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德公路·西蒙》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1940年春,在法国北部的弗兰德地区,法军遭到德军进攻,骑兵队也随即溃败撤退。最后,整个骑兵队只剩下四个人,包括队长德·雷谢克、少尉依格莱兹亚、士兵布吕姆和佐治。雷谢克因妻子科里娜与当初还是他们的私人雇佣骑师的依格莱兹亚发生了奸情而选择故意暴露于敌军的枪口之下,以自杀的方式求得解脱。佐治等三人则被德军俘虏,关进集中营,受尽饥饿和劳作的折磨,结果布吕姆死于肺病。战争结束后,佐治回到家乡经营土地,并和科里娜发生了关系。肉欲的满足并不能冲淡战争期间的种种记忆,那些痛苦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永生不得忘怀。

【作品选录】

我看见刚经过的瓦克,他俯伏在马颈圈上,脸转向我,嘴巴张开,大概想对我叫喊什么,但不够气喊得使人听见。突然间,他从马鞍上竖起身子,好像有一个钩子,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他的军衣领子,他的身子慢慢地腾空,这是说,与他的马奔跑的速度相比,几乎是静止不动(这是说,推动他的速度与马跑的速度一样)。他的马继续不停地跑,我仍旧在跑步——虽然没刚才那么快——这样,瓦克,他的马和我构成了一组物象,三者之间的距离变化很慢。现在他正在马的上面,他刚从马背上被举起,拉开,渐渐地升到空中,双腿一直成弧形状分开,好像他继续骑着人们看不见的那匹称为贝加兹的马,它一尥蹶子使他身子扑前,像在做一种两次翻身的惊险动作,但速度放慢而且好像就在原地翻动。他在我跟前出现,头朝下,嘴巴依旧张开着像刚才同样地叫喊的样子(或者他想使我听见他的劝告),但没有发出声音,接着他平躺在半空像一个卧在吊床上的人似的,两腿左右分开下垂,接着又恢复头朝上,身体垂直,腿开始改变了骑马姿势,变为平行地吊着,然后是双臂在腹部上向前伸,双手张开,好像是要抓住一件很远的东西,像马戏团的杂技演员一时身体凌空,处于空中竖起的两架高秋千之间,脱离了地心引力,现在头又再朝下,两腿分开,双臂交叉像要挡住我的去路。不过,现在他是贴卧在山坡的背面,再也不动了。他瞪着我,脸上呈现诧异发呆的神情。我想,可怜的瓦克,他一向傻里傻气,现在更是这样了。后来我什么也不想,这时有什么东西像一座山或一匹马朝我扑来,使我摔倒在地上。这东西在我身上踩踏,与此同时,我感到缰绳从我手里滑掉,接着是一片漆黑,这时几千匹马继续在我身上奔跑过去,后来我甚至连马也感觉不到,只是闻到一种像乙醚的气味和感到黑漆一片,耳朵里嗡嗡响。当我重新张开眼睛时,我是躺在路上,马不见了,只有瓦克一直躺在那山坡上,头部朝下,睁大的眼睛带着惊愕的表情瞪着我。我动也不敢动,等候着开始感到疼痛难忍的时刻来到,因为我听说过,重伤首先会产生一种像麻醉的状态。可是过了一会儿,仍然没感到什么,我试着动一动身子,仍旧没感到什么。我终于能在地上爬,头与身体同一方向直伸,脸朝地面,我看见地面铺着的石子,三角形的或不规则多角形的,在浅赭石色的泥土杂质中显得白中带蓝,在路中央有一块像青草编织的地毯,过去一点的地方,左右两边,小推车和汽车轮子常经过处有两条光秃无草的道痕,再过去一点的行人道上又长着青草。