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母体结束对我们的孕育时,家对我们的孕育便开始了。当我们还在它的木质的或砖石的腹腔中躁动着,把还柔嫩脆弱,但已在挣脱着的小手伸向出口——家门口的时候,我们就还没有完全诞生下来。随着家室感觉的产生,也产生了走出家门的渴望。门的外边是什么呢?只要我们还在家里学着走路的时候,我们就还没有诞生。我们的两只笨拙的小脚在家的外面绊在石头上时发出的第一声呼喊,才是真正的降临人世后的呼喊。没有家的四壁保护你的地方,才是考验性格之场所。走出家门的渴望决非意味着对家的仇恨。这种渴望是想在同茫茫大千世界搏斗中考验自己的愿望,而这种愿望高出一般的好奇心: 它是人的不安宁的心灵的基础,因为心灵对于任何墙壁都会感到压抑。“我的家就是我的堡垒”这一说法乃是心灵脆弱的象征。心灵本身便是一座堡垒,尽管它四周没有任何墙壁。人如果不尊重家,便不成其为人。但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作家不怀有走出家门的渴望。生活常悄悄地塞给你另外一些家,一些有时甚至伪装成祖宅的家,这些家像泥潭一样使你陷入其中,这些家就像摇篮哄着你的良心睡大觉。但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真正的作家却痛苦地冲向惟一的安乐窝——粗鄙、简陋然而自由的安乐窝。莫非列夫·托尔斯泰不喜欢雅斯纳亚·波良纳?但是当他感到自己的家里有某种东西束缚和禁锢他的时候,他便毅然决然地冲出家门,而门外边是不可知和哪怕是死亡的自由。杰克·伦敦曾试图在他在月之谷建造起来的“狼之家”内部人为地创造一种自由,但是也许是因为他感到了砖墙的压抑,并且不是患上了思念家园的怀乡病,而是患上思念少年时代无家可归的相思病,才亲手将它一把火烧了?思念无家可归时期的相思病对于家园来说也不是什么侮辱——其中有着一种要与人类打成一片的忧思,因为人类当中有那么多人无家可归,因为人类当中正义、良心、平等、博爱和自由也都是无家可归的。亚历山大·勃洛克自己呼唤命运把打击加在他身上:“就让我像一条狗似的死在围墙下面吧!”马雅可夫斯基愤慨地摈弃“可耻的盘算”,自豪地说道:
诗行甚至没有为我积存
一个卢布,
硬木工
没有向我家里送过一件家具,
除了我身上这一件干净衬衣,
说实话,
别的对我一概都是多余。
与没有灵魂的陈设华丽的家园相抗争的高尚的无家可归的心灵,不正是艺术的归宿吗?无家可归是人的痛苦,但是只有脑满肠肥的人方把痛苦视为耻辱。帕斯捷尔纳克怀着悔罪的心情精辟地写道:
自从世风开始败坏,
我便染上了恶习,
人们把痛苦看作是耻辱,
使小市民和乐天派悲戚。
有一位伟大的女性,或许是曾活在人世间的所有女人之中一位最伟大的女性,发出了绝望而又狂怒的悲恸:
一切家园我都感到陌生,一切神殿
我都感到空洞……
这位女性就是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她是一位仇恨家园的女性吗?是一位仇恨神殿的女性吗?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她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祖宅,她直至离开人世以前一直怀念那里墙壁上的每一块凹凸不平的地方,天花板上的每一条裂纹。但是在这所住宅她母亲的卧室里挂着一幅描绘普希金决斗的油画。“我所知道的普希金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被人杀害了……丹特士仇视普希金,因为他自己不会写诗,于是向他挑起决斗,也就是把他骗到雪地里,在那里用手枪射穿肚子把他杀害了。因此我从3岁起就确定无疑地知道,诗人有肚子……我要做妹妹的心愿乃是受了普希金决斗的启发。我还要说的是,‘肚子’这个词对我有一种神圣的东西,甚至一句普普通通的‘肚子疼’都会使我产生一阵战栗的同情感,这种同情感排除一切幽默。这一枪击伤了我们大家的肚子。”可见,即使在可爱的祖宅,在一个3岁小女孩儿的内心便产生了丧失家园的情感。普希金走进了死亡——进入了不可挽回的、恐怖的、永恒的丧失家园的状态,而要想把自己当作他的妹妹,就必须亲自体验一下这种无家可归。后来,茨维塔耶娃在异国,由于思念祖国而心焦如焚,甚至企图嘲弄这种乡愁,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被什么人打伤了肚子”,用嘶哑的声音吼叫着:
思念祖国啊!早已
被揭穿的纠缠不清的事!
