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成两半的子爵·卡尔维诺 》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我的舅舅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子爵自告奋勇参加抗击土耳其人入侵的战斗。在战争中,他不幸被炮弹炸成了两半,一半是“纯粹的善”,而另一半是“纯粹的恶”。两个半身人先后回到了家乡。在由两个半身人共同统治的城堡里,邪恶的一半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人们都惧怕他,诅咒他,而善良的一半则纯洁无私,乐天奉己,人们都爱他,追随他。只有老乳母赛巴斯蒂娅娜把他们两个混为一谈,对这一半骂另一半干的坏事,对另一半提只有这一半才会接受的建议。两个半身人同时爱上了牧羊女帕梅拉,于是在婚礼上展开了决斗。两个半身人武力相当,最后双双倒地。此时特里劳尼大夫灵机一动,将两个半身再次缝合在一起。于是,善与恶相互融合,子爵又恢复了健全的人格。

【作品选录】

对好人做好事从来无动于衷的是赛巴斯蒂娅娜老太太。好人去做他所热衷的事情的途中,常常在奶妈的茅屋前停住脚步,进去看望她,对她一贯毕恭毕敬,关怀备至。而奶妈每次都要对他进行一番训导。也许是由于她不分彼此的母爱,也许是因为老人开始思想混乱,奶妈不大考虑梅达尔多已经分成两半。对这一半骂另一半干的坏事,向那一半提出只有这一半才能接受的建议。如此等等。

“你为什么砍掉毕金奶奶喂的鸡的头呀?可怜的老人,她只有这么一只公鸡!你这么大的人了,却对她这样的人做出这么一件事情来……”

“你为什么同我说这个呀,奶妈,你知道这不是我干的……”

“好哇!那我们听听: 是谁干的呀?”

“是我。不过……”

“哈!你看!”

“不过不是这里的我……”

“唉,我是老了,你就以为我糊涂了?我一听见人们讲什么恶作剧,就马上想到是你干的。我在心里说: 可以起誓,准是梅达尔多的小爪子……”

“可是您总是弄错……”

“我错了……你们年轻人说我们老年人弄错了……而你们自己呢?你把你的拐杖送给伊希多罗老头了。”

“对,那件事情真是我做的……”

“你还自夸?他用来打他老婆,那可怜的女人……”

“他对我说因为关节痛走不了路……”

“他是假装的……你马上把拐杖送给他了……现在他把那根拐杖在老婆的脊背上敲折了,而你却拄着根树枝行走……你没有头脑,你就是这样!永远是这样!你什么时候用烈性酒把贝纳尔多的牛灌醉了?……”

“那件事情不是我干的……”

“对呀,不是你,而大家都说: 总是他,子爵!”

好人常去布拉托丰阁拜访,除了出于对奶妈的儿子般的依恋之情外,还因为他利用这机会救济那些可怜的麻风病人。由于他对传染病有免疫力(他一直认为这是得益于隐士们的神奇治疗),他在村里四处走动,详细地询问每个人的需要,不千方百计地替他们办到决不罢休。经常是他骑在骡背上,穿梭般往还于布拉托丰阁和特里劳尼大夫的小屋之间,向大夫讨主意和取药品。不是大夫现在有勇气接近麻风病人了,而是因为有善良的梅达尔多做中间人,他好像开始关心他们了。

然而我舅舅的考虑走得太远了。他不仅打算医治麻风病人的身体,还打算医治他们的灵魂。他总是在他们中间宣传道德风范,插手他们的事情,不是表示愤慨就是进行说教。麻风病人对他的这一套无法忍受。布拉托丰阁的快乐放荡的生活结束了。这个单腿独立的人,瘦弱不堪,穿一身黑衣服,神情庄重古板,好教训人,有他在,谁也不能在广场上恣意行乐而不受责备了,谁也不敢恶言恶语地发泄一通了。连音乐他一听也发怒。谴责它是无聊的、淫荡的,不能激发人的美好情感,说得他们心生烦躁,再也不去抚弄乐器,他们的那些独特的乐器上积满灰尘。女麻风病人没有了纵情寻欢的机会,苦恼无法排遣,突然感到面对疾病孤苦伶仃,在哭泣和绝望中度过漫长的夜晚。

“在这两个半边之中,好人比恶人更糟。”在布拉托丰阁开始有人这么说了。

但是,还不只是在麻风病人之中,好人的威信下降了。

“幸亏炮弹只把他炸成两半,”大家都说,“如果变成了三块,我们还不知道会看见什么怪事哩。”

