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冰的人来了·[美国]奥尼尔》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送冰的人来了·[美国]奥尼尔》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纽约一家死气沉沉的霍普酒店,寄居在酒店里的十来个房客中有退休的警察、记者、无政府主义者、哈佛法学院的毕业生、退役军人等,全都是生活的失败者。对于他们来说,人生早已过了大半,剩下的只是找一个可以避风躲雨的地方,消磨掉剩余的岁月。

1912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大家都在等候推销员“希基”(原名为西奥多·希克曼)的到来。因为第二天将是酒店老板霍普的生日,往年希基总是以霍普的生日为借口,到这儿来请大家喝酒,众人不仅可以喝个酩酊大醉,而且还能听到他的夸夸其谈,说些下流笑话,其中最令他们津津乐道的便是关于他的妻子与送冰人的那则。可是这次希基的到来却带来一个新的信息,表示自己是来把他们“从白日梦中拯救出来”的,因为那则下流故事中的主人公之一——他的妻子已经被他杀了。在希基的鼓动下,众人都像被施了催眠术似地陆续离开酒店,甚至连二十年来没有迈出店门一步的酒店老板霍普也走了出去。但是,他们终究没有勇气面对外面的世界,第二天很快就一个个溜了回来,重新沉湎于关于昨天和明天的梦幻之中。



【作品选录】

第四幕



景: 与第一幕相同——里屋和用帘子隔开的酒吧间一角,酒吧间唯一的桌子靠前摆在帘子右边。时间是次日早晨一点半左右。

里屋内的桌子已经重新放过。左前方、朝院子开的那扇窗子前面的那张桌子照原样摆着,第二排右后方那张桌子也原封不动,不过现在只有一把椅子。这把椅子在桌子右侧,面向正前方。后门两边那两张桌子也像原来那样摆着。但是,第一幕里中间偏前的那张桌子被推到了右边,所以它和第二排右后方那张桌子以及前排右边最后一张桌子紧紧挤在一起了。

拉里、雨果和波里特坐在左前方那张桌子旁边。拉里在桌子左侧,靠近窗子,脸朝前方。雨果坐在后面,脸朝前,头像平常那样枕在手臂上,但是没有睡着。雨果左边是波里特,他的椅子面向左前方。桌子右侧有一把朝左放的空椅子。拉里下巴贴在胸口上,眼睛盯着地板。波里特带着讥笑、恳求的神情,挑战似的盯着他看,但拉里不愿瞧他一眼。

每张桌上放着两瓶威士忌酒,一只水罐以及几只盛威士忌酒和清水用的杯子。

右后方那张桌子旁边唯一的椅子没有人坐。

科拉坐在中间偏右的第一张桌子的左前侧,脸向前方。这张桌子后面有四把空椅。刘易斯上尉坐在科拉对面的第六张椅子上,脸也向前。刘易斯左面是麦格洛因,脸朝着前方坐在中间那张桌子前面的一把椅子里。他右后方是韦乔恩将军,脸朝着前方,也坐在这张桌子旁。这张桌子后面有三把空椅。

威利在韦乔恩右后侧,不过他是坐在最后那张桌子旁。霍普坐在威利左边,桌子后面。莫舍坐在霍普左边,桌子右后侧。吉米·托莫罗在桌子右侧。四个人都脸朝前坐着。

屋子里死气沉沉,气氛令人窒息。右面桌子上的人都有些麻木不仁的样子。他们像是被安放在椅子上的僵硬的木头人。他们呆板地举杯喝酒,以求一醉,但这些人已经无知无觉,对刺激没有什么反应了。

在酒吧间部分,乔伸开手脚躺在桌子右边的椅子上,脸朝左,低着头昏睡。罗基站在他椅子后面,怀着敌意没精打采地对着他看。罗基脸有倦色,样子粗暴冷酷,像个意大利小恶棍。

罗基(抓住乔的肩膀猛摇)该醒醒了,该死的黑鬼!滚到里屋去吧!店已经打烊了。(可是乔仍然一动不动,罗基只好由他。)哼,管他娘的呢!这爿店就是遭了抢也不关我屁事。反正这低三下四的活儿我再也不干了!(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便大声问道)谁?(查克从后面走进来。他已经喝了不少酒,但尚未喝醉;他含怒不语,指关节露出了肉,一只眼睛下有乌青块,草帽不见了,领带歪戴着,那套蓝衣服也弄脏了。一望而知,查克刚吵过架。罗基冷淡地看着他。)嘿,打过架啦?又开始酗酒啦,是吧?(眼睛闪烁着得意的神情)

查克是的。这下你高兴了吧?(咄咄逼人地)我喝酒关你什么事?