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在哪儿——都是孤苦伶仃,
提着粗糙的篮子,
沿着什么样的石头路走回家去,
而且不知道,我的家——
成了医院或者兵营……
她曾那样热爱自己的母语,那样善于温情而又卖劲儿地用她那双勤劳的手,那双语言匠师的手揉弄这种语言,然而这时她竟然凶神恶煞似的对这种语言咆哮:
我没有为祖国的语言而陶醉,
还有它那乳白色的召唤。
究竟因操何种语言而不被路人
理解——对我都是无所谓!
下面我们又碰上了已经援引过的“仇恨家园的”诗句:
一切家园我都感到陌生,一切神殿
我都感到空洞……
接下去就更自大、更傲慢了:
一切都无所谓,一切我都不在乎……
突然嘲弄思念祖国的企图无可奈何地中断了,以一声就其深度来说可谓天才的慨叹而告终,这声慨叹使全诗的内涵转化为一幕撕心裂肺的热爱祖国的悲剧:
然而在路上如果出现
树丛,特别是花楸果……
就是这些。只有3个圆点。但是这些圆点是那么有力地、超越时间地、含蓄地表白了如此强烈的爱,这种爱是所有那些不是用每一圆点犹如一滴鲜血的这种伟大的圆点写作,而是以冗长空泛的语言写作假爱国主义诗歌的人们所不能为的。也许,最崇高的爱国主义永远正是这样的: 用删节号,而不是用空话?
但是这毕竟是对家园的爱——只不过这种爱是通过忍受无家可归而建树的功绩表现出来的罢了。茨维塔耶娃整个一生便是这样的功绩。她即使在有着客厅、沙龙、走廊、文艺厨房的俄罗斯诗歌宅第里,也过得不舒适。她的第一本诗集《黄昏集》受到了诸如勃留索夫、古米廖夫这样一些被认为是当时创一代诗风的诗人的夸奖,但是他们的夸奖却带一种宽容,而这种宽容掩饰着本能的恐惧。这位当时还非常年轻的茨维塔耶娃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惶恐的火焰气味,而这种火焰威胁着这所宅第表面上的井然秩序,威胁着它的很容易起火的木板隔墙。茨维塔耶娃不无道理地把自己的诗作比作“像小鬼钻进了圣殿——那里幻梦萦绕,香火长焚”。当然,她还没有像未来主义者们呼吁把普希金从现代的轮船上丢下去那样达到自觉越轨的程度。然而从一个20岁的少女口中听到这样过于自信的诗句如:
我的诗覆满灰尘摆在书肆里,
从前和现在都不曾有人问津!
