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马贡多是何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和乌苏拉夫妇开创的小村镇。他们为躲避父辈生下带尾巴的子女的厄运,婚后不同床,遭到嘲笑后杀了嘲笑他们的人,逃到沼泽环绕的河边空地立足。布恩地亚喜欢搞发明,因迷上炼金术发疯,被家人捆在大树下而死。布恩地亚的大儿子何塞生于逃跑途中,天性好色,在关键时刻救过弟弟奥雷良诺上校的性命。奥雷良诺上校小时候有预知未来的特异功能,长大后先后发动过多次起义,均以失败告终,自杀未果后曾计划发动针对美国殖民者的叛乱,计划夭折后躲进父亲的实验室,以炼制小金鱼打发余生。兄弟俩和同一个情妇生下两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均以祖辈的姓名命名。哥哥是马贡多的独裁者,死于政党纷争,弟弟则与姑妈乱伦。随着马贡多的发展繁荣,布恩地亚家族世系又延续了三四代,怪人辈出,怪事不断。最后的一个奥雷良诺·布恩地亚是私生子,在修道院长大后被送回到马贡多,因不知情而和姨妈乱伦,再度生下了带尾巴的孩子,并被蚂蚁吞食。与此同时,他破译了家族相传几代的神秘羊皮书。顷刻间,羊皮书的预言兑现了: 马贡多被飓风卷走,并从此为人彻底遗忘。
【作品选录】
以后几天里,只见赫伯特先生拿着一张网罩和一只小篮在镇子周围捕捉蝴蝶。星期三又来了一批工程师、农艺师、测绘员、水文学者和土地测量员,他们在赫伯特先生捕捉过蝴蝶的地方勘测了好几个星期。后来,杰克·布朗先生也来了,他坐的是一节挂在黄色火车后面的专用车厢。这节车厢是包银的,里面配有主教式天鹅绒面子的安乐椅,车顶是蓝色的玻璃。同坐这节专用车厢前来的还有身穿黑色服装、仪态端庄的律师团。这些围着布朗先生团团转的律师,当年曾亦步亦趋地跟随过奥雷良诺上校。这不禁使人猜想: 这些农艺师、水文学者、测绘员和土地测量员,还有带来系留气球和捕捉彩色蝴蝶的赫伯特先生,以及带着活动陵墓、牵着德国猛犬的布朗先生是否同战事有什么关系。然而,给他们考虑这个问题的时间并不多,因为那些多疑的马贡多人刚想问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整个镇子早已变成了一座布满锌皮屋顶木房子的营地了。那里住着坐火车来自半个世界的外乡客人。他们中不但有坐在座位或车厢平台上来的,还有挤坐在车厢顶上来的。那些美国佬后来又带来了他们的妻子,她们穿着薄洋纱衣服,戴着宽大的纱布凉帽,神情郁郁寡欢。他们在铁路的另一侧单独建了个村子。街道两旁是一排排棕榈树,房子上都装有铁网格,阳台上有白色的桌子,天花板上挂着大吊扇,宽阔青绿的草地上养着孔雀和鹌鹑。这块地方由一道铁丝网围着,活像一座巨大的电气化养鸡场。在夏天较凉爽的月份里,早晨起来满地都是烤焦的燕子,黑压压的一片。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来寻找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真是仁慈之辈。这一切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困惑,比过去吉卜赛人引起的疑惑更加扰乱人心,更为持久而不可理解。这些人有着过去只是属于上帝的威力,他们居然改变了降雨规律,加快了庄稼成熟的周期,他们把河流从原来的地方搬走,连同它的白色的石块、冰冷的河水一起移到镇子的另一端,墓地的后面。与此同时,他们在褪了色的阿卡迪奥的坟包外建造了一个钢筋混凝土的护堡,以免尸体散发出的火药气味污染了河水。为了照顾那些没有情侣的外乡客,他们还把待人亲热的法国女郎们居住的那条巷子变成了一个比原来镇子还要大的集镇。在一个气候宜人的星期三,谁也没想到他们竟运来了满满一列车妓女。