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和寓言·米克沙特》

从前,在一家我曾经在那里工作了20年的高贵的报纸上,有两位有名望的教育界人士彼此间展开了讨论,对此,我非常地感兴趣。有一位人士争辩说,把寓言编选入教科书里去是不合适的,因为它们将会使得学龄儿童过分地富于幻想。而教科书所希望的,是要求约束孩子们的好幻想的本性。

我虽然不会用语言忠实地加以表达,但这次争论的意义显然是超越出它的范围的。可以说我是屏息以待,看他们之间谁战胜谁。反对寓言的先生看来是占了上风,他的对手已经是拼命地往后退却了,正当我要赶忙去帮助他的时候,我的脚上生了病瘤。向我迎面扑来的死神,迫使我躺卧枕席,它最后终于在我面前把这两个争论者全都掩盖起来了。

我的脚疾痊愈以后,我又想起要看看这两位专家的争论的结果如何。结果是这样的: 反对幻想的先生胜利了;相反的一方面,也就是那位幻想的朋友却躺卧在黑色字母的丛林中,身旁是毁坏了的盾牌,原来,他已经被对方击毙了。

从那以后,我一直就无法安静下来。事实上,真理并不在获得了胜利的那位先生方面。他的断言,可以说甚至是自从印刷术发明以来最不正确的。假如指的是独一无二的神志不清楚的和患有精神病的孩子,那谁都可以这样去考虑问题(不过,对于这个孩子,已经不需要给以过多的幻想的教育了),但事实上说的是有着健康心灵和健全体魄的下一代。有人似乎可以这么说,黄金对于金圆说来,并不是很受欢迎的,牙齿对它也并不是特别感兴趣的(在这个地方,骨头的价值要比黄金还贵重),但是,除非是疯子,否则他就不会宣扬说,在管理家务方面不需要黄金。

假定说,这一观点不遭受到他的信徒们的攻击,那我将感到更加奇怪。因为人民的一般心理,都是认为对于异端不加以严重的打击,那真理就只能缓慢地和困难地来到他们的身边。就是最近,将可能发生把寓言从教科书里和孩子们的房间里驱逐出去的事件。有些事情,在这一个地方是可能的,那在另一个地方就应当不是不可能的。一千多年以来,在日本,妇女都是缠小足的;而现在,在这里人们将要把幻想禁锢起来。在日本,必定是某个教育界的名流首先想到要缠足这桩事情的。有着黑色眼珠的美丽的日本姑娘,只会像孩子学走路那样地摇摇摆摆,而不会走路;这里,对于心灵将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就是说,它们将不会飞翔。

这是多么巨大的浪费!把一切天赋中最崇高的部分全部消灭掉了。好像人类也是最先把动物中最大的原始巨象、美洲野牛等消灭掉,结果留存下来的就是臭虫和耗子。我是这样考虑的,当上帝在人类中间分配才能的时候,他首先把人们留存起来放置在器皿里的全部东西吸取去了,就那么一下子全放到自己的杯子里去,然后才把所有的幻想全溅泼给人们,让它们也稍为显示出创造主的力量。上帝真的并没有给人们以翅膀,目的是不让他们超越地面(地球,这是他们从上帝那里获得的一种礼物),但却给他们以幻想,使他们从这里感觉到翅膀,使他们在幻想里飘飘欲动,想在特别为上帝设立的上空行走和打猎。

在最实用的发明中,幻想给人类以帮助。其实,幻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物,是艺术、是文学的一个主要的创作因素。没有幻想,就没有伟大的人物,也没有伟大的事物。

(幻想不仅不再增长,而是处于逐渐消失的境况。它的处境仿佛就像山萝卜那样,自身也在日渐减少。)伟大的寓言叙述家已经死绝了。在大仲马、狄更斯和约卡伊后面,大门最终被关闭了。到目前为止,除非为了要回来的人,这道大门就没有打开过。——但从此以后,为了要进去的人,它也不会打开了,因为没有一个人是留在外面的。

