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美札记(节选)·狄更斯》

第五章

乌司特 康涅狄格河 哈得富尔 新港到纽约

我们2月5日(星期五)离开了波士顿,坐着另一路火车,去到了新英格兰一个美丽的城市乌司特;我的计划是,在那儿待到星期一,就住在好客的州长家里。

新英格兰这些市镇和城市(他们中间,有许多在旧英格兰都只能算是村庄)使人见了,对美国乡村起好印象,也和这些地方的人使人见了,对美国乡下人起好印象,正是一样。在英国所看到的那修剪整齐的草坪和绿油油的草场,在这儿看不见,这儿的草,和我们英国那种专为美观的小块田园和牧场比起来,都显得太茂盛,太蒙茸,太荒芜了;但是秀美的陂陀,迤逦的丘阜,茂林阴阴的幽谷,细流涓涓的清溪,却到处都是。每一簇邻里聚居的屋舍中间,不论人家多么少,也都有一个教堂和一所学校,隔着白色的房顶和扶疏的树木,露出半面。每一所房子的颜色,都是白中最白的,每一个百叶窗的颜色,都是绿中最绿的,每一个晴朗天空的颜色,都是蓝中最蓝的。我们在乌司特下车的时候,尖利、干爽的风和轻微冻结的霜,使道路变得梆硬,因此路上的车辙,都像花岗石做的沟槽一样。当然,每一样东西,都呈现出异乎寻常的新鲜面貌。所有的房子,令人看来,都好像就是那天早晨刚修盖的、刚油漆的一样,并且都好像可以在星期一就毫不费事拆了下来。在那个傍晚的爽利空气里,每一种本来就清晰的线条,都比往常更加百倍地清晰。明净的游廊,跟纸壳做的似的,都看不出远近来,像茶杯上画的中国桥一样,并且好像盖的时候,也同样地本没打算让它适用。独门独院的房子上,房角都像剃刀一般锐利。仿佛把呼啸着吹到它上面的风都切断了,都割痛了,痛得比本来喊的更尖利,而飞着逃去。那些盖得非常轻巧的木骨住宅,让正要西下的夕阳灿烂地照着,只显得好像晶莹明澈,里外如一,能从这一面看到那一面,因此叫人觉得,一时一刻,都难以设想,住在房里的人,能免于众目睽睽的注视,能进行怕人的秘密。远处的房子,有时从没挂帘子的窗户里透出火光来,这种火光的来源即使是熊熊之火,却也看着好像是刚刚生着了的、并没有热气一样;这种光景,让人想起来的,不是舒适幽雅的洞房密室,有第一次看到炉火放光的人,脸膛红润,使满室生辉,有到处挂着的帷幔,和煦温暖,使满室生春。它让人想起来的,是新抹的石灰和还没干的墙壁发出来的那种气味。

那至少是我那天晚上的想法。第二天早晨,天上的太阳明朗地照着,教堂的钟嘹亮地鸣着,举止沉静的人们,都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有的在近处的便道上走着,有的在远处细如丝线的道路上走着;那时候,一切都带着安息日的恬静气氛,使人觉得非常舒服。那种气氛,能和老教堂配合,就更好了,能和古坟配合,就好上加好了。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使人心舒神畅的恬适平静,笼罩一切,让一个刚坐船渡过风涛万变的大洋,刚游过匆忙熙攘的城市的那种人,加倍地感到精神上的愉快。

我们第二天早晨,仍旧坐着火车,往前进发,先到了斯蒲令飞尔得,本来打算从那儿往我们的目的地哈得富尔那儿去。从斯蒲令飞尔得到哈得富尔不过25英里;但是在那一个季候里,因为路很坏,所以如果走旱路,就得12个钟头的工夫。不过幸而那年冬季特别暖,康涅狄格河没“封河”,那也就是说,没全冻,同时碰巧有一条小汽船,船长正要在那一天作这一季里第一次的航行(那也是人类的记忆里第一次的二月通航),只等我们上去就开船。我们有了这个机会,不敢耽搁,迅速上了船。我们刚上了船,船长就履行诺言,马上把船开了。

