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树·怀特》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斯坦·帕克在父母亲去世后,孤身来到一处荒野开垦田地。他娶了艾米为妻,生下儿子雷和女儿塞尔玛。帕克夫妇在澳大利亚广袤的田野里,一起经历了岁月的风风雨雨,遭遇过雷电交加的暴风雨袭击、洪水泛滥和森林火海的威胁。随着年岁的增长,艾米与斯坦思想情感上逐渐产生了隔阂,这个乡村家庭也发生了蜕变。艾米经受不住外界诱惑,背叛了丈夫,斯坦也有了新的情感体验。儿子雷贪图物质享受,非法牟利,沦为社会的罪犯,最后死于非命。女儿塞尔玛嫌贫爱富,利用婚姻关系进入了上流社会,最终变成了自私冷漠的贵妇人。尽管经历了家庭的巨变,子女也都不肖,但斯坦一直没有停止以自己的方式思考人生意义。随着工商业城市的扩张,斯坦晚年时,他的农庄所在地已并入悉尼市的郊区,即将被收购。斯坦平静地去世,而他的孙辈则如幼小的树木,正在成长,延续着人类的生命之树。

【作品选录】

“啊!”人们叫喊着。“你们看见了吗?没法儿阻止大火烧到这幢房子跟前了。那些老松树最容易着火。”

那些松树一直等待着,奉献给这场大火。火从溪谷蹿上来,在组成几个复杂的队形之后,便扑向挤作一团的松树。于是,火的“拥抱”燃起那样一支激情澎湃的火炬,照亮了每一张脸,照亮那脸上最为隐秘的、梦幻般的表情。梅珀尔·阿姆斯特朗用胳膊捂住了胸脯。

阿姆斯特朗太太在松脂燃烧的臭气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这时候,她开始大声疾呼,要找一个牺牲者了。

“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姑娘,”她说。“汤姆永远都不会相信。他只是上星期三才买回那个订婚戒指。”

艾米·帕克看见那戒指是钻石的,四周都是火。

“斯坦,”她碰了碰丈夫,说。他是在松树起火的时候到她这儿的,为了在混乱中待在她身边。“斯坦,”她说,“你去楼上,把那个小姐弄出来吧。你知道嘛,就是骑马从我们那条路上走过的那位。红头发。”

眼下,斯坦·帕克可没打算对妻子唯命是从。他知道,在这明亮的大火面前,他是一个处于守势的迟钝人。他在等待,不是要给予,而是要得到什么。他在惊疑之中,生了根似的站在那儿,血管里面流动着的似乎是松脂。妻子不得不又碰了他一下。她颇有权威地碰了碰他;她对他的全身是那样地熟悉。但是如果这个敬仰烈火的人不是被火所触动,他还会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是不是烧掉更好呢?他晃了晃像铅铸成的双脚。这双脚没有把他带到过很远的地方。窗帘被铁环揪扯着,朝外面飘拂。有几个窗口透出更其柔和的灯光,在肆无忌惮熊熊燃烧的大火的映照之下闪烁,充满怀旧之感。他从未做过的事情,从未见过的东西,看起来都包容在这幢房子里面,而且那房子向他敞开了大门。他的脑袋被他想象中的烈火般的壮丽景象搅得一阵眩晕。他准备接受它的邀请,沿着那房子的走廊,或者说火的曲径,去闯一闯了。

“我去试一试,”他边说边穿过瑟瑟抖动的草丛。阿姆斯特朗太太叫喊着告诉他该干些什么,但他听也不听。

艾米·帕克觉得她正在失去对丈夫的控制,觉得她也许做了一件蠢事。而他在这桩事情上表现出来的勇敢,将是唯一的安慰。

大家都为斯坦·帕克站出来采取某种积极的行动而感到高兴。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下了地。现在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观赏这一切了。于是他们舒了一口气,安定下来,甚至那些就像为另外一次洗礼揭开序幕,抱着力量不大的水龙带往楼房上浇水的人,也都把目光集中在正向里面走去的斯坦·帕克的身上。水越发漫无目的地喷了出去。

