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下海的人·[爱尔兰]辛格》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骑马下海的人·[爱尔兰]辛格》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狂风大作的海边,妹妹诺那取回从淹死的人身上脱下来的一件衬衫和一双袜子,怀疑是哥哥米海尔的。姐姐伽特林否认,两人不敢争执,生怕吵醒了妈妈。母亲毛里亚上场,她想阻拦另一个儿子巴特里出海,但巴特里执意要出门到集市卖马。

巴特里出门后,伽特林和诺那发现他饿着肚子就上路了,便让母亲给他送面包; 等母亲离开后,两姐妹仔细查看死者的遗物,确定衬衫和袜子正是自己的哥哥米海尔的。

正当伽特林和诺那为被大海夺去生命的哥哥伤心时,毛里亚回来了,她失去了最后一个儿子——无情的大海吞噬了骑在马上的巴特里。

巴特里的尸首被抬进小屋。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的亲人在海中丧生之后,毛里亚不再哀嚎。她以深沉的平静祈祷所有的灵魂得到庇佑,以巨大的坚忍承受着大海一样无常的命运的摆布。



【作品选录】

布景: 爱尔兰西方的一个海岛。

一家小厨房,有渔网、油布、纺车等等。壁上倚放新色木板数张。

伽特林,二十岁光景的姑娘,做好了点心,把柴放进灶旁的烘炉里,然后洗了手,坐在纺车旁纺起线来。

诺那,一位年轻的姑娘,伸头进门窥伺。

诺那(低声地)妈妈往哪儿去了?

伽特林她睡下了呢,怪可怜的,能够睡熟的时候,睡下也好。

诺那轻轻地走入厨房来,从她的肩帔下取出一个包裹。

伽特林(迅速地纺着车)你拿的是什么呀?

诺那是那年轻的牧师刚才送来的。是一件衬衫和一只平针打的毛线袜子,说是从一位在东内格尔淹死了的人的身上脱下来的。

伽特林突然把纺车停止,倾听。

诺那我们应当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米海尔哥哥的,妈妈是时常要走到海边去看的。

伽特林这怎么会是米海尔的呢?诺那!他怎么能走得那么远?那到极北去了。

诺那年轻的牧师说这样的事是有的。他说:“假如这是米海尔的,那么你们可以告诉妈妈,他是托上帝的福,已经安葬了。假如不是他的,那就千万不要提起,因为妈妈会伤心,会把身子搞坏呢。”

诺那半掩着的门被一阵狂风吹开。

伽特林(焦急地望出去)你问过牧师没有,巴特里弟弟今天要到格尔威去赶马市,他到底阻挡他不呢?

诺那牧师说:“我不阻挡他,但你们也不要害怕。你们的妈妈会给他祈祷个通夜的,我们全能的上帝不会使她孤凄得……连一个儿子也不剩的!”

伽特林诺那,挨近白崖一带,海里不是很有风浪吗?

诺那倒还好,不十分凶。不过西风很大,假使潮头掉到逆风的时候,浪会更大起来的呢。(她提着包裹走到桌边。)我可以打开么?

伽特林妈妈会醒来呢,我们还没看完的时候,她会走进来的。(走到桌边来)我们怕要很费些时候,并且我们还会哭起来的。

诺那(走到内门去倾听)她在床上翻身了。她立刻就会出来。

伽特林把桶子拿来,等我把它放在炭楼上,那她便不会注意到。潮头一转的时候,她或许会到海边去,看哥哥的尸首会不会从东方漂来。

两人把扶梯靠上烟囱,伽特林爬了几步上去,把包裹放在炭楼里。

毛里亚从内室走出。

毛里亚(望着伽特林,不平地说)你今天使了一天一夜的炭还不够吗?