罗基是不关我屁事。可是也有关我事的。我立在店里为你当班,替你保住差使。你说要是我白天顶替你,你六点钟就来接班,可你瞧,现在已经是清晨一点半了。嘿,哪怕你醉得动弹不得,我也要你马上接班,懂吗?

查克醉?活见鬼!真醉了倒好。我贪婪地喝了一加仑酒,可就是喝不醉。那份差使嘛,我才不稀罕呢。我要告诉哈里我不干了。

罗基真的?哼,我也不干了。

查克我对那个贱货着了迷,她哄我去干活,我真的去干活了。我受够了。从今以后,要享点清福呢。

罗基真高兴,你聪明点儿了。

查克希望你也聪明点儿。你有两棵摇钱树,却去做酒吧间招待,真是世上少有的大傻瓜!

罗基是啊,可现在我不傻啦。等这两个女人从科尼回来,我要教训教训她们。(嘲笑地)我的天,科拉说什么要和你在农场上结婚,向你灌迷魂汤,真把你当傻瓜了!

查克(阴郁地)是啊。希基说得对。真他妈白日做梦。她老是死乞白赖地要我给她买雪利酒喝,我这才从梦中醒过来了。在去渡口的路上,每走到一家酒店,她就拉我进去给她掏腰包。我开始这样想,上帝啊,一旦她戴上结婚戒指,我上了她的钩,她不是什么东西都要向我讨了吗?所以我在渡口对她说:“小丫头,你要走到泽西去也好,要滚到地狱去也好,都随你便,可是别巴望我跟你走。”

罗基科拉说是她叫你滚开的,因为你又酗酒了。

查克(只当没有听见)我还想,我的天,要是把同她呆过的男人排排队,这支队伍能一直排到芝加哥,我去讨这种女人做老婆脸上有多光彩?(闷闷不乐地叹口气)这种女人不好相信。你一转身,她们就和送冰人这样的家伙勾搭上了。希基把我从梦里唤醒,为我做了件好事。(顿了顿——感伤地补充说)不过话得说回来,我和科拉自己骗自己,想起来倒也有点好玩——(突然怒容满面)希基这个狗娘养的在哪儿?我要狠狠揍他一拳——一拳就够他受了!——下回他只好躺在陈尸所里管闲事了!就是送我上电椅,我也要——!

罗基(吓了一跳——轻声告诫)小声点!还是避开他好,查克!不过现在他不在这儿。他说他出去打电话。他不肯在这儿打。我猜他已经走啦。可是假如他真回来了,人家问起你来,你就说不认识这个人,懂吗?(查克一时摸不着头脑,愣着眼看罗基,于是,罗基放低声音,耳语似的轻轻说。)你刚刚不是说电椅吗,可能他就是上电椅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可是看样子他老婆是他弄死的。

查克(露出颇感兴趣的神情)他是说他老婆真的背着他偷汉子?要是这样,我就不怪这家伙——

罗基谁怪他啦?要是一个婆娘自作自受——可是刚才说的那件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懂吗?

查克这儿有人知道吗?

罗基拉里知道。老板也应该知道。我对其他人说过,叫他们避开他,可是他们个个昏头昏脑,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懂。(稍停——恶狠狠地)他怎样对待他老婆才不关我什么事呢,可是假使他去坐电椅,我不会对他表示哀悼!

查克我也不会!

罗基他当面骂过我是个拉皮条的,我干吗还哀悼他。就算我是个拉皮条的,那又怎么样呢?为啥就不好做拉皮条的?他还害苦了哈里。我的天,可怜那老家伙被他弄昏了头,现在酒也喝不醉了。店里这伙人也都被他害苦了。他们全都垂头丧气。今儿晚上他们一个接一个灰溜溜地回到店里来,我看到这些可怜的酒鬼不由得替他们难过。他们都穷发牢骚,直到喝得七颠八倒,不省人事。吉米·托莫罗最后一个回来。是铜匠施瓦兹带他进来的。施瓦兹看见他坐在西街码头上望着水哭!施瓦兹还以为他喝醉了呢,我就将计就计,让他去这么想。可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喝醉。我猜他是想往水里跳,可是没有这股勇气。勇气!我的天,店里这伙人剩下的勇气统统加在一起也不敢去打一只蚊子!