胡格诺教徒们现在轮流站岗放哨,也为了提防他。他现在对他们已经毫不尊重,他时时去暗查他们粮仓里有多少袋粮食,指责粮价太高,并且四处张扬,破坏他们的生意。

泰拉尔巴的日子就这么过,我们的感情变得灰暗麻木,因为我们处在同样不近人情的邪恶与道德之间而感到茫然失措。

心怀恶意的人没有一个月夜不是恶念丛生,像一窝毒蛇盘绕于心间;而心地慈善的人也不会不产生出放弃私念和向他人奉献的心愿,像百合花一样开放在心头。梅达尔多的两个半身正是如此,他们忍受着相反的痛苦的煎熬,月夜里在泰拉尔巴的山崖上徜徉。

他们各自下定决心,清早就行动起来,把决心付诸实践。

帕梅拉的妈妈去打水时,踏入陷阱,跌落井中。她抓住一根井绳,高呼:“救命!”她看见恶人的逆光黑影出现在井口上,听见他对她说:

“我只想同您谈谈。我是这么想的: 人们经常看见一个半身的流浪汉和您的女儿帕梅拉在一起。您应当迫使他娶她为妻。他已经损害了她的名誉,如果是个正人君子,就应当弥补。我想过的就是这些;您不要让我再做其他解释。”

帕梅拉的爸爸扛着一袋自家橄榄园里产的橄榄果去油坊,可是口袋上有个漏洞,橄榄撒了一路,他感到口袋变轻了,从肩上放下口袋,才发现袋子都快空了。但是他看见好人从背后走来,把橄榄一颗一颗地捡起来,放入斗篷里。

“我跟着您是想找您谈件事情,碰巧有幸为您捡回这些橄榄。我把心里话告诉您吧。我一心想对别人的不幸给予救助,也许正是由于我的存在反而加重了他人的不幸。我将离开泰拉尔巴。但是我的离去至少应当使两个人重新得到和平安宁才行。一个是您的女儿,她现在睡在山洞里,可是等待着她的是富贵的命运;另一个是我那不幸的右半身,他不应该如此孤单地生活。帕梅拉和子爵应当缔结姻缘才是。”

帕梅拉正在训练一只松鼠,遇见了假装来捡松果的妈妈。

“帕梅拉,”妈妈说,“是那个叫好人的流浪汉应该娶你的时候了。”

“您哪来的这种想法?”帕梅拉说。

“他影响了你的名誉,他就得娶你。他是那么高尚,如果你对他这么说,他不会不答应的。”

“可是您的脑子怎么会想得这么多呀?”

“别说了。你知道是谁对我说不要提很多问题的?是恶人亲自对我说的,我们那位尊敬的子爵啦!”

“奇怪!”帕梅拉说着,让松鼠落到自己的怀抱里,“谁知道他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过了一会儿,她正试用两手夹着一片树叶吹口哨,看见了假装来拾柴禾的爸爸。

“帕梅拉,”爸爸说,“现在是你对恶人子爵说同意的时候了,惟一的条件是让他在教堂里同你结婚。”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你不愿意成为子爵的夫人吗?”

“回答我问你的问题。”

“好吧,是那个心肠最好的人说的,人们称他好人的那个流浪汉。”

“啊,他真是没事情可想了,那个家伙。你看我怎么办吧!”

恶人骑着瘦马在树下走着,一路盘算着他的策略: 假如帕梅拉嫁给好人,在法律上她就是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的妻子,也就是他的妻子。有了这一权利,他将轻而易举地把她从对方手中夺过来,对方是那样一个不好斗而随和之人。

可是,他遇见了帕梅拉,她对他说:“子爵,我决定了,如果您同意,我们就结婚。”

“你和谁?”子爵问。

“我和你,我将去城堡里当子爵夫人。”

恶人没有料到事情竟会如此,心想:“那么就没有必要导演让她嫁给我的那另一半的戏了,我娶了她,事情就成了。”

于是,他说:“我同意。”

帕梅拉说:“您去同我爸爸商量吧。”

不一会儿,帕梅拉看见好人骑着瘦骡子来了。

“梅达尔多,”她说,“我明白我真爱上你了,如果你要我幸福就该向我求婚。”

那个为了她的利益做出重大牺牲的可怜人,现在张口结舌。“既然她是要嫁给我才能幸福,我就不能让她嫁给别人了。”他想了想,就说:“亲爱的,我赶紧去准备婚礼。”