伽特林还只要一会儿,饼子就会烘好了。(把炭放下)潮头一转,巴特里是要到孔涅马拉去的,他得吃了才去。

诺那拾起炭,丢在烘炉四周。

毛里亚(在火旁的一只木凳上坐下)风是从西南来的,他今天不会去吧。年轻的牧师一定要阻挡他的。他今天不会去的。

诺那妈妈,牧师不阻挡他呢!我又听到他们说,他是一定要去的。

毛里亚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诺那他去打听去了,看这一礼拜内究竟还有没有第二只船开。我想他一会儿便会回来,潮头已经转向青崖,打鱼的帆船都从东方回来了。

伽特林我好像听见有人在那大石旁边走过。

诺那(望出)是他回来了,他走得很匆忙。

巴特里(走入,凄凉而沉静地说)伽特林,从前在孔涅马拉买的那一套新绳子在什么地方?

伽特林(望下看)诺那,你拿给他吧,就挂在那白板旁的钉子上。今天清早我把它挂起来的,因为那只黑蹄子的猪老要咬它呢!

诺那(把绳子递给巴特里)哥哥,是这不是?

毛里亚巴特里呀,你顶好还是把绳子挂在木板旁边吧。(巴特里接着绳子。)那是有用处的,我告诉你吧,假如米海尔的尸首,明天早晨或者后天早晨,或者这一礼拜内的哪一早晨,一打上岸来的时候,我们要靠老天爷帮助,给他掘一座深一点的坟。

巴特里(动手整理起绳来)我没有时间多耽搁,我要骑那匹母马,我立刻就要动手。这一只船一错过,要再等两三个礼拜才有呢,这一次的市口是卖马的好市口,我在下边听见人家说的。

毛里亚他们一定要说的。假如米海尔的尸首打上来了,连做棺材的人都没有。你在孔涅马拉买的木材是上好的木材,我出了不少的价钱!

她回头看着木板。

巴特里他怎么会打上岸来呢?我们不是每天每天都在找寻他,足足找了九天吗?这几天正吹着一阵很厉害的西南风呢!

毛里亚他的尸首就算找不到吧,海里的风是很厉害的。昨晚上有颗星出现在月亮旁边,今晚上风是会更大的。你就算能够赚得一百匹马,或者一千匹马,但是一千匹马的价钱能够抵得上一个儿子吗?一个仅仅剩下的一个儿子吗?

巴特里(一面做缰绳,向着伽特林说)你每天要留心到外边去看看,不要让羊跳进麦地里去。要是卖猪的贩子来的时候,只要价钱好,那只黑蹄子猪也可以卖了。

毛里亚像她那个样子怎么能把猪卖得一个好价钱呢?

巴特里(向伽特林说)明天清早西风假如停了,你同诺那去再捞一堆海草来烧灰,家里的事情实在难,我们从今天起要没有一个男子留在家里,剩下的一个也要出门去做事了。

毛里亚假使今天你和他们一样也都淹死在海里了,那我们才真正难呢。我怎么能够活得下去呢?还有这两个女儿,我又是快入土的人哪!

巴特里把缰绳放下,脱去旧的外衣,穿上一件新的法兰绒外衣。

巴特里(向诺那)船到码头了吗?

诺那(向外探望)过了绿崖了,在下风篷了。

巴特里(拿着钱包和烟草)走去上船要费半点钟工夫,我是隔两天就回来的,或许三天,风太大时说不定会要四天。

毛里亚(转向火炉边,把披巾蒙在头上)你全不听老人的话,不是太过分了吗?我这样叫你不要去。

伽特林到海里去正是他们年轻人的性命呢!老人家说到一件事情,唠唠叨叨地尽管说,谁个肯听呢?

巴特里(拿着缰绳 )我要快些走了。我骑那匹枣骊马,那匹灰色的小马我牵着一起去……好,你们请了。

巴特里走出。

毛里亚(看见他走出门时叫出)啊,他走了,老天爷哟,我是不会再看见他了。啊,他走了,只等天一黑下来,我在这世上便要成为没有一个儿子的孤苦人了。

伽特林老母亲,你为什么不说句吉利话?他在回头看呢!你老母亲就不要在背后咒人,我们家里人不是已经很不吉利了吗?你还要说这样不好听的话给他听!

毛里亚拿起火钳来,无端地拨着,没有回头。

诺那(转向她母亲)饼子还没有烧好,便把火拨开了。

伽特林(叫出)啊,救命的菩萨,诺那呀,我们忘记叫他吃饼子呢!