查克哎,让这些家伙见鬼去吧!管他们干什么?给我杯酒。(罗基把酒瓶推给他,态度冷漠。)你也在穷喝廉价威士忌酒吧,我看得出。

罗基不错。可是喝了等于没喝,我总喝不醉。(查克喝酒。乔叽里咕噜说着梦话。查克怨恨地看着他。)这该死的黑鬼倒喝得醉,睡得着。我的天,连希基也拿黑鬼没有办法!要是你看到他走进来的样子,你会以为他疯了呢。他喝得醉醺醺的,拔出手枪说希基侮辱他,他要崩了希基。一会儿,他丢掉手枪哭了,说他现在不是赌棍了,也不是硬汉子了;他胆子小。他借了那支手枪预备去抢劫的,可是真要干却拿不出胆量。大概他在黑鬼的赌场里讨酒喝,是在那儿喝醉的。我猜人家觉得他可怜才给他喝的。

查克已经歇店了,他还呆在酒吧间里干什么。你干吗不赶他出去?

罗基(冷淡地)唉,由他去。谁高兴管?

查克(也冷漠地)是嘛。我不管。

乔(突然懵懵懂懂地跳起来——低声下气地叽叽咕咕赔不是)请原谅,白人朋友。对不起,我走啦。我不想呆在不受欢迎的地方。(摇摇晃晃地向后面的帘子走去,走到左前方三张桌子的中间那张,绕着这张桌子摸索着走到左面那张,来到刘易斯上尉后面那把椅子旁边)

查克(站起来——用冷酷无情的声调说)我那个骚货在里屋,是吗?今儿早上我像个傻瓜,不肯收她的钱。趁她还没有花掉,我马上走去拿。(向后面走去)

罗基(站起来)我也走啦。我再也不干活了。我可不是低三下四的酒吧间招待。

查克穿过帘子,寻找科拉;乔噗的一声在刘易斯上尉后面的椅子上坐下。

乔(轻拍刘易斯肩膀——低三下四地表示歉意)上尉,如果不要我坐在这儿,你只要说一声,我马上走开。

刘易斯用不着这么客气,老兄。谁都知道,一位堂堂卡菲尔人肯屈尊坐在我旁边,我真感到荣幸之至呢。

乔茫然不解,呆头呆脑地瞪着眼看他——过一会儿合上了眼睛。查克往前走几步,在科拉后面的椅子上坐下,这时,罗基进了里屋,朝拉里那张桌子走去。

查克(语气严厉)我等着呢,宝贝。拿出来!

科拉(冷淡地答应他的要求)好。我一直在等你来拿。我早就准备好了。拿去。(她把手里一小卷钞票伸过肩头递给了他,连看也没看他一眼。查克接过钞票怀疑地瞧了瞧,随即一声不吭地往口袋里一塞。科拉接着说——说话的口气是对自己感到厌烦、奇怪,而非怨恨查克。)我的天,真奇怪,我怎么会骗自己说想要嫁给一个拉皮条的酒鬼。

查克那有什么奇怪,宝贝。我不跟你结婚照样可以拿你的钱,可是我却骗自己说想讨你做老婆,这才叫傻得出奇呢!

罗基(在波里特左面的椅子上坐下,脸朝着拉里——阴郁地)喂,老死人。(拉里似乎没有听见。对波里特说。)喂,小气鬼。你还在这儿?

波里特(盯着拉里——用挑战似的语调嘲笑说)去问拉里!他明明知道我在这儿,可是他装作不知道!他想忘记我还活着!他想用超然物外的哲学家的一套鬼话蒙骗自己!可是他知道他这一套现在帮不了他忙啦!他刚才还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个人喝闷酒,可是借酒浇愁也不抵事!连想喝醉也办不到!他只好走出来!他怕见希基,怕见我,可是那里一定有什么他更加怕见的东西!我猜呢,他看到了太平梯,心里想,如果自己真不想活,只要有勇气去死,寻死也很方便!(嘲笑着收住话头。拉里的脸已经绷紧,但他装作没有听见。罗基一句未听,垂着头直愣愣地看桌面,像屋里其他人那样昏沉恍惚。波里特继续说,语调越发咄咄逼人。)他还想着我呢,罗基。在想办法逃避帮我忙!他不希望人家明白他的心思。可是他自己却十分明白!他过去一向爱她。所以他认为我应该跳太平梯!(顿了顿。拉里搁在桌上的手已经捏成拳头,指甲在往掌心里钻,可是他仍然闷声不响。波里特改变语调,开始哀求。)看在上帝分上,拉里,你就不能开开口吗?希基把我弄得稀里糊涂了。我猜他一定干过什么,这种猜想可触到了我自己的痛处,我再也搞不清自己干过什么,再也搞不清为什么要那么干。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我一定得弄清楚我该怎么——

拉里(用低沉的声调)你该死!你是不是想让我来执行你的死刑?

