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亡灵弹奏·塞拉》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在加利西亚一个偏远山区有两大家族——古欣德家族和卡罗波家族。古欣德家族世代居住此地,大多从事种田、捕鱼、打猎等职业,他们在加莫索九兄弟特别是老大巴尔多梅罗带领下紧密团结,和睦相处。卡罗波家族则是从外省迁徙而来的。他们的魁首是被称作死神之鸟的法比安·明盖拉,他们的长相很特别,每个人的额头上都有一块猪皮样的印记,他们从事的是诸如修鞋匠、裁缝、药材店伙计等所谓“坐着干活”的行当。

内战爆发后,原本就有仇怨的两个家族关系日趋紧张,明盖拉采用卑鄙手段将巴尔多梅罗抓获并残害致死,盲乐师高登西奥第一次弹起了玛祖卡舞曲为逝者哀悼。几年后,古欣德人举行家族会议,决定安排塔尼斯执行复仇行动。塔尼斯接受命令后,伺机找到了“疯子”莫乔,并放出两条大狼狗,咬死仇人。盲乐师高登西奥在获知复仇成功后,第二次弹起了玛祖卡舞曲……

【作品选录】

在奥伦塞,在帕罗恰的妓院里,有一位盲人手风琴师,他可能已经死了,对,对了,我现在记起来了,他在1945年春天,即希特勒死后一个星期就死了,他演奏“哈瓦”曲和进行曲供那些甘当乌龟的人消遣娱乐,我这里说的是当时的情况;他的名字叫高登西奥·贝拉,进过神学院,失明后,我是说快失明的时候,他被神学院赶了出来。

“他手风琴拉得很娴熟吧?”

“当然啰,好极了!他的确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手法细腻、利落,有感情,深沉、激昂。”

高登西奥在其谋生的妓院里演奏的曲目单十分丰富,但是其中有一支玛祖卡舞曲,即《我亲爱的马利娅娜》,他只拉过两次,一次是在1936年11月“蛮子”被害时,另一次是在1940年莫乔被杀时。除此之外,他再没有拉过。

“再没有拉过,再没有拉过,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那支玛祖卡舞曲颇为悲哀,催人泪下。”

贝妮希亚是高登西奥的外甥女,加莫索九兄弟、巴加涅依拉人玛利卡波和已故的拉萨罗·科德沙尔的远房表妹。在那一带,除了卡罗波一家以外,我们或多或少都有亲缘关系,卡罗波家每个兄弟的额头上都毫无例外地有一块猪皮样的胎记。

细雨轻柔地滴落在阿尔内戈河上,这条河的水流推动着水磨,驱赶着痨病患者,那时马尔蒂尼亚村的疯婆子卡塔利娜·巴茵特赤着身子在埃斯巴拉多山岗上散步,两只奶头湿漉漉的,头发一直披散到腰间。

“快走开,你这个心肠狠毒的娘儿们,十恶不赦,你一定会被扔到地狱的油锅里挨炸!”

细雨轻柔地滴落在贝尔木河上,河水奔腾呼啸,唱着哀歌,吻舔着栎树,那时法比安·明盖拉,也就是被称为死神之鸟的莫乔,在砂石上磨着他的折刀。

“快走开,快走开,你这个坏蛋,到了阴间一定会有人找你算账不可!”

卡山杜费尔人蒙莱多认为,法比安·明盖拉是个货真价实的私生子,私生子有九大特征。

“从什么地方可以看出来呢?”

“别着急,你慢慢就会知道了。”

加莫索九兄弟中的老大名叫巴尔多梅罗,对了,他已经死了,应该说他活着时叫巴尔多梅罗·马尔维斯·温德拉,或者巴尔多梅罗·马尔维斯·费尔南德斯,有的人把他叫做费尔南德斯,反正都一样;可是,他的绰号“蛮子”叫得更多些,因为他性格坚韧,谁都不怕,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1933年的老圣地亚哥圣神日那天,在德塞得依拉斯,即从拉古迪尼亚到拉林的公路上靠近克莱多依拉古墓遗址的地方,“蛮子”夺了两个民警的枪,把他们的双手反绑在身后,然后连同滑腔枪一起送交兵营。在兵营里,先说要打他一顿棍子,后来没有那样做,两个民警也给放了,说这两个人是大笨蛋,没有脑子;警察不是当地人,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消息。“蛮子”在胳臂上刺了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图饰,一条红蓝相间的蛇盘绕在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身上。

