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出版自由(三则)·弥尔顿》

善恶之辨

我们所认识的善与恶在这个尘世的范围内总是相伴生长,密不可分的;而善与恶的知识又是这样地错综纠缠,且惯以形容酷肖的面目出现,这中间的纷纭程度,较之作为长期苦役而罚使塞娥不停分拣的混杂败种,可能更有过之。谁能料到,善与恶的知识这对紧紧相依的孪生兄弟便是从一只吃过的苹果之中,破皮跃入这个世界的。这或许也即是昔年亚当曾经坠入其间的那个劫数——明善恶之辨,或曰,借恶以知善。因此,既然人类已成今天这种情形,试问离开对恶的知识,智慧将何得而选择,坚忍又何从而施行?那种能将罪恶及其一切诱饵与声色之乐一并擒拿在手,细加审视,而仍能知所趋避,而仍能明辨是非,而仍能择善而从的人,这种人方不愧为真正苦行跋涉的基督教徒。至于那种于德无所施,于行无所表的逋逃隐遁性的道德,那种从未有冲杀应敌之劳,而只是临阵一逃了事的道德,我委实不敢赞一辞;须知不朽之花环是很少可以不备极艰苦而后得到的。显然,我们所携入这个世界的并非纯真一片,我们所带来的倒无虑是种种之不洁;致我们于纯洁者是考验,而考验则必借相反的事物。

出版检查之弊

如果我们想依靠对出版的管制,以达到淳正风尚的目的,那我们便必须管制一切消遣娱乐,管制一切人们赏心悦目的事物。除端肃质朴者外,一切音乐都不必听,一切歌曲都不编不唱。同样舞蹈也必设官检查,除经获准,确属纯正者外,其余一切姿势动作俱不得用以授徒;此节柏拉图书中本早有规定。但要想对家家户户的古琴、提琴、吉他逐一进行检查,此事确乎非动用20个以上检查官莫办;这些乐器当然都不能任其随便絮叨,而只准道其所应道。但是那些寝室之内低吟着的绵绵软语般的小调恋歌又应由谁去制止?还有窗前窗下、阳台露台也都不应漏掉;还有坊间出售的种种装有危险封皮的坏书;这些又由谁去禁绝?20个检查官敷用吗?村里面自也不应乏人光顾,好去查询一下那里的风笛与三弦都宣讲了些什么,再则都市中每个乐师所弹奏的歌谣、音阶等等,也都属在查之例,因为这些便是一般人的《理想乡》与蒙特梅耶……脱离现实世界而遁入到那些碍难施行的“大西岛”或“乌托邦”式的政体中去,决不会对我们的现状有所补益;想要有所补益,就应当在这个充满邪恶的浊世中,在这个上帝为我们所安排的无可逃避的环境中,更聪明地去进行立法。

言论自由之利

正像在躯体方面,当一个人的血液活鲜,各个基本器官与心智官能中的元气精液纯洁健旺,而这些官能又复于其机敏活泼的运用中恣骋其心智的巧慧的时候,往往可以说明这个躯体的状况与组织异常良好那样,同理,当一个民族心情欢快,意气欣欣,非但能绰有余裕地去保障其自身的自由与安全,且能以余力兼及种种坚实而崇高的争议与发明的时候,这也向我们表明了它没有倒退,没有陷入一蹶不振的地步,而是脱掉了衰朽腐败的陈皱表皮,经历了阵痛而重获青春,从此步入足以垂懿范于今兹的真理与盛德的光辉坦途。我觉得,我在自己的心中仿佛瞥见了一个崇高而勇武的国家,好像一个强有力者那样,正从其沉酣之中振身而起,风鬓凛然。我觉得,我仿佛瞥见它是一头苍鹰,正在振脱着它幼时的健翮,它那目不稍瞬的双眼因睁对中午的炎阳而被燃得火红,继而将它的久被欺诳的目光疾扫而下,俯瞰荡漾着天上光辉的清泉本身,而这时无数怯懦群居的小鸟B11,还有那些性喜昏暗时分的鸟类,却正在一片鼓噪,上下翻飞,对苍鹰的行径诧怪不已;而众鸟的这种恶毒的叽叽喳喳将预示着未来一年的派派系系。

(高健 译)

注释:

本篇各节均出自作者于1644年出版的一部以演说形式著成的小册子,题为《论出版自由》。文中的小标题是译者加的。

塞娥: 典出罗马神话。塞娥本民间少女,美艳多姿,遭爱神维纳斯嫉妒,被罚做种种苦役,其一为迫令将驳杂不同的种子分别拣出,拣后复乱,如是反复无已,以折磨之。后得朱彼特大神垂怜,配与小爱神,并尊为神祇。

按《圣经》记载,亚当是上帝最初创造的人,上帝因怜他寂寞,遂趁他睡中取他身上一条肋骨,造了一个女人名叫夏娃,做他妻子,两人住在伊甸园中,无知无识,十分快活。上帝在园中植了两株树木,一株叫生命树,另一株叫智慧树(确切地说是“分别善恶的树”)。上帝告诫他们,只准他们吃生命树上的果实,但不准吃智慧树上的果实,否则将犯死罪。但夏娃受了蛇的引诱,竟偷尝了智慧之果,并把剩下的一半拿给亚当去吃,结果两人都遭到了上帝严惩,从此被赶出伊甸,失了乐园。另外按基督教的说法,亚当夏娃的万世子孙也都跟着受了天谴,从初生起即带来“原罪”,一生补赎不尽。关于上述故事见《旧约·创世记》。

