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行·施莱格尔》

莱茵河真正美的地区起始于友好的波恩附近;那是一条浓妆打扮的宽阔的走廊,宛如一条穿行在群山和丘陵间的大峡谷,逆行一天的路程,即抵达考普伦茨附近的莫色尔河口;从这里至圣·瓜尔和平根,则山谷越来越狭窄,山崖越来越陡峭,地形越来越多变;这里是莱茵河最美的地带。处处都因两岸的忙碌景象而显得生气勃勃,更因那一座座险峻地突兀于陡坡上的古堡的残垣断壁而装点得壮丽非凡。这一地带与其说像一种偶然的产物,毋宁说更像一幅自成一体的绘画和一件造型之神的杰作。由这平坦地带溯流而上,哥德斯山作了开端,其中许多使莱茵河大放光彩的废墟;那是最美的地区之一,倒不是因为高度和险峻,但八成是由于应接不暇的景致和怡人的情调。在目历了各种环护河流上段两旁的荒野和罕见的崖堡之后,对面稍远一点出现的龙崖又使你的期待心情激动起来。——人们观看着这样一些废墟,要么仅仅带着表面的审美激动,把它作为任何一种现代感情的、不可或缺的浪漫主义背景,要么从中仅仅看到强盗宫,它们在乡村秩序得到整顿后被摧毁了,并且不得不被摧毁;那许多——也许是大部分——现在人们依然看得见其瓦砾的废墟是无可争议的;不过人们不应该总是处处只把最后的堕落与事物本身混为一谈。同样,这些人把以往绝妙的纪念碑的意义搞模糊了。如果我们本着诚意只想问一问历史,那么我相信它会教导我们: 在乡村贵族和商业化城市之间的大争斗爆发为一种国内战争(几百年之久)以前,还在固有的武力自卫权、乡村和平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被考虑到以前,曾经有过某些这样的古堡存在了几百年;是的,德国人喜欢住在山上,喜欢搬到山坡上去住,此事是这样久远,以至人们可以不必用不正当手段使这种爱好成为固有的民族性。一种崇高和高贵的爱好!在山峰上极目远眺,在空旷的山上吸一口气,就会使我们犹如置身于另一个更轻松的世界,我们仿佛得到一种令人神清气爽的清凉饮料,它让我们忘记了表面的单调,在看着我们面前美丽的大地时吸进了生活的勇气。不过,老是住在那儿,待在同一个地方,像我们现在很难得有一天艰难地爬上去,以便也感受一下,一个生活在这里、在空旷中呼吸的人,怎样才能获得这种意趣;眼前总是身着盛装的大地,每日每年的任何时刻和时间,一切都显现得更清楚、更奇异,云朵的飘移,春天的明媚的月夜,哦,甚至暴风雨,冬天的白色田野。对我来说,只有这些地带是美的,人们习惯于称其为荒野和粗糙;因为只有这些地区是崇高的,只有崇高的地区才能是美的,只有它们才能激发自然的思想。要人们长期囿于城市中,以适意的方式看看肥沃富饶的田野,可以唤起对生活欢乐的享受。大自然的这种春意盎然的魅力越是被享受得少,它对我们的心的掀动便越是有力。这里的一切仅仅是一种舒适的、可亲的当下的感情,没有任何事情使我们想到伟大的过去。可那些山崖,它们就像古代屹立在还很荒野的大自然王国中的一座座正在说话的古老战争的纪念碑,如此清楚地讲述着在它们的形成中激烈争斗的大地的那些可怕的战斗,它们永远是美的,并且不断地制造着同样的、永不减弱的印象。当树林的呼呼作响,泉水的哗哗奔流引起我们感伤的时候,当野禽们的孤鸣痛苦地表达着欢乐的不安和对自由的渴望的时候,我们在凝视山崖时所感受到的总是大自然本身;因为只有在远古的自然时代所形成的纪念碑中,当记忆和历史大批大批地来到我们眼前时,我们才向这崇高概念的深处投以一瞥,而这概念在享受表面舒适时是不可能突现出来的。但除了那些留在自然废墟上的人类勇敢的痕迹,那些荒野山崖上的勇敢的古堡,没有任何东西能使这印象如此得以美化和加强——人类英雄时代的纪念碑与自然英雄时代那些更高的纪念碑是密切相关的;欢呼的源泉仿佛就在我们眼前喷涌,古老的祖国之河如今出现在我们面前就像一条自然宣示的创作艺术的大河——