我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影子,颜色浅淡,拖长得样子古怪。我想,太阳终于出来了。这时我感觉到四周寂静,看见离瓦克所在的地方远一点有一个人坐在山坡背,他的一只手臂稍抬到肘上,一只血淋淋的手垂在两条叉开的腿中间,这人不是骑兵联队上的,当他看见我望着他时说:“我们完蛋了!”我没回答,他就不理睬我又再细细端详他自己的手。很远的地方仍有阵阵枪声,我望望我们后面十字路口那边的路,看见地上有一堆黄褐色的东西,动也不动,还有几匹马。靠近我们的地方有一匹侧卧在血泊中的马,四条腿微微一阵阵地往后踢。后来我坐在山坡背那个人旁边,心想着: 现在不过天刚破晓。我问:“几点钟了?”但他不答腔,接着一阵枪声掠过,这次扫射得很近。我扑倒在壕沟里,听见那人又说:“我们完蛋了!”但我头也不回,从壕沟里爬到山坡终端,接着我开始低弯着身子奔跑,直到一丛小树林,这时没人射击。当我从小树林跑到一道树篱时,也没人射击。我翻过树篱,越到另一侧时双手着地撑住身体。我平躺在地上直至喘过气来。现在没有任何枪声,只听见鸟在啼鸣,树影在我前面的草场上伸长。我沿着树篱爬行,与树影成正角,一直爬到草场的一角。接着我开始重新爬上在草场另一侧的山岗,一直沿着树篱爬行,现在我的影子又出现在我前头。当我达到大树林时,我在阳光间层中行走,我留心使影子落在自己的前面,同时估计着,随着时间的转移,太阳应首先出现在我的前头,稍为偏右,接着是在右面,但总是在我前头。树林里有咕咕鸟和其他不知其名的鸟类,不过大部分是咕咕鸟,也许是因为我叫得出它们的名,所以就注意这些鸟,也许因为它们啼叫得比较特别也有关系。从树叶间透射的分碎的阳光,照出我的分碎的影子,我往前走,把它也推向前去,但有点偏右。我走了很久,除了咕咕鸟和我说不出名字的鸟的啼声外,听不到别的声音。由于沿着林中小径穿过整个树林,感到十分疲劳,我的影子这时出现在我的左面。过了一会儿功夫,我找到另一条与原来那条垂直交叉的小径,我跟着这另一条小径走去,影子又重新出现在我的右前方。我估计应当跟着这条小径走比跟头一条走的时间长一点,这样才得以纠正刚才我不得不偏离的差距。有一个时候我感到饥饿,想起自己装在军衣口袋里的那一小截香肠。我一边不停地走,一边吃,连肠衣和同绳子缚的扎口也吃下去,然后把绳子扔掉。后来树林到了尽头,像不再碰撞天空了,开阔处对着一个池塘,小青蛙在我伸长脖子喝水时纷纷跳入水中,声音只和大滴的雨珠落下一样响。近着它们跳水的池边,水中浮起一小片被搅起来的污泥的灰色薄尘,接着在绿色的和小手指般大的灯芯草间散开了。水面上满浮着浅绿的小圆叶子,像彩纸屑般大小,我得等了一会儿才看见它们重新浮上水面,后来我看见小青蛙一只、两只、接着三只冲开那浅绿色的彩纸屑,露出一点头顶,像一个小针头似的眼睛望望我。池中有一股细流,我看见有一只在其中慢慢地随波逐流地浮游,让水流把它冲到那些和青蛙同样颜色的黏聚成岛群似的彩纸屑之间,像一个受四马分尸刑后淹死的人似的,头半露出水面,纤细的脚上的蹼趾张开着。后来它动起来,我就再也看不见了,这是说,我并没有看见它动,只是它没在原来的地方,只剩下它搅起的一层很小的薄泥云。水是黏糊糊的,带着泥鳅那种发黏的味道,我一边拨开那些彩纸屑,一边喝水,留心不吸入那些在灯芯草和形似铁矛的大叶子中用不着搅动也会浮起的污泥。