“蛮子”是1906年出生的,那一天正是国王阿尔丰索十三世举行盛大婚礼的日子。他22岁同洛利妮亚·莫斯克索·罗德里盖斯完婚,这个女人的性格是那样倔强,不得不用棍子降服她。洛利妮亚死得很惨,一头受惊的黄牛把她顶在王宫大门上,又用蹄子胡踢乱踩。洛利妮亚死时丈夫已不在人间,那时她已经孀居四五年了。“蛮子”只有弟弟而没有妹妹。加莫索九兄弟的父母,或者说巴尔多梅罗·马尔维斯·卡萨雷斯,即“兜肚”,和特雷莎·温德拉(或费尔南德斯)·瓦尔杜依德,即“泼妇”,在1920年那次发生于阿尔巴雷斯站的火车相撞的大事故中不幸遇难,当时死者逾百,火车刚刚驶出拉索山洞,旅客大都窒息而死,于是山洞变成了一个无底墓穴,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墓穴;那一带人说许多人还活着时就被埋掉了,这样可以在事故报告中省去许多说明,然而这种说法大概不可信。

加莫索兄弟中的二弟是塔尼斯,人们都叫他“魔鬼”,因为他一眨眼就能生出个坏主意来。塔尼斯和奥伦塞的一个缉私队员的女儿罗莎·罗孔结了婚。罗莎喜欢饮用茴芹酒,整天没早没晚地睡大觉;这里应该说清楚,她人并不坏,但是茴芹酒常常饮得过量。塔尼斯像他的大哥、三弟和表弟巴加涅依拉人玻利卡波即飞鸟、青蛙及小兽的驯化师一样,既耕田又养畜;他们也都爱好或者说有兴趣和兽类打交道,但并没有下决心以此为业。他们追捕野马很有办法,把它们围圈在山上打好记号,野马飞奔掀起阵阵尘埃,发出一声声气恼或是恐怖的嘶叫,汗流浃背,或者说汗淋如雨。塔尼斯很有手腕,和外乡人打赌没有不赢的。

“老乡,您输了四个雷阿尔,掏钱吧,和我们喝一杯去,在这里我们无意和任何人结怨结仇。您应该永远记住我的话,这些话能给您很大的慰藉: 但愿上帝永存。乌鸦永远歌唱,酷夏一过便是严冬。”

天气转暖时,当然现在气温还不很高,“魔鬼”便喜欢和卡塔利娜·巴茵特,即马尔蒂尼亚村的疯婆子一起,脱得光光的,到路西奥·莫罗水磨大坝那儿洗澡,把她那半似长蛇半似山猫的肉体占为己有;这里用“占有”这个词儿,只不过是人们都那么说而已,塔尼斯并非以暴力占有,因为她既不挣扎逃脱也不认为那是受折磨,而是每每潜入水中她都格格地笑个不停。马尔蒂尼亚村的疯婆子不会游泳,看她踏着舞步沉到水下很是令人惬意。

贝妮希亚的奶头像烤栗子一样,这点大家都知道,圣胡安一带的栗子熟透了时就是那个样子。贝妮希亚的血液里总是燃着火焰,她从来不知道疲倦,从来不表现出厌烦。贝妮希亚长着一双蓝眼睛,在床上总是一副欢快、活跃的表情。贝妮希亚结过婚,对了,也许现在她还没有和那个制作木偶、半似女人模样的葡萄牙人离婚,此人常常到莱昂这边来;但是,她逃离了丈夫,住到自己家乡这边来了。

贝妮希亚的母亲是高登西奥,即帕罗恰妓院拉手风琴的盲人琴师的表姐。贝妮希亚·塞加德·贝拉步履矫健,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好像心中有什么高兴事儿似的。她母亲识字,也会书写;贝妮希亚则不会,常常发生这种情况,也就是在家庭境况走下坡路,而谁也无能为力时,这个家最后破产,只能找出几颗别人以前送的金豆子变卖掉维持生活,而现在很可能连一颗金豆也没有了。贝妮希亚的母亲叫阿德加,她手风琴拉得几乎和弟弟一样好,把波尔卡舞曲《凡菲内特》拉得有感情,有声色。