别的源泉也多么勇敢地喷涌,哗哗作响,

  那里本来是诗人们畅饮美好的庆功酒

    的地方。

  毫不动摇地经常攀登艺术之山,

  直至永远开朗的众神在那里留驻;

我选择你呀,哦,奔流不息的莱茵,

  你波涌着通过狭窄的崖壁,高高

    的道口,

  那里座座古堡高高地突兀于山坡上,

  一种惩罚的悚惧抓住漫游人的心。

赶紧在淡绿色的亮波上快快地飞吧,

  小船欢快地漂游在德意志的莱茵

   河上,

  祝君安康!小船不再回返。

  勇气、欢乐斟满杯盏,

  葡萄陈酒的金光水晶般透亮,

  英雄之歌冲出胸膛。

沿莱茵河上溯,你还能看到许许多多古罗马碉堡、塔楼和城墙的瓦砾,它们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这里从前是罗马帝国战战兢兢警戒的边界;哪怕是最遥远的时代,情形多么相似而常见,大概是自从有人类以来就已经有的吧,如果这些罗马边界被保留下来的话,并不是一切都会沉沦到被贬的无底深渊,并且地球上最高贵的民族最终并没有突破它,给奴隶制一个终结,取代奴隶制,就会又有一部宪法被启用,它在忠实的基础上被制订出来,并且尊重自由,尊重古老的风俗,尊重荣誉和正义,比起新旧时代任何其他的机构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然,一条这样为所欲为的边界是不能保留下来的。然而人们不能按照我们的观点和状况来判断罗马人的行为方式,以便使它获得合理的依据。对于我们来说,想要将一条河流作为一条天然的边界加以处理,绝对是行不通的。但它倒确实是相互频繁往来和加倍联合的一种媒介,因为除人与人间的一种界线,即语言,其次是境内的高山(必要时还有大片森林可以取代其地位),没有别的天然的界线。但当时在南方的德国人种族不熟悉航行,又缺乏防卫工具的情况下,这条河对于罗马人来说,用来防御确是足够了。

在吕德斯海姆附近,在正对着平根的地方,那是峡谷最危险、最封闭之处: 矗立于河流中间的德意志式古堡提供了如此独特的景观,是最重要的罗马废墟之一,在岸边显得格外醒目。