我坐在树林边沿的矮树丛后面,一边谛听着咕咕鸟在宁静的树干之间,在春天绿茸茸的气氛中彼此呼应,一边望望先是环绕着池塘后来是沿树的大路。虽然不时听见一条鱼噗一声跳跃,但我没法子看见,只见水面的涟漪在它那黑点四周散开扩大。这时有一些飞机经过,但是在高空。我看见一架,或确切地说,像是银点的东西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中,在树枝间隙中的蓝色洞里悬着不动,闪闪发亮,接着消失无踪,但飞机的声音仍在轻飘飘的空气中抖动,后来越变越微弱。我又再感觉到树叶细微的沙沙声,重新听见咕咕鸟啼叫。不久,在公路转弯的地方,出现两位军官。当我看清他们穿的是土黄色的而不是绿色的军装,我站立起来,心里想着他们看见我时会出现的脸色,当我告诉他们德国装甲车就在离此六七公里的公路上到处走,也许人家忘记了把情况通知他们了。我站在大路正中间显眼的地方。我仍然听见在平静的树林中咕咕鸟在叫,它懒洋洋地突然跳出那毫无变化的水镜外面。后来我想:“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现在我认出他来了,认出传到我耳里的声音,或更确切地说,落在我头上的声音,那傲慢、高高在上、安详平静、愉快得几近欢乐的声音在说:“你也居然逃脱出来了?”他同时转身朝向那矮小的少尉,又再说:“您看,他们并没全都死掉,到底还有几个人逃脱。”他又朝向我这边说话:“依格莱兹亚带着两匹备用的马,你可以骑一匹。”我听见流水潺潺的声音,就在那儿,在池塘倾流为小瀑布的地方,难以察觉的微风摆动着树叶发出的飒飒声。我看见与我眼睛齐平的高处,他的两个膝盖轻轻地夹一夹马,它就开始走了,在我前面经过,先是发亮的马靴,棕红色的毛在汗水干后仍附贴着皮的马的两侧,接着是马的臀部和尾巴,然后又是出现平静的池塘,微风轻拂水面上那些像铁矛的大叶子发出纸一般的沙沙声。虽然他已走远,他的声音还传到我耳中(但他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和少尉继续那合乎礼节的谈话,我可以听到这声音有点烦厌但保持文雅,漫不经心)。这声音说:“……这是可鄙的事。看来他们用这些装甲车作为……”后来他走得太远了,再听不见。我已忘记那被他简称为“事”的这类事情,正如人们说“有一件事”来代替“进行决斗”,用这种巧妙婉转的措辞,比较审慎,文雅。好啦,再好也没有,既然大家一直都是在有教养的人中间,那就应当这样说而不应该那样说,譬如不应说“骑兵联队在一次敌方埋伏中遭到屠杀”,而应说“我们在村口碰上一件棘手的事”。后来又听见依格莱兹亚,他那像木偶剧中的丑陋人的脸上的圆眼睛带着落落寡欢、不甚耐烦,有点斥责的神色望着我,嘴里说:“到底是骑还是不骑?自从我拖着这两匹劣马以来,我又不是干着一件轻松的事,这我可打赌,真见鬼!”我骑上马,跟在他们后面走。我不得不策马快步走才能赶上依格莱兹亚,后来我又驱马以常步行进。现在我从背后看见他,旁边走着的是那矮小的少尉。他们平静地骑马走着,马前进的速度十分缓慢,这种不慌不忙的态度,只见诸那些有能力进行打击、行动或以闪电般速度移动的人或物身上(像拳击家、蛇、飞机)。天空中的棉花似的平静的云块继续慢慢地移动,其速度也是慢到难以觉察,但浮动的方向与我们的相反(那些神态冷漠、中古骑士似的风雅的身影与浮动的云块之间出现几场速度慢得令人心烦的马赛。