这些精于渊源千古的生计的淫靡女性,带来了各种油膏和器具,她们使消沉者振作奋发,腼腆者胆大妄为,贪婪者心满意足,克制者狂热不已,滥淫者受到惩戒,孤僻者改变脾性。舶来品商场挤掉了原来的朱顶雀市场,商场的灯光使土耳其人大街更加富丽堂皇。到了星期六晚上,这条街更是乱哄哄的一片,成群结队的冒险家们挤满了碰运气的赌台和打靶子的摊头,挤满了占卜和圆梦的小胡同,还有那些摆着油炸食品和饮料的桌子。星期天一清早,只见满地酒迹狼藉,常有几个人躺倒在地。这些人中有些是做着甜梦的醉鬼,但更多的往往是因为争吵而开枪捅刀子、挥拳扔瓶子时被击倒的看热闹的人。这么多的人蜂拥而入可真不是时候,它使马贡多乱作一团。起初,大街上举步维艰,到处都是家具和箱子,人们划地为营,摆开了木匠家什,未经任何人许可,就随处盖起了住房。更有成对成双的男女把吊床往杏树上一挂,张起一块篷布,大白天里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寻欢作乐起来。唯一宁静的角落是安的列斯群岛来的平和的黑人们居住的地区了。他们在镇子边修筑了一条街,把木房子造在桩脚上。傍晚,他们就坐在大门口,用他们混杂的库腊索岛的西班牙语唱起伤感的赞歌。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的变化竟如此之大,在赫伯特先生来访后八个月,连马贡多的老居民也都得早早起来,以便仔细认认他们自己的镇子了。
“你们瞧瞧咱们自己找来的麻烦吧,”那时奥雷良诺上校经常这样说,“咱们不就是请那个美国佬来家吃了一趟几内亚香蕉嘛?”
奥雷良诺第二则相反,他对外乡客潮水般地涌来真是喜出望外。不久,家里便挤满了素不相识的客人——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无法阻拦的凑热闹的人。这样,家里不得不在院子里增搭睡房,不得不扩建饭厅,不得不把原来的饭桌都换成十六个座位的大桌子,并用簇新的碗碟餐具。尽管如此,还是不得不排定午餐时间,以便轮流吃饭。菲南达满腹狐疑,却又无法说出口,而且还得像对待国王似的招待这些糟糕透顶的客人。这些人的皮靴踩得过道里尽是泥巴。他们在花园里随地小便,席子随便往哪儿一摊就睡起午觉来。讲起话来更是不管女士们是否受得了,先生们是否爱听。阿玛兰塔对这批不速之客十分恼火,所以又像过去那样躲进厨房吃饭了。奥雷良诺上校心中明白,到他工作间来向他问候的人大多数都不是出于亲善或敬意,而是出于想看一看历史遗物,看一看博物馆化石的好奇心。因此,他决定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人们除了在极少数情况下看到他坐在沿街的大门口外,再也见不到他的人影了。与此相反,年迈的乌苏拉尽管步履蹒跚,走路还要扶着墙壁,但是当火车快要到达时,却像孩子似的兴高采烈。她吩咐四个厨娘说:“一定要烧些鱼烧些肉。”这些厨娘们在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有条不紊的指点下,为了准时开饭正忙得不可开交。“什么菜都得做一点,”乌苏拉叮嘱说,“谁也摸不透那些外乡客究竟想吃什么。”火车在最炎热的时刻到达了。午饭时,家里喧闹得像集市一样。满头大汗的食客们甚至连谁是他们的主人也没有弄清楚就蜂拥而入,想到桌边去抢个好位子。厨娘们端着很大很大的汤罐、肉锅、菜盘、饭盆磕磕碰碰地来回忙碌。她们用大勺不停地分着大桶大桶的柠檬水。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菲南达总觉得其中有不少人吃了双份,心中很是恼火。好几次她简直想象卖菜妇似的破口大骂一通,因为有些糊涂的食客竟然跟她要起账来了。赫伯特先生来访已经一年有余,现在唯一弄明白的是,那些美国佬想在布恩地亚和他的人马当初穿越过的那块中了魔法的地区种植香蕉,布恩地亚他们当初是为了寻找伟大发明之路上那儿去的。在这火山喷涌似的潮流中,奥雷良诺上校的另外两个儿子也来到了马贡多,他们额头上都画有圣灰十字。在说明来意时他们讲了这样一句话,也许这句话可以解释大家涌来此地的理由。