“我建议你去同我妈妈商量办妥。”她说。

当人们得知帕梅拉要出嫁时,整个泰拉尔巴都轰动了。有人说她要嫁给这个,有人说她将嫁给那个。她的父母以为人们故意这么说以混淆视听。当然,城堡里正在张灯结彩,准备盛大庆典。子爵忙得把黑绒衣裤的袖子上和裤腿上各磨出了一个大破洞。而流浪汉也洗刷了那匹可怜的骡子,缝补了衣服的肘拐处和膝盖头。无论事情如何,教堂里点燃了全部蜡烛。

帕梅拉说不到行婚礼的时候不离开森林。我替她置办嫁妆。她缝制了一件带头纱的白色长裙,裙裾长极了,用熏衣草穗编织了花冠和腰带。因为纱布还剩余几米,她就替母羊做了一件新娘的嫁衣,又替母鸭也做了一件。她在树林里跑起来,身后跟着两只家畜,直到头纱被树枝挂破,裙裾沾满小路上的松针和栗子刺。

可是到了婚礼的前一天夜里,她胡思乱想,有些害怕了。她坐在一座光秃秃的小山顶上,裙裾缠绕在脚上,斜戴着花冠,一只手托着下巴,望着四周的树林直叹息。

我一直跟着她,因为我要和埃萨乌一起当托婚纱的童子,但是他一直还没露面。

“你将嫁给哪一个呀,帕梅拉?”我问她。

“我不知道,”她回答,“我真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是好事呢还是坏事?”

从森林里一会儿传出有人放开喉咙大喊的声音,一会儿又传出长吁短叹声。原来是那两位半身的新郎沉浸在结婚前夕的兴奋之中,在山上林间漫步。他们都披着黑色斗篷,一个骑着瘦马,另一个骑着洗刷得毛皮生亮的骡子,也都陶醉于热切的幻想之中不能自持了,不是仰天长啸就是低首叹息。马走沟壑和断崖,骡走山坡高地,两位骑者不曾碰面。

一直到黎明时分,马被催促飞奔,一失蹄落进山涧里,恶人来不及准时赶到婚礼上了。那匹骡子却稳稳当当地缓缓而行。正当新娘拖着由我和埃萨乌托住的长纱到达时,好人也准时来到教堂。

看到只有好人一个人拄着拐杖来当新郎,大家有些失望。但是婚礼正常进行,新人们都说了“是”并交换了戒指。神父说:“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和帕梅拉·玛尔科菲,我将你们结为夫妇。”

就在这时候,子爵拄着拐杖从教堂中殿的另一头走进来了,身上的新绒衣湿透了也揉皱了。他说:“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是我,帕梅拉是我的妻子。”

好人跛着腿向他走去:“不对,娶帕梅拉为妻的梅达尔多是我。”

恶人扔掉拐杖,伸手去拔剑。好人也只得同样做。

“看剑!”

恶人扑过来狠劈一剑,好人退步抵挡,但是他们两人都摔倒在地上了。

他们都明白了仅靠一条腿保持平衡是不可能相斗的。必须推迟决斗,以便能够准备得更充分。

“你们知道我怎么办吗?”帕梅拉说,“我回森林去。”她从教堂里奔跑出去,也不要替她托裙裾的童子了。她在桥上找到正等待着她的山羊和鸭子,它们摇摇摆摆地陪着她走了。

决斗定于第二天清晨在修女草坪进行。彼特洛基奥多师傅发明了一种圆规腿,这腿的一头固定在半身人的腰带上,另一头着地。他们的腿可以直立屈伸并前后移动了。麻风病人伽拉特奥健康时是个绅士,所以由他当裁判。恶人的见证人是帕梅拉的父亲和警长;好人的见证人是两个胡格诺教徒。特里劳尼大夫负责医疗救护,带来一大捆绷带和一大瓶药膏,像是上战场抢救许多伤员一样。这对我倒是件好事情,因为我应当帮他搬运这些东西,就能观看那场决斗了。