这些身影继续不停地朝那手执长马鞭的马赛起跑发号员等候着的地点走去,在这些马赛中表现了每一位骑士要在尊严方面进行竞争,不在意观众由于兴奋但不起作用的焦急而坐立不安: 那身躯纤细的纯血种马带着故作高傲、自命不凡的神态,不但能够达到极大的速度,而且能在一眨眼间变成某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奔的东西,而是成为速度的化身)。慢悠悠浮动的云块像停在海面上似乎静止不动的、不可一世的舰队。马似乎以跳跃的方式,异常的速度在移动,但倦于看着它们似乎显然不动的观众的眼睛这时就放弃不看了,只是稍后才再寻觅它们的身影。在地平线的另一尽头处,它们表面上看来动也不动,实际上跑了难以置信的路程。在它们身下,城市、山岗、树林都显得小得可笑。这些总是保持着威武庄严、昂头阔步,不可度量的神态的马,虽然远看起来动也不动,但还有别的城市、树木、小得可笑的山岗不断地相继展现,在马,观众已离开赛场、看台和弄脏了的绿草地以后,仍然是这样。草地上乱撒了无数赌输的彩票,像无数的梦想和希望的胎死腹中的小尸体(不是地与天而是地与人的新婚之夜使这些绿草地变脏和遭到严重污染,这些像腹死的胎儿似的,在忿怒中扯碎的长留不去的小纸片)。在最后一匹马朝身后踢扬起草地上最后一块泥土以后,在它回去后受到比一位电影女明星更多仆人的细心服侍,关心注意它的脾气以后,在最后的狂热的嘈杂声的回音已消失在寂静无人的阶梯座位中,在清洁工的打扫下只剩下毫无意的扫帚嚓嚓轻微的回声后,这一切过去之后,情况仍然如此。科里娜已不用眼睛瞟视在转弯尽头处发生的情况了,她又一边狂怒地顿脚,一边说:“你不能停一停不看这东西吗?你听见我说的话吗?现在没什么可看的,他们要到起跑的地点去。他们……你听见我说的话吗?”依格莱兹亚勉强把望远镜从脸上拿开,那双巨大的鱼眼向她转去,眼皮眨眨,眼珠子由于用劲适应接近的距离而模糊不清,看东西有点朦胧。他用尖细、畏怯、唉声叹气的声音说:“您……您早不该——他……”他话还没完,声音就消失、淹没、沉浸在(但凌驾于那粗暴、令人厌烦的敲钟声之上)从那些如释重担的,既痴狂又贪婪的观众发出的长叹中(确切地说,这种表现不是在情欲高潮中而是可以说在情欲高潮前期,有点像在男人进入女人体内时)。在那儿,现在可以看见五颜六色的长形斑点贴着地面在绿草中迅速移动。马从懒洋洋的半静止状态直接进入行动中。马队快速地横排前奔,好像是装在一条铁线上或小轮子上那样平稳滑动,像小孩玩具似的,所有的马联成一块,在一块厚纸板或着色的铁皮上剪出,然后沿着专为达到这效果安排的一条槽沟快速移动,背景是画得逼真的涂釉发亮的风景。骑师的上身全都向前俯倾,马的腹部以下都被树篱的边沿所遮掩了: 后来骑师们从跑道的衔接处跑出来,一时可以看见马蹄急速地前后交替,像圆规一开一合,但总是保持着弹簧玩具的动作节奏,机械、规律整齐但不实在;后来人们又再次只看见在小树林后面另一些树干和树枝所割碎隔断的路。骑师的颜色鲜艳的绸上衣像一把彩纸屑——也许由于它的材料和鲜艳夺目的颜色——它似乎把阳光明丽的下午那闪耀的光线全部聚拢集中在自己身上。那粉红色的小点(不过在它的下面有一个男人的上身、肉体、紧绷的肌肉、沸腾的血流,受到重创和过度劳累的器官)现在出现在第四位上。

