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伊利奇之死·列夫·托尔斯泰》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伊万·伊利奇精于在官场中运筹帷幄,终于官场得意,成为法官。他过着极单纯和平凡的生活。一次,由于意外的事故,他得了不治之症。家人对他越来越嫌弃,让他觉得周围一切都是谎言和欺骗。在病中回顾一生,他才发现过得“不对头”。通过和死亡长期的恐怖、凄怆、悲壮的搏斗,他只在临终前的两小时,才在“黑暗”的前方发现了“光明”。

【作品选录】

深夜,妻子回来了。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但是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睛,又急忙闭上。她想把格拉西姆打发走,亲自陪他。他睁开眼睛,说道:

“不。你走。”

“你很痛苦吗?”

“反正一样。”

“你吃点鸦片吧?”

他同意了,喝了下去。她走了。

直到凌晨三点钟前,他一直处在十分痛苦的昏睡中。他感到疼痛难忍,他觉得,他被塞进一只又窄又深的黑口袋,而且被越来越深地塞进去,然而就是塞不到底。加之,这件可怕的事是在他痛苦难当的情况下进行的。他又害怕,又想钻进去。他在挣扎,然而又在帮忙。突然间,他坠落下去,跌倒了,他醒了过来。还是那个格拉西姆坐在他的床脚头,在安静地、耐心地打着盹。可是他却躺着,把穿着袜子的两条瘦骨嶙峋的腿搁在他的肩膀上;还是那支罩着灯罩的蜡烛,还是那种无休止的疼痛。

“你走吧,格拉西姆。”他低声说。

“没关系,我再坐一会儿,老爷。”

“不,你走吧。”

他把腿缩了回来,侧身躺下,把一条胳膊压在身底下,自怜自叹起来。等格拉西姆走到隔壁房间去了,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他哭的是自己的孤苦无告、自己的可怕的孤独、人们的残酷、上帝的残酷,以及上帝的不存在。

“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你干吗要把我带到人世间来呢?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可怕地折磨我呢?……”

他根本没有希望得到回答,他哭的是没有回答、也不可能有回答。又痛起来了,但是他没有动弹,也没有叫人。他自言自语道:“你来吧,你再疼吧!但这是为什么呢?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呢,为什么呢?”

后来,他安静了下来,不仅不再哭了,甚至还停止呼吸,全神贯注: 似乎他不是在倾听用声音说出来的说话声,而是在倾听他内心中升起的心声和思路。

“你到底要什么呢?”这是他听到的第一个可以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明确的概念。“你到底要什么呢?你到底要什么呢?”他向自己重复道。“要什么?——不痛苦。活下去,”他答道。

他又全神贯注,留神谛听,连疼痛也没有使他分心。

“活下去?怎么活下去?”他的心声问道。

“对,活下去,像我过去那样活下去: 心情舒畅,精神愉快。”

“像你过去那样活下去,心情舒畅、精神愉快吗?”那个声音又问。于是他就开始在自己心中逐一回想起他的愉快的生活中的最美好的时光。但是,说来也怪,所有这些愉快生活中的最美好的时光,现在看去完全不像当时所感觉到的那样。而且统统如此——除了儿时的一些最早的回忆。过去,在童年时代,有一些事情是的确愉快的,如果这些事情能够回来,倒是可以为它生活。但是那个体验过这种愉快的人已经不存在了,这仿佛是关于另一个人的回忆。

造成现在的他——伊万·伊利奇的那些事情一开始,过去被看作快乐的一切在他的心目中便渐渐消散,变成某种渺小的、常常令人生厌的东西了。

离童年越远,离现在越近,那些欢乐也就变得越渺小、越可疑。这是从他在法律学校上学的时候开始的。在法律学校倒还有某些确实美好的东西: 那里有欢娱,那里有友谊,那里有希望。但是到了高年级,这些美好的时光就少起来了。然后是在省长身边第一次供职的时候,又出现了一些美好的时光: 这是对于一个女人的爱情的回忆。然后这一切便乱作一团,美好的东西变得更少了。以后美好的东西又更少了点,越往后越少。