黎明时的天空泛着青白色。两位细长的黑衣人持剑立正站好。那麻风病人吹响号角,这就是开始的信号。天空像一张绷紧的薄膜似的颤抖着,地洞里的老鼠将爪子抓进土里,喜鹊把头扎进翅膀下面,用嘴拔腋下的羽毛把自己弄疼,蚯蚓用嘴咬住自己的尾巴,毒蛇用牙咬自己的身体,马蜂往石头上撞断自己的蜂刺,所有的东西都在反对自己,井里的霜结成冰,地衣变成了石头,石头化作了地衣,干树叶变成泥土,橡胶树的胶汁变得又厚又硬,使所有的橡胶树统统死亡。人正在这样同自己厮打,两只手上都握着利剑。

彼特洛基奥多师傅又一次做成了绝妙的工具: 两位剑客互相扑过去,有防守,有佯攻,木头脚在地上跳来跳去,圆规在草地上划着圆圈。但是他们互相没有碰着。每次利剑直刺,剑头似乎直插对方飘动的斗篷,大家都以为刺中了,实际上剑却从一无所有的那半边,也就是应该是出击者自己的那半边抽了回来。当然,倘若两位剑客是两个全身的人,就不知道已经受过多少次伤了。恶人怒不可遏地凶猛刺杀,却一直未能真正击中对手。好人的左手剑法很准,但也只是戳破了子爵的斗篷而已。

斗到某个时刻他们的剑柄相撞了,圆规的尖头像耙子一样插入地里。恶人猛地跳起,失去平衡,在地上滚动起来,他滚到好人的身边,成功地出手狠劈,虽然没有正中对方,但也差不多了: 那一剑沿着好人躯体上的那条中分线削下去,离中分线太近了,一时让人分不清刺伤了没有。但是我们立即看到,那半边身体从脑袋到大腿根出血,染红了斗篷,我们无可怀疑了。好人衰弱至极,但他一边倒下,一边几乎是带着怜悯之心把剑朝离自己极近的对手从头部到臀部大幅度地挥了一下。恶人身上的旧伤痕向外涌出鲜血。他们各刺一剑,把全部血管再次切断,从两面再次打开从前将他们分开的伤口。现在他们仰面躺倒在地上,原本是一体的鲜血复归了,在草地上融合起来。

我被这惊人的场面吓呆了,没有想到特里劳尼大夫,当我记起来时,大夫正高兴地跳着那双蟋蟀般的腿,拍着巴掌喊道:“有救了!有救了!让我来处理吧!”

半小时之后,我们用担架把一个整身的伤员抬回城堡。恶人和好人被用绷带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了;大夫已将所有的内脏器官和血管接好,然后用一条一公里长的绷带把他们缠在一起,缠得那么紧绷绷的,不像是个伤员,倒像是一具木乃伊。

我舅舅在生死之间挣扎,昼夜被守护着。一天早上,奶妈赛巴斯蒂娅娜看着他那贯串着一条从额头到下巴以至脖子的红线的脸,说道:“看,他动了。”

确实,肌肉的抽动正在我舅舅的脸上掠过。当大夫看到这跳动从一边脸颊移到另一边脸颊时,高兴得哭了起来。

最后梅达尔多闭上眼睛和嘴唇。起初他的表情是左右不一致的: 一只眼睛怒目而视,一只眼睛哀伤忧郁;一边前额蹙着,一边开朗;半边嘴角微笑恬静,半边咬牙切齿。后来逐渐恢复到均衡对称。

特里劳尼大夫说:“现在治好了。”

帕梅拉大声感叹:“我终于有一个样样俱全的丈夫了。”

我舅舅梅达尔多就这样复归为一个完整的人,既不坏也不好,善与恶俱备,也就是从表面上看来他与被劈成两半之前并无区别。可是他如今有了两个重新合在一起的半身的各自经历,应当是变得更明智了。他过着幸福的生活,儿女满堂,治理公正。我们大家的生活也变好了。也许我们可望子爵重归完整之后,开辟一个奇迹般的幸福时代。但是很明显,仅仅一个完整的子爵不足以使全世界变得完整。

同时,彼特洛基奥多不再造绞架而造磨面机。特里劳尼不再收集磷火而治疗麻风病和丹毒。我却相反,置身于这种完整一致的热情之中,却越来越觉得少了点什么,为此而感到悲哀。有时一个人自认不完整,只是他还年轻。

我就要跨进青春的门槛了,却还躲在森林里的大树脚下,给自己编故事。一根松针我可以想象成一个骑士、一个贵妇人或者是一个小丑。我把它拿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醉神迷地编出无穷无尽的故事。后来我为这些幻想感到羞臊,就起身从那里跑开。