波里特(吓得跳了起来)死刑?那你果真想——?

拉里我什么都不想!

波里特(勉强装出嘲笑的样子)你认为我这个人该死,大概因为我出卖了一大批饶舌的骗子,用白日梦欺骗傻瓜的家伙,把他们弄进了监狱,送到了他们应去的地方,是吗?(勉强一笑)别惹我发笑啦!我应该因此得奖章!你真是个该死的老笨蛋!看来你准是仍然相信运动!(用肘轻推罗基)罗基,希基没有说错他,是吗?像他这样笨的老饭桶、老酒鬼、老瘪三应该去跳太平梯!

罗基(冷漠地)当然应该。他为啥不该跳?你为啥不该跳?我为啥不该跳?谁跳还不都一样?管他呢?(满屋子人都微微动了动身子,似乎罗基的情绪刺激了他们麻木的头脑,引起了反响。他们像在做着阴郁、恼人的梦,几乎异口同声地咕哝起来:“什么应该不应该!管他呢?”随即大伙又变得呆头呆脑,屋子里一片寂静。罗基困惑地看看波里特,又看看拉里。咕哝道。)我和你们两个待在这儿想干什么呢?我记得有什么事要对你们说。是什么——?哦,我记起来啦。(看着他们两张呆瞪瞪的脸,眼睛里露出狡猾、另有算计的异样神情——讨好似的)我在想你们两个都很讨人欢喜。我心里想,你们两个好人都像酒鬼那样呆在这儿浪费时间,这不成了傻瓜啦?我可不是责怪你们不干活儿。只有傻瓜才干活。你们可以发财,让别人替你们干活。可是你们摆着大钱不去赚,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这是何苦呢?我是说,你们应该学我的样。我想过,这两个人是我的好朋友,像他们这样的好人我应该帮助,劝他们学我的样,不要老是泡在酒吧间里酗酒,这对他们自己没有好处,对别人也没有好处嘛。(对波里特说——循循善诱地)你说呢,波里特?我没有说错吧?当然啦,我说得很对嘛。所以你就别傻啦,懂吗?你的长相并不难看。你用不着花力气就可以弄到个会拉客的姑娘,让你的摇钱树给你攒钱。我愿意帮助你,把这一行的内情讲给你听。(收住话头,观察他的反应。波里特似乎一句没有听见,毫无反应。罗基不耐烦地问道。)喂,你看我这个主意好不好?即使人家管你叫拉皮条的,那又怎么样呢?别把这个当回事——我也不在乎嘛。

波里特(瞧也不瞧他一眼——切齿地)我再也不和妓女混在一块了。我巴不得她们统统去坐牢——或者统统死光!

罗基(不去理会他的话——失望地)那么你不想干啰,嗯?好吧,照旧做酒鬼去吧!(转向拉里)我的天,拉里,这家伙准是个傻瓜蛋,是吧?他脖子以上的部分都死了,没有头脑!遇上好事他也不识货。(圆滑地,甚至又像刚刚那样循循善诱地)可是你想不想干啊,拉里?你可不是傻瓜。当然要干啰,嗯?你老了,这是实情,可是年纪大些没啥关系。这儿几个妓女都觉得你挺讨人欢喜呢。她们都爱你,好像你是她们的伯伯、老子似的。她们高兴照料你。这儿的警察也欢喜你嘛。你干这一行保管成功,特别是你有我帮你,教你。今后你就用不到担心酒钱的来源了,也用不到穿脏衣服了。(满怀希望地)嗬,干这一行可是不错吧?