结婚……于是骤然出现了失望、妻子嘴里的气味、肉欲和装模作样!还有那死气沉沉的公务,还有那为金钱的操心,就这样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永远是这一套。而且越往后越变得死气沉沉。恰如我在一天天走下坡路,却自以为在步步高升。过去的情形就是如此。在大家看来,我在步步高升,可是生命却紧跟着在我的脚下一步步溜走了……终于万事皆休,你去死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呢?这是不可能的。生活不可能这样无聊、这样丑恶。如果生活真是这样无聊、这样丑恶的话,那又何必会死去,而且是痛苦地死去呢?总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头吧。

“也许,我过去生活得不对头吧?”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个想法。“但是又为什么不对头呢,我做什么都是兢兢业业的呀?”他自言自语道,接着他便立刻把这唯一能够解决生与死之谜的想法当作完全不可能的事,从自己的脑海里驱逐掉了。

“你现在到底需要什么呢?活下去?怎么活下去呢?像你眼下在法院里,当执行吏宣布:‘开庭!……’时那样活吗?开庭,开庭,”他向自己重复道。“瞧,这就是法庭!我可没有犯罪呀!”他愤怒地大叫。“为什么审判我?”接着他便停止了哭泣,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开始想那朝夕思虑的问题: 为什么?这一切恐怖到底是为什么?

但是,不管他怎样苦苦思索,还是找不到答案。可是当他想到(这个想法常常来光顾他),这一切乃是因为他生活得不对头的时候,他又立刻想起他一生循规蹈矩,兢兢业业,于是他便把这个奇怪的想法赶走了。

又过了两星期。伊万·伊利奇已经躺在长沙发上起不来了。他不愿意躺在床上,所以就躺在沙发上。几乎所有的时间他都面壁而卧,他孤独地忍受着那无法解决的同样的痛苦,孤独地思考着那无法解决的同样思想。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当真要死吗?于是他内心的声音便答道: 是的,这是真的。那这些痛苦又是为了什么呢?这声音又答道: 就这样,不干什么。此外,往下想就是一片空虚。

从伊万·伊利奇开始患病的时候起,从他头一次去找医生看病的时候起,他的生活就分裂为两种彼此对立、互相交替的心情: 时而是绝望和等待着那不可理解的、可怕的死,时而是希望和兴致勃勃地观察着自己体内的活动,时而他眼前只看见暂时偏离自己职守的肾或者盲肠,时而又只看见那用任何办法也无法幸免的不可理解的、可怕的死。

这两种心情从他患病之初便互相交替出现。但是越病下去,关于肾的种种推测就越变得可疑和荒诞不经,而死即将光临的意识却变得越来越真切了。

他只消想一想,三个月以前他是什么样子,现在他又是什么样子;想一想他怎样在一步步地走下坡路,使任何一点希望都破灭了。

近来,他一直处在孤独之中,他孤独地脸朝着沙发背躺着。身居人口稠密的城市之中,熟人无数,家属众多,可是他却感到一种在任何地方,无论在海底还是地下,都不可能有的深深的孤独——伊万·伊利奇在这可怕的孤独中,只靠回忆往事过日子。他的过去一幕接一幕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总是从时间最近的开始,逐渐引向最遥远的过去,引向儿时,然后便停止在那里。伊万·伊利奇想起了今天端给他吃的黑李子酱,他便想起了儿时那半生不熟的、皱了皮的法国黑李子,想起它那特别的味道和快吃到核时的满嘴生津。由于想起李子的味道,同时又出现了一连串儿时的回忆: 保姆、弟弟和玩具。“别想这个了……想起来太痛苦了,”伊万·伊利奇自言自语道,于是他又转向现在。他看到沙发背上的钮扣和山羊皮的皱纹。“山羊皮既贵又不结实,就是因为它惹起了口角。但那是另一块山羊皮,而且也是另一次争吵,当时,我们把父亲的皮包扯破了。我们受到了惩罚,可是妈妈却拿来了馅儿饼。”于是思想又停留在童年时代,伊万·伊利奇又觉得很痛苦,于是他又极力把这个思想驱散,努力去想别的事。