“我们到这里来,”他俩说,“是因为大家都往这里涌。”
在这次香蕉瘟疫中,俏姑娘雷梅苔丝是唯一有免疫力的人。她依然是个妩媚少女,她把那些清规戒律越来越拒之门外,对邪恶和猜疑则越来越不屑一顾,悠悠自得于自己小天地的简单现实之中。她不理解为什么女人们要用紧身胸衣和裙子使自己的生活复杂化,因此,她给自己缝了一件粗麻布教士式长套衫,只要简单地从头上往下一套,就毫不麻烦地解决了穿衣问题,而且又能使她仍然觉得自己是光着身子的。因为按照她对事物的看法,在家里,赤身露体是唯一体面的方式。她披散的长发已经拖到了小腿肚,人家想帮她修剪,以便用压发梳做个发髻或梳成辫子,扎上彩带。她觉得这些都烦死了,于是索性自己动手剃了个光头,还把剪下的头发给圣像做了假发套。然而,她这种简化一切的天性有个奇处: 她越是抛开时髦崇尚方便,越是摒弃常规听任自然,对男人来说,她那难以置信的美貌便越是叫人魂销魄散,她的举止也就越发诱人动情。奥雷良诺上校的儿子们第一次来到马贡多的时候,乌苏拉想到他们的血管里流着与她曾孙女一样的血时,一种遗忘了的恐惧使她陡然震颤起来。“你眼睛可得睁睁开,”她警告俏姑娘雷梅苔丝说,“同他们中随便哪一个搞上了,将来生出的孩子都会长猪尾巴的。”可是她对这种警告根本就没当一回事,她干脆穿起了男人的衣服,在沙地里打个滚,就去玩爬竿取物的游戏了。她那十七位表兄弟被这难以忍受的场面搞得神魂颠倒,差一点闹出一场悲剧。正因为如此,他们来镇上玩时,没有一个是住在家里的。那留下来的四个兄弟,根据乌苏拉的安排,都住在外面供出租的房间里。俏姑娘雷梅苔丝如果知道大家这样提防她的话,肯定要笑死了。直到她停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刻,她丝毫不知道自己迷人女性的万劫不复的命运,每天都在给人们带来灾难。每当她不听乌苏拉的吩咐,出现在饭厅时,总会使外乡客们又惊又恼。因为在那件粗麻布长套衫里面光着的身子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再说,谁也不会认为她剃得精光而且十分完美的脑壳竟不是一种挑逗。此外,她为了贪图凉快而不知羞耻地露出大腿,吃东西时用手抓,末了还津津有味地吮舔手指,谁能认为这一切不是一种罪恶的挑逗呢。有件事家里人始终不知道,这就是外乡客们很快发现俏姑娘雷梅苔丝会散发出一种使人精神恍惚的气味,闪现出一种叫人难受的光亮,即使她离开后好几个小时,都能感觉出来。那些跑遍全球、历经风月场中波折的老手们也说,他们从来没有感受过像俏姑娘雷梅苔丝的自然气息所激起的如此强烈的欲望。在海棠花长廊里,在客厅内,在家里任何一个角落,他们都能确切地指出她曾经呆过的地方和她离去有多久。这是一种清晰的、不容混淆的踪迹。家里人之所以谁也没能分辨出来,是因为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外乡客们却能一下子辨认出来。因此,只有他们才懂得那位警卫队的年轻军官是死于爱情,另一位异乡绅士也是因为绝望而丧命。俏姑娘雷梅苔丝并不知道她活动过的地方竟会产生不安,也不知道她走过的地方会产生无法忍受的感情折磨。她对男人毫无邪念,但她那纯真的微笑却使他们心慌意乱。后来,当乌苏拉指定她在厨房与阿玛兰塔一同吃饭以免被外人看见时,她倒更加自在了,因为她终于可以不受任何清规戒律的约束了。实际上,她在哪儿吃饭都一样。她吃饭没有固定时间,随着她的胃口变化而变化。有时她半夜三点起床吃饭,然后睡上一整天,连续好几个月都这样颠三倒四地过日子,直到发生某个偶然事件,才使她恢复正常。在最好的情况下,她上午十一点起床,赤条条地在浴室里整整呆上两个小时。她先是拍打蝎子,以便驱赶深沉而久长的睡意。然后用一只水瓢舀浴池里的水冲洗身子。这个动作做得那么慢,那么仔细,那么繁复而有条不紊,要是不很了解她的人看了还以为她在理所当然地欣赏着自己的肉体呢。然而对她来说,这种孤独的惯常举止毫无肉欲的意味,而只是一种打发时间、消化食物的方式而已。一天,她刚要洗澡,有个外乡客揭开屋顶上的一片瓦,看到她赤身露体的场景,激动得气都透不过来。她从破瓦洞里也看到了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可是她的反应不是羞辱,而是惊恐。