“说到底,我是维拉尔·德·蒙德村人,这个村子坐落在萨尔诺索山和埃斯巴拉多山之间,那里的孩子吃多少奶我都了如指掌。您,堂卡米罗,出生在一个整天吵架的家庭里,这会有报应的。您的祖父用棍子把佩得利尼亚河上的磨坊主人胡安·阿米耶罗斯活活打死了,之后他不得不离开家长达十四年,他逃到巴西去了,这些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说到底,我是维拉尔·德·蒙德村人,这个村子就在西尔瓦博亚和利克贝洛过去一点点的地方,就是说翻过两道山梁,但是,我的亡夫,我是说西得朗·塞加德,他是卡苏拉克人,这个村子在波尔特利纳山脚下,和萨莫罗斯毗邻,但是两村居民几乎连招呼都不打,他们互不往来,看来这对他们无关紧要,他们就是不喜欢来往,甚至连上帝的意志都不放在心上。我把这些事讲给您,是让您看到我这个人是可信的,我并不是外人,而现在到处都是坏人。如果我不发誓说我们之间有亲缘关系,上帝会斥责我的!您的祖父在伊莎贝尔二世时就去了巴西,想来已是百年以前的事了。您的祖父的风流韵事可真不少,请您原谅,人们都这么说,他跟玛内齐娅·阿米耶罗斯打得火热,玛内齐娅·阿米耶罗斯是胡安和另外一个我记不清叫什么名字的人的妹妹,可能叫弗朗西斯科,对,是叫弗朗西斯科,这个人只有一只眼睛,这并不是说他的另外一只眼睛瞎了,而是说他只长着一只眼睛,这只眼睛长在前额正中,生下来就是这样。您的祖父和玛内齐娅·阿米耶罗斯经常在宝沙松林的一个洞里鬼混,他们在洞里用干草筑窝,用木头烤腊肠吃、暖身子。一天夜里,玛内齐娅的两个哥哥在格拉维利尼奥河的拐弯处等着您的祖父,一个手拿砍刀,另一个手握铁棍,人们说他们要打死他,可是,您的祖父催马冲上去,把他们撞倒了。一只眼睛的弗朗西斯科扔下铁棍疯也似地跑了,但是胡安却面对面地站到您祖父眼前,两个人厮打起来。胡安照着您祖父的腰狠狠砍了一刀,可是,堂卡米罗,他个头儿并不高,却很勇猛,他不顾晕眩,抓起那个屁滚尿流逃跑的弟弟扔下的铁棍,把胡安打倒在地。人们说,给死者解剖时,发现他的肺部已惨不忍睹,简直变成了一摊水。那一棍打得很重!”

加莫索的三兄弟名叫罗克,他虽然不是修士,但是人们都叫他克梅沙尼亚修士,不知道为什么。克梅沙尼亚修士的那个“家伙”特别大,这远近有名,甚至在莱昂地区的朋费拉达都有人知道。克梅沙尼亚修士的“家伙”很可能和布西尼奥斯的圣米格尔教堂神父的“家伙”一样大,后者将在本书的以后章节中出现。旅游的人经过这里时,如果想让他们大吃一惊的话,常常带他们去观看卡尔加多依罗山坡上的修道院遗址——那里的羊肠小道清晰可见——以及罗克的那个大“家伙”。

“喂,罗克,把你知道的东西跟这两位先生讲一讲,他们是从马德里来的一对夫妇。喝一杯甘蔗酒吧!”

“应该喝两杯。”

“好吧,两杯就两杯。”

这时,罗克便解开带子,把那个“家伙”掏出来,于是这东西像狐狸似的吊到膝盖那里。罗克虽然已经习惯了,但干这种事时毕竟有些紧张。

“夫人,请您原谅,他很少让它这样曝光。面对不熟悉的人,更……!”

罗克的妻子,也就是阿维拉依奥斯人切洛·多明戈斯,当丈夫让她分腿,准备干那种事时,她就在那“家伙”上套一块餐巾,不让它完全进去,以免伤了自己。

“我的老天!但愿上帝让我们这些女人忏悔,阿门,耶稣!”

阿德加对发生的事知道得很清楚,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守口如瓶。

“如果我们身上的血液都是一样的,您不可能默不作声呀!”

“我不能默不作声;先生,我也不想默不作声,我保持沉默已经很长时间了!喝杯葡萄酒,好吗?”