与此同时,随着这个回忆的峰回路转,他心中又萦回着另一串回忆——想到他的病情是怎么加剧和发展的。越是追溯回去,生活的情趣就越多。生活中的善越多,生活本身的情趣也越多。二者水乳交融,相辅相成。“正如病痛越来越厉害一样,整个生活也越来越坏了,”他这样想。在生命刚开始的时候有一小点亮光,以后便越来越黑暗,越来越迅速。“与死亡距离的平方成反比。”伊万·伊利奇想。于是一块石头以加速度向下飞落的形象便深印在他的脑海中。一连串有增无已的痛苦,正在越来越迅速地飞向终点,飞向那最可怕的痛苦。“我在飞……”他战栗,动弹,想要反抗。但是他心中明白,反抗是没有用的,于是他就用他那看累了的、但又不能不看着他前面的东西的眼睛看着沙发背,等待着,等待那可怕的坠落、碰击和毁灭。“反抗是不行的,”他自言自语道。“但是哪怕能明白这是为什么呢!那也办不到。如果说我生活得不对头,那倒也是一种解释。但就是这点没法承认,”他自言自语道,想起自己毕生奉公守法、循规蹈矩和品行端正。“就是这点不能认账,”他一面对自己说,一面哑然失笑,好像有什么人会看见他的微笑并被他的微笑所骗似的,“无法解释!痛苦,死……这又是为什么呢?”

十一

就这样过了两星期。在这两星期中,发生了伊万·伊利奇和他的妻子所盼望的事情: 彼得里谢夫正式提出了求婚。这事发生在晚上。第二天,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走进丈夫的房间,边走边寻思着怎样向他宣布费奥多尔·彼得罗维奇的求婚,可是也正是在昨天夜里伊万·伊利奇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了。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看见他躺在那张长沙发上,不过换了个姿势。他仰面躺着在呻吟,目光呆滞地望着身前。

她先谈到药。他把自己的视线向她转了过来。她没有把她要说的话说完: 他在这一瞥中表现出了极大的憎恨。而且是对她的极大的憎恨。

“看在基督分上,你就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他说。

她想走开,但是这时女儿进来了,走到他跟前去问候。他像看妻子那样望了望女儿,她问候他的健康,对于她的问题他只是冷冷地答道,他很快就可以把他们大家解放出来不受他的拖累了。母女俩一言不发,坐了片刻便出去了。

“咱们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啦?”丽莎对母亲说,“好像这是咱们干的似的!我可怜爸爸,但是他干吗要折磨咱们呢?”

医生在平素该来的时候来到了。伊万·伊利奇在回答他“是与否”的时候,一直用愤恨的目光盯着他,最后终于说道:

“您明知道您已束手无策,那您就别管我了吧。”

“咱们总可以减轻一点痛苦吧。”医生说。

“那您也办不到,您就别管我了。”

医生走进客厅,告诉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说,病情很严重,若要减轻痛苦(痛苦一定很剧烈),只有一个办法——服鸦片。

医生说他的肉体痛苦很剧烈,这话倒不假。但比他的肉体痛苦更可怕的是他的精神上的痛苦,这也是他的主要痛苦所在。

他的精神上的痛苦在于,昨夜,当他望着格拉西姆那睡眼矇眬的、善良的、颧骨突出的脸时,他突然想道: 怎么,难道我的整个一生,自觉的一生,当真都“错了”吗?

他想到过去他觉得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就是他的一生过得不对头,——也许这是真的。他想到他反对身居最高地位的人们认为是好的东西的那些微弱的企图,那些他立刻从自己的脑海里赶走的微弱的企图,——这些倒可能是对的,而其他的一切倒可能是错的。他的工作、他的生活安排、他的家以及这些社会与公务的利益——这一切倒可能是错的。他企图在自己面前替这一切辩护。可是他忽然感到,他所辩护的事情太站不住脚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辩护的。