“当心,”她叫了起来,“你会掉下来的。”
“我只是想看看你。”外乡人咕哝着。
“噢,那好,”她说,“不过你得当心点,瓦片都烂得发酥了。”
外乡客的脸上露出一种惊愕而痛苦的表情,仿佛为了不让眼前的幻景消失,正在同自己的本能冲动进行着无声的搏斗。俏姑娘雷梅苔丝还以为他是因为害怕瓦片破碎而担惊受怕,于是她洗得比平时快些,免得他为此担风险。她一边用浴池里的水冲洗身子,一边还对他说这屋顶坏成这副样子可真是个问题,因为她相信屋里树叶铺成的床是淋了雨腐烂了,才使浴室里到处都是蝎子的。她这一句随口说出的话却被那个外乡人误解了,以为这是她掩饰满意心情的一种方式。因此,当她开始擦肥皂时,他的试探又进了一步。
“我来帮你擦肥皂吧。”他低声说。
“谢谢你的好意,”她说,“用我的两只手就够了。”
“就给你擦擦背也行呀。”那个外乡人恳求说。
“真是闲得没事做了,”她说,“从没见过有谁背上还擦肥皂的。”
后来,在她擦干身子的时候,外乡人眼泪汪汪地向她求婚。她真心实意地回答说,他在这里浪费了几乎整整一个小时,饭也顾不上吃,只是为了看一个女人洗澡,对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她是决不会同他结婚的。最后,这个外乡人看着她穿上那件长套衫,便证实了那套衫里面确实像大家一直怀疑的那样什么也没穿。这下子他再也忍受不住了,感到那秘密像灼热的铁一般永远地烙在自己的心上了。于是,他又揭去了两片瓦,以便下到浴室去。
“太高了,”她害怕地提醒他,“你会摔死的呀!”
酥烂的瓦片在灾难性的轰鸣中破碎了,那个人还没有来得及惊叫一声,就已经脑浆迸裂,毫无挣扎地死在水泥地上。饭厅里的外乡客听到那轰的一声巨响都匆忙赶去抬尸体。他们在尸体的皮肤上闻到了俏姑娘雷梅苔丝窒人的气味。这气味已同那尸体融为一体,以致脑壳裂缝里流出的不是血而是一种琥珀色的油汁,饱含着那种神秘的香气。于是他们明白了,俏姑娘雷梅苔丝的气味在人死后直到化为灰烬,还会继续折磨他们。但是,他们没有把这骇人的事件与另外两个因俏姑娘雷梅苔丝而死的人联系起来。还需要一个受害者,才能使外乡客和许多马贡多的老居民相信这样的传说,即俏姑娘雷梅苔丝发出的并不是爱情的气息,而是致命的气流。数月后,终于有了一次机会来证实这种传说。一天下午,俏姑娘雷梅苔丝与一群女友去新建的种植园看看。对马贡多的人们来说,沿着两旁种着香蕉、潮湿而没有尽头的大道游玩,成了一种新颖的消遣。那里的宁静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尚未启用的世界,所以还不太会传递声音。有时在半米以内讲些什么都听不大清楚,但在种植园的另一头却又听得一清二楚。这种新颖的游戏在马贡多的姑娘们中间,常常引起欢笑和惊愕,使人害怕和发笑。晚上,大家谈起这种游玩经历就好像在讲梦景一般。那里的宁静名声之大,使乌苏拉实在不忍心阻止俏姑娘雷梅苔丝去游玩。一天下午,乌苏拉同意她去了,不过要她戴上草帽,穿上合适的衣服。姑娘们一进入种植园,空气中便弥漫起致命的芬芳。在沟渠里做工的男人们感到被一种奇特的魔法攫住了,觉得有一种看不见的危险在威胁着他们,不少人已忍不住想放声大哭。俏姑娘雷梅苔丝和那些受惊吓的女伴们差点儿遭到一帮凶猛男子的袭击,她们躲进了附近的一间屋子。过了一会儿,她们被四个奥雷良诺兄弟营救了出来。这四兄弟额头上的圣灰十字引起了人们对神明的敬意,仿佛那是贵族门第的标志,一种坚不可摧的记号。俏姑娘雷梅苔丝没有给任何人讲过,那天曾有个男人趁混乱之际,像鹰爪抓住峭壁边缘似的用手在她的肚子上抓了一把。在转瞬即逝的惶惑之中,她和袭击者打了个照面,看到了他那双忧伤的眼睛。这双眼睛像一团令人痛苦的炭火,印刻在她的心中。当天晚上,那男人在土耳其人大街上吹嘘他的胆量,为他的鸿运得意洋洋。可是几分钟以后,一匹烈马的铁蹄就踩烂了他的胸膛。一群外乡客看着他在马路中央打滚挣扎,口吐鲜血而死。