“好。太感谢了。”

看着那一串串雨点轻轻地落下来,真是别有一番情趣,而这一串串雨点不就是连祷吗?毛毛细雨不紧不慢地洒落在田野里、房顶上和窗户的玻璃上。

“那些证件是我弟弟塞孔迪诺从卡尔瓦利尼奥法院偷出来的,对,应该说是书记员有意让他偷出来的。这个书记员是胡里安·莫斯特依龙,但是人们都叫他科戈索·德·马拉尼斯;此人曾在缉私队当过兵。因为我弟弟对钱看得并不很重,给了他五个比索让他去‘做恶’,又给了五个比索让他去‘行善’,也就是说给了他十个比索。杀害‘蛮子’的凶手已经死了,死了好久了,这事您比我知道得清楚,我就不说了。卡苏拉克的男人都是些出名的汉子,所以我们女人和他们处得很好,我是说维拉尔·德·蒙德和附近几个村子的女人,因为女人所希望得到的,归根结底是男人的爱抚。莫乔是从远处来的,对了,他的父亲,他们的家,在这儿已住了很多年,但他们是从远处来的,在我们眼里他们多半是马拉加台利亚人,但我不敢肯定,是的,人们都这么说,我不想骗您。如果您要我孙女安赫拉给您做女仆的话,要知道她才12岁,还没有开始干女人的那种脏事呢,我将把那个已经死了的、杀害‘蛮子’的凶手的证件,还有皮靴都送给您,虽然不值几个钱,这我知道,但终归是个纪念品吧。我弟弟把烟草装在皮靴里,这样看上去很好玩;堂席尔维奥,卡瓦耶达的圣马利亚教堂的神父,对,他的亲戚圣者费尔南德斯就是卡瓦耶达人,有一天甚至这样对他说,如果不庄庄重重地把靴子埋掉的话,他就要进地狱。他根本没有理会这些话;我弟弟塞孔迪诺对地狱毫不畏惧,他想,与其说上帝是死亡和饥饿之友,毋宁说是生存和食物的保护者。再喝一点吧,天气太冷了。”

婊子儿子的第一个特征就是头发稀少,法比安·明盖拉的头发就很少,东一根西一根的。

“是什么颜色的?”

“听说随天气变化而变化。”

老四和老五,就是说塞莱斯蒂诺和塞费利诺,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在奥伦塞神学院学习时就当上了神父,人们说,他们在品质上受到了良好的教养。人们把塞莱斯蒂诺叫做“玉米穗”,他在塔博亚德拉的圣米格尔教堂供职。塞费利诺则被称作“耗子”,曾在萨佩亚乌斯的圣安德亚安教堂任神父,这个地方属于拉依里兹·德·维加管辖,现在调到卡瓦耶达的圣马利亚教堂去了,接任已故的堂席尔维奥;卡瓦耶达属于皮尼奥尔·德·塞亚管辖。

是的,看着雨不停地下也是一大乐趣。雨点滴滴答答,冬天下,夏天下,白天下,夜里下,雨点打在田野上,滴在罪恶上。雨为男人而下,为女人而降,为牲畜而落。

对“蛮子”巴尔多梅罗不能正面顶撞,因为他像萨古梅依拉山上的野狼一样凶残;他的二弟“魔鬼”塔尼斯憋着气能把一个彪形大汉高高举起来;他的三弟克梅沙尼亚修士,或者说罗克,有些羞怯;他的两个孪生弟弟“玉米穗”塞莱斯蒂诺和“耗子”塞费利诺唱弥撒,这一点谁都知道,他们的棋术很有造诣。“玉米穗”是猎手(猎兔子和花颈鸽子),“耗子”是渔夫(打带鱼、鲃鱼,有时走运能打到鲈鱼)。除此以外,他还有四个兄弟。