“因为他到底懂得怎样骑马。应该照实说,他多少懂得一点。他开步时跑得不坏,”依格莱兹亚后来这样说;现在他们三人(佐治、布吕姆和依格莱兹亚: 两个年轻人和皮肤棕黑的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依格莱兹亚已度过的岁月比两个年轻人加起来差不多一样,也许十倍于他们两人的经历,大概约等于佐治的经历三十倍。虽然佐治与布吕姆看上去差不多是同年,后者通过继承的方式获得对事物的认识(佐治说,这是出于聪明,事实上不仅如此,除此以外,还出于一种内心祖传的经验,对人类的愚蠢和凶狠的经验,而这种经验已变为生理反射),这种对事物的认识的价值三倍于一个出身有教养的家庭的年轻人从研读法国、拉丁、希腊古典作家所获得的知识,再加上十日的战斗经历。(这种战斗不如说是退却或更确切地说是围猎,在这种场合中,他——出身有教养的家庭的年轻人——毫无准备,突然面临、扮演了猎物的角色。)这三个年龄、出身不同的人,可以说是从四面八方被带到这儿来的。“我们中仅缺少黑人,”佐治说,“怎么已经走到了这地步?我们已有色姆、沙姆、爪弗,还得有第四种人;我们早该把黑人请来: 老实说,把手上戴的表脱下去换东西,比找到这些面粉还要背到这儿来要容易些!”我们蹲在还没建好的集中营的隅角上的一堆砖后面。依格莱兹亚在火上烘烤他们去偷来或骗来的一点什么东西(这次烤的是佐治用他的手表换来的一袋面粉中的一部分。这块手表是他的两位年老的姑母玛丽和尤琴妮在他通过高中毕业第一次统考时送他的——是跟一位黑人换来的——这是殖民地的塞内加尔人——天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偷抢来的(天知道是怎样从哪个地方偷抢来的,怎样运到这俘虏营来,天知道为什么——出于什么目的,也许是出于偶然,为了享有从偷抢、占有、储存中获得的带点迷信的乐趣——这里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卖或交换,这是说,几乎什么东西都有,货色齐全——甚至可以说比一家大商店更丰富,包括不值钱的小商品、古董、食品,样样都有,不仅有可用或可食的东西——像一袋面粉——还有无用的甚至累赘的,甚至贻笑大方的东西,像女人的内裤,或袜子;还有哲学书籍,假珠宝、旅行指南、色情照片、女人的阳伞、网球拍、农业论著、磁带录音机、鲜花的球茎、手风琴、鸟笼——有时还养着鸟——青铜的巴黎铁塔,挂钟、避孕套,当然还没计算在内的几千块手表、计时表、小牛皮、鳄鱼皮或普通的母牛皮制的提包,这些货物都是这个地方常见的东西,由那精疲力竭,饥肠辘辘的人群经过许多公里路辛辛苦苦扛来的物品,纪念品,战利品,然后埋藏起来,逃过搜查,不顾禁令或威吓而保存下来,在静悄悄的地下市场中,在激烈、艰难的交易中又控制不住地出头露面。这些市场的存在往往不只是为了获得什么东西,而是为了有点东西可卖可买)。由于是用手表的价值换来,使面饼(正因其价值,依格莱兹亚亲自动手烤,在一块生锈的小铁板上,倒上和了水的面浆、面粉、一点植物奶油,加上每一个俘虏可以分到的几小薄片的木炭)的价值,昂贵到等于连豪华酒家的老板也不敢要顾客付出的一份鱼子酱的钱)三人在这个角落里(一个蹲着,其余两人望风),像三个饥饿不堪的逃荒流浪者置身于城市近郊的荒地上,身上没有一点士兵的样子(或更确切地说,仅穿着溃败的士兵命中注定得穿的那一身破烂褴褛、滑稽可笑的衣服,连这样的衣服还不是他们自己的,好像那些爱开玩笑的战胜者想拿他们来寻开心,使他们更进一步陷入战败者、穷途潦倒者、被废弃的无用者的困境(也许并不是这样,也许原本是合理的安排、秩序合乎逻辑的结果在付诸实施时却变为荒谬紊乱,像每次相当刻板的机械措施,像军队的机制,或像革命那种迅速的行动,不经修改就给人带来那由于不忠实的执行或由于时间,人那种干巴巴的思想确切的反映而产生的麻木不仁的状态)。