“倘若果真如此的话,”他对自己说道,“那我在离开人世的时候才认识到,我毁掉了上天给予我的一切,而且一切都已无可挽回,那又怎么样呢?”他仰面躺着,开始重新逐一检查自己整个的一生。当他在早上看见用人,然后是妻子,然后是女儿,然后是医生的时候,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证实了他在夜间所发现的那个可怕的真理。他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看到了他过去赖以生存的一切,他清楚地看到这一切统统错了,这一切乃是一个掩盖了生与死的可怕的大骗局。这一认识加剧了,十倍地加剧了他肉体上的痛苦。他呻吟,辗转反侧,撕扯着身上的衣服。他觉得,这些衣服使他喘不过气来,使他难受。为此,他恨他们。

他们给他服了大剂量的鸦片,他昏睡过去了,但是在吃午饭的时候疼痛又开始发作。他把所有的人统统赶了出去,痛得直打滚。

妻子走到他的身边说:

“Jean,亲爱的,这事你就算为我(为我?)做的吧。这不会有什么害处的,反而时常有用。怎么样,这没关系的。没病的人也常常……”

他睁大了眼睛。

“什么?领圣餐吗?干什么?不要!不过……”

她哭了起来。

“行不行,亲爱的?我去把咱们的那位叫来,他非常和气的。”

“好极了,太好了。”他说。

当神父来了,并听了他的忏悔以后,他的心才软下来,他仿佛摆脱了自己的疑惑,感到一阵轻松,正由于这样,痛苦也似乎减轻了,霎时间,他升起了一线希望。他又开始想到盲肠以及治愈它的可能性。他两眼噙着泪水领了圣餐。

领完圣餐以后,他们又扶他躺下,他感到一阵暂时的轻松,生的希望又出现了。他想起了他们建议他做手术的事儿。“活,我想活。”他自言自语道。妻子前来祝贺他;她说了一些人们惯常说的话,又加了一句:

“你觉得好点了,是吗?”

他看也没有看她就说道: 是的。

她的衣服、她的体态、她的面部表情、她说话的声音——统统都在对他说着同样的话:“错了。你过去和现在赖以生存的一切,不过是向你掩盖了生与死的一片虚伪和一场骗局罢了。”他一想到这个,他的憎恨就油然而起,而伴随着憎恨又升起了肉体上的剧烈的痛苦,而与痛苦俱来的则是意识到那不可避免的、即将来临的毁灭。出现了一种新的情况: 他感到一阵绞痛和刺痛,疼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当他说“是的”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是可怕的。他说完“是的”以后,便直视着她的面孔,接着便异常迅速地(就他的虚弱而言)翻过身去,脸朝下,大叫:

“走开,走开,你们别管我了!”

十二

从此刻起,便开始了那第三天不停的喊叫,这叫声是如此可怕,隔着两道门也不能不使人毛骨悚然。在回答妻子问话的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他完了,无可挽回了,末日,真正的末日到了,可是他的疑惑仍旧没有得到解决,疑惑仍旧是疑惑。

“哎哟!哎哟!哎哟!”他用各种声调叫道。他开始大叫:“我不要!”——接着便是一个劲儿地喊叫“哎哟”。

整整三天,在这三天中,对他来说是不存在时间的,一种无形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正在把他塞进一只漆黑的口袋,他就在那黑咕隆咚的口袋里挣扎着。他苦苦地挣扎着,就像一个死囚明知道他已不能生还,可还在刽子手的手下苦苦挣扎一样。尽管他在拚命挣扎,可是每分钟都感到他离那使他胆战心惊的事越来越近了。他感到他的痛苦在于,他正在钻进那个漆黑的洞穴,而更痛苦的则是那个洞他钻不进去。妨碍他钻进去的是,他认定他的一生是光明正大的。对自己一生的这种自我开脱拽住了他,不让他前进,这就更使他痛苦不堪。

蓦地,有一股什么力量当胸,对准肋下推了他一下,他的呼吸更困难了,他终于跌进了洞穴,可是在那边,在洞穴的尽头,有件什么东西在发亮。他当时的情形,就像他常常在火车车厢里发生的情形那样,他自以为在前进,其实却在后退,到末了他才突然辨明了真正的方向。