阿德加是个举止谨慎的人,但是待人慷慨大方,年轻时一定热情奔放,性欲强烈,喜欢聚会。

“据说我的亡夫和另外好几个人,一共有十二三个,也是杀害‘蛮子’的那个已死的凶手杀害的,人们都说那个狗娘养的,请您原谅我用这个词儿,简直和猎枪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对这件事知道得不很确切,但是那个死鬼被杀时,我在奥塞依拉皇家圣玛利亚教堂的耶稣像前为他点燃了一支蜡烛。有的人死了令人悲哀,但是也有的人死了却叫人高兴,您说是不是?还有的死人令人望而生畏,比如淹死的人,得瘟病死的人,而另外一些人则让人忍俊不禁,特别是那些吊死的人被风吹得来回摇动时。我小时候,在宝沙·德·丰多看见一个吊死鬼,小孩子拉着他的双脚打秋千玩,而他却没事儿似的;民警来了以后,把小孩子都赶跑了。法官先生十分严肃,是个谨慎的卡斯蒂利亚人,名字叫堂莱昂,对于开玩笑的事绝对不能容忍,这我记得很清楚。现在,风俗习惯都变了,变化真大呀!”

拉萨罗·科德沙尔的形象还没有从人们的脑海里消失。阿德加是唯一一个了解那些事情的女人。一天夜里,他从卡布莱依拉下来,一边唱着一边往下走,拉萨罗·科德沙尔总是唱歌,他外出时唱歌,返回时也唱歌。他走到格鲁斯·德尔·齐斯克时被一个汉子截住了。

“我一个人,您也是只身吊影。”

“走开,我可不想吵架,我走我的路,碍您什么事?”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后来竟然互相抡起了棍子,你打我一棍子,我打你一棍子,打了一百甚至两百棍子,拉萨罗·科德沙尔把那个人打得直不起腰来,后来又把他的两手反绑在身后,并且把他本人的棍子插上,放他回去了。

“走吧,回去让你夫人解开。往后再别和老实人打架了,记住这个教训。”

当时,还能看见那座山界;若不是因为那个摩尔人下毒手,那座山界永远不会消失。在这儿,无花果树长得不好;我如果是个大富翁的话,一定找个无花果树长得茂盛挺拔的地方,买上一百棵以纪念拉萨罗·科德沙尔,这个小伙子很有魅力,让每一只鸟儿都吃到无花果。很遗憾我没有钱,什么事也做不成,不能到外边见世面,不能给女人买金银首饰,不能买无花果树……你不会拉小提琴,又不会吹口琴,所以每天下午都在床上度过。贝妮希亚简直像头听话的母猪,你让她做什么,她从不说一个“不”字。贝妮希亚不识字也不会拉手风琴,但是她年轻,会煎蛋饼,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让人高兴,她的两个奶头像栗子一样香甜,个大而且坚硬。阿德加对有多少人吊死记得再清楚不过了。

“布西尼奥斯的圣米格尔教堂神父的傻儿子,也就是彼杜埃依罗斯那个大笨蛋,不是自己上吊死的,而是作为试验被人吊死的。布西尼奥斯的圣米格尔教堂神父名字叫堂梅列希尔多·阿格列克山·芬特依拉,以身材魁梧、四肢发达而远近闻名;堂梅列希尔多的那个‘家伙’耸起时,但愿上帝原谅我!就好像长袍下面支着一根松树桩子。神父先生,您这个样子去哪儿呀?鬼乌龟,我看看教民们能不能帮我弄软了!(如果和他搭话的是女人,他则称呼鬼婊子!)请您原谅我,堂卡米罗!您听我说,我想给您弄点腊肠尝一尝,我劝您多吃腊肠,腊肠是补身子的。我的亡夫西得朗浑身是劲,就是因为他把腊肠整根整根吞下去;我告诉您吧,杀害我亡夫的那个死鬼,如果不是像宰杀狐狸那样杀害我亡夫的话,根本杀不死他。您一定会说是从他背后下的手,没让他看见;如果让他看见的话,那个死鬼和帮凶一定会远远地逃离他。”

布西尼奥斯的圣米格尔教堂神父简直被苍蝇包围了起来,这也许是因为他身上有甜味的缘故吧。

“他不讨厌苍蝇?”

“当然讨厌,但是他能忍受,不然,有什么办法呢?”