屋子里面一片寂静,大火和易燃的松树搏斗着,劫难暂且还未光临。那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寂静,尽管寂静中不时有轻微的响动。一只猫从一张用花毯装饰的椅子上拽下一个毛线团,在静悄悄的小屋里玩,拉出长长的灰颜色的毛线,把自己缠了进去。空气污浊,灰蒙蒙的烟已经飘然而来,一缕一缕地在枝形吊灯上缭绕。有一股烟像根长长的毛线,从门下飘散开来,吸引了那只铁灰色的猫。它猛扑过去,从烟尘中穿了过去。

一进这座房子,斯坦·帕克便毫不怀疑,他是应该来的。有一盏还亮着的灯,放在一本书旁。灯光映照下,他似乎比平常更魁梧了。他走动的时候,身影和蛰伏在那里的那盏枝形吊灯纠缠在一起。吊灯发出轻微的玎玲声。他发现自己走进一个发出音乐般响声的洞穴,便在一片昏暗中微笑着,想起曾经从母亲——他的老师——的一本书里读过的剧本《哈姆雷特》。那一切他都忘了,直到再从这充满诗意的屋子里穿过。这屋子他只需轻轻触一下门,便向他敞开了。

他走出这个房间,从一块挂毯旁边擦肩而过。挂毯在他的肩头颤动着,轻轻飘拂了几下,又归于永久的沉寂。如果你能忘掉这场大火,这楼里的一切在这个夜晚便都处于一种永恒的状态。走廊里,特别是走廊尽头,时间仿佛凝固了。在那昏暗与幽深之中,立着几把扫帚,挂着几件冬天穿的外套和皮革做的污渍斑斑的旧大衣。有一匹马一碰就摇动,马肚子上什么东西在格格地响。一顶粗糙的女式草帽挂在一个钩子上,还散发着玫瑰和阳光的气息。烟气尚未驾到,黑暗把这幢房子保护得这样严实,此刻还用不着害怕。你等着听墙那边的人声,那尚且活着的人们的声音。

因此,他不得不从宁静的走廊挣脱出来,重新回到眼下危急的局面之中。他打开一扇门,走进一间很长的屋子。那里面摆着镜子和一张张毫无生气的椅子,镜子一闪一闪地颤动着。他那双笨头笨脑的靴子在这儿显得十分寒伧。现在这当然已经无关紧要了。如果时间在那令人窒息的、摆着橱柜的走廊里凝固了的话,在这里又开始流动了。这个房间的一扇窗户外面,有一株雪松。现在,连树干上最小的节瘤和缝隙都看得一清二楚。火光划破黑暗,紫红色的烟云在树枝间流动、盘桓,钻到房子里面。于是这个男人像那株树一样,也在烟火中飘动起来。他那笨手笨脚的身影似乎在竭力记起来这儿的使命。他当然是来这儿找什么人的。现在她正坐在这楼里的哪个房间,裹着绸缎,戴着珠宝。如果她不想听他说话,他就像挟一捆燕麦一样,把她拦腰一挟,赶快带到楼下。可是,她或许要听他作一番自我介绍,这就让他为难了。还有,要接触她的身体。他已经为她那柔软的肌肤而感到紧张了。

外面,大火已经占据了一个新的立足点。不知道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压断一根树枝,甚至是整个一株树。一张四散开来的火光的大网,撒进这个房间。事实上,男人只是在瞬息之间坠入梦乡,现在又变得充满活力,专心一意了。他向后踉跄了几步,撞在一架从未有人弹过的竖琴上面。竖琴发出震人心魄的、悲怆的响声,立刻推动着他,跑出这个房间去寻找马德琳。

