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年史 [罗马]塔西佗》读后感

【作品提要】

本书按年代顺序叙述了14至68年间的罗马历史。第1至6卷以提比略为中心,其叙述从奥古斯都之死开始,到提比略逝世结束,主要大事包括日耳曼尼库斯平定叛乱和他的去世、卡里古拉同克劳迪娅结婚、提比略排除异己的行为等;第7至12卷叙述卡利古拉与克劳狄统治期间发生的事情,现存部分所叙述的重要事件有克劳狄的妻子美撒里娜同西里乌斯的奸情、阿格里披娜与克劳狄的结婚及克劳狄之死;13卷之后叙述尼禄统治时期的情形,主要包括布列塔尼乌斯被毒死、尼禄弑母、弑师、弑妻以及迫害基督徒等种种荒淫暴虐的行为等。

【作品选录】

第十四卷

(1) 在盖乌斯·维普斯塔努斯和盖乌斯·丰提乌斯担任执政官的一年里,尼禄决定不再将蓄谋已久的罪恶计划拖延下去。因为长时期的统治助长了他的胆量,而且他对波培娅的情欲也一天比一天更加热烈地燃烧起来。她看到,只要阿格里披娜活着,她自己就没有办法和尼禄结婚,就没有办法使尼禄和屋大维娅离婚,因此她就常常责怪甚至嘲笑皇帝,说他是“唯他人之命是听的被保护人”。她说他不仅说不上是帝国的主人,甚至对他自己的事情都不能作主。他和她之间的婚事有什么理由再拖延下去呢?是什么还不能使他满意呢?是不是她的相貌长得不美,是不是她的祖先没有足够的凯旋的荣誉,还是因为怀疑她不能生孩子,因为她的爱情还不够真诚?

“不是的,害怕的是,一旦她成了他的妻子,她就一定会把元老院所受到的各种各样的不公正的待遇,把全国人民对他母亲的横傲和贪欲所感到的愤怒揭发出来。如果阿格里披娜竟能容许一个仇视她的儿子的人做她的儿媳的话,那末为什么不把她波培娅送回到她原来的丈夫奥托那里去: 她愿意到天涯海角,她在那里至多只能听到皇帝的丑行,而不致亲眼看到这种丑行,并且被卷到他所遭到的危险里面去。”通过眼泪和媚术而步步进迫的诸如此类的攻势不曾遇到任何反击: 所有的人都渴望阿格里披娜的势力能被打垮,但是谁也不会相信儿子的憎恨会发展到杀死自己亲生母亲的地步。

(2) 克路维乌斯说,阿格里披娜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竟干出这样的事情: 每当正午,尼禄酒酣耳热的时候,她竟有好几次打扮得十分妖媚,到已经微醉的儿子这里来,准备进行近亲相奸的勾当。宫廷里的近侍早已看到了预示未来罪行的那些色情的接吻和轻佻的行动。这时塞内加想利用一个女人来抵制另一个女人的迷惑,于是把被释女奴隶阿克提召了进来。阿克提对自己的危险处境和尼禄的丑行十分害怕。她按照指示提醒尼禄,乱伦的事情已经尽人皆知,因为他母亲以此自鸣得意;她又对尼禄说,士兵们是不会服从一个渎神的皇帝的统治的。但是按照法比乌斯·路斯提库斯的说法,想通奸的不是阿格里披娜,而是尼禄,不过又是这个机灵的被释女奴隶破坏了他们的勾当。另一些说法和克路维乌斯的说法相同,传统的说法也和这一说法相近。也许这一罪行实际上是阿格里披娜自己想出来的,也许人们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比较有可能会发生这样新奇的淫乱勾当;要知道,当她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她便为了贪权而投入玛尔库斯·列庇都斯的怀抱;而为了同样的目的,她又失身于帕拉斯的淫欲之下;此外又由于跟自己的叔父结婚,这就简直不知人间羞耻为何物了。