“活宝”在加莫索兄弟中排行老六,他叫马蒂亚斯,对纸牌算命术略知一二,也会玩杂耍。马蒂亚斯曾在奥伦塞的圣母玛丽亚教堂当过看守,但是,后来他的头脑变得聪明一些了,便到卡瓦利尼奥的“安息”棺材厂工作,日工资很高。“活宝”很活泼,跳舞有节奏感,唱歌声音动听,从不走调,玩台球总是赢(有时一连几个月赢到一千比塞塔或更多)。“活宝”风趣诙谐,经常用德国人的声调讲“傻蛋和精灵”的故事。“活宝”是鳏夫,妻子普利妮亚死于肺病,据说是巫婆传染给她的。普利妮亚是老大的妻子洛利妮亚·莫斯克索的妹妹,她们家里的女孩子都活不长,还没有满足丈夫的要求就一个个死去了。

(李德明 译)

注释:

即6月25日。

【赏析】

1989年10月19日,由于作品“带有浓郁情感的丰富而精简的描写,对人类弱点达到的令人难以企及的想象力”,“由于他的作品内容丰富、情节生动而富有意”,塞拉被瑞典皇家文学院授予诺贝尔文学奖。塞拉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和西班牙内战的烽火。常年的战乱、社会的黑暗和战后的独裁专制,再加上作家独特的人生经历,成就了不朽之作《为亡灵弹奏》。

这部作品仍然坚持塞拉“社会现实主义”风格,致力于反思内战后的西班牙社会现状。作品通过对西班牙内战期间两个家族之间恩怨争斗、谋杀复仇等一系列事件的描写,引导人们思考处于封闭、落后、贫困和保守境地的西班牙社会现状。古欣德家族世代居住此地,安居乐业,团结和睦,卡罗波家族是从外省迁徙而来。古欣德家族的精神领袖巴尔多梅罗被卡罗波家族的明盖拉害死,从而引起古欣德家族的复仇行动,这故事本身就很耐人寻味。绰号“蛮子”的巴尔多梅罗天生异相,他前额生有一块星形斑痕,并且会自己改变颜色,这与绰号“疯子”又被称作死神之鸟的法比安·明盖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者的长相让人心生厌恶乃至恶心,额头上有一块猪皮形的印记,头发疏少……很明显,塞拉笔下满溢着对古欣德家族的同情之词,而对卡罗波家族则是深深的厌恶。在这里,古欣德家族象征人类社会人性的一面,卡罗波家族则象征人类社会中兽性的一面,整部作品深刻地描绘出了狼烟弥漫下的西班牙乃至人类社会的现状。塞拉高瞻远瞩地审视历史与现实,反思人类的所作所为。人类是在走向一个无比光辉的未来抑或正在自掘坟墓?在硝烟弥漫,种族歧视、核弹魔鬼徘徊头顶,恐怖主义大行其道的今天,人类将向何处去?

英勇神武的巴尔多梅罗被死神之鸟用卑鄙手段残忍杀死,作家莫非在向我们暗示救世主的不可希冀?“魔鬼”塔尼斯复仇成功,又带给我们对人类前途的些许渴盼。正是通过这些描写,我们体察到了作家对于西班牙民族精神的思考及对人类命运的关怀。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话:“高登西奥在其谋生的妓院里演奏的曲目单十分丰富,但是其中有一支玛祖卡舞曲,即《我亲爱的马利娅娜》,他只拉过两次,一次是在1936年11月‘蛮子’被害时,另一次是在1940年莫乔被杀时。除此之外,他再没有拉过。‘再没有拉过,再没有拉过,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那支玛祖卡舞曲颇为悲哀,催人泪下。’”这应该被视为整部作品主题的一个关节点。在成长的道路上,人类必然要面对无数的艰难险阻、挑战甚至牺牲。邪恶势力尽管强大,黑夜尽管漫长,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人性终究会战胜兽性,迎来胜利的曙光,玛祖卡舞曲终会响彻天地。