现在这幢房子里面,黑暗已经不那么浓重了。斯坦·帕克在一片昏暗中奔跑着。他在黑暗中找到楼梯,跌跌撞撞向楼上爬去。他的手像着了火,摸着楼梯扶手向上爬。他肩负着某种神秘的使命,向上攀登的时候,觉得急速飘动的衬衫拍打着肋骨。上面房间里的空气还不算污浊。但是明亮的火光也已经破窗而入。高大的家具赫然耸立,甚至在这样的光线之下,桃花心木也格外触目。那张屠户选来躺在上面苦心修炼的普通铁床,镀上一层耀眼的、让人觉得很了不起的金光。

在接近这最紧张的一幕时,这位救星或者说牺牲者——这一点尚未搞清楚——呼吸变得更急促了。他穿着那双笨重的靴子,跌跌撞撞,在身后摔开一扇扇房门,甚至踢着家具。这些房间有的也是一望而知的仓皇和混乱。主人们都跑了,拉出来的抽屉悬在桌子上,橱柜门敞开着,隐秘暴露无遗。漂亮的东西都凋谢了。花瓶里的花儿枯死了,梳妆台前美丽的倩影消失了。不知道是谁把假发丢在地毯上。它躺在那儿,因为露出真相而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它似乎正在等待大火烧进这个房子,在火舌把它吞掉时发出一声尖叫。

火还没烧进来,斯坦·帕克一阵风似的冲进这幢房子的心脏地带,看见她正背朝他站着。因为外面的大火是第一位重要的。

马德琳穿着一件肥大的长袍。那袍子在火光下闪出许多种光彩。她那满头秀发垂下来,披在肩头。因为下午天热,她把头发都解开了。因此,当她回转身面向他的时候——因为她不可能对他的到来充耳不闻——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有谁能像这个穿着闪闪发光的长袍的女人这样光彩夺目,飘飘欲仙。他站在那儿,感觉到他可能说出来的那番话像一团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里。他几乎希望发生一场灾难,把他们俩都毁了。如果天花板能塌下来……

马德琳却说:“我在看火,已经烧到下面的教室里了。教室里有一个制型纸做的旧地球仪,小姑娘们经常用它记各个国家的首都。现在似乎一下子就化为灰烬,太可怕了。”

但是,情形也完全可能不是这样。这番话或者是因为憎恶,或者是因为喜悦,像朵朵细浪慢慢地从她嘴里涌出来。在她说出之前,便在喉咙里泛着层层涟漪。也许是那火光使她变得柔弱、驯服了。她的嘴唇很薄,说完这番话仍然半张着。马德琳不喜欢自己这张嘴巴,她希望嘴唇更丰满一些。尽管谁也不认为这算什么缺点。她的容貌整体上是如此美丽,些许瑕疵也无法影响她的美貌。

斯坦·帕克没有听她说些什么。因为这没有必要。火星飞溅,和大团大团紫色的烟雾一起,从窗前掠过。这对于他是一种安慰,因为他用不着再看马德琳了。他可以说:“他们派我来把你救出去,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如果我们不赶快走,火就烧到楼梯上了。快跟我走。我把你送下去。”

“啊,”她说,“他们派你来的。”

她向他走了过来,脚下踩着一些旧信。她一直在读这些信,读完就把它们随手扔在地板上。她走了过来,但还不那么顺从。

“我待在这儿当然很可笑了。可我自个儿也不怎么明白为啥要待在这儿。你一定以为我疯了。”

他可是最怕她这么唠唠叨叨。可她没有走得很近。他只得在地上蹭着一双脚,希望有什么办法,不接触她的身体就把她带下去。

“谁都会有发疯的时候,”她说。

她走到他的身边。他看见她的眼圈刚干。这就让他更加缺乏信心了,因为交给他的是一个不幸的人儿。

马德琳说:“我希望这一切过后,我不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她准备跟他走了,但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能救她出去。他可能采取的所有可以奏效的、诚实的行为,她都只能是怀着一种讥嘲去接受。这使她情不自禁地感到悲哀。