(3) 因此尼禄便回避和他的母亲在私下里会见了。当她到她在图司库路姆和安提乌姆的那些庭园或别墅去的时候,他就赞美她到那里去休养的意图。但是最后尼禄终于看到,不管她在什么地方,她始终是个极大的祸害,于是他就下了杀死她的决心,而盘算的只是用毒药、用刃器,还是用其他办法下毒手的问题。最初选择放毒药的办法。不过,如果在皇帝的饭桌上放毒药的话,她的死亡就不能被认成是偶然的,因为不列塔尼库斯的事件已经提供了这样的前例。而且要想收买阿格里披娜的仆人也是件困难的事情,因为她这样一个已习惯于犯罪的女人,对于陷害她的阴谋有很高的警惕性。此外由于在事先用了解毒药,她自己是有办法来加强自己的体力,从而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的。用刃器杀害的办法也很不妥当: 这种血腥的手段是绝对隐瞒不住的。而且尼禄还担心被挑选出来干这件血腥罪行的人会拒绝执行他的命令。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名叫阿尼凯图斯的被释奴隶前来献策了。阿尼凯图斯曾在米塞努姆统率过海军,又是尼禄少年时代的教师。这个人十分憎恨阿格里披娜,当然,阿格里披娜对他也是如此。他的意见是造这样一只船,当这只船驶行到大海上去的时候,它的一部分可以由于事先的安排而脱落下去,这样就会把阿格里披娜完全出其不意地沉到大海里去。任何地方都不如大海那样容易发生事故。如果这个女人在海上的难船事件中丧命的话,谁还能强词夺理到把风浪的过失看成是一种谋杀呢?不用说,皇帝是可以为死者修建神殿、祭坛或作出其他孝心的表示的。

(4) 这个主意立刻就被采纳了: 时机对执行这样一个计划也十分有利,因为尼禄惯常要在拜阿伊庆祝米涅尔瓦节。于是他便引诱他的母亲到那里去,他不时表示,在老人家发火的时候,他必须忍耐,而且他必须对她采取宽容的态度。他说这种话的目的,是要放出一种和解的空气,而作为一个很容易相信顺心事的妇女,阿格里披娜是可能相信这种说法的。阿格里披娜按时来了。她是从安提乌姆来的。尼禄一直到海岸的地方来迎接她,拉她的手,拥抱她,并且陪着她到包利去,包利是面临着一个小海湾的一座别墅的名称,这个小海湾位于米塞努姆岬和拜阿伊湖之间。在这里停泊的船只里有一只比别的船只装饰得更加漂亮,看来这正是儿子对母亲的一份特别的孝心,因为她平时乘坐的是一只上面有一批水手的三层桨的船。此外还给她安排了一次晚宴,这样一来,黑夜就可以用来掩盖这一罪恶的勾当了。可以确定的是,有人把这件事在暗中告诉了她,不过得悉这一阴谋的阿格里披娜不知道是相信还是不相信这话为好,但是她还是乘着肩舆到拜阿伊去了。在那里,儿子的殷勤而又热情的欢迎以及使她坐在自己上首的举动,减轻了她的恐惧心理。最后他们竟然自由自在地谈了起来: 尼禄一会儿跟她像小孩子那样地亲昵,一会儿又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仿佛要讲出什么重要的知心话似的。尼禄这样把宴会拖了很久之后,才陪着她离开,这时他更紧地拥抱了她,并且吻她的眼睛;他这样做的目的或者是想把这出戏做到底,或者因为对这位行将丧命的母亲所看的最后一眼,甚至使这个残忍成性的人也不得不犹豫起来了。