于是,俏姑娘雷梅苔丝具有死神威力这一猜测,被四桩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尽管有些说话不检点的人喜欢讲什么能同这样一个令人倾倒的美人睡上一夜,死了也值得,事实上毕竟还没有谁真的这样做过。也许真的只须用爱情这种最原始、最简单的东西,就足以降服她,并摆脱她的危险。然而,这恰恰是唯一没有人想干的事。乌苏拉不再为她担心了。以前,当乌苏拉还没有放弃拯救她使她返回世界的念头时,曾一直想促使她对家务事产生兴趣。“男人们要求你做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乌苏拉莫测高深地对她说,“除了你认为要做的事以外,还要你烧各种各样的饭菜,打扫房间,还要为一些琐碎的事烦心。”其实,乌苏拉把她培养成有益于家庭幸福的人的想法不过是自欺欺人,因为她确信,一旦情欲得到了满足,地球上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哪怕是一天——她曾孙女这种完全不可理解的懒散习气。最后那个霍塞·阿卡迪奥的出生,以及培养他当教皇的坚定不渝的决心,终于使乌苏拉不再去关心她曾孙女了,让她去听任命运的安排,相信迟早会出现奇迹。在这个无奇不有的世界上也一定会有一个男人以他无与伦比的无所谓态度来对付她的。阿玛兰塔早在很久以前就放弃了使她变成有用的女人的一切尝试。还是在缝纫间里的那几个快被忘却了的下午,当这位侄女连缝纫机的摇把都懒得去摸一下时,阿玛兰塔就得出了一个简单的结论: 她是个蠢丫头。俏姑娘雷梅苔丝对男人们说的话总是充耳不闻,这使阿玛兰塔十分为难,所以她常对俏姑娘雷梅苔丝说:“别人要娶你,我们只好为你抓阄了。”后来,乌苏拉坚持要俏姑娘雷梅苔丝用头巾遮着脸去望弥撒,阿玛兰塔觉得这种神秘的做法反而更有挑逗性,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好奇心十足的男子耐着性子去寻找她内心的弱点。但是,当后来看到她毫无理智地拒绝了一位在许多方面都要比王子更为令人羡慕的追求者时,阿玛兰塔便对她再也不抱希望了。菲南达根本就不想去理解这位俏姑娘的所作所为。在发生流血事件的狂欢节那天,菲南达看到穿着皇后服装的俏姑娘雷梅苔丝,觉得她是个了不起的女郎。可是见她用两只手抓饭吃,回答问题总是出奇地简单时,菲南达唯一感到遗憾的就是家里的笨蛋们寿命都太长了。奥雷良诺上校仍然坚持他的看法,他常说,俏姑娘雷梅苔丝实际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最为聪明的人,她不时以惊人的巧妙手段嘲弄着众人,而这一点就是明证。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把她丢在一边,任她受命运的播弄。于是,俏姑娘雷梅苔丝虽然背上没有十字架,却开始在孤独的荒漠里游荡了。她在没有噩梦的睡眠中,在没完没了的水浴中,在没有定时的饮食中,在没有回忆的深沉而长久的沉默中一点点成熟起来。直到三月的一个下午,菲南达想在花园里折叠她的粗麻布床单,请家里的女人们帮忙。她们刚开始折叠,阿玛兰塔就发现俏姑娘雷梅苔丝面色白得透明。
“你不舒服吗?”阿玛兰塔问她。
俏姑娘雷梅苔丝抓着床单的另一端,无可奈何地微微一笑。
“不,恰恰相反,”她说,“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