她走到炉旁来。

诺那他要走到天黑的,那他会饿坏了的!他从上半天便没有吃过东西。

伽特林(把烘饼自炉中取出)他一定会饿坏的。老人家只管讲,把我们都讲昏了。

毛里亚坐在凳上前后摇动。

伽特林(切了些面包,用包袱包好,交给毛里亚)妈妈,你快到那泉水边去,等他路过的时候你交给他吧。你看见他的时候,再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了。你向他说一句“一路平安”,让他在路上心里也好过些。

毛里亚(拿着面包)我还可以赶得上他吗?

伽特林你赶快去好了。

毛里亚(摇摇晃晃地立起来)要我走路实在是难。

伽特林诺那,你拿根拐杖给妈妈吧!不然她会在那大石头上绊一跤的。

诺那哪根拐杖呢?

伽特林米海尔从孔涅马拉买来的那一根。

毛里亚(拿着诺那给她的拐杖)世界上是老人给他的儿孙们留些东西死去的。我们家里,嗳,却是年轻人给老年人留些东西先死去了。

她慢慢走出去。

诺那走到梯子旁边来。

伽特林诺那,你等一下,她说不定会很快回来的。哪,真是可怜,她那样衰弱了,我们不知道她会怎样……

诺那她走过了那小树堆子没有?

伽特林(望外)她走过了。好,你快把那包裹扔下来,我们不晓得她几时会转来的。

诺那(把包裹从阁楼中取出)那个牧师说,他明天要来,假如是米海尔的,他叫我们去对他说一声。

伽特林(接过包裹)他说过没有,这是怎么找着的?

诺那(走下来)他说:“有两个走私的酒贩子在鸡没有叫的时候,划着船出海。他们划到那北面黑崖的时候,船桨划着了尸首。”

伽特林(想要把包裹解开)诺那,拿一把小刀来,绳子被盐水泡涨了,有个死结,你就解一个礼拜也解不开。

诺那(给她一把小刀)我听说东内格尔是很远很远的哪!

伽特林(割着绳子)是的。从前有一个人来过——就是卖这把刀给我们的——他说,要到东内格尔去,你从那外边的崖石走起,要走七天。

诺那如果从海上漂去,不知道要多少时候?

伽特林解开包裹,取出衬衫一件,袜子一只。

两人热心地检视。

伽特林(低声)啊,诺那呀!这要说是米海尔的,不是很难讲吗?

诺那我把挂着的他的衬衫来比一下,看看究竟是不是一样的法兰绒。(她在室隅所挂着的许多衣服中寻找。)没有他的呢!伽特林,那到什么地方去了?

伽特林怕是巴特里今早穿去了,因为他的衬衫被盐水浸透了。(向室隅指出)那儿有只袖子是一样的料子做的。你拿给我,我看一看就知道。

诺那拿来给她,两人比较法兰绒。

伽特林诺那,料子是一样的,不过这种料子在格尔威的店里可以买得出好几百码,米海尔会穿,别人也会穿。可不是吗?

诺那(取袜子来数针数,叫出)伽特林呀,是米海尔的!是米海尔的!啊,妈妈晓得了会怎样的伤心哟!巴特里又到海上去了。

伽特林(把袜子取到手里)是一只平针打的毛线袜子。

诺那这样的袜子我打了三双,这是第二双的一只。我打的是六十针,随后减少了四针。

伽特林(数针数)针数是对的。(叫出)啊,诺那呀,你想,这怎么好过呢?他的尸首漂到那样远远的北方去了,除掉在海上飞着的妖婆,没有人哭过他。

诺那(把身子转了一个半圆,把两手伸到那衬衣上)他是那样有名的船手,有名的渔夫,他除掉这件衬衫和这只平针打的毛线袜子,就一点也没有剩下什么,这不是很伤心的事吗?