(5) 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与平静无波的大海,看来正是上天安排来为罪行作证的。这只船还没有驶行得很远;阿格里披娜家里的两个仆从侍候着她。克列培莱乌斯·伽路斯站在离舵柄不远的地方,阿凯罗尼娅倚偎在横卧着的皇太后的脚下,十分高兴地叙说着儿子的悔悟和母亲重新得到儿子的敬重。突然间发出了信号。上面放置了很重的铅块的天盖陷了下来,克列培莱乌斯立刻被砸死。阿格里披娜和阿凯罗尼娅则由于床两侧的挡板有一定的高度,又正好是相当结实,因此没有被砸坏,这才得到了活命。原来安排的船的破裂也没有发生,因为这时已经一片混乱,甚至那些参与这次阴谋的人也由于多数不知内情的人们的阻挠而无法动手了。于是船上的水手决定把全部重量压到一面去以便把船弄翻。然而对于这样一个紧急决定,他们甚至都未能及时地取得一致的意见,结果由于另一些人把重量加到相反的一面去,这就使那些谋害的对象得以在不会受到什么伤亡的情况下掉到海里去。但是阿凯罗尼娅这时偏偏鲁莽地大喊大叫着把自己说成是阿格里披娜,并要求人们前来救助皇帝的母亲,因而她就被竿子、船桨以及随手拿到的什么海上的用具打死了。一语不发因而也就未为大家所发觉的阿格里披娜只是在肩头受了一处伤;她在水里泅着,后来遇到了几只渔船,这样她便来到了路克利努斯湖,从那里返回了自己的别墅。

(6) 她在那里把经过仔细地回忆了一番。她仔细地回忆了那封显然是不怀好意的邀请信,她的儿子对她异乎寻常的尊重,此外还有这样的事实: 为什么在离海岸很近的地方,一只船既未遇到暴风又未触礁,却像陆地上的人工建筑物那样从上面塌陷了呢。她又回想了阿凯罗尼娅丧命的情况,同时望了望她自己所受的伤,于是她意识到,对付这种阴谋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去揭穿它。于是她把一个名叫阿盖尔穆斯的被释奴隶招来,要他带信给她的儿子说,由于上天的护佑和她自己的幸运,她竟然安全地避过了一场意外的灾难。尽管他对于母亲遭到的危险会感到震惊,但她求他不要急着来看她,因为目前她需要休息。这时,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为自己的伤口涂药并进行热敷。她下令寻找阿凯罗尼娅的遗嘱,并把她的财产封存起来,只有这一个行动她不是做作的。

(7) 正当尼禄在这里等候使者前来报告阴谋进行情况的时候,消息传来,他的母亲并没有死,只是受了轻伤;她遇到了很大的危险,但是却弄清楚了是谁在谋害她。吓得半死的尼禄坚决认为,渴望复仇的阿格里披娜随时都可能来到这里。她可能把她的奴隶武装起来,可能煽动军队,也可能到元老院或人民那里去控诉他在船上布置的谋杀和使她负伤与杀害她的朋友的罪行。但不拘她是怎样做法,他这一方面的对策是什么呢?塞内加和布路斯也许有办法!于是他立刻派人去把塞内加和布路斯招来——这是要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还是他们事先已参与了这一阴谋,就不清楚了。

但是两人沉默了良久。这或是他们不愿作无益的劝告,或是他们认为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一个地步: 尼禄必须先下手弄死阿格里披娜,否则他自己也活不成。过了一会儿,塞内加才敢于先望望布路斯,问他是不是要给军队下令把她处死。布路斯回答说,近卫军是对恺撒全家效忠,并且是十分怀念日耳曼尼库斯的,因此他们必定不愿对他的女儿下这样的毒手。看来阿尼凯图斯必须实践他的诺言了。于是,阿尼凯图斯毫不迟疑地请求把执行罪恶计划的任务全部交给他。尼禄知道了阿尼凯图斯的这个表示以后就叫道,从今天起他才真正得到帝国的统治大权,而这样一份丰厚的礼物却是一名被释奴隶送给他的!阿尼凯图斯必须带领一批绝对服从命令的侍从火速前往!