这条船被人叫作小汽船,确实是有原因的,我倒是没问它的机器是多少马力,不过我却认为,它顶多也不过有半个矮种马那样的力量。著名的矮人帕蒲先生,很可以在它那房间里快乐地过一辈子,一直到死为止。这种房间,都安着上推下拉的窗格子,和普遍的住宅一样。窗户上都有鲜明的红帘子,在下层窗格上拉了一条松松的绳儿,把帘子挂在上面,所以,这种房间,看着很像小人国里的酒店招待顾客的起坐间,由于遭了洪水或者别的水灾而漂了起来,而正不知要漂到哪里去。但是即便在这个房间里,也都有一个摇椅。在美国,无论到哪儿,没有摇椅,就简直不能过下去。

我简直不敢告诉你们这条船有多短,有多窄: 用宽和长一类的字眼来量这条船,那就等于用字自相矛盾。不过,我可以说,我们大家都害怕船会来个冷不防翻了个儿,所以都待在甲板的正中间;船上的机器,通过令人惊异的缩小程序,在船中和龙骨之间开动,全部像一个3英尺厚的热三明治那样。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我从前认为,这种下法,除了苏格兰高地,别处不会有,现在却在这儿遇见了。只见河里到处漂的都是冰块,在我们的船下面咯吱咯吱、哔剥哔剥地响;大片的冰块,都叫水流逼到河的中间,我们的船要躲这些冰块,所取的水道,深度都不过几英寸。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很巧妙地往前驶去;我们身上既然穿得很厚,我们就不顾天气寒冷,都站在外面,观望风景。康涅狄格河是一条宏壮的水流,河的两岸,在夏天的时候,毫无疑问,一定很美丽。不管怎么样,反正女客房间里一位年轻的女客告诉我是那样;如果一个人自己有哪种品质,就有对哪种品质的鉴赏力,那么,那位女客,就一定有鉴别美的能力,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像她那样美的女人。

我们这样离奇地走了两个半小时以后(中间曾在一个小市镇边上停了一下,那儿鸣炮欢迎我们,炮比我们的烟囱还大),我们到了哈得富尔,就直奔一个特别舒服的旅馆——那儿一切都舒服,只有寝室那一方面,和普通的旅馆一样,有欠舒服;这种寝室,在我们所访问的地方,几乎到处一律,都是大有助于使人早起的。

我们在哈得富尔待了4天。这个城市地势优美,它坐落在一个盆地之上,群山环绕。那儿土地肥沃,树林阴翳,人工经营,极尽能事,康涅狄格州的州立法议会就设在那儿。出名的《蓝色法案》,就是过去的时候,本州那些立法圣贤在那儿制订的。这些法案,作了许多开明的规定,其中一条,我相信,是这样订的: 任何公民,如果确实证明在礼拜天和他太太接吻,都要受枷足的惩罚。直到现在,过去的清教徒精神仍旧大量保存。但是这种精神,却并没使人们在做买卖的时候少占一些便宜,也没使人在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多讲一些公道,既然我从来没听说这种精神在任何别的地方起过那样作用,那我可以下一个结论,说它在这儿,也永远不会起那样作用。说实在的,满口仁义道德,满脸肃杀严厉,不管他卖来世的货色,还是现世的货色,我向来是一样看待的,所以,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看见陈列窗里摆的货样子太引人注意了,那我就怀疑,那是不是挂羊头卖狗肉。

在哈得富尔长着那棵有名的橡树,杳利王的特许书当年就藏在那棵树里。这棵树现在圈到一个绅士的庭园里了。特许书现在则藏在州议会厅里。我看到,这儿的法庭和波士顿的一样;为公众服务的机构也差不多同样地完善。疯人院办得很好,盲哑院也办得很不错。