他心里想,他是否能从他自己完全不同的经验当中为她提供点暗示。但是这种可能性像一个影子,从门口溜走了。

“如果我们从这儿走,”他对她温和地说,“我想,我们一定能找到一条从楼后面出去的路。”

“我应该给你领路,”她说。“你是第一次进这幢房子。”不管他是不是第一次,她的那种傲慢已经“拍板定案”了。“如果我们从那扇挂羊毛毯的门出去,就能走到后面的楼梯。”她的口气和缓了,没有把它称之为“仆人走的楼梯”。

她说了这话之后,人也变得更柔和了,亲手打开那扇将不同等级区分开的沉闷的门。

可是那儿也已经着火了。火烧着仆人们走的那道用普通木头做成的楼梯,发出阵阵爆裂声。火焰盘桓而上,要寻找新的猎物。女人和她的“救星”站在那儿朝下望着。他们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球好像镀了一层金。大火新的势头似乎多少改变了他们先前的模样。为了寻求力量和勇气,他们相互间靠拢得更近了。

“看来非得再找一条路不可了,”斯坦·帕克说。

因为这儿已经无路可走,他们回转身,从女仆们住的那些小匣子似的房间跑过去。那些房间是她们换帽子、洗身子、梦想茶余饭后聊天的地方。她们贴在墙上的皇室和圣人们的画片已经失去了威严。只剩下一张张的纸留在那儿,先前的神秘已经荡然无存,斑斑点点,落满了苍蝇屎。

马德琳快步走着。她已经握住他的一只手,给他看这看那。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非常小,我想还是让人抱着的时候,碰到一场大火,”她说,声音由于周围的火已经变得很高。她愿意把心里想到的每一件事都讲给他听。“我刚刚想起来,是映在一堵堵高高的白墙上的火光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我能记起一只鸟笼子,可是那只鸟笼子怎么样了,就想不起来了。暂且还想不起来。我想那场面一定太可怕了。现在我又经历了第二场大火。”她笑着,把火光映红的头发,猛地朝肩膀后面甩去,恰似一团燃烧的火。“我好像注定要被火烧死,可你……”她停了下来。

他们已经来到前面的楼梯口,滚滚浓烟让人看不清火的走向。

“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你一直没能对我讲什么,现在就更不会讲了。”

“没什么可讲的,”斯坦·帕克说。

他离她很近,看见她已经变得面色灰黄,几乎很丑。这使他心里舒服一些。她那非常漂亮也显得非常脆弱的鼻子旁边,有一个小点儿,像颗麻子。他突然希望自己的脸能陷入她的肌肤之中,去闻那温馨;希望能分开她的两个乳房,把脸贴在乳峰中间。

她看出了这一点。他们一起在浓烟滚滚的楼梯口燃烧。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而且是毫无反感地承认,他身上的汗水使她沉醉。如果可能,她会从他的一双眼睛钻进去,不再回来。

实际上,他们已经开始了一次旅程的最后阶段。他们摸索着走下似乎变软了的楼梯,在灰黄色的浓烟中挪动着脚步,慌乱中把对方的手错当成楼梯扶手,又把扶手错当成手。有一回,他们的目光相遇,可是还没来得及接受对方的目光,便又收回去了。因为这个烟火与绰绰人影混杂的世界,一切都更柔和了。

他们走到楼梯中间的平台,感到火舌已经舔了过来。他们屏住呼吸。现在,马德琳的美貌已经不复存在,斯坦·帕克可能有过的任何情欲也都烟消云散了。他在自己的躯体之内变得渺小而孤独,拉着那个面色灰白的女人。

“不,”她说,“我不能。”

