故事;作者对莫里斯·巴罗丹充满同情的观察,让给了厄泰尔普太太狐疑的窥视;可怜人的聊以自慰,被误会为凶杀犯的处心积虑,悲剧的底色,又涂抹上喜剧的油彩。作者开玩笑么?

买花圈为自己送葬,令人惊叹,令人悲哀,这是真的。心灵寂寞到什么地步,才能迸发如此天才的灵感。但倘若以此为主线,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再对莫里斯·巴罗丹的行为作一番深刻的心理分析,《最好的顾客》可能还不会特别有趣,对人生,对社会的思考也会受到局限。为自己买花圈,的确称得上灵感,但这个灵感只适合客观地叙述,却不适合大肆渲染。因此作者将更多的感受、体验、思考、分析交给读者,他知趣地退出了故事,而将向读者展示莫里斯·巴罗丹的悲剧的任务,分派给了厄泰尔普太太。

为此,我们应该赞美作者的清醒和老练,但并未说他匠心独运。小故事套上大故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它的作用,除谋篇布局的需要,还仅仅止于避免平庸。真正称得上匠心独运的,是作者对厄泰尔普太太的塑造。在小说中安排一个旁观者,作者别无选择,但这位旁观者具有什么样的品质和性格,作者却大有回旋的余地。厄泰尔普太太可以出于好奇,出于恻隐,出于无聊,从而发现巴罗丹的秘密,厄泰尔普太太可以直截了当地跟上了巴罗丹而用不着花一年的心血来担忧、来推断、来侦破。然而作者却非得将厄泰尔普太太写成一个想象力颇丰富,社会责任感极强的古道热肠的人,让她为尽维护社会的义务而执着地劳神、奔波。作者的用意是深刻的。厄泰尔普太太是善良的,她侦破巴罗丹“罪行”的动机,以及真象大白后她高尚的举止,都证明了这一点。这种善心和责任感,表明人们有关心他人、帮助他人的热情,亦象征着人们对美好的社会环境和人际关系的向往。但正是这位代表人类美德的太太,这位对子虚乌有的“临难者”忧心忡忡的好人,当真正有人对理解、同情、关怀发出强烈的呼唤时,她却不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而对这善意的求救作恶意的揣测,结果造成天大的误会。这是比巴罗丹的故事更可悲的故事。这个悲剧揭示出:消除人与人的隔阂,人们不是不为,而是不能。人与人之间的障碍,不单单是对他人的不关心,更是不理解与不信任。这种不理解与不信任,植根于人类心灵的深处,再加之社会环境的恶化,它已经发展为现代人思维的必然逻辑,改变冷漠难,改变不理解不信任更难。到此为止,作品的主题已经由悲哀上升到对悲哀的无奈。

现实,是厄泰尔普太太性格的重要特点,这和巴罗丹那病态的浪漫形成了尖锐的冲突。这冲突,不仅制造出误会,也制造出了许多笑料。因而这个悲剧故事,带有很浓的喜剧色彩。巴罗丹的性格是幽默的,他那古怪的行为,最初给人的印象是可笑;厄泰尔普太太的举止则更荒唐,那些杀死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割断叔叔和侄子的喉管,掐死昏睡的父亲等等骇人的想象,那买下巴黎各种报纸来查找凶杀消息的激情,那跟踪、审问“犯人”的举动,无不让人忍俊不禁。幽默使作品轻松活泼,但这种表面的情趣不仅没有冲淡作品的悲剧气氛,反而与其悲哀的内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而使作品更加深刻。如果说,对这篇作品的处理,作者的方式是冷静、客观、淡泊地将体验、品味、分析、思考交给读者完成,而自己退到一旁,对读者的见仁见智不作过多的干涉,那么,他作了些什么?他把钥匙交给了读者——作品特殊的结构,人物的性格以及用来表现悲哀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