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啊,地狱的威胁,天堂的希冀!
起码一事是真: 此生飞逝。
一事是真啊,其余皆谎,
花开一度后将与世永辞。
64
不奇怪么?千千万万的人
已在我们前通过了黑暗之门,
却无一人回来给我们指路,
我们只能亲自再去探寻。
65
我派我灵魂进冥冥之城,
去探索我们来生的秘密;
不久我的灵魂转来回报:
“我本身就是天堂,就是地狱。”
67
天堂不过是欲望满足的幻景,
地狱是火烤灵魂在暗中的投影,
我们这么晚才从暗中浮现,
这么早又要向暗里消隐。
81
你呀,你造人用的是劣质的泥,
你还特地造蛇放在乐园里;
为了你涂黑人脸的万般罪孽——
宽恕人吧!让他也好宽恕你。
99
爱人哟!你我若能与他合谋,
抓起这大千世界的可悲结构,
我们岂不会把它砸个粉碎,
再重新塑造得更接近心的要求!
100
天边方生的明月在寻找我们,
她今后还将多少次转亏转盈;
她还将多少次来此园中,
寻找我们——但一人已无处可寻!
101
斟酒者啊,当你与明月同来,
在散坐草地上的客人间巡回,
当你欢乐地斟到我坐过之处,
请为我倾倒一只空杯!
(飞白译)
【赏析】
自63首起,诗人海亚姆力透纸背,开始遍问人生这“片刻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虽然千千万万人通过了黑暗之门,但无一人回来为我们指路,所以海亚姆派遣自己的灵魂,先去神游冥冥的历程。结果诗人忠实的灵魂回来报告:“我本身就是天堂,就是地狱。”天堂不过是幻景,它源自我们饥渴的欲望;地狱不过是投影,它印下我们因自己的罪恶所受的熬煎。人类是乐于满足所有的幻想而轻信了“天堂”,同样也是慑于惩罚自己的过错而被“地狱”欺骗,恰如第63首诗所说:“啊,地狱的威胁,天堂的希冀!/起码一事是真,此生飞逝。/一事是真啊,其余皆谎,/花开一度后将与世永辞。”
海亚姆在否定了关于“彼岸世界”的两种谎言后,又进而否定了“上帝”的功德。第81首小诗是《鲁拜集》中宗教反叛性最强的一首。它以诅咒似的语言斥责了上帝用劣质的泥捏造人类,并一反宗教布道中所谓人类始祖经不起蛇的诱惑,偷吃禁果犯下“原罪”的说法,指出这涂黑人脸的毒蛇原本是上帝特意制造,从而将人类的万般罪孽归咎于真正的元凶。这一思想在中古的波斯,也即在人类认识自己的少年时期是极其杰出和勇敢的。在高呼上帝先向人类低头请求宽恕的诗句里,我们感到了人的自信和豪迈,更悟到了海亚姆对人生这一“片刻存在”加以肯定的思想根基。
海亚姆虽感叹时光短暂而呼吁人们乐享现世生活,但这与那些鼓吹人生在世就要尽情吃喝,因为明天就要死亡的享乐主义的情调完全不同,后者与其说是乐观的,不如说是一种悲观主义论调。海亚姆则是在肯定人生,否定宗教的基础上肯定对现世生活的享乐,正如99首所吟,这种享乐饱含着对上帝创造的世界的厌恶,而追求着“更接近心的要求”的世界。所以海亚姆诗中谈到生死更替从无灰色哀伤色彩,而充满豁达乐天的风采。即便有一天,“片刻存在”(48首)对我们已不复存在,后来的敬酒者啊,请你们继续畅饮,畅饮美酒、爱情、知识和欢乐,畅饮整个生活!只请你们为我——海亚姆,“倾倒一只空杯”(101首),让我们为各自已经有过的、或正在拥有的“片刻存在”干杯!
海亚姆的诗风承继波斯萨曼王朝时期的“呼罗珊体”,这种诗体以叙事简明,用语朴实闻名。海亚姆的《鲁拜集》在语言和形象上都不尚铺排,明白晓畅、朴实洗练,体现了古代诗词特有的质朴和直率。在情感表达上,《鲁拜集》基本符合古典美的风范,感情真挚、热烈,而又庄重静穆,典雅而有节制,情感的流动总是运行在理性规定的河道上,情与理的关系和谐统一。此外,海亚姆兼科学家、哲学家和诗人三重身份的独特精神气质,又使《鲁拜集》在精神境界上具有惊人的超前性和历史提前量,其深邃的思路和开阔的眼界总使我们感到自己的血脉与千年的先哲是何等的密切相连。
(潘一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