特里劳尼大夫也要离开我的那一天到了。一个早上,一队飘扬着英国国旗的船只开进我们的海湾停泊下来。泰拉尔巴的全体居民都去海边观看船队,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此事而没去。船舷的栏杆边和桅杆上都挤满了海员,他们向大家展示菠萝和乌龟,打开写着拉丁文和英文格言的纸卷。后甲板上,在一群戴着三角帽和假发的军官之中,库克船长用望远镜往岸上看,他刚认出特里劳尼大夫,就下令用旗语发出信息: “马上上船,大夫,我们要继续玩三七牌。”

大夫同全体泰拉尔巴的人告别,离开了我们。海员们唱起了颂歌《啊,澳大利亚!》,大夫斜挎着一瓶坎卡罗内酒登上船。接着船就起锚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那时正躲在森林里给自己讲故事哩。我知道得太晚了,拔腿就朝海船跑去,嘴里大声呼唤:“大夫!特里劳尼大夫!您带上我吧!您不能把我扔在这里啊,大夫!”

可是船队已经消失在海平线以下,我留在这里,留在我们这个充满责任和鬼火的世界上了。

(蔡国忠,吴正仪 译)

【赏析】

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是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三部曲《我们的祖先》中的第一部,就其风格而言,它最近似于民间童话。我们简直可以把它当成一部童话来读,从中体味到孩童般的快乐。

在卡尔维诺著作里,我们总能体会到艺术与现实的距离,但这距离绝不是唯美主义者倡导的象牙塔与十字街头的鸿沟,相反是可以沟通或跨越的。这其中自然寄寓着卡尔维诺对艺术固有的理解: 艺术与现实虽只有一步之遥,却永远不可逾越,不管是艺术对于生活,还是生活之于艺术。民间故事是卡尔维诺最喜欢的叙事形式之一。他本人不遗余力地采集了大量的意大利民间童话素材,汇编成册。在创作中他也时常会采用类似于民间童话的叙事手法,使得事件的进展并非遵循严密的逻辑,而是呈现出轻盈的跳跃。《分成两半的子爵》中就充满了这样的民间色彩。

小说的情节是如此的简单,简单到我们甚至可以用一个句子来概括它。小说的结构是如此的简洁,又是如此之美妙。大至全篇,小到一个句子,无不体现了精妙的对称。这无与伦比的结构又与小说的主题直接相关: 纯粹的善与纯粹的恶的截然对立。这又涉及到民间童话的一个显著的特点。由于结构的简单和叙事的俭省,民间童话常常无法包含更为复杂的人性和更为深邃的寓意。所以在民间童话中,我们时常看到的是纯粹的善和纯粹的恶,是简单的美与简单的丑,一切都被绝对化了。如果抛却故事中的奇思妙想,它的主题往往只能归于最简单的道德判断。根据童话的这一特点,《分成两半的子爵》又可以被看成是一部反童话。它就是这样以童话的形式来反对童话的主题的。

故事是由一个孩子叙述的。字里行间却又不时流溢出感伤之情,仿佛岁月消逝而往事历历在目。显然,他已不再是一个孩子。那个孩童时代的讲故事的人,只留在故事中。

故事开始于一场战争。“我”的舅舅——梅达尔多子爵刚刚成年,就离别家乡,奔赴战场。“这种年龄的人还不懂得区分善恶是非,一切情感全都处于模糊的冲动状态;这种年龄的人热爱生活,对于每一次新的经验,哪怕是残酷的死亡经验,也急不可耐。”这就是子爵最初的状态,类似最初的混沌未凿。接下来对战争的描写完全是童话式的,奇思妙想的比喻与怪诞不经的细节使得战争变得奇异如梦幻一般,与现实的战场截然分开。我们感觉不到一丝的残忍与可怖,正如初经世事的梅达尔多子爵那样,“既没产生出义愤填膺之感,也没激发出悲伤怜悯之情”。童话般的笔触就这样轻轻跳过现实的苦难,以一种奇特的角度打量着世界。与此同时,世界在它眼中变换了模样。

土耳其人的大炮把梅达尔多子爵炸成了两半。他成了一个半身人,回到他的家乡,他管辖的城堡和领地。这半身人是个纯粹恶的人,但别人却只见他性情大变。他先是气死了日夜期盼他回来的老父亲,就接着又走出城堡,无恶不作。他所到之处,所有的东西都被斩成两半,动物,植物,甚至是人。有罪无罪都被判处死刑,连卫兵也不例外。后来他竟想到要纵火,为的是烧死抚养自己长大的奶妈塞巴斯蒂亚娜,最终把她赶到了麻风病人中间。梅达尔多子爵无疑是作恶多端的,然而这种恶是与众不同的,它突如其来,无端无由。他的恶显得那样的漫无目的,仿佛来自一颗纯粹的心灵。人们干脆叫他“恶人”。