拉里(瞥了他一眼——顿时感到既怜悯他,又想挖苦他)不,这一行不怎么样,罗基。我是说希基带给你的宁静看来不怎么样。你想叫别人都去做拉皮条的,那就说明你的心境还不够宁静。

罗基(傻头傻脑地盯着拉里看——随即把椅子朝后一推,站了起来,嘟囔着说)我真是个傻瓜,怎么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酒鬼永远是酒鬼,本性难改。(转过身去——想起了什么,又回过身来)你最好避开希基,我对查克也这么说过。要是有人问起你来,你就说啥都不知道,懂吗?你就说连他讨过老婆也没听说过。(脸色沉了下来)我的天,那个狗娘养的去坐电椅时,咱们应该喝个醉,庆祝庆祝。

拉里(泄恨)好,我和你一起庆祝,祝他在地狱里长命百岁!(说罢觉得内疚,同情地)不!那可怜的疯子——(接着自我轻蔑地愤愤说)唉,又是同情!这种同情不对头!他高兴坐电椅嘛!

波里特(鄙夷地)是啊,可是你干吗那么怕死?我不要你那种不值钱的同情!

罗基上帝啊,我希望他不要回来,拉里。现在咱们啥都不知道。咱们不过是猜猜的,懂吗?可要是那个狗娘养的继续讲——

拉里(忧郁地)他会回来的。他会继续讲的。他非讲不可。他已经失去信心,开始怀疑推销给咱们的安宁是否货真价实,这个疑问使他对自己内心是否真正宁静产生了怀疑。他只得向咱们证明——

他说话时,希基悄没声儿地出现在后门口。他脸上推销商特有的微笑消失了,举止不再那么自信,看上去心绪不宁,迷茫惆怅,满腹怨恨。紧绷着的脸上流露出决不退缩的决心。他走进来时眼睛看着拉里。他一开口,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退缩着避开他。

希基(气愤地)那全是谎话,拉里!我没有失去一星点儿信心!我干吗要丧失信心呢?(夸口地)老天爷可以作证,当我觉得谁需要买什么,并决心把这东西推销给他时,他一定会买下来!(突然显得慌乱,吞吞吐吐地)我是说——拉里,你说这种俏皮话真不够朋友,我是在尽心竭力帮助——

罗基(向右边退去——厉声地)站开!你的事我啥都不知道,懂吗?

声调气势汹汹,但他转过身来快步蹿到酒吧间门口去时却是一副逃跑的样子。他在酒吧间里朝前走去,倒在桌旁一把椅子里,脸朝前方。

希基(走到拉里那张桌子右后方的桌子旁,在那把唯一的椅子上坐下,脸朝前看。满怀希望地瞧瞧右边那些人,但一会儿就感到失望了。说话时想显得像过去那样亲热、欢快,然而样子很不自然)好啦,好啦!进展得怎么样啦,各位?刚才我有件事要办,只好离开你们一会儿,真对不起。现在已经办妥了。

霍普(下意识地重发没有希望被理睬的牢骚)你还想不想把这酒治治好,希基?我的天,咱们全知道你做过手脚,酒都变得没有劲儿了。像是喝的开水!咱们喝不醉!可你答应过给咱们安宁嘛。

和他坐在一起的人都用阴郁、抱怨的声调齐声跟着叫:“咱们喝不醉!可你答应过给咱们安宁!”

希基(勃然大怒)看在上帝分上,哈里,你还在说那种该死的胡话啊!一下午、一晚上你都没有停过!你弄得大家都跟着你说那种疯话!我差不多受够了——所以我就走出去打电话——(克制自己)请原谅,男女朋友们。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无非是替你们担心,你们却这样装腔来捉弄我。我本来希望我回来时能看到你们变样了呢!我还以为因为你们不肯让我满意地看到我的预言说得对,在我面前故意退缩不前呢。可是我的预言确实有道理嘛!我是从亲身经历中体会到的。(愤激地)可这些话我同你们说过成千上万次了!该做的你们不是都做了吗?按道理,你们现在应该感到心满意足了啊,不会有虚无的希望、骗人的迷梦来折磨你们了啊!可是你们还是老样子,你们这模样就像睡棺材的同扛棺材的抬起杠来了。(责备似的环视四周)我真弄不懂——除了说明你们顽固不化,没有别的解释!(停了一会——痛苦地)妈的,你们不应该这样对待我!你们是我的老朋友,除了你们,我再没有其他朋友了。你们知道,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在我去——之前看到大家愉快。(提起劲来,变得如同先前那样精神抖擞,像个庆祝活动主持人的样子)没剩下多少时间了。我已经和人家约好两点钟碰头。咱们得赶快行动起来,找找原因。(大家毫无表情,沉默不语。希基恼怒地继续说。)看在上帝分上,你们难道连到手的东西也不识吗?你们难道不知道现在尽可以抛掉假面具,不用悔恨,不用内疚,也不用对自己撒谎,说什么明天要改过自新?你们难道还不明白现在没有明天了?你们永远不会有明天了!你们已经把它埋葬了!从今以后,你们什么也不用担心了!你们终于征服了生活,这一点你们总知道吧?(生气地规劝他们)那你们干吗不喝个一醉方休,庆祝庆祝呢?干吗不笑哈哈地唱《美丽的阿德琳》呢?(万分痛心地责备说)我想得起来的唯一原因是,你们为了对我进行报复,就故意装得像半死人,演这出蹩脚戏!是因为你们对我恨之入骨!(又停了一会)天哪,你们别那样,朋友们!想到你们恨我,我简直难受死了。你们这种态度使我觉得你们以为我一定恨过你们。可是事实不是这样!哦,我知道,以前我一贯痛恨世界上所有不及我混蛋的家伙!可那是过去的事,当时我还过着地狱一样的生活——我还没有去正视事实,还没有看到有可能让伊夫琳获得自由、获得她朝思暮想的安宁的唯一办法。