伽特林(停了一会)诺那,不是妈妈回来了吗?你听,路上好像有些声音。

诺那(望外面)是她呢,伽特林,她走到门口了。

伽特林我们赶快藏起来的好,别等她进来看见。她去祝福了巴特里回来,心里也许好过些。巴特里还在海上的时候,我们不要说听见什么消息。

诺那(帮助伽特林收拾包裹)我们把它藏在这只角落里。

两人将包裹塞入烟囱角上的一个穴孔里。

伽特林又走去纺线。

诺那我哭过,她看得出么?

伽特林你把背朝着门口吧,那边灯光照不见你。

诺那坐在烟囱角上,背朝着门口。

毛里亚十分缓慢地走进屋里,没有看她的女儿们,走到火炉那边她的凳子去。面包的包裹依然还在手里。两位女儿面面相觑,诺那指着那面包的包裹。

伽特林(纺了一下车)妈妈,你没有把面包给他吗?

毛里亚开始啜泣起来,没有回头。

伽特林你看见他骑马过去没有?

毛里亚接着在哭。

伽特林(有些不耐烦)啊,我的老人家,已经过了的事情你总是这样哭,你还是爽爽快快地告诉我们,你到底看见了什么?你对我们说了不是更好些吗?我在问你,你究竟看见巴特里没有?

毛里亚(声息很低弱的)从今天起,我的肝肠痛断了……

伽特林你看见巴特里没有?

毛里亚啊,我看见那顶害怕的东西了!

伽特林(离开纺车,望出)嗳,对你老人家真是没办法!他骑着马刚好才走过那绿崖呢,那灰色的小马是跟在后面的。

毛里亚(吃了一惊,披巾便从头上掉了下来,现出她的白色的乱发,声音有些惊惴)那跟在后面的灰色的小马儿……

伽特林(到火炉旁来)你到底是怎么的?

毛里亚(说得十分缓慢)古时候勃莱德·多罗看见过死人在手中抱着孩子的,我也看见那顶害怕的东西了。

伽特林

诺那哎呀!

两人蹲到炉旁的老母亲面前。

诺那妈妈你说吧,你看见了什么?

毛里亚我走到那泉水边上去,站在那儿暗暗祈祷了一回。巴特里随后便来了,他骑在那枣骊的母马上,后边跟着那灰色的小马儿。(她举起两手来,好像要在她的眼前遮开什么的一样。)诺那,……啊……真可怕!

伽特林你看见什么?

毛里亚我看见米海尔呢!

伽特林(轻轻地说)老母亲,你是看不见的。你看见的不是米海尔,因为他的尸首不久才在北边找着了,托老天爷恩惠,他已经受了安葬了。

毛里亚(微微带些反抗)我是才看见他的,他骑着马儿在跑。巴特里在前面骑在那匹枣骊马上。我正想说:“你一路平安呀!”但好像有什么东西扼住了我的喉咙。他很快地便走过去了,他向我说:“上帝保佑你!”但我总说不出话来,我抬起头来一看,我叫起来了,在那灰色的小马儿上,我看见米海尔——身上穿着好衣裳,脚上是新鞋子。

伽特林(哭起来)从今天起我们是没救了。我们真是没救了。

诺那年轻的牧师不是说过吗?全能的上帝是不肯使你没剩着一个儿子送终的。

毛里亚(低声,但是清晰)像牧师那样的人,他一点也不了解大海的脾气。……巴特里今天一定要送命的,你们快去叫延蒙来吧,用这木板做一副棺材,因为我也不想再活了。我的男人,我的公公,我有六个儿子——六个很齐整的儿子,我生他们的时候虽然很苦,但把他们都养大了——他们有的找着了尸首,有的没有找着尸首,但他们一个一个都丢掉了。……斯蒂芳和雪恩是丢在大风里的,他们的尸首是在金口的格莱戈里湾找着的,两个人同放在一张板子上抬回来,同是从这个门口抬进来的。

她歇了一下,两个女儿吃了一惊,好像听见有什么从门口进来了一样,门在她们后面半开着。

诺那(低语)你听见没有,伽特林?你听见没有,那东西的吼声?