她刚讲完,菲南达觉得有一阵发光的微风把床单从她手中吹起,并把它完全展开。阿玛兰塔感到衬裙的花边也在神秘地飘动,她想抓住床单不致掉下去,就在这时,俏姑娘雷梅苔丝开始向上飞升。乌苏拉的眼睛几乎全瞎了,此时却只有她还能镇静地辨别出这阵无可挽回的闪着光的微风是什么东西。她松开手,让床单随光远去,只见俏姑娘雷梅苔丝在朝她挥手告别。床单令人目眩地扑扇着和她一起飞升,同她一起渐渐离开了布满金龟子和大丽花的天空,穿过了刚过下午四点钟的空间,同她一起永远地消失在太空之中,连人们记忆所及的、飞得最高的鸟儿也赶不上。
(黄锦炎、沈国正、陈泉 译)
注释:
原书误,应为表叔。
【赏析】
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是20世纪拉丁美洲最重要的作家,《百年孤独》是这位作家最重要的代表作。1967年该书和其他几部杰出小说的出版,引发了拉美的“文学爆炸”,在世界文坛上造成了“一场文学地震”。小说以虚构的小镇马贡多的兴废为背景,描述了布恩地亚家族7代人的命运,每一个人都在孤独的迷宫中彷徨直至死去,包括发动过32次武装起义的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家族的冷漠、遗忘、乱伦、绝望,被放在自由党与保守党的内战、美国联合果品公司制造的“香蕉热”、种植园工人罢工被镇压的历史背景中,他们的孤独成为哥伦比亚乃至整个拉丁美洲与发达国度相互疏离的象征。小说大量运用夸张、象征、变形等手法,情节离奇怪诞,却反映了最纯粹的现实生活,被誉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
这里节选的是小说最有代表性的段落:“俏姑娘雷梅苔丝升天”。相信每一位读过《百年孤独》的人都会记得俏姑娘雷梅苔丝在教堂撩起面纱的那一瞬间,她“露了一下脸,冲他微微一笑表示感谢。这就是她所做的一切。这须臾间不仅对青年绅士,而且对所有不幸承蒙恩准睹其风采的男人来说,都是万劫不复的一瞬”。马尔克斯没有直接描写她的美貌,但这“万劫不复的一瞬”足以让所有人认识到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在家族的族谱上,俏姑娘雷梅苔丝属于第四代,是家族第一人何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大儿子何塞·阿卡迪奥与庇拉·特内拉所生的儿子阿卡迪奥的长女。倾国倾城的美貌与简单得近乎原始的性格的结合,虽被周围人视若白痴,却被评论界公认为是马尔克斯笔下美与纯洁的化身。
然而,仔细分析起来,俏姑娘雷梅苔丝这个人物在绝世之美的外表下,涵盖了小说三大主题: 孤独、死亡、爱。这个人物并非表面上那样简单纯粹,而是充满了丰富混杂的意蕴。
俏姑娘雷梅苔丝的美是绝对的。“俏姑娘”在西班牙原文里就是“美”,马尔克斯用了近乎夸张的笔法极力烘托了这种美。乌苏拉曾为她令人不安的美貌所震栗,阻止她上街,除非是望弥撒,出门都要用一块黑头巾把脸遮起来。男人们热情谈论着她那传奇般的美貌,他们上教堂的唯一目的就是一睹她的芳容,而如愿以偿换来的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她的难以置信的美貌叫人魂销魄散,她的举止诱人动情。直到最后,她随着闪光的微风,带着洁白的床单,令人目眩地飞上了布满金龟子和大丽花的天空,她的美就此成为了一种绝对的永恒。
孤独是《百年孤独》的中心主题,布恩地亚家族每个人物身上都带着这一特征,俏姑娘雷梅苔丝也不例外。尽管人们觊觎、追逐着她的美貌,但是也正是这种美让她疏远于世人与凡尘,仿佛是灰色世间那唯一一点闪亮的星辰,高贵纯洁而又孤独寂寞。此外,她的特异性格也让她脱离现实生活,独立于人群,成为不属于这一物欲横流的世界的人。她发育后很久还无法料理自己的生活,长到20岁还没学会读书写字,她的天性抵制一切常规习俗,总是赤身裸体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因为嫌麻烦甚至剪下了一头秀发,给自己剃了个光头。