我那像琼浆玉液醉人的诗啊,
总有一天会交上好运。
对于那些深信只有自家的葡萄酿出的诗歌才是琼浆玉液的诗人们来说并不是多么愉快的事。在她身上,在这个小女孩儿身上有一种挑战的东西。比如,勃留索夫的全部诗作,就像诗歌之家整齐陈设的半博物馆式的客厅一样。
而茨维塔耶娃的诗歌既不可能是这个宅第里的一件摆设,甚至也不是它的一个房间,她的诗是闯进这幢房子的一阵旋风,吹乱了用工整的书法誊写的唯美主义诗稿。后来茨维塔耶娃说道:“世界万物都占有一席位置——叛徒,强盗,杀人犯,莫不如此,只是唯美主义者没有一席之地。他们不能算数,他们被排除在万物之外,他们是虚无。”茨维塔耶娃尽管不久前还是一个穿着镶花边小领的女中学生,却如同吉卜赛女人,如同她喜欢自况的普希金的玛利乌拉一样,闯进了诗歌之家。要知道,吉卜赛人的流浪生活正是四海为家的心态战胜了对家园的眷恋,茨维塔耶娃的早期诗作中就已经有一种俄罗斯女性诗歌中至今不曾有过的刚烈、粗犷,而且即使在男性诗人当中也是罕见的。这些诗作令人可疑地缺少雅致。卡罗利娜·巴夫洛娃和米拉·洛赫维茨卡娅的诗同这些诗摆在一起,看上去如同手工艺品与千锤百炼的钢铁摆在一起。况且这是经一双少女的手锤炼的!唯美主义者们皱起眉头: 女性铁匠——多么不合常理。阿赫马托娃的诗歌不管怎么说是更富于阴柔气质,线条更柔和。而这些诗却尽是尖锐的棱角!茨维塔耶娃的性格是一颗坚硬的核桃——它的里面是咄咄逼人的好战性,是挑逗的、胆大妄为的进攻性。当时有许多娇慵的女诗人以其甜腻的作品充斥着期刊版面,而茨维塔耶娃以这种好战性仿佛抵消了她们的感伤悲郁,为女人性格这一概念本身恢复了名誉,以自身的实例证明在这一性格中不仅有勾人魂魄的脆弱,富于魅力的依顺,而且还有刚毅的精神,匠师的魄力。
我知道维纳斯是一件手工艺品,
我,一个匠人,熟谙手艺。
茨维塔耶娃身上没有一点点学究式的女权论的东西——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女性,堕入情网时如醉如痴,但在决裂时又无比坚强。她虽然放浪形骸,有时却也承认“自己的一切恶作剧都是那么冷酷无情而又毫无希望”。但是,女诗人之中还不曾有任何人像她那样以整个创作活动和生活作风的独立性为妇女能拥有坚强性格的权利而战斗过,她试图打破许多人头脑中根深蒂固的温柔的把自己融合于丈夫或所爱的男人的性格中的女性形象。两个人彼此相互融合——她把这看作是自由,并且善于为哪怕是短暂的幸福而高兴。
我的亲亲!——能给带来怎样的奖赏。
在他的怀抱里——就是天堂,
嘴唇边上充满了生命: 早晨道一声好
真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欢畅!
这哪里是她呀——那个反叛的女性,那个高傲的女性?多么质朴的、多么干脆又多么深情的话语,这些话世界上任何一个幸福的女人都会赞同的。但是茨维塔耶娃心中有着她自己的神圣戒律:“我就是在临终咽气时也依然是一个诗人!”在这一点上她决不为了所谓的幸福而向任何人让步。她不但善于获取幸福,而且也善于忍受痛苦,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女人一样。
帆船把心上的人儿运走,
白茫茫的道路把他们引向异地……
沿着陆地哀号声连成一片:
“我亲爱的,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然而在爱情中她宁肯要自由的不幸,也不要驯顺的幸福。反叛的女性在她心中觉醒了,于是“吉卜赛人那种分离的狂热”把她抛到了无家可归的“什么地方”:
宛若左右两只膀臂——
你我两条心连在一起。
我们俩在一起幸福而又温暖,
宛若左右两只翅膀紧密相连。
然而一旦旋风骤起——万丈深渊
便会突兀横在左右两翼中间!
这旋风是什么呢?是她自己。卫道士们称为“弃义背信”的东西,她则称之为对自己的忠贞不渝,因为这忠贞不渝不表现为顺从,而表现为自由。
任谁翻遍了我们的书信,
也揣摩不透我们的心意,
我们是那样弃义背信,而这恰是——
对自己都那样地忠贞不渝。
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哪位诗人会像茨维塔耶娃那样写过那么多描写分离的诗。她要求恋爱时保持尊严,分手时也保持尊严,高傲地把她那女人的呼号埋藏在心底,只是偶尔抑制不住而失声痛哭。她笔下那首《终结之诗》中,一男一女在分手时犹如两个同样伟大的国家的代表一样,只不过女人更高尚,且听他们的谈话:
“我原本没有这个欲望。
没有这个欲望。”(默默地: 你听着!