英国人首先想到这个问题。莎士比亚的国家,实用教育的先驱最先敏感地发出呼声。哎哟!不好了!幻想在减退了。这是衰老的征兆,或者就像谁用马蹄铁皮靴来对付花床那样,一下子就把它践踏坏了?约翰已经老了,这是一个神圣的真理,但他毕竟是一个保养得当的绅士;不过,他到底还是意识到,当钱袋不断铿锵发响之时,也就是大势已去之日。这样,国会教育事务委员会赶忙派出一些有关的委员,组成一个小组委员会,负责去帮助解决这一问题。但是,筹建上百艘巨型战斗舰,比起偷运一粒幻想到充满了数字的大脑皮层里去,还要容易得多。不过,反正都是一样的,因为我们的负责教育事务的名流还是说不允许用幻想来教育孩子,必须从教科书里把寓言剔除开去。

……唏,假如根据我的意见,在匈牙利,寓言、特别是民间寓言还是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的。在所有地方,民间寓言都是极为可爱的东西,人民的心灵、幻想、感情和思想世界全都活在民间寓言里;在我们国家里,民间寓言还是民族语言的主要泉源。我可以说,它几乎是唯一的泉源。因为用不着否认,我们匈牙利语还是与捷克语混杂的。在国会里,对于我们的演说家,装饰华丽和闪闪发光的语言的价值,是毋容赘说的。但奇怪的是,假如谁在引用外国语时发生了错误,就像一个没有教养的人那样,遭受到大家的嘲笑;与此相反,谁如果在讲匈牙利语不出毛病,人们就会吃惊地说:“瞧,这位老兄的匈牙利语讲得不坏呀!”

对于科学的书面语言来讲,这么一根头发丝(在国会里,他们使用的是一束头发),是不值得特别一提的。因为它并不都是科学家写的,而只不过是偷窃者的手笔(在国会里,它是小偷、抄袭者的代名词)。假定说有某一本书不是这样,那批评家就要特别提出来了,“写得多好的一本匈牙利文的书!”……事情就是这样的!他们这样说,在英国或法国,作者是不是都能够使用毫无谬误的英文或法文来写作呢?

除了科学的语言以外,教育的语言也将像霉菌那样,跨入了语言感觉的大门;它使得语言像是生锈了似的,把自己变成了没有色彩的、枯燥的、无法理解的公文语言;又像是新闻记者从德文翻译过来的那样,变成翻过来又覆过去的不成体统的文体。还有城市里的午后茶会上的语言和其他的葡萄虫呢?多么可怜的匈牙利语言!只有高贵的葡萄藤才像你那样,有这么多的敌人和疾病。但是,对于葡萄藤,人们还施放硫黄呢!

所谓上等社会人物的语言,也正像教育的组织者那样,保留了上千种的传染病。只有人民才真正懂得匈牙利语言。由此也可以知道,当语言的文雅从上面开始的时候,就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就像有人使用毛刷来刷洗绸缎的帽子那样。

没有什么比这更为明显的了,也就是说,必须要从下面去找寻秘方。下面,指的是最初的阶段。必须从民间寓言开始,从孩子的时代开始。这是绝对正确的办法。小孩子在摇篮时代就必须要尝试简洁的寓言;然后,必须接触民间寓言;这样,他们马上就在最纯洁的时代开始从民间寓言里吸取匈牙利语言的神秘的美,奇妙的热烈的色彩,崇高和豪华的壮丽;也就是说,吸收到了民族的心灵和思想。

负责教育事务的先生们!因此必须尊重寓言,特别要尊重民间寓言。不但不能将它从读本里抛开去,而是必须更好地把它编进去。当然,必须将它们从粗鲁和杂乱无章中清理出来。因为只有采取这种方式,才能取得积极的成效。未来的一代将会说美妙的匈牙利语言,正因为这样,就必须很好地利用他们感情丰富的少年时代。提出下面论证的人,显然也是枉费心机的,他们说,成熟了的青年,自己将会发现民间寓言,更主要的是发现那些在幼年时代还不能欣赏的文学艺术创作,包括所有一切具有乡土气息和学究气息的作家的作品在内。玫瑰,虽然是野生的,但蜜蜂还是喜欢在它周围飞翔: 而那些经过人们加工制造出来的玫瑰,看来是比野玫瑰美丽得多——只是,蜜蜂却不会在它上面停留。

是的,青年无疑地会发现这些情况,但是为时已经晚了。那时候,语言结构对他说来已经定型,语言的女神也许在他的面前脱下神秘的面纱,展现出婀娜多姿的面容,说:“您看,我多么会打扮!”但是,这再不属于她的了,实际上已经变成创作的一部分;随着合上了的书页,它就会像梦幻一样飞逝了。