三人现在身穿的不是原来的骑兵军大衣——这已被拿走了,而是交换来的捷克或波兰士兵的带风帽的斗篷(也许是已死亡的士兵穿过的,或者是战利品,对华沙或布拉格的后勤物品商店没动过的存货查封得来的),当然是尺寸不合身。佐治的那件袖子仅稍长及手肘,那从来没这样像唬吓麻雀的稻草人或木偶剧中的丑陋人的依格莱兹亚在这太宽大的斗篷中摇来晃去(那骑师的轻盈骨架消失了)只露出狂欢节戴的假面具的鼻子和手指尖)三个幽灵,三个古怪虚幻的影子,脸孔瘦削无肉,眼睛因饥饿而发光,头部剃得光秃秃,衣服褴褛可笑,俯身在暗地里偷燃的微弱的火上。幽灵似的背景中是沙石平原上一排排的棚屋,在远处地平线上零星分散出现几株松树,一轮静止不动的红日。另一些面无血色的身影在游荡着走近来,围着他们三人怀着仇恨(羞愧)的情绪打转,带着羡慕和饿狼般狂热的眼光(他们也是一样穿着破烂的衣服,颜色像胆汁和烂泥,像发了霉似的,好像有一种腐烂的东西笼罩着他们全身,侵蚀袭击着还能站得住的他们。首先从他们的衣服开始,以潜伏阴险的方式逐步扩大: 像战争、泥土的颜色那样,逐渐占有他们,于是他们的脸呈现土色,破烂的衣服是土色的,眼睛也是土色的。这种龌龊暧昧的颜色似乎使他们如同陶土、烂泥、尘灰一样。他们每天从这些东西里走出来,游来荡去,心情羞愧,神色痴呆忧郁,每天返回到这些东西中,心情神色更加恶劣),他们甚至比狼还不如,这是说,他们不但饥肠辘辘,骨瘦如柴,一触即怒,令人生畏,而且受着一种弱点的折磨,这是只有人能体会到,狼没尝过的滋味,这是说,人有理性,这是说,要是他们真的是狼的话,那行径就要与自己所作所为相反。由于他们意识到推动狼去进攻(它们成群结队而上)的是什么东西,使他们不能采取像狼的行动。这些人事先就感到泄气,因为估计到他们所垂涎的这几个小面饼一旦在上千人中分摊,自己会有多少。他们站在原地上,一味游来荡去,眼睛里射出凶狠的光芒——一块砖头忽然飞来,打在依格莱兹亚的肩上,弄翻了铁板,半生不熟的面饼撒了一地。佐治把手里早已捏住准备好的砖头朝那逃走的人那边扔去(也许并非出于杀害或袭击的意愿,而是出于绝望,出于饥饿像在肚子里待着的老鼠的咬噬难以忍受,而这种行动——扔掷砖头——当时是由于失去控制,无法控制。那饥寒交迫的汉子立即逃走,并非由于面临反击而害怕,而是逃避面临自己的羞愧,堕落),依格莱兹亚好歹把那些面饼拾起,重新搁好铁板,又再烤起来了。现在面饼中粘了一些黑色的炭屑,他们试图弄掉,但没法全弄清。当他们吃时牙齿咬得咯咯响,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他们只好吐了几口。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全吃下去了,连最后的一点饼屑也吞了。他们吃时像猴子般蹲在自己的脚跟上,为了把面饼从炉子——或更确切地说是一块代用的生锈有缺刻的铁皮——上面揭起,手指都烫痛了。依格莱兹亚(现在已打开话匣子,说个不停,慢条斯理地、继续不停地耐心地讲,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而不是给他们听。他那双圆眼睛呆瞪着直望前面,充满同样的既惊讶又认真、羡慕的表情)在咽下两口面饼之间,他说:“在这次马赛中,和两三个已认出他来的猴狲一起跑马,那可不是一件容易对付的事,我跟你说,因为一个绅士身份的人跟职业骑师一起参加马赛,那他可以等着瞧,他们不会让他占便宜的。不过,他却很能应付困境,现在跑第四,目前他要做到的是能保持这个位置,而他已有足够要忙于应付的事了。我跟你说,这匹雌马,它会要取得些什么,这婊子……”