她情愿滚下去,烧死在大火之中,因为这更容易忍受一些。

他把她抱了起来。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是肌肤相触,而是筋骨相连。然后,他们挣扎着穿过大火。他们似乎不再生存。他们已经进入一种痛苦的状态,部分地失去了知觉。他抱着她,两条腿仿佛身外之物,继续摸索着前进。她的牙齿紧贴着他的面颊,表现出他们同样的痛苦。

“瞧!他在那儿!”人们叫喊着。“他们在那儿,他把她救出来了。”

聚拢在这所燃烧着的房子四周的人们看着火势,情绪已经达到顶峰。他们看见斯坦·帕克抱着那个年轻女人踉踉跄跄冲出来,便开始喊些充满感情的、鼓励的话来,或者只是尖声叫喊。他们已经被烟火熏黑,但烧到什么程度还说不清楚。

斯坦·帕克就这样出来了。他把那个女人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僵硬而弯曲。他继续往前走。凉爽的空气使他恢复了理性。而与这种理性同来的是为发生过的这一切而产生的不安和局促。

“她莫非死了?”人们压低嗓门,相互询问着。

她没有死。她把脸藏在他的脖子下面,她还不愿意伸出头来看外头的情形。她差不多苏醒过来了,咳嗽着,哭泣着,开始在他的脖子上面蹭她的脸蛋。

然后,小汤姆·阿姆斯特朗——她的爱人。他是听说这场大火之后,从悉尼赶回来的——跑上前把她接了过来。他看起来既英俊又干净,袖口洁白,身上散发着朗姆酒的气味。

“马德琳!”他喊道。

她还在哭着,咳嗽着。他把她放下。她说:“别管我,我没事,只是吓了一大跳。”

然后,她双膝跪下,干呕起来。她抱着脑袋,甚至爬到了地上。大多数人出于惊讶和怜悯沉默着。可是有一两个人却爆发出一阵大笑。

“马德琳,亲爱的,”小汤姆·阿姆斯特朗抑制着自己的厌恶,在大伙儿面前向她伸出手来。

“求求你,”她说,“别碰我。现在别。”

她爬起来,蹒跚着向黑暗中走去。她的头发被火烧光了。

难道这就是马德琳?艾米·帕克暗暗问自己,心中并无遗憾。她的“传奇小说”就此结束。

这当口,要不是事态有了新的发展,格兰斯顿伯里这场大火甚至会把围观的人们烧个精光。但是,在那滚滚浓烟以及人们激动的情绪之上,一种巨大的变化一直酝酿着。另外几团浓云飘荡在这幢熔炉似的房屋之上,开始洒下沉重的雨滴。一个小孩伸出手去接这天上落下的珠玉。大滴大滴的雨水落在手上,他开怀大笑起来。当闪电劈斩熊熊烈火的时候,人们还心怀疑虑。可是一声惊雷炸裂开来,连他们置身其中的灰蒙蒙的废墟与灰烬也为之震动时,人们都惊恐地叫喊起来。

雷雨总算下来了。人们大笑着,吮吸着雨水,在声声炸雷面前,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大雨倾盆而下,证实了其实烈火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人们在雨水中游逛,仿佛他们自己就是条条小溪。雨水在女人们的乳房间流淌,灌满了男人们的口袋。他们得救了。闻着灰烬的气味,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人们怀疑,班加雷这边可能还会有一条火舌残留下来,或者在另外一边——远至乌龙雅。

于是,人们又开始钻回到他们熟知的那个世界。他们是被那滚滚浓烟从那个世界的各个出口逼出去的。

艾米·帕克把手搭在丈夫身上,她本可以问他许多事情。

“我们走吧,斯坦,”她说。“烧得厉害吗?我们必须把伤口包扎好。告诉我,”她说,“觉得很糟糕吗?”