欲望是肉体的事情,
而我们是两颗灵魂。)
然而男人们怎能抱怨这位女性诗人呢,她甚至在想象中会见自己在世界上最亲爱的人——普希金时也不肯挽着他的手臂登山。“自己登上去!”这位反叛的女性高傲地说道,然而她的内心几乎是一个偶像崇拜者。顺便说一句,我搞颠倒了,把这一情景简单化了,茨维塔耶娃是如此高傲,她竟然确信: 普希金听到她的第一句话便已经猜出了“跟他同路而行的是个什么人”,他甚至不敢贸然地去搀扶她登山。然而,在诗的结尾,茨维塔耶娃毕竟变高傲为柔情,允许自己同普希金一起携手奔跑,只不过那是下山。茨维塔耶娃对普希金的态度是令人惊奇的: 她热爱他,又嫉妒他,又与他争辩,犹如与一个活生生的人争辩一样。普希金说:
使人高尚的欺骗对我们来说
总比无数卑微的真理更珍贵——
而她对这句话的答复是:“没有卑微的真理和高尚的欺骗,只有卑微的欺骗和高尚的真理。”茨维塔耶娃是那样怒不可遏地、几近女人蛮横无理地谈到了普希金的妻子,因为她在普希金死后竟然嫁给了兰斯科伊将军。顺便说一句,这种情调,已经是自卫的情调,早已在非凡的短诗《嫉妒的尝试》中流露出来。“在卡拉拉大理石之后,您怎能与石膏的废物生活在一起?”马雅可夫斯基担心人们会给普希金“涂上一层文选的烫金光泽”。在这一点上,茨维塔耶娃与马雅可夫斯基抱有同感。“普希金扮演纪念碑的角色?普希金扮演陵墓的角色?”然而专业诗人的骄傲又流露出来了。“我可以握普希金的手,但决不吻他的手。”茨维塔耶娃用莫大的骄傲为那些在男人面前丧失了面子的女人挽回了全部“不自尊”。为此,全世界的妇女们都应当感激她。茨维塔耶娃以她作品的威力表明,女人那颗爱恋着的心不仅仅是一支脆弱的蜡烛,不仅仅是为了照映男人而创造的一泓清澈小溪,它还是一把席卷一幢幢房屋的熊熊的烈火。如果试图找到茨维塔耶娃诗歌的心态公式的话,那么,这个公式与普希金的和谐恰恰相反,是用自然力打破和谐。有些人喜欢从诗歌中抽出格言式的句子并且根据它们建构起对这个或那个诗人的概念。当然,对茨维塔耶娃的诗歌也可以做这样的实验。她笔下有许多含义明晰的哲理警句,例如:“天才是一列大家都赶不上的火车”。但是她的哲理寓于生活的自然力,这种生活自然力则形成诗歌的自然力,节奏的自然力,而且她的概念本身便是自然力。有一次人们想奚落一个诗人不能始终如一,称他为“失控诗人”。我倒要问问,在这种情况下“受控制的诗人”的含义是什么。受什么控制?受什么人控制?如何控制?在诗歌中甚至连“自我控制”都是不可能的。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心灵就是一座无家室的家室。诗人不怕让自然力进入自己内心,不怕被它撕得粉碎。例如,当勃洛克让革命进入自己内心的时候,便是如此,革命本身替他写成了天才的长诗《十二个》。茨维塔耶娃也曾有过这种情形,她让自己的个人感情和公民感情的自然力进入了自己内心,而这种自然力唯一依从的就是这种自然力本身。但是要想使生活的自然力变成艺术的自然力,需要有严格的职业纪律。茨维塔耶娃没有让自然力在她的匠艺中作威作福——在这里她自己是主人。
玛丽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是一位卓越的职业诗人,她同帕斯捷尔纳克和马雅可夫斯基一起超前许多年改革了俄罗斯诗律学。受到茨维塔耶娃如此赞赏的像阿赫马托娃这样杰出的诗人只是传统的维护者,而不是传统的革新者,就这个意义来说茨维塔耶娃高于阿赫马托娃。“我足能活过一亿五千万条生命。”茨维塔耶娃说道。