当尼禄本人听说阿盖尔穆斯带着阿格里披娜的信息前来的时候,他就先发制人地布置下了一个会构成大逆罪的圈套。当阿盖尔穆斯向他传话时,他把一把匕首抛到他的脚下,然后便下令把他作为一名现行的谋杀犯逮捕起来;他这种做法的目的在于捏造事实,硬说她的母亲要来谋杀他,但由于被发觉,她才不得不在羞愧中自尽的。

(8) 在这个时候,阿格里披娜遇险的事情外面的人全都知道了,但大家都认为这是一桩意外的事情。大家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便都跑到海岸地带这里来。一些人聚集在海边的堤岸上,另一些人聚集在附近的渔船上,还有一些人在海边浅滩上一直涉水到没腰深度的地方,一些人则站在那里张开双臂。号泣和许愿的声音,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和含混的回答的声音,响遍了整个海岸。大批的人拿着火把拥到这里来,当他们知道阿格里披娜平安无事的时候,他们又开始表示庆贺。

但这时一支森严可畏的武装部队来到这里,把在场的人们强行驱散了。阿尼凯图斯在她的别墅四周布置了一圈哨兵之后就闯了进去,把他遇到每一名奴隶都捉了起来,最后他来到了她的寝室门口。有一些仆从正站在这里;其余的人在军队冲进来时都吓跑了。屋里灯光很暗,只有一个女仆陪伴着阿格里披娜。阿格里披娜的心情一刻比一刻都更加紧张不安。不但她的儿子那里没有人来,甚至阿盖尔穆斯也没有回来。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的话,那末事情就不会是这个样子。而现在的情况却只是一片孤寂,跟着是突然发出的喧嚣,一切都预示着无可挽回的最险恶的命运。过了一会儿,她的侍女也站起来要离开她。她说,你也要离开我!就在这时,她一回身看见了阿尼凯图斯,同他在一起的有三层桨船只的船长赫丘列乌斯和海军百人团长奥巴里图斯。“如果他是前来看望病人的,那末他可以带信给皇帝,说她比先前好一些了。如果他是来谋杀她的,她知道这种事情和她的儿子毫不相干,要知道,他是决不会下令杀死自己母亲的。”刽子手们把她的床围了起来。船长先用木棍打她的脑袋,然后是百人团长也要抽出刀来刺她。这时她指着自己的腹部叫道:“刺呀,刺这里呀。”百人团长一刀一刀地刺下去,终于把她杀死了。

(9) 当时的历史家对于上述事件的记述都是一致的。有人说尼禄看到他母亲的尸体时,曾称赞她的体形之美,但也有人否认这个说法。当天夜里,她就在一个用晚餐的卧榻上十分潦草地被火化了。在尼禄的全部统治时期,她的葬地上面既没有添土,也没有特别用什么标志圈起来。后来,她过去的仆人才给她弄到一块简陋的墓地,墓地就位于通往米塞努姆的道路的近旁,离开独裁官恺撒的那座别墅不远;别墅在高耸的山峦之上,俯临下面的海湾。

正当阿格里披娜被火化的时候,她的一名被释奴隶莫涅斯特用刀自戕了。他这样做是出于对女主人的爱戴,还是由于害怕自己也被陷害,这一点就不清楚了。阿格里披娜这样的结局,她自己在多年以前便知道了,但是并未放在心上。原来过去她曾要占星术士给尼禄算命,占星术士们回答说,他可以做皇帝,但是会杀死他的母亲。阿格里披娜说:“只要是能做皇帝,杀就杀吧。”

(10) 但尼禄只有在干下了这一罪行之后才认识到罪行的严重。那天晚上的其余时间中,他时而呆呆坐着,一句话也不讲,时而像发了疯似地吓得从床上跳起来,等候着天明——他相信天明将是他的末日。但是当百人团长和将领们由于布路斯的建议而到尼禄这里来握住他的手,祝贺他逃出了他母亲想出其不意地杀掉他的罪恶企图的时候,这种谄媚的行动的确又促使尼禄开始有了希望。尼禄的朋友们也到各个神殿去。这个前例一经树立起来,附近康帕尼亚的各个城市便也用奉献牺牲和派遣代表团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欢乐情绪。