“不,”他说,“伤得不厉害。”

他觉得雨水打在肩膀和胳膊的伤口上面一阵刺痛,不由得向后缩了一下。但这只是肉体表面上的创伤。如果他正在颤抖,那是因为他从大火里面钻出来的时候,已经虚弱得像个小孩子。而且在闪电的照耀之下,他看见了自己刚出来时的神态和表情。他没有再去看那个曾经和他一起站在楼梯口的女人。他把这件事情扔到脑后,不再去想它了。

可是,当他们在雨水中穿行的时候,妻子还想着这桩事。

“她吓坏了,可怜的人儿,”她说,透过黑暗望着他。“那么可怕的一次经历!”

究竟是怎样的经历,她也想见识一番,可惜不能。这很让她烦恼。斯坦在那座燃烧着的房子里面找到马德琳的时候,他会跟她说些什么呢?她渴望在灯光诚实的照耀之下,重新获得她的丈夫,双手捧起那张脸,看清楚他的思想。

大雨如注,他们跌跌撞撞地走着。闪电照亮她的脸,种种想法在她脸上显现着,但是从他的脸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于是,她只能为丈夫从大火中救出那个女人的勇敢行为感到满足。

(胡文仲、李尧 译)

【赏析】

《人树》(或译《人类之树》)是澳大利亚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怀特的成名作,以悉尼郊外的一处垦荒地区为背景,叙述了澳大利亚一个普通农民斯坦·帕克的一生。斯坦虽然生活平凡,精神世界却极为丰富。他的一生既是垦荒造田、向自然界争夺生存权的奋斗史,又是不断自我探索、寻求生活真谛的精神之旅。《华盛顿邮报》评论说:“这部小说场面令人难忘,人物非凡,情感表现丰富多样,比喻象征新奇鲜明。所有这些要素使得这部小说……成为我们记忆中永恒的一部分。”而《伦敦每日电讯》更是认为在这部小说中,“我们感受到托尔斯泰作品中独具的情感痛苦,包罗万象的尊严和同情。”许多评论家认为,这部小说实际上是以现代主义的手法,通过斯坦·帕克这位普通小人物的经历,再现了澳大利亚的拓荒史。

在谈到这部小说时,怀特曾提出了其著名的创作原则,主张“发现平凡背后的不平凡,发现神秘和诗意”。《人树》可谓这一创作原则的成功体现。细读之下,我们可以发现普通农民斯坦的一生其实并不普通。主人公斯坦是现代社会中永远的他者,“渴望永远呆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园。为此,他在悉尼远郊开荒辟地、娶妻生子,历经艰辛,建立起自己的农场,希望从此安居乐业。但现代商业社会的影响无所不在。他们的一双儿女长大后,抗拒不了现代商业社会的种种诱惑,斯坦也无力阻止。女儿嫁给一个律师,爬上了上层社会,变得势利庸俗。儿子为追逐金钱,铤而走险,沦为一个罪犯。甚至他妻子艾米也被象征着商业社会的推销员诱奸。他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只是突出了他在现代社会中的他者处境。最终,斯坦的农场也将被征用,为城市发展让路。在现代商业社会的势力侵蚀下,他的理想家园不堪一击,成为一个耗尽他一生心血的幻想。至此,斯坦已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小人物,而是一个象征处于精神困境中的现代人。《人树》试图表现的是现代人如何走出精神困境的一种探索,是对现代人的心灵的探索。

小说突出地展示了怀特所擅长的意识流技巧和象征表现手法。尽管评论家们早在怀特出版《姨妈的故事》时就已注意到他刻意寻求采用乔伊斯和伍尔夫的技巧,以展示他所认为的人类基本问题:“心灵的分裂”,但在《人树》中,怀特对其人物尤其是斯坦的心理叙述却有着自己独特的方式。他的小说既不关注情节,也不关注外部客观世界的局部细节,而是注重借助外在事物,结合人物的内心活动和跳跃式的自由联想,象征性地反映人物的内在真实,探索人物的内心感受和生活的内涵,形成怀特自己的心理现实主义叙述风格。