(林秀清 译)

注释:

希腊神话中的有翅膀的马,据说它一尥蹶就能使泉水喷涌。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法军穿土黄色军装,德军穿绿色军装。

这些都是《圣经·旧约》上的人物。

【赏析】

1985年,法国小说家西蒙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有趣的是,法国国内很多人居然连他的性别都不知道。处事低调的西蒙由此得到社会高调的关注,而“晦涩难懂”竟然成为许多读者和文学评论界对其作品的普遍认识。作为法国“新小说派”中年岁最长、后劲最足的代表人物,西蒙和他同一派作家一样,遵循共同的理论宣言,将打破传统小说(尤指现实主义小说)的既定模式作为首要任务,赋予小说以全新的文体风格,终至彻底颠覆以前有关小说的许多基本概念和规则、功能,并改变由现实主义文学树立起来的作家等于“全知全能”的智者的传统形象。

那么,西蒙身上是否存在因“矫枉过正”而表现得过于标新立异、远离普通大众的问题?还是突破长久形成的传统观念和思维定式,就必然要经历被误读、排斥、抵抗的过程?其实,不妨借用一句中国的古话,来对此作一个恰如其分的解释,那就是“见仁见智”。所以接受并赞赏他的人,会沉迷于他带给读者的那螺旋反复、颇费心力的阅读快意;而反感和抵触他的人,一翻开他的书即陷入迷宫,感觉了无生趣而匆匆逃离。

《弗兰德公路》发表于1960年,获得过“快报”文学奖。它表现的是在战争的灾难和大自然的美景对比中,人的处境与感受,这也是贯穿西蒙全部作品的主题。小说共分三部分,除了这一总体划分外,每个部分的内部就再难找到清晰的段落停顿和逻辑层次。时间、空间都失去了通常意义上的标识作用,纷扰纠缠的情节事件,考验着读者的阅读耐心和理解能力。节选部分处于第二部分的前半部分,从中可以体会、感知到作家独特的写作手法及其小说的特征。

在节选部分里出现了整部小说涉及的全部人物:“我”(佐治)、瓦克、“他”(队长德·雷谢克)、依格莱兹亚、布吕姆和科罗娜。作家无意在小说里塑造典型形象,因而他的小说中也就无所谓绝对的主人公。只是小说是围绕佐治,以第一人称或“无人称”(因为叙述者时时在变换)的叙述,通过飘忽不定的思绪、回忆、感受而展开的,所以姑且将这一人物称为“轴心角色”。

佐治所属的法军骑兵队被德军追赶,不得不向后方撤退。弗兰德公路成了逃命之路,也是死亡之域。战争是死神的连体,在弗兰德公路上,佐治亲眼目睹了死亡那突如其来的、令人恐怖的降临。瓦克是他的战友,一分钟之前他还在马背上冲着佐治喊话,一分钟后他已经成了战马上一具来不及倒下的尸体。在节选部分中,作家以描述性极强的语言,逼真而令人战栗地写出了伴随战争瞬间出现的死亡对人造成的巨大感官冲击。而后,佐治的记忆和思绪又飘进了俘虏集中营。在那里,他和依格莱兹亚、布吕姆三人为了保全一点面饼,不得不像捍卫生命一样与同样饥饿的“掠夺者”再次开战。这一次,他们的对手不是敌人,恰是往日的盟军兄弟。残酷的战争让这些男人丧失了节制和尊严,但是生而具有的理性,又约束着他们无法真的像狼一样,随意发泄,凶狠无情。当一个人,被剥夺了作为人的权利,又无处获得沉沦为兽的自信,那他就只剩胆怯的羞愧和无望的逃避了。