她每天在浴室里整整呆上两个小时,拍打着蝎子以驱赶长久的睡意,缓慢地冲洗身子只是为了消化食物、打发时间。她的这些行为不为世人所理解,甚至被视为愚笨和呆傻。只有家族里的重要人物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发现“好像有股洞察一切的光亮使她能看到一切事物形壳之外的本质”,认定她是“他从未见过的最为聪明的人”。不过上校也只是将她抛在一边,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里通过反复地制作小金鱼来消磨余生。俏姑娘雷梅苔丝只能游荡在孤独的荒漠里,“在这样没有噩梦的睡眠中,在没完没了的水浴中,在没有定时的饮食中,在没有回忆的深沉而长久的沉默中”,慢慢地消耗掉了她的生命。她的飞升一向被视为对于孤独现状的超越,带着作家突破孤独的美好梦想而离开人世,飞去天堂。然而,这种美好的飞升依然带着淡淡的悲伤,俏姑娘雷梅苔丝是带着她的孤独飞走的,在那片“连人们记忆所及的、飞得最高的鸟儿也赶不上”的天空中,她的孤独何尝又不是永恒的呢?
马尔克斯在谈话录《番石榴飘香》中指出,布恩地亚的孤独感源自他们不懂得爱情。这也是俏姑娘雷梅苔丝孤独的根本原因。一位英俊、潇洒、文静的青年绅士身着王子的服装出现在她的面前为她献上玫瑰时,她都没有正眼瞅他一眼;当年轻的警卫队长对她表白爱情时,她简简单单就回绝了,而且认为这是头脑简单的表现。她的拒绝十分有意思:“他说他正在为我而死,好像我是绞肠痧似的。”无爱,一方面在于她没有去爱人,或者是没有遇到能够为她所爱的人;另一方面在于她没有被爱。那样的美貌,那么多的追求者,却并没有真正被爱。这一点,智慧而坚毅的乌苏拉看得透彻:“也许真的只须用爱情这种最原始、最简单的东西,就足以降服她,并摆脱她的危险。然而,这恰恰是唯一没有人想干的事……一旦情欲得到了满足,地球上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哪怕是一天——她曾孙女这种完全不可理解的懒散习气。”那么,只有等待奇迹,等待那个直到最后都不会出现的男人“以他无与伦比的无所谓态度来对付她”了。
马尔克斯总是将爱与死联系在一起,俏姑娘雷梅苔丝的美也联系着死亡,“万劫不复”指向的不是她的美,而是死。那位王子般的绅士死在铁轨上;警卫队长死在她的窗下;一个外乡客偷看她洗澡落地摔死,脑浆迸裂;有幸趁乱摸到她的男人被一匹烈马的铁蹄踩烂了胸膛。俏姑娘雷梅苔丝散发出一种气息,在人死后直到化为灰烬还会继续折磨他们。这气息不是爱情,而是死亡,她的美不是爱神的吸引力,而是死神的威力。美与死,或者说爱与死,如此直接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不可思议中带上了浓重的象征意味。值得一提的是,偷看洗澡、趁乱揩油的两个男人都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她从破瓦洞里也看到了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在转瞬即逝的惶惑之中,她和袭击者打了个照面,看到了他那双忧伤的眼睛。这双眼睛像一团令人痛苦的炭火,印刻在她的心中”。马尔克斯仿佛用这种忧伤的色彩将这些男人从色情猥琐中拉开,把他们与死亡拉近,闹剧般的场景被死亡阻断,溢满了宿命般的悲剧意蕴。
俏姑娘雷梅苔丝在布恩地亚家族的百年历史中只占据了不多的篇章,却为这个家族抹上了一笔绚丽的、让人难以忘怀的奇异色彩。她不但带着马尔克斯美的理想,更是《百年孤独》诸多主题的一个汇聚点。美与孤独,孤独与爱情,爱情与死亡,都在她的身上得到了体现,并且离奇而和谐地交织、混杂在一起。在飞升的时候,她带走了她的美,带走了永远也不能实现的爱情,把孤独与死亡留在世间,直到那个命中注定不会第二次出现的孤独家族最后的毁灭。
(宋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