我到疯人院参观的时候,我自己问自己,哪是服务员,哪是疯人呢?起先我分辨不出来;后来听到服务员对医生报告他们所看管那些病人的情况,才知道他们原来是服务员。我这个话,当然只是限于从脸上来看这一点。因为疯人一开口,当然要说疯话。

有一个整齐严肃的小老太太,满面笑容,一团和气,从一个长廊的一头,侧着身子来到我跟前,带着无法形容屈尊就教的样子对我鞠了一躬,向我问了下面这句令人不解的话:

“庞提夫莱克特仍旧还在英国,安然无恙吗,先生?”

“不错,夫人。”我回答说。

“你上一次见他的时候,先生,他还……”

“还身体很壮,夫人,”我说,“非常地壮。他还叫我替他对你问候哪。我从来没看见过他的气色那样好过。”

这位老太太,听了我这个话,显出很喜欢的样子来。她斜着眼看了我一会儿,好像看一看我这种毕恭毕敬的样子是否是真诚的,看完了,她侧着身子往后退了几步,又侧着身子往前走了几步,于是忽然单脚一跳(她这一跳,把我吓得急忙往后退了一两步),跟着说:

“我是一个洪水以前的人,先生。”

我当时,我最好也顺着她的心思,说我一起头就有些猜到她是一个洪水以前的人,我就那样对她说了。

“作一个洪水以前的人,是使人得意,使人愉快的。”那位老太太说。

“我也想是那样,夫人。”我回答说。

这位老太太把她的手一吻,又把单脚一跳,带着顶古怪的样子,脸上傻笑着,身子侧着,往长廊那一头走去,跟着仪态优雅地缓步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

在这座楼里另一部分,有一个男疯子,躺在床上,满脸发红,满身发烧。

“好啦,”他说,一边蹶然坐起,把睡帽摘掉,“到底一切都停当了。我已经和维多利亚女王都安排好了。”

“什么都安排好了?”大夫问。

“你瞧,就是那件事啊,”他带着疲乏的样子,把手往额上一抹,“安排围攻纽约啊。”

“哦!”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因为他直看我的脸,要我回答他。

“不错,每一个人家,凡是没有什么旗号的,英国兵都要开枪打。对于别的人,决不伤害,连一个都不伤害。希望避灾免祸的,都得把旗子挂起来。他们用不着有什么别的举动。他们只把旗子挂起来就成啦。”

即便在他谈着话的时候,我当时想,他都好像有些感觉到他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他刚说完了这些话,就又躺下去,似呻吟又不似呻吟地哼了一声,用毯子把他那发烧的脑袋盖上了。

另外一个疯子,是个青年,他是因为搞恋爱和迷音乐而疯了的。他当时用手风琴拉完了他自己作的一支进行曲以后,就带着极急切的样子,要我到他屋里去。我马上去了。

我想要尽力机警,同时想要按照他的心意,尽力使他喜欢,所以我就走到窗户前面(从窗户往外看,景物甚美)运用我自己得意的应辩之才对他说:

“你住的这个地方四周的景致真美!”

“哼,”他说,一面毫不在意地用手指往风琴的键上按,“对于这样一个机关来说,就得算不错了!”

我不记得我一生中曾像那一次那样感到唐突。

“我到这儿来,纯粹是出于一时的怪癖,”他冷静地说,“没有别的。”

“哦,没有别的。”我说。

“不错,没有别的。大夫这个人很机灵。他完全能体会到我这一点。我这完全是开玩笑,我这一阵儿还是喜欢这个调调儿的,不过我想我下星期二就要离开这儿了;这个话你可不必对别人说。”

我对他保证,我对于我和他的会见和谈话,要绝对保守秘密;说完了就到大夫那儿去了。我和大夫顺着廊子往外走的时候,只见一个穿戴得很整齐的女人,态度沉静,举止安详,来到我们跟前,递过一张纸条和一支钢笔来说请我赏她一个亲笔签名。我给她签了名,然后和她分手告别。

“我想,我记得我还没进门的时候,也曾有几个女人,要我签名来着。我希望这个女人不是个疯子吧?”