尼禄这一方面却装模作样地表现出悲痛的样子,好像对于他自己竟还活在世上这种情况感到遗憾,而对于母亲的去世又深为痛心似的。但是由于河山的面貌不能像人的面孔改变得那样方便,并且由于他的视线总是避不开海洋和海岸的阴郁景色——此外还有人说他可以听到周边山中的喇叭声和他母亲的墓地那里的哭声,因此他离开罗马到那不勒斯,并且给元老院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阿格里披娜的一位知心的被释奴隶阿盖尔穆斯向他阴谋行刺时被发觉,而他的女主人在事发后认识到自己的主使罪行的严重,所以就畏罪自杀了。

在这之后被杀的是安奈乌斯·塞内加,这对皇帝来说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并不是因为他肯定了塞内加同阴谋有联系,而是因为在毒药不起作用的情况下,他急于想用刀剑来解决塞内加的性命。实际上只有纳塔里斯提到了塞内加;而且他所说的也只是: 他曾被派去看望生病的塞内加,并且向塞内加发了牢骚:“为什么他塞内加闭门不接待披索?如果他们亲密地会晤从而使他们之间的友谊得以建立起来,岂不更好?”塞内加回答说,“常常见面交谈,对双方都没有好处。而且他个人的生存依赖于披索的安全。”近卫军将领伽维乌斯·西尔瓦努斯奉命把这些话带给塞内加,并问塞内加,纳塔里斯的话和他自己的回答是否都是真的。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的,塞内加那天刚好从康帕尼亚回来,并且中途停留在离罗马四英里地方他的一座别墅里。近卫军将领来到他这里并在他的别墅四周设下哨兵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他于是向主人传达了皇帝的命令,主人这时正在同他的妻子彭佩娅·宝琳娜和两个朋友吃晚饭。

(61) 塞内加回答说,“纳塔里斯曾被派到他这里来,以披索的名义对他之拒绝会见披索一事表示抗议。当时他拒绝的借口是健康情况不佳,他喜欢安静。他没有理由把任何私人的安全放到他自己的安全之上,而且他的性格也不喜欢谄媚。对于这一点,没有人比尼禄知道得更清楚。尼禄在塞内加身上看到的更多是坦率,而不是奴颜婢膝。”当将领把这些话当着波培娅和提盖里努斯(他们是皇帝在发泄兽性时的亲密顾问)的面报告给尼禄的时候,尼禄就问,塞内加是否准备自杀。这个军官于是告诉他说,他没有看到塞内加有惊惶的神色,而且从谈话或表情看,也没有看出有任何悲伤的地方。于是他就奉命回到塞内加那里去,向他宣布死刑。法比乌斯·路斯提库斯说,这将领并不是按着他来时的道路回去的,他绕道到近卫军长官法伊尼乌斯那里去,而在重述了恺撒的命令之后,就问他应不应执行尼禄的命令。但是法伊尼乌斯却劝他执行命令。命运注定他们都要成为怯懦的人。要知道西尔瓦努斯本人也是阴谋的参加者,可是现在他却把新的罪行加到他阴谋报复的罪行上去。不过,他总还是不忍亲口宣布皇帝的命令和亲眼看到塞内加的死亡,因此他便派他的一名百人团长到塞内加那里去宣布对方的死刑。

(62) 塞内加毫无畏色,他要人把写有他的遗嘱的木板拿来。百人团长不允许这样做,于是他就转向他的朋友,要他们证实这样一件事情: 由于他无法对他的朋友的服务表示感谢,这样他便只能把他唯一的但是最美好的所有物,也就是他的生活方式留给他们了。如果他们把他的生活方式记在心里,那他们便可以从他们的真诚的友谊取得酬报,这就是因道德上的成就而享有的声誉。同时他又叫他们不要哭泣,要坚定起来,他有时像是说平常话,有时则使用比较严厉,甚至几乎是强制性的口吻。他问道:“他们所学的那些哲学箴言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多年来学到的在灾难临头时应有的那种理智态度到什么地方去了?尼禄的残忍谁不知道呢?他在弑母杀弟之后,除了再杀死他的监护人和教师之外,还能杀死谁呢?”