“是的,一切都错了,”他自言自语道,“但是这不要紧。可以,可以再往‘对’的方面做嘛。那么什么才是‘对’的呢?”他问自己,忽然安静了下来。

这事发生在第三天的末尾,在他临死前一小时。就在那时候,那个中学生悄悄地走进了爸爸的房间,走到他的床边。那个生命垂危的人还在拚命喊叫,两手乱甩。他的手打着了中学生的头。中学生抓住了它,把它贴到嘴唇上,哭了起来。

就在那时候,伊万·伊利奇跌进了洞穴,看到了光明,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他的一生都错了,但这事还是可以纠正的。他问他自己: 那么什么才是“对”的呢,接着他便屏息静听,安静了下来。这时,他觉得有人在吻他的手。他睁开眼睛,望了儿子一眼。他可怜起他来了。妻子走到他的身边。他望了她一眼。她张开了嘴,鼻子上和腮帮子上还挂着没有擦净的眼泪,她神情绝望地望着他。他也可怜起她来了。

“是的,我给他们增添了痛苦,”他想道,“他们觉得惋惜,但是等我死了以后,他们会好起来的。”他想说这话,但是没有力气说出来。“其实,何必说呢,应当做到才是。”他这样想。他用目光向妻子指了指儿子,说道:

“领走……可怜……还有你……”他还想说“宽恕”,但却说成了“快去”,因为没有气力更正,他便挥了一下手,他知道,谁该明白谁就会明白的。

他突然明白了,那使他苦恼和不肯走开的东西,正从他的左右和四面八方忽然立刻都走开了。他既然可怜他们,就应当做到使他们不痛苦。做到使他们,也使他自己摆脱这些痛苦。“多么好又多么简单啊。”他想。“可是疼痛呢?”他问他自己,“它到哪里去了呢?喂,疼痛,你在哪儿呀?”

他开始寻觅。

“是的,这就是它。那有什么要紧,让它去疼吧。”

“可是死呢?它在哪儿?”

他在寻找他过去对于死的习惯的恐惧,可是没有找到它。它在哪儿?死是怎样的?任何恐惧都没有,因为死也没有。

取代死的是一片光明。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他突然说出声来,“多么快乐啊!”

对于他,这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而这一瞬间的意义已经固定不变。对于守候在旁的人来说,他的弥留状态又持续了两小时。他的胸膛中有什么东西在呼哧呼哧地响,他那瘦削不堪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然后呼哧声和嗄哑声便越来越少了。

“完了!”有人在他的身旁说道。

他听见了这话,并在自己心中把这话重复了一遍。“死——完了,”他对自己说,“再也没有死了。”

他吸进一口气,但是刚吸下半口就咽了气,两腿一伸,死了。

(1886年3月)

(臧仲伦译)

注释:

意为离死亡越近,速度越快。

“爸爸”两字是用法国腔的俄语说的。

又称领圣体血,东正教的一种礼仪: 由神父对面饼和葡萄酒(象征耶稣为众人免罪而舍弃的身体和血)进行祝祷,然后由教徒领食之。教徒临终要领最后一次圣餐。

祝贺他领了圣餐。

【赏析】

世界上有一种没有脚的鸟,它的一生只能一直飞翔,飞累了就睡在风中,这种鸟一辈子才会落地一次,那就是死亡来临的时刻。其实这也就是人的一生,就是我们生活和死亡的过程。读过这篇作品,才知道,原来,死亡也是一种过程。古希腊哲学家爱比克泰说:“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对死亡的恐惧。我不可逃避死亡,难道我就不当逃避对死亡的恐惧?我就当在恐惧和战栗中死去?”伊万·伊利奇临终前的时间主要就是在对死亡的恐惧中度过的。这与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中赫雷米亚斯·德圣阿莫尔极具理性的自杀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的自杀是因惧怕衰老以及遭遇悲惨的死。任何读过19世纪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的日记与传记的读者都知道,西方文学史上几乎找不到一个作家,像他那样惧怕死亡,也没有一个作家像他那样自幼幻想死亡,凝视死亡,并想尽办法超越死亡。他在1886年完成的关于死亡的不朽作品《伊万·伊利奇之死》,便是显著的例证。托尔斯泰多次体验过忧虑与死亡的恐怖,这完全打破了他原本宁静的心态,在文学史上被称为“阿尔扎马斯的恐怖”。我们可以说,《伊万·伊利奇之死》虽取材于那位俄国法官的垂死挣扎,实质上却反映了托尔斯泰有关生死问题的思考。