“是个疯子。”

“她是怎么个疯法?是专迷亲笔签名吗?”

“不是那样。她老听见空中有人说话。”

“啊,”我当时想,“到了现在这样进化的年头儿,还有人要搞预言这一套把戏骗人,说他们听见空中有人说话。顶好把这种人关几个来,先拿一两个摩门派教徒开开刀,试一试才好。”

在这个地方,有世界上最好的候审犯人监狱,还有一个管理良好的州立监狱,一切办法都和波士顿的相同,只有一点不一样,那儿墙头上站着守望警,手里拿着装好了子弹的枪。我到那儿的时候,那个狱里收容了大约二百犯人。他们指给我囚房寝室里一个地方,说就在那儿,前几年,一个看守在更深夜静的时候,叫人杀害了,害他的是一个从室里逃出来的囚徒,因为不顾一切,拼命地想要越狱,才做下了这样的事。他们还指给我看一个女囚徒,说她是谋害亲夫的,已经一步不许外出幽禁了16年了。

“你认为,”我问带我参观的那个人说,“她幽禁了这么些年,她还琢磨、她还希望,有能恢复自由的那一天吗?”

“哦,琢磨、希望,”他说,“一点不错,她那样琢磨、那样希望。”

“我想,她尽管那样琢磨、那样希望,她可没有什么机会吧?”

“哦,这我可不知道,”——这种说法,我附带一提,本是美国全国流行的说法——“她的朋友信不过她。”

“她的朋友和她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呢?”我这样问,是自然的。

“他们不肯替她申诉。”

“不过,我想,即便他们替她申诉,也还是不能把她弄出去吧?”

“申诉一次,也许不能,两次也照样不能。不过如果老申诉,申诉几年,把人闹得都腻烦了,也许就能把她弄出去了。”

“从前有过这样的事吗?”

“哦,有过,有的时候,那种办法,也可以生效。政界的朋友有时也可以把人弄出去。或者是申诉,或者是政界的朋友,都往往可以把人弄出去。”

哈得富尔在我的脑子里,永远要使我极为愉快,使我极为怀念。那是一个可爱的地方,我在那儿交了许多朋友,他们都是使我不能淡然置之脑后的。我们是11号(星期五)晚上离开那儿的,心里很难过。那天夜里,我们坐火车到了新港。在路上,车守和我,经过正式互相介绍(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总是互相正式介绍),作了好多闲谈。我们走了大约3个钟头,8点钟到了新港,住在一家顶好的旅馆里。

新港亦叫作榆城,是一个很优美的市镇。在那儿,许多的大街两旁都长着一行一行古老高大的榆树,这是从它的别名上可想而知的。在耶鲁大学,有同样的天然装饰品环绕。耶鲁大学的名气很大,地位很高。那个大学的各系,都设立在城市中心像公园或公用草场一样的地方上,校舍在树木扶疏中隐约出现。这样一来,这座大学给人整个的印象,很像一个英国古老大教堂的院落那样。在树木扶疏、绿叶成荫的时候,这个地方一定非常富有画意。即便在冬天,这一丛一丛枝干杈枒的大树,在车马喧闹的街道和居民熙攘的城市中间聚族而居,都显得古雅有致,叫人看来,仿佛城市和乡村,由于它们,得到调和——好像二者在路上中途相逢、互相握手言欢的样子,这种情形,又令人觉得新鲜,又令人觉得愉快。