作者在描摹人物时并不运用浓墨重彩,而是用静静的笔调不露声色地表达着各种各样人物的个性,让他们充分宣泄着自己的爱憎,从而加深了小说的主题。这一点在塞拉介绍古欣德家族加莫索兄弟们和卡罗波家族人们的相貌及性格特征的时候体现得非常清楚。加莫索兄弟中的二弟塔尼斯,家族大会讨论决定由他担当复仇重任。“人们都叫他‘魔鬼’,因为他一眨眼就能生出个坏主意来”,说明他机智灵活,脑筋转得快;“塔尼斯很有手腕,和外乡人打赌没有不赢的。‘老乡,你输了四个雷阿尔,掏钱吧,和我们喝一杯去,在这里我们无意和任何人结怨结仇。您应该永远记住我的话,这些话能给您很大的慰藉: 但愿上帝永存。乌鸦永远歌唱,酷夏一过便是严冬’”,说明他对付外乡人很有一套,肯定能够胜任复仇重任。在这里,作品的象征意味也得到了充分体现。塔尼斯绰号“魔鬼”,最后,魔鬼帮助象征人性的古欣德家族彻底战胜了象征兽性的卡罗波家族。塞拉对反面人物法比安·明盖拉则采取了间接描写。他的主要活动、性格特征往往借助其他人物的叙述体现出来。通过不同人物之口,叙述出明盖拉外貌及性格的各个侧面,最终都汇集到读者这里来,让我们对他的丑陋、无耻的个性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小说在结构上具有典型的“塞拉式”特点。为保证故事的整体性和连贯性,整部作品并不分章,而是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只是在最后为凸显真实效果而增加了一个法医解剖法比安·明盖拉的验尸报告。粗读下来给人以冗长、拖沓的印象,不过显然作家有着深刻的用意。通过一个个鲜血淋漓的血腥场景、一幅幅残忍野蛮的杀戮画面,作家的用意已不仅仅是在于引起人们对于内战的痛苦回忆和深刻警醒,而更为强调通过披露一些打情骂俏的场面、肆无忌惮的性爱和粗鲁愚昧的举止习惯,深刻揭示文明程度的低下、政治上的麻木不仁、经济上的贫困落后和思想观念上的保守陈腐才是产生西班牙连年内战现状的土壤。

在叙述角度上,塞拉也力求变化。一是电影手法的运用。这一叙述手段不同于一般的第三人称的写法,很多时候作者隐没不见,只是描写的角度在不断变换。作者对其笔下的人物和场景大胆运用电影拍摄的各种技法: 全景镜头与特写镜头,远景描绘与近景刻画,场景的白描与不断切换等等,从而取得了真实的动感效果。二是在叙述方式方面也进行了富有成效的探索。作者不按时间先后平铺直叙故事的进程,而是结合电影手法,熔顺叙、倒叙、重置等方式于一炉,时间和空间不断变换。通篇都有一个客观的叙述者藏在幕后,冷静地报道情节的发展,并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以局外人的观察角度来叙述整个故事,从而突破了以往传统的叙述模式。再加上作家对加利西亚方言的巧妙运用,把读者带入一个古老、神秘、给人无限遐想的国度。作品洋溢着浓郁的地方色彩。作家将加利西亚山区的民风民俗与作品的创作意图有机地融合在了一起,既让读者充分看到了西班牙的黑暗现实,又引起我们对人类命运与前途的深刻反思。

《为亡灵弹奏》成功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为亡灵弹奏的玛祖卡舞曲,盲乐师高登西奥生平只演奏过两次,一次是“蛮子”巴尔多梅罗遇害之日,一次是塔尼斯成功复仇之时,这本身就很耐人寻味。而具有象征意义的毛毛细雨连绵不停,“雨点懒洋洋地滴落下来,它的耐性是那样的大,好像要下一辈子似的。雨点滴落在和天空同样颜色,介于浅绿和浅铅灰两种颜色之间的大地上;远方的山界许久以前就失去了踪影。”自从拉萨罗·科德沙尔死后,这座山界一消失就是几年。这很容易让我们想到《百年孤独》里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热带暴雨。令人惊奇的是布西尼奥斯的圣米格尔教堂神父被苍蝇包围了起来……小说为读者精心构筑了一个生死交融、既是神话又是现实的奇异世界,引导读者一步步进入作家精心设置的迷宫,陷入对西班牙现状、对人类处境的深沉思考之中。

有评论家认为:“塞拉多产,但不重复自己;他多变,但每变均有创新。”这一特色,在《为亡灵弹奏》中也有很好的体现。作家具有令人惊叹的想象力,作品中的人物绝无雷同,通常是寥寥数笔,却令人印象深刻。炉火纯青的写作技巧、幽默诙谐而又隐晦多变的语言风格,使塞拉登上了西班牙战后文学的最高峰。

“蜘蛛是作家最佳的图腾,只有蜘蛛和作家有能力开启肚子让饥饿的孩子啃食,只有蜘蛛和作家有能力在织网中死亡。”“寂寞是独立自主的代价,宁静是舍弃一切的犒赏,呕心沥血之作是寂寞和宁静的成果。”塞拉或许愿以这两句话与读者共勉。

(纪建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