(63) 在讲了诸如此类显然是给外面的人听的话以后,他就拥抱了他的妻子,而由于当前有这样的恐怖事件逼临到她的面前,于是他就在暂时温和地祈求她,恳请她,要她不要过度悲伤——不要把这样的事永久记在心上,而是要想到他那过得极有意义的崇高的一生,这样她虽然失去了丈夫,却可以得到正当的安慰。宝琳娜的回答则是坚持要和他同死,她要求刽子手把她同时也杀死。塞内加不愿阻拦她的光荣行动,而且也不忍抛掉他全心宠爱的妻子任凭别人蹂躏,于是他就说:“我已经为你指出了在生活中得到慰解的办法,但是你宁肯选择光荣的死亡。你要树立这样一个光辉的榜样,这一点我是不反对的。让我们俩分享这一坚定的死亡的勇气吧。但愿你的死亡更加光荣!”

说了这话之后,他们便各自一刀切断了自己的血管。塞内加由于上了年纪,而且简素的生活又使得他形容憔悴,因此他的血流得很慢,于是他又切断了腿部膝盖后面的血管。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塞内加,担心他的痛苦会使他的妻子的决心受到挫折,同时又担心他自己看到妻子的痛苦时感情上又支持不了,于是他便劝她到另一间寝室去。甚至在死前,他的口才依旧不衰。他把他的秘书召了来,口授了长篇的谈话,因为谈话的全文已经发表,因此我就不在这里重述了。

(王以铸等译)

【赏析】

与塔西佗同时代的小普林尼(当时的文坛领袖)曾在给塔西佗的信中说:“我预言,你的历史作品将会使你不朽。”而“历史”也的确证明了这一点。凭着《历史》、《编年史》这两部流传到今天已是断简残编的著作,塔西佗确立了古代世界一流历史学家的地位。而作为塔西佗思想和文笔最成熟的作品,《编年史》的文学价值足以同它的史学价值相媲美。在精心营造充满阴谋、恐怖和灾难而又绚丽多姿的历史背景的基础上,《编年史》为我们描绘了罗马皇帝、元老、将军、政客等各式各样人物的引人入胜的画像,从而使得这部作品成为传记的经典之作。

《编年史》中关于尼禄(Nero, 37—68)的叙述历来为人称道。尼禄是克劳狄的养子,克劳狄死后,他被拥立为皇帝,是历史上著名的暴君。此人猜忌多疑,凶狠残暴,杀人无数。当上皇帝之后,由于担心克劳狄的小儿子布列塔尼库斯会争夺皇位,他阴谋毒死了后者;由于不能忍受母亲阿格里披娜对他的控制,他最终处死了自己的母亲;出于猜忌,他找借口命令教导自己多年的老师塞内加自杀;为与情人波培娅结婚,他放逐并杀死了原配妻子屋大维娅。罗马大火之后,为转移公众对他的怀疑,他将这一罪过归于基督徒,对其进行长达数年的残酷迫害,以至在当时被普遍仇恨和歧视的基督徒也引起了公众的怜悯。他穷奢极欲,贪婪无度,极端放纵。他曾恬不知耻地夸耀,他最知道自己拥有什么样的权力。据说,他因看不惯罗马老城的建筑布局,竟秘密下令一把火烧了罗马城,他则站在塔楼上观赏大火,并唱起荷马史中有关特洛伊陷落的诗句。

“尼禄弑母”与“塞内加之死”是尼禄统治时期的两个重要的事件。在罗马历史上,尼禄的母亲小阿格里披娜(Agrippina the Younger)算得上是个风云人物。她和第一个丈夫格涅乌斯·多米提乌斯生下了后来的皇帝尼禄。在其兄卡里古拉统治时期,她在宫中兴风作浪,终被驱逐。此后几经沉浮,最终嫁给了其叔父、罗马帝国的第四个皇帝克劳狄,并说服他将尼禄收为养子。据说,为了尽快让尼禄登上皇位,她迫不及待地毒死了克劳狄。但日后她和尼禄的矛盾日渐加深,终于被尼禄处死。