伽特林(低语)海边上好像有人在喊。

毛里亚(什么也没留意听,接着说)还有西卯士和他的父亲,还有我的公公,是在一天黑夜里丢了的,到太阳出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他们一根拐杖,也没有看见他们一点影子。还有拔奇,是翻了船淹死了的。那时候我抱着巴特里坐着,他还是一个小娃娃呢,睡在我的膝头上,我看见两个妇人走来,三个妇人走来,四个妇人走来,她们画着十字,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又看见,许多男人跟着她们来了,抬着一个东西,是在半张红的帆布里包着的在滴着水——那天并没有下雨,诺那——一直到了我们的门口。

她又歇了一下,把两手伸出去指着门。门慢慢地推开,几位老妇人走进来了,在进口处画了十字,跪在舞台的前面,头上顶着红裙。

毛里亚(一半失神地,对伽特林说)那是拔奇吗?还是米海尔?到底是什么?

伽特林米海尔已经在北边找着了。他已经找着了,这儿他怎么还会来呢?

毛里亚在海里漂流着的男子汉的死尸不知道有多少,他们怎么晓得找着的就是米海尔呢?别的人像他的也会有,在海里面死了九天,又有这样的风吹着,就是他自己亲生的母亲怕也分别不出是什么人来了。

伽特林真的是米海尔呢!因为他们从北方给我们送来了些他的衣服。

她伸手拿米海尔的衣物递给毛里亚。毛里亚慢慢地站起来,接到自己的手里。

诺那看着外边。

诺那他们带着了一件东西来,在滴水,把那大崖的一段路都滴湿了。

伽特林(向走进室内的妇人们低语)那是巴特里吗?是不是?

妇人之一是的,是真的,他升了天了。

两个年轻的妇人走来,把桌子拉出。几个男人抬着巴特里的尸首进来。巴特里被放在一个平板上抬着,身上盖着一张帆布。他们把他放在桌上。

伽特林(问妇人们)他是怎么淹死了的?

妇人之一灰色的小马儿把他踢下海里去了。他是在起着大浪的白崖那边被海水打上岸来的。

毛里亚走过去,跪在桌子的前头。妇人们低声地哭泣,微微摇着身体。伽特林与诺那跪在脚的一头。男子们跪在门口。

毛里亚(抬起头来,旁若无人地说)好,他们都死干净了,那海水再也不会捉弄我什么了……不管风从南方吹来也好,不管浪头是在东面打来,还是从西方打来,不管它打出多么可怕的声音,我也不用整夜不睡地哭着、祈祷着了。我也不用在冬祭后伸手不见掌的黑夜里去取圣水了!不怕那海水再怎样的让别的妇人去痛哭,我也不管了!(对诺那说)把那圣水给我呀,诺那,在那架子上还剩得有一点的。

诺那取圣水来给母亲。

毛里亚(把米海尔的衣物放在巴特里的脚上,用圣水洒他的尸体)巴特里呀,并不是我没有向上帝祈祷。并不是我没有在黑夜里祷告,使你听不出我说的是什么,啊……以后我也可以休息休息了。冬祭过后,我不怕就只吃一点潮湿了的面粉,只吃得一点变臭了的死鱼,我以后尽可以休息休息,每天晚上我也可以睡得安稳一点了……

她又跪下去,画着十字,口中默祷着。

伽特林(向一位老妇人说)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要请你和延蒙做好一副棺材。我们的老母亲买好了顶好的寿木,可怜她满以为米海尔是可以找到的。我们才烧好了些烘饼,你们可以一面吃,一面做。

老人你们有钉子吗?

伽特林没有,可伦公公,我们没有想到钉子上来。

一位男人真是奇怪,偏没有想到钉子上来。做过了好几副棺材,不是都亲眼看见过的吗?

伽特林妈妈老了,精神已经不济了。

毛里亚又慢慢地站起来,在尸体旁边把米海尔的衣物摊开,把残余的圣水洒上。

诺那(向伽特林私语)妈妈今天真平静,米海尔淹死了的那天,她不是从这儿一直哭到泉水旁边的吗?她怕是要喜欢米海尔些吧?真想不到!