我们休息了一夜,第二天起了个大清早,从从容容地赶到码头上,上了“纽约号”邮船,往纽约进发。这条船,是我所看到的美国汽船里头一条比较大一些的,而据一个英国人看来,它确乎绝不像一只汽船,而却像一个硕大无朋的洗澡盆漂在水上。我总觉得,离西敏寺桥不远那一家澡堂子,在我离开它的时候,还是个婴孩,却在我离开它以后,一下长得其大无比,从英国跑开,去到了外国,干起汽船的勾当来——让我不这样想,几乎不可能。在美国这个国家里,尤其是它是英国的无业游民特别喜欢投奔的地方,这种事情的发生,好像很有可能。

从外表上来看,美国邮船和英国邮船之间最大的不同是: 美国邮船露在水面上的部分特别大,在那一部分上,正甲板是四面都挡死了的,里面装着一桶一桶的酒和别的货物,和货舱里的一层楼或二层楼堆着东西那样;在正甲板上面,还有一层甲板,叫上层甲板或者散步甲板;在这个上面,又老装着一部分机器;只见那儿,联络着活塞和曲轴的连杆,装在一个高高在上的坚固壳子里,往来不已的活动,和拉二人大锯的上手那个人一样(不过是铁做的);船上看不见有什么桅杆或者别的船具,除了两个高大的烟囱而外,船上部没有别的东西。掌舵的坐在船前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舵是用铁链子连着的,铁链子通到船的全身)。乘客们除了天气特别好的时候,都聚在甲板下面。当时船刚一离开码头,原先邮船上那种人声嘈杂、脚步混乱、往来匆忙的情况,就一下停止了。你得纳老半天闷儿,不知道船究竟怎么往前走的,因为好像没有人管它;遇到有其他同样迟钝的汽船鼓浪而来的时候,你要觉得对它不胜愤怒,因为它是一个脾气郁抑、举止笨重、毫不优雅,不像个大船的大怪物;那时候,你就忘记了,你所坐的那条船,也正和它是一样的东西。

船上的账房,总是设在下层甲板上的,你就在那儿交船费;那儿还有一个女客房间,还有存物室和行李室,还有机器舱;简单言之,那儿有那么些令人目眩心摇的东西,因而使找到男客房间这件事,成了一种困难。男客房间往往占全船整个的两边(现在这条船就是这样),每边有三层或者四层吊铺。我头一次进了“纽约号”的男客房间那时候,它在我这双还没看得惯这种地方的眼睛里,好像有勃尔凌屯长廊那么长。

从新港到纽约,中间一定要经过海峡,这个海峡,船行起来,并不是永远平平安安的,也不是永远令人愉快的;在那儿,曾出过几次不幸的事故。那天早晨,雨湿雾大,所以我们过了不大一会儿就看不见陆地了;不过却风平浪静,并且快到正午的时候,天气放晴。我(还有一位朋友帮着我)把饭橱里的东西和原有的熟啤酒都吃光喝完了以后,我就躺下睡觉去了,因为昨天闹了一天,非常地疲乏。不过幸而我这个盹儿打得时间不长,还能来得及跑到甲板上层,看到“地狱门”、“公猪背”、“煎油锅”和别的臭名昭彰的地方,因为这些地方都是读那本名著《狄得里齐·尼克巴克传》的人感兴趣的。我们现在走的是一条狭窄的河槽,两边都有倾斜而上的河岸,岸上有幽雅的别墅点缀散布在各处,有叫人看着心清神爽的草地和树木。我们于是像箭出弦一样,把一个灯塔、一个疯人院(那些疯人看见勇往直前的汽船和横流疾涌的潮水而心花怒放,都又扔帽子,又高声呼喊)、一个监狱和别的建筑,在不大的工夫时一个跟一个地都撂在后面了;跟着就驶进了一个广阔的海湾,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闪烁有光,好像是自然的一只大眼睛,往上看着天空一样。