节选部分中,这一特点体现得十分鲜明而典型。这部分的内容叙述的是斯坦从熊熊大火中救出美貌小姐马德琳的过程。当森林大火烧到当地首富阿姆斯特朗的住宅格兰斯顿伯里时,阿姆斯特朗太太首先逃了出来,而她未来的儿媳马德琳小姐却被困在房子里面。面对烈火,围观者众多,却无人敢出手相救。这时,斯坦受妻子艾米的激励,不顾安危,冲进房子,几经周折,终于成功地救出马德琳小姐。怀特以其心理叙述手法,捕捉到斯坦进入格兰斯顿伯里的大火中的种种微妙的心理瞬间,使读者有机会感受到斯坦在烈火中经历过的思潮起伏,如突然记起的救人使命、在火中乍见马德琳小姐时的惊艳以及两人之间暂时的亲近感和稍纵即逝的欲动等等。所有这一切既不类同于通常的写实小说注重外部环境和动作过程的写法,也有别于单纯刻画人物意识流动而完全不顾外在事件影响的现代技巧,读来使人一方面感到新鲜,一方面又感到亲切,恍如身临其境。面对着一个有血有肉的斯坦,读者看到的不仅是他略嫌笨拙的脚步,还有他隐秘而曲径通幽的内心世界。

受20世纪文学潮流的影响,怀特的小说创作有自己独到的追求,即致力于表现“内在的真实”,以对抗“肤浅的表面性”。既然是所谓“内在的真实”,那么时间的尺度也就转到了内在的方面来,展现的不是以分秒和钟点为刻度的时间概念,而是内在的时间。本来,节选部分描写的火灾,是争分夺秒、刻不容缓的事件。但小说的笔触偏偏不跟着时针走,相反,按照斯坦的心理活动情况,张弛有度地腾挪变化。时间可以在瞬间凝固,以便让斯坦反窥内心,弄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或充分体验一下瞬间的激动、甜蜜与困惑。时间也可以飞速跳跃,略过进程而一步跨到终点,直接让救火的人把被救的人带出火灾现场。所有的不同的场面,都在想象世界中成了伸缩自如的灵活画卷,它们似乎独立于迅速蔓延的熊熊烈火之外,有着自己的生命和活力。

不过,这样的写法并非只为了炫耀技巧,相反,无论对情节的发展,或人物性格的塑造,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从节选部分我们发现,在斯坦救出马德琳小姐的前后,妻子艾米和他在思想沟通方面已经产生了问题。艾米督促斯坦冲入火海救人时,并不真正关怀他心中的感受,而是只想叫丈夫表现出令人敬畏的勇敢气派来。她更像是个把丈夫当成自己的骄傲来炫耀的女人。等营救行动结束后,她凭女人的本能直觉到其中已经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但她无法真正进入丈夫的内心。在这里,夫妇两人之间的隔阂已端倪初露,无疑为以后的感情破裂埋下了种子。小说也把与火灾抗争的过程中的斯坦刻画成“敬仰烈火的人”,他之所以进入火海是由于他“被火所触动”,而不是因为别人催促了他。这就突出了斯坦和大自然的亲近。我们知道,澳大利亚是个干旱的国家,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火灾发生,给人们带来不同程度的损失。但斯坦不像别人那样惧怕火、仇视火。反而把火看成澳大利亚大地的精神,这一点是相当独特的。

瑞典皇家科学院的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将怀特的艺术成就概括为:“以史诗般的擅长于刻画人物心理的叙事艺术,把一个新的大陆介绍进文学领域。”怀特的《人树》毫无愧色地做到了这一点。小说时间跨度将近半个世纪,前后涉及三代人,展现了澳大利亚民众拓荒的历史和农业与工商业发展的情况,但更主要的是探索和表现了主人公斯坦的心路历程。在此意义上,斯坦与其说是自然界的拓荒者,倒不如说是精神领域的探索者。

(吴宝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