那一系列德意志古堡废墟,它们将莱茵河两岸上上下下装点得如此富丽堂皇,除了我们直接的自然感情之外,它们还给了我们另一种观察的良机;我们在原本是德国人对最险峻的山崖建筑的习惯和爱好中,发现了一种日后如此美妙绝伦地发展成哥特式建筑艺术的因素。德国从最远古的时代,还在日耳曼森林中就已经拥有并建造了城堡,一如塔西图斯在赫尔曼和马尔博德的历史中所提及的那样;后来那些封闭性的城市主要是按照城堡的样式被围以城墙的,而在这类城市建筑以前很久,甚至还在那些乡村房屋和农舍组成的较大的联合体即我们所说的村庄以前,城堡就已经是很常见的了。这些城堡曾是君主和英雄的所在地,它们矗立在那些零零星星的佃农房舍之间,是用来防范以形形色色武装形式出现的敌人的,也是以武装维护的和平年代的最坚固监狱。古日耳曼人没有真正的神舍,因为他们通常是在山上点燃篝火,在孤零零的湖边供奉牺牲品,或者在树林中的荒僻处,在神圣的栎树下。英雄的遗骨埋在高高砌起的石墓下,或者被沉入一条分导出来的深水里。这就是整个日耳曼人的建筑方式,不像其他民族那样从寺庙和坟墓出发,而仅仅是十分出色地从城堡出发,它们可以提供较轻防务的需要,且具有自由环视的优点,可以使你把许多部分集中建在山上;就像其他打仗的民族也经常把碉堡建在高处一样。这仅仅在所有的德意志民族和哥特民族那里如此普遍,在别的民族那里并不是随时都能见到的;同时有一种特别的倾向显而易见,即喜欢选择那些最险峻的地方,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把塔楼和围墙就像鹰巢那样紧挂在崖顶上,甚而嵌入其间。这种现象的造成,当归因于德国人对自然的感情,归因于他们把需求变成了爱好以及通过眼睛的观赏去享受当世间大自然的壮观的愿望;在我们还能动情地看到台奥特里奇大帝在台拉西那的城堡,高高紧靠着山巅,远远控制着眺望大海的视线。现在看到的这些古堡的建筑样式最初也是这样笨拙的,它们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也是保持着这样粗糙的面貌的,而成千上万的古堡建了又毁,毁了又建,直到哪怕只有一座达到高耸的巴尔巴罗沙皇宫的艺术水平及其光彩夺目的美观为止。存在于这些古德意志城堡及其建筑风格中的,并且在其中发展了的独特的精神内涵,对于哥特建筑艺术的造就确实起了巨大的影响。这种影响并不是存在于个别的相似性之中;因为这些相似性在几座带有古堡的教堂那里就可以见到,在尖顶上或其他结构中表现得很明显,要讲好几部分的相似仅见之于那种建筑风格粗糙的教堂,这个对它们来说是独一无二的。但在这座山堡的整个倾向和内在观念中存在着一种激发或接近那种勇敢的、建筑艺术幻想的诱因,这种幻想使哥特建筑艺术在一切时代出类拔萃,并且还在它首次出现和第一批诞生的时候,从台奥德里奇大帝时代起,很快就作为这种艺术最受注意的特点和特征被理解、被观赏。各种各样的目的,为战争的,为和平的,都必须在这样一座骑士古堡里得到结合;各种不同的地势、周围环境和特殊的地方状况必须同时得到兼顾,经常遇到困难和特殊的是建筑物赖以矗立而起的山崖基础的处理;那必定会有巨大的不规则情况发生,它很快又会在险峻和奇特方面激发起你的兴趣,使你称心如意,变成你的一种有意的选择,并奠定建筑样式中那种奇妙的想象,这种想象成了哥特建筑艺术中的一种因素,就像在古基督教教堂风格中及其永恒意义中找到另一种因素一样;这两种因素的综合,就包括了对于这种特殊艺术现象的全部谜语的完美解释。

德国人对自然的感情作为产生一切的根子和活生生的源泉,对我们来说必定总是当下的。地球的财富或者自然在艺术中,特别是在古德意志人的画幅中以双重方式被捕捉,作为花园或作为荒野。作为花园,就是说作为色彩装饰的春天的地毯,或者在更深层的意义上说,作为幸福新娘的婚礼花墙;或者作为荒野,就是说,在同一个真理譬喻中继续下去,在半扯碎的永恒悲伤的面纱中和乏味的寡妇抱怨中。花园——在这种象征性的艺术意义上——已经是一个提高了的、变成美的和美化了的状态;在荒僻的地方,那是真正的自然本身;它的感情使我们感到那种深沉的悲伤,这悲伤同时又具有某种如此奇妙的吸引你的东西。上天之子孤独地站在大自然的荒僻之中并且带着寻找他失散了的父亲的心的感情迷乱地东奔西突,处于水不饱足的和十分轻微的、分离的痛苦之中,这是自然和美丽景色对于画幅中艺术的双重含义。就像一座为备战而四周加围的藏车堡和一座坚固的武器宫,那座古德意志的崖厦也屹立在那里,屹立在杂乱无章的自然的荒僻之中,它的感情恰好和那种奇妙的建筑样式结合在一起。不过在较高级的建筑艺术中它就不再是那种被描摹或被描写的叫苦牢房里的荒野的自然了,而是被美化了的,并在美化中自由地、充分地繁荣了的自然,作为天上的上帝之城和整顿好的、被美化了的创造物的永恒之家;仿照的是古基督风格中的完美教堂的占统治地位的基本观念。

(叶廷芳 译)

注释:

台奥特里奇(约453—526): 东哥特国王。

台拉西那: 意大利港口城市。

巴尔巴罗沙(Barbarssa): 意大利语“红胡子”的意思,系弗里德里希一世皇帝的别名。

【赏析】

在这篇描写莱茵河的散文中,作者溯流而上,描绘沿途风光,并不时穿插个人的自由联想,回顾历史,追忆过去,抒发感慨。文章笔调舒缓,娓娓道来,跟随作者便能欣赏到莱茵河沿途的美丽风光,了解莱茵河两岸的历史变迁。莱茵河中游从考普伦茨到平根这一河段,是一段约四五十公里的峡谷,两岸崇山峻岭,河流蜿蜒多姿,堪称莱茵河的“华彩河段”。两旁险峻的山崖上耸立着一座座巍峨的古堡,成为大自然的绝妙点缀。