伽特林(徐徐而明朗地)年纪老了的人做事情是容易疲倦的,她不是已经哭了九天,使得一家人都很伤心吗?

毛里亚(把空杯倒置在桌上,把双手放在巴特里脚上)这回算一齐都完了。威灵赫赫的老天爷,请你保佑巴特里的灵魂,米海尔的灵魂,西卯士和拔奇的灵魂,斯蒂芳和雪恩的灵魂!(把头低下)老天爷哟,请你也保佑我的灵魂,保佑诺那,保佑一切活在世上的人的灵魂吧!

妇人们的哭声渐渐高了一些,又低抑了下去。

毛里亚(接着说)米海尔在北方安葬了,多谢老天爷的恩惠。巴特里该得有一副橡木做成的上好棺材,要埋深一点才好。我除此而外还有什么想头呢?谁也不会永远活着的,我们也不埋怨什么了。

她又跪下来。

(郭沫若译)



【赏析】

《骑马下海的人》是辛格的代表作,该剧以分外简洁的形式承载了颇具分量的内涵,以浓厚的象征氛围在世界戏剧舞台上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通常意义上的戏剧由剑拔弩张的矛盾冲突和难分难解的人物纠葛组成,人物之间的纠葛造成更严重的矛盾冲突,而升级了的矛盾冲突又重新揭示或调整了人物关系——倘若以此标准来衡量独幕剧《骑马下海的人》,它的戏剧性可谓“薄弱”。

剧中有四个主要人物,母亲毛里亚、儿子巴特里、女儿伽特林和诺那。家中唯一的男人巴特里执意要出海到集市上卖马,他已失踪九天的兄弟米海尔生死未卜,因此,母亲和两个妹妹劝阻和哀求他不要再“下海”。表面上看起来,矛盾似乎存在于一意孤行的巴特里和家人之间,但矛盾冲突的双方却并没有因为这个冲突而采取有效的行动,与其说家人在阻拦,不若说她们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无力阻拦。巴特里去意十分坚定,母亲和妹妹只能默默祝福着他的离去。纵观全剧,最能引发矛盾冲突的巴特里出海的事件远远不是这出篇幅并不长的独幕剧的全部,米海尔的遇难得以证实和巴特里的死亡共同构成了“骑马下海的人”。换言之,真正的产生矛盾的焦点不在于巴特里的执意出行,真正的冲突的爆发也不在于毛里亚、伽特林和诺那对巴特里的劝阻。究竟是什么在不停地困扰、捉弄和打击着剧中人呢?又为何一部戏剧性“薄弱”的独幕剧蕴含着难以名状的力量?

无论是场上的男子汉巴特里、没有上场但同样让毛里亚和女儿们牵肠挂肚的米海尔,还是毛里亚、伽特林和诺那这一组女性形象,他们的一生都与变化莫测、粗戾暴虐的大海相伴,大海无情地夺去了男人的生命,伤害着无数的母亲、妻子和姐妹们。然而,“骑马下海”、与大海相依存相搏击又是男人们无法摆脱的人生轨迹。巴特里挑战大海,结果被他要卖的灰马蹶下了海,他的死几乎成了宿命。不断地吞噬着鲜活生命的大海如同命运一般神秘叵测,在人与命运的较量中,人是多么的渺小、微不足道。

在《骑马下海的人》中,能够震撼心灵的不是与命运的“抗争”,而是对命运的“承受”。

得知米海尔和巴特里都已不在人世时,毛里亚没有哭。她“抬起头来,旁若无人地说”:“好,他们都死干净了,那海水再也不会捉弄我什么了……不管风从南方吹来也好,不管浪头是在东面打来,还是西方打来,不管它打出多么可怕的声音,我也不用整夜不睡地哭着、祈祷着了。我也不用在冬祭后伸手不见掌的黑夜里去取圣水了!不怕那海水再怎样的让别的妇人去痛哭,我也不管了!”她的平静使两个女儿吃惊,最后一个儿子的丧生反而带给她别样的安宁。剧终毛里亚祈祷,“这回算一齐都完了。威灵赫赫的老天爷,请你保佑巴特里的灵魂,米海尔的灵魂,西卯士和拔奇的灵魂,斯蒂芳和雪恩的灵魂……”在这一串长长的名单中,回顾了毛里亚曾经一次又一次遭遇的失去亲人的苦痛,她的丈夫、公公、六个孩子,“一个一个都丢掉了”。平静、安宁甚至麻木的外表下面,隐藏着无法言说的悲恸。