跟着横三竖四的房子,一簇一簇地在我们右面展开,其中偶尔有的地方上,会出现一个尖塔或者高阁,俯视下面平常的房舍;又偶尔有的地方上,会出现一片朦胧的烟雾: 在这片景物的近景上,就是一片林立的桅杆,上面喜气洋洋地张着迎风猎猎的帆,挂着随风飘扬的旗。穿过这一片樯林,往对面岸上去的,有汽机渡船,船上载着人、马、马车、篷车、篮子和箱子;同时又有别的渡船,和它一次又一次地交臂而过,都来来往往,没有一刻闲着的时候。在这些昆虫一般来去不息的小船中间,有两三条威仪堂堂的大船,走起来庄严、舒缓,好像高视阔步的大人物,对于那些小船的短短程途满怀鄙夷的样子,开往海阔天空的大洋里去。日色煌煌的高山在更往外的地方上出现,金光闪闪的河流,在岛屿四周萦回,造成一片远景,它那样明净,那样蔚蓝,比它仿佛接连起来的天空,几乎不相上下。嗡嗡营营的市声,噶搭噶搭的绞盘声,汪汪的犬吠声,当当的钟声,辚辚的轮声,都往你那留神倾听的耳朵里直钻。所有这种种活动,都从对面熙熙攘攘的岸上,飘过纷扰动荡的海面而来,那时候它们从海水那种自由交结的情形里,又得到了新的生命,又引起了新的兴致,同时,由于它们和海水那种轻盈灵活的精神志同道合,所以它们就好像游戏似的,在水上闪耀,在汽船周围笼罩,使船旁的海水飞溅,把汽船威武地送到船坞,又飞奔而回,来迎接别的来船,接着了,就在船前飞跑,把船引进熙熙攘攘的海口。

(张谷若 译)

注释:

乌司特: 马萨诸塞州乌司特郡的郡城,有钢铁、机器、毛织、制鞋等工业。

斯蒲令飞尔得: 马萨诸塞州汉姆顿郡的郡城。在康涅狄格河旁,有各种工业。哈得富尔: 康涅狄格州及该州哈得富尔郡的州城兼郡城,为出版事业及军火制造的工业城。

帕蒲: 荷兰的矮子,高2英尺4英寸,体重27磅。1815年在伦敦展出过。

狄更斯于1841年到苏格兰旅行,给他朋友的信里说: 这儿老下雨,那种下劲,除了在这儿,在别处就没见过。又说: 这儿的天就是一个喷水管,永远没有停止喷水的时候。苏格兰分两部分,东南为低地,西北为高地,高地山更多,更高峻,更荒凉、嶙峋,故为游人所趋。

《蓝色法案》: 美国还是英国殖民地时期的法律,特别是新英格兰地方的法律,对人生活作了许多规定,如禁止在安息日做游戏,强迫人到教堂做礼拜等。

枷足: 英美刑具之一种,把人的脚枷起来。

清教徒精神: 指清教徒在道德方面严厉到不能容人容物的程度而言。新英格兰最初的殖民者都是清教徒。

据传说,17世纪末,英王要取消美国殖民地的特许权,英国派去的行政长官安得勒司于1688年要夺取这个特许书,殖民者就把它藏在这棵橡树的空干里。这棵橡树就叫做特许书橡,它于1856年为暴风吹倒。

按照《圣经》,洪水以前的人,寿命都极长。

摩门派: 美国宗教的一派。这一教派的信徒,相信《摩门经典》,相信教主有神赋的权力,相信死人真能复活,等等。

新港: 康涅狄格州新港郡的郡城。

拉二人大锯时地下挖一个锯木坑,把木材横在坑边上,一个人在坑里,一个人在木材上面,就这样拉锯。

勃尔凌屯长廊: 一条通路,上面有顶,两边是商店,在伦敦皮卡狄利街旁。

海峡: 原文sound,即海峡之意。这个海峡应为长岛海峡(Long Island Sound),后面狭窄的河槽,应为东河(East River),广阔的海湾,应为纽约湾(New York Bay)。东河实一狭海峡。