这里当然指人类已经有了“原罪”,因而天生就不够“良善”。

指柏拉图在其《共和国》一书中已有规定。

《理想乡》: 为英诗人菲力浦·锡德尼1580年以古希腊传说中的理想仙乡为背景所写的一本田园浪漫故事,文笔华美,富于幻想,书出后风行一时。这里指《理想乡》这类书籍。

蒙特梅耶: 指蒙特梅耶所写的那类书籍。按蒙特梅耶为葡萄牙诗人与作家,约生于1521—1561年间,代表作为《多情的黛亚娜》,内容写牧人与牧女间的恋爱故事。这本书是将古希腊传说中之“理想乡”移入葡萄牙语的另一尝试,曾被译为欧洲许多文字。

“大西岛”: 即《新大西岛》,培根所著的一本带些小说性质的理想国著作,未完。

“乌托邦”: 英国莫尔1516年所写《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书》的简称,是虚构的理想社会。

强有力者: 指力士参孙,见《旧约·士师记》16章13~14节。

怯懦群居的小鸟: 指当时议会中反对言论自由的保守派。

【赏析】

尘封的岁月里,许许多多为言论自由而慷慨激昂的“声音”已随着岁月的烟尘渐次远去。在这个为千百万人的自由而战斗,纵贯时空的勇士队列里,我们记住了其中一位意志坚强的战士弥尔顿。他以滔滔不绝的雄辩之辞,为英国人民的自由而申辩,为社会能保存智能之纯净菁华而笔耕不辍。在“强加于人的闭目塞听”和“给人以自由选择空间”之天平上,弥尔顿无所畏惧地为保留人民自由选择的权力而呐喊。他虽不能在天平上添上决定性的筹码,不能打动政府当局,却因此被尊崇为西方自由主义理论具有开山意义的思想大师,也为近代自由主义报业理论奠定了思想基础。

英国政府的《出版管制法》规定:“凡书籍,小册子或论文必须经主管机关或至少经主管者一人批准,否则不得印行。”而弥尔顿认为真理是必须经过淘汰的,实行许可制和查禁制,那就是怀疑真理可以脱颖而出的力量,是伤害了真理。在1654年出版的《再为英国人民声辩》中,他指出:“我写作《论出版自由》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出版从它日益走入绝境中的限制中解脱出来。决定对错的权力以及决定什么是应该出版而什么是不应该出版的权力,将不再委托给那些文盲和非自由民,因为这些文盲和非自由民由于自身劳动环境和条件的限制,不具有脱俗的观点和视野。”其实一个聪明的人就像一个优秀的冶金者一样,能从一堆矿渣似的书中提炼出金子来;而一个愚笨的人,无论拿着最好的书还是不拿书,都同样会是一个笨蛋。弥尔顿的论述证明实行出版许可制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没有理由因为要限制笨人而剥夺聪明人在增加智能方面的便利条件。而且艺术是不能用淳正风尚的目的来限定的,实行许可制纯粹只是浪费人力、物力,甚至会取得相反的效果。

“我们所认识的善与恶在这个尘世的范围内总是相伴生长,密不可分的;而善与恶的知识又是这样地错综纠缠,且惯以形容酷肖的面目出现”,作者看到了善与恶作为对立面而存在。在这个充满矛盾的世界上,恶是走向美德的必要一环,发现错误和证明真理是离不开来自反面的声音的,因而必须“明善恶之辨,或曰,借恶以知善”。如此说来,不通过阅读所有论文和倾听所有的推理方式,怎么证明真理之为真理呢?实际上,阅读的著作越广泛、越全面,知识就越能得到质疑和考验,这样,知识才能在思辨中被真正地理解。给知识以充分的较量空间,清楚了知识的来龙去脉,才能让思考立体透彻起来,新的思考才能被激发。而言论自由正是知识得以全面展现的基础舞台,只有坚实了这个舞台,智能和进步才能向人类敞开大门,生命才能绽发它璀璨的光芒。出版许可制人为地限制了对对立面的了解,显然是不智之举。作者提出:“应当在这个充满邪恶的浊世中,在这个上帝为我们所安排的无可逃避的环境中,更聪明地去进行立法。”

不能让规则钳制了舆论,弥尔顿向专制制度宣战,他给思想提供了一个无限宽广的空间,保障了各种思想产生的可能性,出版的自由成为发现和发展真理的最佳路径;美国第三任总统T·杰斐逊在确立美国社会新闻和出版自由权时断言:“我们的自由有赖于出版自由,而限制出版就意味着丧失自由。”这里把出版自由提到了一个无上的高度。不受限制的出版自由思想和制度成为孕育真理的广袤土壤。英国经历了近一个世纪漫长的黑暗,在弥尔顿死后,自由的意志终于获得了胜利,他所渴盼和不懈追求的自由光明终于降临到了英伦三岛。1688年的“光荣革命”推翻了复辟王朝,确定了君主立宪制,英国从此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自由发展时期。而弥尔顿的思想对整个西方世界发展的影响还在继续。

(陈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