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整个天空布满金箔,
空气中都是耀眼的纯银;
假如所有的风都携满珠帛,
每一滴海水都是弗洛林;
财富、荣誉、金钱和欢欣
像雨一般日夜下个不停;
当人人都披金挂银,
大地也被财宝淹没压沉,
只有我——裸立风中被雨淋,
从无一滴金银落我身。
我完全还可以再告诉你,
更糟的是,假如莱茵河被瓜分,
我虽在场——可就那么晦气,
得不到一条小鱼,一个钢镚,
我好像与施主永无缘分:
财富避我走,坏事老登门;
如果我需要什么,我往往
需出高价,这是万确千真。
纵然好事如雨自天降,
从无一滴落我身。
假如我失去什么,总失得彻底,
当我要求什么,总难以得到,
假如我行善,天下无人知,
要是我犯错,大家全知道。
我永远像马丹,一袍一帽,
谁都认识他,一个面包一头汗,
岁月荏苒,他感到痛苦难熬,
因为这么多人当中数他最惨。
我就是那可怜虫,即使天上下香料,
从无一滴落我身。
君主们啊,贫富全靠运,我
喜欢好运,憎恨恶运,
因为,财富如雨空中落,
从无一滴落我身。
(胡小跃译)
注释:
弗洛林: 古代佛罗伦萨金币名,后来许多国家曾仿造。
【赏析】
厄斯塔什·德尚的《假如整个天空布满金箔》看似调侃戏谑,却弥漫着悲哀压抑的情感,并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诗人坎坷动荡、大起大落的一生。
德尚曾为当时颇有影响的宫廷诗人。他性格开朗,为人幽默,颇得查理六世宠信,经常陪伴国王巡视战场,并先后任国王随从、马厩总管、武器总管、大法官和河流森林大臣等职。由于其杰出的军事和外交才能,德尚屡次接受秘密任务,充当外交使节,可谓无限风光一时。然而,正当他春风得意之时,灾祸却接踵而至。妻子在婚后三年撒手人寰,金玉良缘顿时烟消云散。而他本人也健康欠佳,屡屡犯病,而且,家中突然遭劫并发生火灾,真可谓天灾人祸,样样不落。生活的失意使他穷于应付,而宫中的倾轧又使逐渐失去国王的青睐。尽管他的保护人奥尔良公爵仍扶持他,给他以新的职位,但他年岁已大,与周围的人关系也处理得不好,最后知难而退,隐居乡间。
该诗正是写于德尚穷困潦倒、万念俱灰之时。诗人以五个“假如”贯穿全诗,分别从“得”与“失”两个方面,以一种自嘲的口吻全面地塑造了自己“倒霉蛋”的形象。诗歌起首便提出两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假设——“假如整个天空布满金箔,/空气中都是耀眼的纯银”和“假如所有的风都携满珠帛,/每一滴海水都是弗洛林;/财富、荣誉、金钱和欢欣/像雨一般日夜下个不停”。此处诗人一连用了“金箔”、“纯银”、“珠帛”和“弗洛林”四个代表财富的意象刻画了一个遍地是金银珠宝的想象世界。而同时,除了财富以外,诗人又用了“雨”这个形象的比喻来形容在此想象世界中钱权财富和幸福快乐的唾手可得。而即使在这样一个“人人都披金挂银,/大地也被财宝淹没压沉”的世界,诗人仍然被命运所唾弃,因为“只有我——裸立风中被雨淋,/从无一滴金银落我身”。一个“裸”字点出了诗人孑然一身、与财富擦身而过的凄凉景象。
而“晦气”的诗人不仅与财富无缘,更与“好运”无缘。诗歌第二节,诗人提出第三个假设,即“假如莱茵河被瓜分”而他又偏巧在场的场景。此处诗人再次使用了“雨”这个比喻来惋叹自己与“好运”的擦身而过:“纵然好事如雨自天降,/从无一滴落我身”,因此他连个“小鱼”和“钢镚”都捞不到。古人云:“春风夏雨,雨润万物”,可偏偏德尚头上却总是乌云笼罩,活生生地挡住了别人眼中的及时雨。无怪乎他自嘲道:“财富避我走,坏事老登门。”此戏谑之意与中国民谚“屋漏又逢连阴雨,船破偏遭打头风”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而所谓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应验在德尚身上更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如德尚所言:“如果我需要什么,我往往/需出高价,这是万确千真。”可命运女神却并不垂青德尚的付出,他不仅仅“福运从不至”,还“祸难连连行”。一句“假如我失去什么,总失得彻底”不由人不想到德尚在春风得意之时横遭命运突变且此后厄运连连的生活现实。更让诗人积郁在心的不仅是命运的种种不公,还有命运的无情戏弄。因为“假如我行善,天下无人知,/要是我犯错,大家全知道”。故诗人不仅是第二节中的晦气鬼,更是第三节中那个难以摆脱命运之手,在“岁月荏苒”中备受煎熬却无能为力的“可怜虫”。
综观全诗前三节,诗人不费吹灰之力以五个“假如”刻画了一个十足的倒霉蛋形象,其中“雨”的意象贯穿其间,并以“从无一滴(金银)落我身”的反复吟唱,体现了诗人面对命运之手的自怨自艾。故诗歌在此自然过渡到第四节中对君主的祈祷:“君主们啊,贫富全靠运,我/喜欢好运,憎恨恶运”。无论是第二节中出现的“施主”或是此处的“君主”,诗人似乎把自己无“得”却频“失”的命运归结到了是否得到他们的垂青之上。这种消极的态度再度折射了诗人大起大落的一生。因为正是国王的青睐曾使他平步青云,而也正是这种宠信的消逝使他江河日下。正所谓“成也君主,败也君主”也。难怪德尚天真的把自己的命运与君主画上等号,并忍不住在诗歌末尾向君主感慨,因为在他眼里,或许只有君主的再次青睐才能让财富的雨露最终滴落到他的身上。
德尚的妄自菲薄不由人不想起早于其一世纪的市民诗人吕特伯夫及其千古之叹: 《吕特伯夫之怨》。他也曾经哀叹:“上帝一下子夺走了我/拥有的一切”;他也曾经祈祷:“除非像过去那般/有个好心人,大慈大善,/伸出双手,/把我从深渊里头/拉出”;但他比德尚更清楚明白地看到了挡住财富雨露光临的真正“乌云”并非来自命运的天空,于是他不仅扪心自问:“也许是我过去太放荡;/以后我不能再那么狂,/理智一些,/坏事恶习,一定要杜绝。”或许德尚的悲哀并不在于他的命运多舛,而在于他将自己的命运交托给了他人——“君主”,更在于他缺乏吕特伯夫那份面对不平现实时的内在幽默和充满生机的乐观神气。而四个世纪之后,远在千里之外的普希金更是将这一份乐观抒情到了极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因为即使“财富如雨空中落,/从无一滴落我身”,纵然“好事如雨自天降,/从无一滴落我身”,也别忘了“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何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