塔西佗对尼禄弑母的叙述颇具匠心。尼禄长久以来的不满与愤恨,情人波培娅的挑拨与煽动、阿格里披娜无耻大胆的举动以及她与许多大臣的冲突,所有这些推动叙事进展的因素都被作者巧妙地加以组织和安排,造成某种一触即发的情势: 矛盾层层堆积,最终促使尼禄下了决心。而接下来的对谋杀行动的叙述也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如对种种谋杀手段的分析与比较,制造沉船事故的计划,意外情况导致阴谋的破产,直到最后抛开一切掩饰的赤裸裸的血腥屠杀,环环相扣,颇具戏剧性。

在传记史上,除了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之死和《圣经·新约》中的耶稣之死,塔西佗笔下的塞内加之死也是著名的篇章。塞内加是当时罗马朝廷的重臣,皇帝尼禄的老师,此外,他还是斯多噶派哲学家与当时最重要的悲剧家。塞内加在官场一度失意。他由于得罪了皇后美萨利娜,曾被克劳狄流放到荒凉的科西嘉;在尼禄统治下他曾权倾一时,但日益失宠,最终被认定与一场大规模的叛乱阴谋有关而被赐以自尽。作为著名的哲学家和悲剧家,塞内加对人生命运的无常、荒诞和悲剧性始终保持着一种深刻的超然和清醒。他说:“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他还说:“我从来没有信任过命运女神。我把她赐予我的一切——金钱、官位、权势——都搁置在一个地方,可以让她随时拿回去而不干扰我。我同它们之间保持很宽的距离,这样,她只是把它们取走,而不是从我身上强行剥走。”因此,生命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一件寄存物而已,命运女神可以随时把它取走,暂时的保管者对此应该坦然面对——当无法抵挡的悲惨命运扑面而来时,还有什么比坦然面对这一切更为可贵和值得尊重呢?塔西佗的叙述向我们表明,塞内加用自己近乎完美的死亡表演见证了自己哲学的胜利。看着悲伤哭泣的家人和朋友,塞内加严厉地责问道:“你们所学的那些哲学箴言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们多年来学到的在灾难临头时应有的那种理智态度到什么地方去了?”塞内加的哲学是人生哲学,他的一生实践了他的哲学。或者正如他所说,他生命中唯一的也是最美好的所有物,就是他的生活方式。

塔西佗善于描绘细节与使用轶事来增加叙述的生动性和趣味性。比如写阿格里披娜之死,他写道:“百人团长一刀一刀地刺下去,终于把她杀死了。”写塞内加之死时,他以自然主义的精细风格描绘了塞内加先后分两次切断自己血管的情形。这些细节的呈现带给读者一种身临其境的现场感及心理与情感的强大震撼。再比如,写了阿格里披娜之死后,作者接着引入了尼禄称赞母亲身体之美以及阿格里披娜曾给尼禄算命两则轶事,缓和了由叙述血腥杀戮行为而带来的令人窒息的阅读氛围,也平添了几分趣味。

《编年史》也表现出作者对于历史人物心理的卓越洞察力。他写尼禄弑母后的复杂的心理反应,先写其内心的恐惧:“时而呆呆坐着,一句话也不讲,时而像发了疯似地吓得从床上跳起来”,继而写其在民众的谄媚下恢复平静,最后写其伪装和表演,他“装模作样地表现出悲痛的样子,好像对于他自己竟还活在世上这种情况感到遗憾,而对于母亲的去世又深为痛心似的”。再如对塞内加临死前的心理刻画,着墨不多,但一个体贴入微、对妻子怀着深切的爱和理解的哲学家形象跃然纸上。这既是塔西佗对于历史材料进行合理分析和想象的结果,也是他深刻理解人性的天才的标志。

作为罗马文学白银时代的一个作家,塔西佗的语言风格直率、简洁而又充满一种智慧的力度,历来为人所称道。

(赵山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