没有多久,另一半梅达尔多子爵也回来了。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与他的另一半截然相反。他是绝对的善,没有一丝一毫的利己之心,一切都为他人着想,一切按照善的尺度来衡量和要求。然而他的到来,并没有使得城堡和泰拉尔巴领地的人们感到幸福。大家在不得不称他“好人”的同时,也由于他要求的道德标准高不可攀而心烦意乱、心生抵触。起初是胡格诺教徒们讨厌他,因为这些教徒本来就饱受迫害,食不果腹,他还要他们让出自己的利益。接下来是麻风病人反对他,因为他整天对他们进行道德教化,使这些绝症患者在人生行将结束之前都无法享受生命的最后乐趣。还有一些人,因为他的道德和善行而追随他,为了让他执政而爆发政变和战争,许多人因此丧生,酿成更大悲剧。更多的普通人,都接受不了任何一种极端化的做法,茫然不知所从。

事情就是这样的奇妙。绝对的恶和绝对的善,都不是人性应有的状况。难怪城堡里外的人们感叹:“我们的感情变得灰暗麻木,因为我们同样处于不近人情的邪恶与道德之间而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两个半身人,一颗分成两半的心,同样因为世人不了解自己而陷于彷徨和焦灼。

直到有一天,分成两半的梅达尔多子爵各自都爱上了牧羊女帕梅拉,要娶她为妻,事情才戏剧性地得到了圆满解决。节选部分就是故事最后的一幕。首先我们看到奶妈塞巴斯蒂亚娜有意无意搞混了分成两半的梅达尔多子爵。就像一面哈哈镜,映射出善和恶的颠倒关系: 好人可能做坏事,坏人做了好事反而叫人看不清。而其中又体现出老奶妈特别的智慧——只有她把子爵始终看成是统一的人,不管他模样上分成了两半,相信他既会做坏事,也会做好事。然后是牧羊女帕梅拉要求分成两半的子爵娶自己。婚礼上发生了冲突,需要通过决斗,决定帕梅拉的归属。这其实是自我与自我的决斗,善与恶谁也未能占据上风。最终双方都倒下了,他们的血又流到了一起,大夫乘机将两个半身再次缝合在一起。于是,善与恶相互融合,子爵又恢复了健全的人格。牧羊女帕梅拉有了完整的丈夫。

节选部分特别点明,梅达尔多子爵再次成为完整的人时,与他最初混沌未凿的完整是不同的。他因为有了两种不同的人生经历,而变得更加丰富,也更为明智了。两个半身人从不同的角度体会到了世界。恶人体会到的是破坏的力量:“你虽然失去了自己和这个世界的一半,但是留下的这一半将是千倍的深刻和珍贵。你也将愿意一切东西都如你所想象的那样成为半个,因为美好,智慧,正义,只存在于被破坏之后。”好人则懂得了悲悯:“理解世界上每一个人由于自我不完善而感到痛苦,理解每一事物由于自身不完全而形成的缺陷。……对一切报以同情。”正是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重新合在一起的子爵才会更加智慧和英武,才保证故事的最后就如同所有的童话一样,新的幸福的生活就此在人们眼前展开。

小说的深刻寓意,就在这里显现了出来。人都是不完善的,不可能也不应该要求人成为纯粹的道德理念的化身。相反,因道德标准难以企及就倒向另一极端也是绝路。只有在深刻认识到自己的不完善之后,在亲身体味到自己的不完善的痛苦之后,勇敢正视自己,努力趋于完善,才可能去领会整个世界的意义,并在善的营造和恶的破坏的交替中,让世界也变得完善。这,应该就是这个看似荒唐无稽的童话故事的严肃意义。

然而,人或人性,就只有善与恶的二元组合吗?把这两半合起来,就果真能够如小说期待的那样,“开辟一个奇迹般的幸福时代”吗?毕竟,世界的无憾,人生的完满,永远只存在于童话世界中。早在古希腊,就有人提出了“认识你自己”的箴言,到底人类至今有没有真正认清自身呢?这依旧是个有待解答的问题。

(田丰、张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