著名作家斯塔索夫函告托尔斯泰说,他从未读过如此精彩的杰作:“人间还未产生过这样伟大的创作。与你这篇70页左右的作品相比,其他一切作品就未免显得无足轻重了。”由此可见《伊万·伊利奇之死》的文学成就之高(尤其在“死亡文学”这一领域)。以选段为例,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先,小说塑造的人和事具有高度的真实感。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人都是千篇一律的动物,他们为了谋生平庸地生活着。伊万·伊利奇只是如此平凡的小人物,这类人物在俄罗斯乃至全世界有成千上万,他们过着单纯枯燥无聊的生活,又无声无息地死去。故事虽然简单,文字也朴素得像白描,但人物形象极其鲜明。伊万·伊利奇“能干,乐观,厚道,随和,但不能严格履行自认为应尽的责任,而他心目中的责任就是达官贵人所公认的职责”,作者以这寥寥几句话,就把一个旧俄官僚的轮廓勾勒出来,展示在读者面前。伊万·伊利奇的那些同事在听到他的死讯时首先考虑的是,他的死对他们本人和亲友在职务调动和升迁上会有什么影响。他们嘴里都表示惋惜,心里却暗自庆幸:“还好,死的是他,不是我。”短短一句话就把官僚们极端自的嘴脸揭露无遗。伊万·伊利奇的家庭生活也很糟糕。婚后他过了一段短暂的快乐生活,但不久因经济负担,夫妻争吵,使他对家庭生活越来越厌恶。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地位,又不得不“维持社会所公认的体面的夫妇关系”。这样的家庭生活在当时上流社会里是相当普遍的,因此具有典型性。托尔斯泰就是这样入木三分地揭示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真实地描绘出一幅幅惊心动魄的图画。

其次,是心理描写的洞察幽微。车尔尼雪夫斯基指出,托尔斯泰具有洞察人类心灵隐秘进程的惊人的能力,“……托尔斯泰伯爵最感兴趣的是心理过程本身,它的形式、它的规律,用特定的术语来说,就是心灵的辩证法”。在节选部分,这种心灵辩证法的描写特别生动。伊万·伊利奇从得病到去世的几个月里,内心活动十分复杂,变化多端。如对医生的不信任,对上帝的“埋怨”,对妻女外出的嫉妒与愤恨,绝望无助的孤独感,在生命尽头对于死亡的“接受”。他患得患失,忧心忡忡,不能自拔。随着病情的不断恶化,他越来越沮丧。他觉得,有一种神秘可怕的东西在不断吮吸他的精神,硬把他往什么地方拉。他意识到“他的生命遭到毒害,他还毒害了别人的生命,这种毒害不仅没有减轻,而且越来越深地渗透到他的全身”。同时他又觉得,在这样的生死边缘上,他只能独自默默地忍受,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他,没有一个人可怜他。在这种绝望的心情中,他常常觉得死神就在身边,从各个角落窥测他,要抓走他的生命,使他吓得魂不附体。他的死使人想到《安娜·卡列尼娜》中尼古拉的死。但伊万临死前的心理活动比尼古拉的更加复杂,更加悲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作品的杰出成就,就在于生动再现了人物的理性与非理性的心理。理性是因为小说描写的心理都是真实的,合情合理的,有清晰的生活内容,有真实可感的生活细节,有完整的人物经历和故事情节,有具体的时空。非理性,是因为作者为我们再现了一种病态心理,一个支离破碎的生活状态。托尔斯泰对人的内心世界的把握也许是无人可及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当之无愧的心理现实主义的杰作。

(郑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