遗憾的是连她自己这一条生命都没有活到头。
弗·奥尔洛夫,苏联1965年出版的茨维塔耶娃一卷集序言的作者,依我看来,不恰当地指责诗人,说她“狠毒地背离了人民的雷鸣电闪般的自然力”。狠毒,这已经接近于残暴,而用普希金的话说:“天才和残暴是两件不相容的东西。”茨维塔耶娃从未热衷于政治上的狠毒——她是一个非常伟大的诗人,决不至于此。她对革命的感受是复杂而又矛盾的,但是这些矛盾却反映了相当一部分俄国知识分子的彷徨和求索,他们起初欢呼沙皇制度的崩溃,可是后来看到祖国内战血流成河时又从革命那里退缩了。
本来是白色的,却变成了红色的:
那是鲜血把他染红了。
本来是红色的,却变成了白色的:
那是死神把他涂白了。
这不是狠毒,这是悲恸。
茨维塔耶娃在流亡国外时感到如此艰难并不是偶然的,因为她从不参加政治暴行,而且超然地置身于一切派别和集团之外,为此她也曾受到当时的时尚倡导者的中伤。他们愤愤不平的是,她不仅在政治上独立不羁,而且在艺术上也独立不羁。他们死抓住过去不放,而她的诗却向往未来。因此她的诗在过去的世界里便无家可归了。
茨维塔耶娃不得不返回俄罗斯,她也确实这样做了。她这样做不只是因为她在国外生活极度贫困。(读到茨维塔耶娃给捷克女友安娜·捷斯科娃的信令人心寒,茨维塔耶娃在信中请求给她往巴黎寄一件像样的衣服来,以便出席一次千载难逢的音乐会,因为她没有可穿的衣服登台朗诵。)茨维塔耶娃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这位语言大师离开语言环境就无法生活。茨维塔耶娃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她蔑视被她在《报纸的读者们》、《捕鼠者》中痛斥的她周围的小资产阶级世界,不仅仅是因为她仇恨她在自己的捷克诗作中所愤怒声讨的法西斯主义。茨维塔耶娃未必是想为自己寻求“家的安逸”——她寻求家园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儿子,而且主要是为了她那众多的诗歌孩子们,她是它们的母亲,而且尽管自己命中注定无家可归,可她知道她的诗歌的家园是俄罗斯。茨维塔耶娃的归来是作为诗歌的母亲的一个行动。诗人可以没有家,诗歌却决不能没有家。
1977
(苏杭 译)
注释:
这是一句英国谚语。
丹特士(1812—1895): 法国保皇党分子,杀死普希金的凶手。
俄语中删节号为3个圆点。
玛利乌拉: 普希金的长诗《茨冈人》中的一个人物,为了爱的自由弃家出走。
卡·巴夫洛娃(1807—1893)、米·洛赫维茨卡娅(1869—1905): 均为俄国女诗人,她们的诗作局限于个人狭小的圈子里,多写爱情。
卡拉拉: 意大利中部托斯卡纳省的一个城市,开采白色大理石并加工和输出。
这句话含贬义,意即拍马屁。
弗·奥尔洛夫(1903—1935): 苏联文艺学家。
【赏析】
叶夫图申科说俄罗斯杰出女诗人茨维塔耶娃是“一位伟大的女性,或许是曾活在人世间的所有女人之中一位最伟大的女性”。茨维塔耶娃的朋友都说,很难为她画出一幅肖像来,在不同的年龄段见过她的人都异口同声地道出了一个总的特征: 与众不同。《诗歌决不能没有家……》就是俄罗斯作家叶夫图申科为这位“尽管自己命中注定无家可归,可是她知道她的诗歌的家园是俄罗斯”的女诗人勾勒的一幅立体的肖像画。