骑兵队长德·雷谢克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而选择了以被敌军杀死的方式将自己从窘困中解脱出来。温钝的性格和忍让的处事态度,决定了他面对浮躁轻薄、娇纵任性的妻子,只是以视而不见来自欺欺人,然而他内心的痛苦不会因此而得到平复。节选部分,作家通过依格莱兹亚的回忆,引出了战争爆发前,德·雷谢克和科罗娜以及依格莱兹亚之间微妙而堕落的三角关系,从而把人物隐秘的生活推向前台,引导读者从中发现现实世界中的那些腐烂和不忠的真实图景。在这一部分中,作家细致地描写了赛马的情景。雷谢克也许为了暗示,也许为了泄愤,坚持亲自骑马参加比赛。在他心中,和依格莱兹亚驾驭同一匹雌马(雌马又是科罗娜的象征)取得胜利,成为他捍卫尊严的最后方式。他沉默地端坐马背,俨然一位风雅绅士。即使到了战争时期,在硝烟纷飞中撤退,他也始终保持着这样一种近似于满不在乎的冷漠的神态和风度。比赛结果是他获得了第二名。与家庭生活一样,他总要面对另有其人与他争夺、分享的尴尬。他落落寡欢地投入战争,战争回报给他的是死亡的平静。

西蒙曾经说过:“小说不再是示范讲解而是描绘,不是复制而是制造,不是表现而是发现。”因为他认为,读者已经有一种新的需求,那就是要变为情节事件的亲眼目睹者。因此在小说中,作家以文字为媒介,发挥色彩和镜头的功效,以纸张充当底片和银幕,运用绘画与电影技巧,追求整体观察与细节交代两相宜的艺术效果。节选部分,作家对瓦克遭到枪击死亡后在马背上摇摇欲坠的姿态、对赛马场上马匹奔跑和雷谢克的动作描写,精细准确,栩栩如生,仿佛镜头跟踪拍摄出来的一样逼真传神。而环境景物的色彩与光影变化,又呈现出绘画所追求的层次感与线条性。这反映了西蒙作为现代派致力于打通不同艺术门类的尝试。

西蒙曾经引用法国文学批评家巴尔特的一句名言:“要是世界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它毫无意义可言——除了世界本身的存在。”所以他否定作家是得到神赐灵感的先知,拒绝把文学作品当成对读者产生启迪的寓言。他认为创作是对永无止境的景象的探索,体现了现实世界中的某些和谐与不和谐。在节选部分短短的11页篇幅里,作家写到了“战场”、“公路”、“赛马场”、“集中营”这四处地点,人物的思维活动就在这些场景中,畅通无阻地随意穿梭,自由飞荡,似乎这些事件是平行发生的,似乎并无所谓当下与从前的时间划分。这就是作家在创作中一再强调和实践着的“同时性”原则。在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说中,西蒙有这样的阐述:“一切模糊的记忆、感情、思想往往同时一下子涌现……在事物、回忆、各种感觉中间,存在一种无法否认的共同性质,换句话说,一种和谐契合……这种和谐契合来自联想、半谐音,也可来自对比、反衬或不和谐音,像在绘画或音乐中一般。”

诚如作家所言,人的思维之河,其流淌方式通常是片段和跳跃的。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曾经经历过的往事,经常会由于某种触发而同时弹射出来,突然闪现,瞬间插入,速度飞快,从而切割了思维的连续完整,形成一处处回旋的涡流。西蒙的作品中,整体呈现出这种巴罗克艺术的循环往复、螺旋上升的艺术特征。作家打乱了所有的顺序和时序,同时引出发生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几件事,或对发生在一个地点的一件事,在小说进展过程中,即兴般周而复始地予以描写。例如小说开篇不久,作家就交代了雷谢克的死亡,而这个人物并不从此存在于别人的回忆中,时间之河会随时折回从前,折回任何一个雷谢克还活着的时段,既而重现他当时的活动与行为。节选部分中提到的赛马事件,也在小说里数次出现,每一次交代其中的一部分,绝无描写、叙述上的重复。作者似乎找到了一个空中的立足点,四面八方是他似是而非控制着的数根链条,每个链条内部,都在编制各自的内容,推进各自的情节,出现各自的人物,它们彼此之间既不相扰,也并非互补,而是分别呈现乾坤。小说除偶尔分行、分段,更多为铺天盖地的、连续不断的大段文字,与人物神思的飘忽凌乱、与结构的繁复连环形成统一。这与其说是为了表现什么、说明什么,毋宁说是文学艺术上的炫技。

(孙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