《狄得里齐·尼克巴克传》: 欧文的一本讽刺当时历史书的作品。“地狱门”等地名,见该书第4章近尾处。

【赏析】

《游美札记》是狄更斯于1842年访问美国后写作的,以特写和随笔的形式记录了他在美国的所见所闻,讽刺和抨击美国社会的黑暗现象,诸如假民主、贫富差距、政府机关的腐败以及野蛮的奴隶制度等。本文节选部分为他从乌司特、康涅狄格河、哈得富尔新港到纽约的见闻。

第一次到美国的狄更斯,首先注意到的是美国的自然风貌,因而他用了许多篇幅描写美国不同于英国的地貌风景,展现了狄更斯对大自然细致敏锐的观察力。如在乌司特,狄更斯对比了美国和英国的草地。“在英国所看到的那修剪整齐的草坪和绿油油的草场,在这儿看不见,这儿的草,和我们英国那种专为美观的小块田园和牧场比起来,都显得太茂盛,太蒙茸,太荒芜了;但是秀美的陂陀,迤逦的丘阜,茂林阴阴的幽谷,细流涓涓的清溪,却到处都是。”狄更斯善于运用丰富、准确的语言来描绘美丽的景物,令人产生无尽的遐想。他以生花妙笔展现出从新港到纽约的船上看到的风景:“在这片景物的近景上,就是一片林立的桅杆……穿过这一片樯林,往对面岸上去的,有汽机渡船,船上载着人、马、马车、篷车、篮子和箱子……日色煌煌的高山在更往外的地方上出现,金光闪闪的河流,在岛屿四周萦回,造成一片远景,它那样明净,那样蔚蓝,比它仿佛连接起来的天空,几乎不相上下。”由近及远,一幅有船有人、有山有水的立体风景画缓缓呈现于读者面前。然而狄更斯并不满足于此。为令读者产生身临其境之感,还在文字中加入了声音:“嗡嗡营营的市声,噶搭噶搭的绞盘声,汪汪的犬吠声,当当的钟声,辚辚的轮声,都往你那留神倾听的耳朵里直钻。”这便带给读者视觉与听觉全方位的感受。狄更斯曾被英国文学史家誉为“语言风景画大师”,从这些风景描写中可见一斑。

狄更斯访问美国的目的不仅是游山玩水,同时也对美国的社会制度进行考察。他每到一个城市,几乎都要参观那里的行政、立法、司法机构以及各种公共设施、慈善事业,并了解普通人的生活。19世纪的美国对于欧洲人尤其是英国人来说是一种新型的国家。当时的有识之士对于这种“没有君主、没有封建主义,也没有国教的自由平等的新型国家”是怀抱热情而心向往之的,狄更斯便是如此。然而他所看到的美国社会却并不完全像他想象的那样美好。因此在《游美札记》中,狄更斯对美国社会的记录可谓褒贬并存,真实客观。在节选章节中,狄更斯主要写了疯人院和监狱这两个美国的公共机构。对于哈得富尔的疯人院,狄更斯给予了肯定。他还详细写了与其中一些疯人的接触。他充分发挥了早年当新闻记者的才能,从对话、神态、动作等方面准确生动地描摹了他们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在参观监狱时,他不仅对监狱的情况进行了客观描写,还向带领他参观的人了解“内幕”。原来“政界的朋友”往往可以把囚犯弄出去。狄更斯通过这样的一件小事揭露了美国政府和司法机关的混乱与腐败。

无论是对于风景的描写,还是对社会制度、风土人情的记录,狄更斯都力求做到准确、客观、生动。因为他要展现在读者面前的不是人们理想中的美国,而是一个真实的美国。他在《游美札记》的结束语中写道:“我一开始的时候,就把后面这一句话当作我唯一的目标: 那就是,我到什么地方,也把读者老老实实地带到什么地方;这个目标可以说达到了。”

(张 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