茨维塔耶娃(1892—1941)出生于莫斯科,父亲是一位欧洲知名的艺术理论家、艺术博物馆的创始人和经理,母亲是音乐家鲁宾斯坦的学生,具有罕见的音乐才能。茨维塔耶娃是在文化世界,在书本、音乐、幻想的世界中长大的。6岁起她就开始写诗,16岁时开始发表作品。18岁时出版的第一本诗集《黄昏相册》成为这个年轻的女中学生向不朽的文学殿堂迈出的第一步。勃留索夫、古米廖夫、沃罗申这样的著名诗人都注意到这本诗集,并给予了赞扬。革命前,俄罗斯已经出版了她的三本诗集: 《黄昏相册》、《神灯》、《选自两本诗集》。
十月革命开始后,一连串悲剧在茨维塔耶娃的生活中上演。丈夫是“志愿军”军官,并随这支部队的余部流亡国外,命运未卜;小女儿由于饥饿而夭折;自己颠沛流离,生活没有保障。在创作上,她的诗集《里程碑》没有得到读者的理解,对她评价很高的曼德尔施塔姆也在《文学的莫斯科》一文中对她的诗作出了尖锐的批评,强调主观抒情诗在历史巨变时代的不合时宜。
在1922年的5月,茨维塔耶娃离开莫斯科,投奔丈夫,从此开始了17年侨居国外的生涯。侨居时期,茨维塔耶娃精神上极其孤寂苦闷。她认为自己远离了俄罗斯和俄罗斯的大地,而诗歌是决不能没有家的。由于思念祖国,她心焦如焚,用嘶哑的声音吼叫着:
思念祖国啊!早已
被揭穿的纠缠不清的事!
对我来说哪都一样——
在哪儿——都是孤苦伶仃,
提着粗糙的篮子,
沿着什么样的石头路走回家去,
而且不知道,我的家——
成了医院或者兵营……
她甚至写出了仇恨家园的诗句:“一切家园我都感到陌生,一切神殿/我都感到空洞……”这是爱到极致才生发出的怅恨。茨维塔耶娃那些最优秀的短诗、长诗和悲剧都是在侨居国外期间创作的,所有这些作品都是关于祖国的。俄罗斯,俄罗斯的历史,那些奋起反抗的英雄们,那些茨冈人,还有莫斯科和那些教堂,都始终留存在茨维塔耶娃的血液中。在组诗《莫斯科诗篇》中,莫斯科是“自由的梦,教堂的钟声,瓦岗口清晨的朝霞”。强烈的怀乡之情,使她喊出了这样的诗句:“我亲吻你的胸膛,莫斯科的大地!”
“独在异乡为异客”,她也并没有背叛过自己的原则,即不出卖诗才的权利和诗的诚实。因此她没有追随任何文学团体,一直远离错综复杂的文学圈子,并与俄罗斯侨民圈子决裂。因为生活举步维艰,茨维塔耶娃终于在1939年6月回到了莫斯科,迎接苦难和灭亡。女儿与丈夫先后被捕,国家文学出版社拒绝出版她的诗集,赤贫的生活以及回到祖国怀抱后依旧挥之不去的孤独感,让她下定决心走向死亡。1941年8月31日,茨维塔耶娃自缢而终。
“月亮将这样消融,白雪也会融化,当这年轻的,美好的世纪悄然而过。”这是茨维塔耶娃《做温柔、疯狂、喧闹的女人……》中的几句诗。这简直就是她自己命运的写照。这位年轻时即写下“我的诗句,就像珍贵的美酒,将迎来自己的时代”的伟大诗人,毅然地逃离了这个纷扰的世界,而她的诗歌将会永远地流传下去。
茨维塔耶娃生前十分喜爱大海。大海广博深邃,既有平和静谧,也潜藏着波涛汹涌,这极像诗人自己的一生。茨维塔耶娃的名字玛丽娜,在俄文中恰好又有“海景画”的意思。她曾说:“我的事业是——背叛,我的名字叫——玛丽娜,我是大海一片轻盈的浪花。”是的,在诗歌的海洋中,曾经有过一片美丽的浪花,那就是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
(杜凤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