不要因为它是婴儿,是尚未开化的土著,是不会娱乐的表演师,我们就轻视它;相反的是要更好地利用它为民族服务。这完全是可能的: 它将会像巫术师的马匹那样,表演出令人吃惊的绝技。

要知道,在老一辈人中间,它也是可亲的。他们在自己的记忆里仍然保存着这些美妙的东西。我有一位老相识,他是一位政治家。他在说话以前,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当他一讲了出来,那么这些话就值得反复吟味。

他遭受到了社会问题的煽动,在遗产问题上也发生了争吵,自然,钱把他从漩涡里救出来了;但当前的政治局面也使他感到不安,总之一句话,他是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的了。他说,在他的晚年,他打算要离开他的国家。

“我在某地置办了一些财产,也许在春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

“尊贵的先生,你打算搬迁到哪一个国家去呢?”

“这还没有定。也就正是在这个问题上,我还没有做出决定。我喜欢那样的国家……”

“那里的气候比较暖和一些。”我在中间插话说。

他愁苦着脸,微笑着。“一个那样的国家,”他继续说,“在那里,人们还在讲述着寓言。”

(冯植生 译)

注释:

原文为日本,疑作者不了解东方情形,把中国和日本混淆了。

【赏析】

这是一篇议论性的散文。它以一次关于该不该将寓言编选入教科书的争论作为切入点,通过理智却又不乏活泼的语言,层层剖析,说明民间寓言与幻想在人生教育和国家发展中不可替代的作用。

米克沙特认为,“幻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物”,是人类“一切天赋中最崇高的部分”,但它却在一些保守的人的遏制下,“处于逐渐消失的境况”。甚至一些教育界名流,也极力主张将充满幻想色彩的寓言剔除出教科书,妄图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扼杀儿童的幻想。作者用“异端”遭受打击来反讽这种做法,可谓十分精妙。对于寓言特别是民间寓言,米克沙特更是怀着亲切的感情去赞美,认为“在所有地方,民间寓言都是极为可爱的东西,人民的心灵、幻想、感情和思想世界全都活在民间寓言里”,它是民族语言的主要泉源,是孩子们在幼年时代就有必要汲取的精神营养,更是一个民族和一个国家的宝贵财富。

米克沙特对民间寓言的这种亲密情感与他幼年时的经历是分不开的。那时他在家乡经常接触各种下层劳动人民,听到了大量具有浓厚民间色彩的故事、歌谣、寓言和轶事,更通晓了人民的口语。这为他日后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养料。他成名后曾说:“我写小说,不是从小说家那里,而是从匈牙利农民那里学来的。”正是在对民间寓言的吸收与利用过程中,米克沙特愈发看到了它的魅力与作用,希望通过自己的呼吁让民间寓言这种民族财富永远地流传下去。

虽然这篇散文的表达方式是议论,但却不会让读者感到厌烦,因为那字里行间跳动的是一种生动活泼、富于想象力的风韵趣味。米克沙特用鲜活的事例引出自己的观点,用生动的形象比喻抽象的道理,既能以理服人,又能以情动人。例如,作者用日本(实为中国)强迫妇女缠足的事例说明人们对幻想的禁锢,妇女缠足后的不会走路,恰如人失去幻想后思想便无法飞翔。在写到民间寓言的魅力时,作者以野玫瑰比人工制造出来的玫瑰更能吸引蜜蜂这一有趣的事例来印证,十分贴切。如果说,用这些人们十分熟悉的生活现象和经验说明道理,能够带给读者一种亲切感的话,那么,充满奇思异想的比喻则为读者展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联想天地。常常在民间寓言的神奇天地中徜徉的米克沙特,在文中充分展现了他“幻想”的才能: 幻想是上帝给人类的礼物;语言的女神“脱下神秘的面纱,展现出婀娜多姿的面容”;民间寓言“像巫术师的马匹那样,表演出令人吃惊的绝技”……用天马行空的想象来议论“幻想和寓言”,恐怕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以富含幻想的词句赞颂“幻想”的瑰丽,用充溢民间气息的事例说明“寓言”的魅力,让这篇《幻想和寓言》更加耐人寻味。

(张 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