从考普伦茨宽阔平坦的河道起始,逆水行舟,我们跟随作者渐渐进入莱茵河百折千回、地形复杂的河段。人间繁忙的景象渐渐消失,莱茵河蜿蜒曲折,两岸山峦叠翠,险峻的山崖上不时出现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古堡。作者沉浸在自然的雄伟壮丽的震撼与历史沧桑巨变的沉思中。对于世人仅仅满足于由平日里见不到的独特景观而产生的惊喜感,作者不以为然。他认为面对纯然质朴荒凉的莱茵河谷,以久居都市之人欣赏乡间田野的新奇喜悦感来欣赏这真正的自然景观是不恰当的。所有山峦和古堡都有自己的故事,只有了解和倾听这些古老的故事才能体会到英雄的豪迈气概。人类英雄的伟业在大自然中留下痕迹,最终和自然融为一体,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只有这种人类历史与自然历史合一的景观才能让人真正体悟到什么是崇高。在舒适而平静的享受中是不能产生这种崇高感的。这里有最原始、最粗犷的自然,让人产生崇高的感情。这是纯粹的脱离世俗的自然。因此,作者说这里是莱茵河最美的地带。

作者在溯莱茵河而上的整个行程中,心中始终充满一种怀古幽思之情,在作者眼中,壮丽的自然作为背景映衬着人类在自然中的伟大杰作。莱茵河两岸的古堡就是古代德意志民族精神的活化石。早在最远古的时代,在德国人的祖先还居住在日耳曼森林里的时候,就开始修筑城堡。对于这种现象的产生,施莱格尔把它归因于德国人的气质,即“德国人对自然的感情”,并且,“他们把需求变成了爱好以及通过眼睛的观赏去享受当世间大自然的壮观的愿望”。莱茵河最早是日耳曼和罗马帝国的边界,当时日耳曼和古罗马两军对峙,战事不断,烽火连年,建古堡是为了军事目的。德意志民族的祖先古日耳曼人将他们建筑式样独特的城堡修建在悬崖峭壁上,将其文化之根扎在高高在上的城堡中。最初出于防御和视野自由的目的而建筑的古堡让德国人可以通过视觉感受自然的壮美,同时古堡在其世俗功能之外也具有了一种精神层面的功能。

关于这一点,作者联想到了后世的哥特建筑,并发现了两种建筑特点中的相似因素。这种相似点并不是表面形式的类似,而是内在精神气质的暗合,也就是它们在精神层面的功能。产生于13、14世纪的哥特式建筑主要应用于教堂的修建中,并以其线条轻快的尖拱券,造型挺秀的小尖塔,轻盈通透的飞扶壁,修长的立柱或簇柱,以及彩色玻璃镶嵌的花窗,造成一种向上升华的天国神秘的幻觉。这些细部的构成其实都是为了表达同一个思想主题,即是以尖弓形为典型特征充分表达出让高耸的尖塔把人的目光引向虚缈的天空,使人忘却今生、幻想来世的目的。同样,那些为各种不同目的而建,依各种不同地形而各自构造的古堡也统一地表现出一种能激发人精神层面提升的幻想因素,这不得不令人赞叹。在作者看来,德国人以其对自然的感情为基础,在艺术中以双重的方式表现着自然,即作为荒野的自然和作为花园的自然。古日耳曼的城堡本质上也体现了当时人们对自然的认知。荒凉的古堡屹立在大自然当中,代表的是原始的自然风貌,仿佛表达了一种上天之子与其父失散,在荒野中经受考验的悲伤情绪。而后世华美的哥特建筑以对自然整理和美化的面目出现,传达了上帝之城的完美观念。

《莱茵行》这篇散文景观景色描绘不多,但作者十分恰当地处理了描写、叙述和议论之间的关系,三者转换自然,做到了景物描写精当,叙述简练,议论穿插其间不仅不显枯燥冗长,而且成为描写和叙述的点睛之笔,恰当地表达了作者的独到见解。全篇以行程地点为衔接,层层分明,是一篇风格结构独特的游记散文。

(郭 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