由矛盾冲突和人物纠葛编织而成的“戏剧性”难免过于清晰,暗含着过于直白的危险。《骑马下海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舍弃了戏剧性的明确,而追求一种氛围象征中的暗示作用。

用象征来涵盖更为广阔的心灵图景,表达更为深邃的主题意蕴,《骑马下海的人》却不像某些象征主义作品那样晦涩难懂。剧中,细节的运用堪称精到,既具有生活的质感,又包含着重大的事件,一个个具体的细节累积在一起营造出抽象的氛围。于是,这氛围是可感的,这细节是有意味的。

戏一开始,诺那和伽特林两姐妹的对话中首先提到衬衫和袜子,年轻牧师送来的两件寻常衣物都预示着死亡,因为是“从一位在东内格尔淹死了的人的身上脱下来的”。还未来得及证实衬衫和袜子是否为米海尔的遗物,更严峻的事实摆在她们面前,巴特里又要出海。紧接着,毛里亚的上场彻底打断了姐妹二人原本的疑虑和猜测。对巴特里的挽留暂时取代了对米海尔的牵挂,但是,当巴特里也离开家之后,当家中最后一个男人也踏上通往大海的不归路,包着袜子和衬衫的包袱再次给取出来。这一次,她们比较了衬衫的法兰绒料子,她们安慰自己,纵使料子一样,这种料子“米海尔会穿,别人也会穿”。诺那又数了袜子的针数,“我打的是六十针,随后减少了四针”。原来,袜子和衬衫正是米海尔的,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最后仅仅剩下一件衬衫和一只袜子!

衬衫和袜子的细节刻画出两姐妹的细心、她们对母亲的体贴,更重要的是,体现了大海对生命的不由分说的残酷掠夺。

再如,伽特林让母亲给空着肚子离开家的巴特里送些面包。毛里亚走路困难,伽特林吩咐诺那给妈妈拐杖,诺那问:“哪根拐杖呢?”“米海尔从孔涅马拉买来的那一根。”伽特林的回答让毛里亚感慨:“世界上是老人给他的儿孙们留些东西死去的。我们家里,嗳,却是年轻人给老年人留些东西先死去了。”寥寥数语,米海尔生前的孝顺和老人家的伤怀借由拐杖表达出来。

接近尾声处,巴特里的尸体被抬了上来。毛里亚无声地祷告,伽特林请人帮忙做棺材,老人问:“你们有钉子吗?”显然,年轻的伽特林还缺乏应对死亡的经验,“我们没有想到钉子上来”。一位男子道:“真是奇怪,偏没有想到钉子上来。做过了好几副棺材,不是都亲眼看见过的吗?”

戏开始时还满怀信心的巴特里顷刻间被大海夺去了生命,而面对又一条生命的逝去,亲人们能做的仅仅是做一副好棺材!围绕钉子的对话中有着递进关系,伽特林告知没有钉子时不过是交代了一个事实。当邻人诧异于屡屡面对死亡的毛里亚竟没有想到准备钉子时,揭开了毛里亚的创痛——她已被大海折磨得精疲力竭,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辛格欣赏爱尔兰神秘主义,热爱大自然,早年间劝他离开巴黎回到祖国的诗人叶芝洞察到他的独特气质,诗人本人也赞赏孤寂中的写作。叶芝的劝导、爱尔兰独特的文化和风貌共同塑造着辛格。他笔下的《骑马下海的人》留在观众记忆中的,有爱尔兰海岛上凄厉的风声和大海的咆哮,有无穷尽的摧毁,也有衬衫、袜子、拐杖和钉子等等平实的细节,留下隐忍和承担的印迹。

(郭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