收住话头。恐惧袭上每个人的心头。大伙坐在椅子里感到惴惴不安。

查克(眼睛不看希基——阴郁、愤恨,语调激烈)嗨,别扯这个啦!伊夫琳关咱们屁事!就算她偷汉子吧,这同咱们有什么相干?你怎么处置她的,又关咱们什么事?那是你的事。咱们一概不管,懂吗?(大家阴郁、愤恨地齐声表示同意:“咱们一概不管。”查克阴郁地补上一句。)咱们只要求你滚得远点,让咱们睡一觉。

大伙咕哝着齐声表示同意。

希基(仿佛没有听见似的——看上去在出神地想什么事)我让她受了那么多罪,我发觉只有一个办法可能弥补我的过错,使她摆脱我,使我再也不能让她受罪,她再也用不到原谅我!我早就想自杀了,可是我知道这不是个办法。我自杀等于要她的命啊。想到我会这样对待她,她要伤心死的。她还会因此责备自己。逃走吧,那也不是办法。如果我一走了之,她会抬不起头来,要悲痛死的。她会以为我不爱她了。(异乎寻常地坦率)你们知道,伊夫琳爱我,我也爱她。难就难在这里。如果她并不那么热烈地爱我,或者我并不那么热烈地爱她,办法就容易想了。可事实上只有一个解决办法。(稍停——接着直截了当地补充说)我只有杀死她。

他讲完时,有一刹那功夫,屋子里像死一般寂静——接着大家紧张而又艰难地吸了口气,缩作一团。

拉里(突然大声说)神经错乱的笨蛋,你这张嘴不好闭起来吗?!咱们不喜欢你此番在这儿的所作所为,也许还会因此而恨你,可是咱们也还记得过去的事,那时你带来了善意、欢笑,而不是死亡!那些会使咱们帮着送你去坐电椅的事咱们不想知道!

波里特(生着气轻蔑地说)啊,住嘴,你这个胆小的骗子!你什么都不敢正面瞧一眼啦?我不是也应该坐电椅吗,要是我——如果你把人家杀了,而被杀的人还得活下去,那不是更可恶吗?送我坐电椅,那就太好了!那样事情就了结啦!我自己欠自己的债也好偿清啦!

希基(波里特的话使他心烦意乱——做了个表示反感的动作。)你能把那个狗娘养的打发走就好了,拉里。我不能容忍他装得好像和我有什么共同之处。真正重要的是一个人心里装些什么。我心里装的是爱,可不是恨。

波里特(惊慌地对他怒目而视)你是个撒谎的家伙!我不恨她!我怎么会恨她!反正这事同她毫无关系!你去问拉里好啦!

拉里(抓住他肩膀猛摇)天诛地灭的混帐,你自己的灵魂已经发了臭,别什么都一股脑儿往我身上推!

波里特平静下来,两只手捂住脸,身子在发抖。

希基(轻声说下去)别为电椅发愁,拉里。我知道,你要做到不怕死仍然是件难事,可是当你像我那样获得了内心平静,你就不会把死当回事了。(又对右边的那些人说——诚恳地)听我说,各位。我要替你们澄清思想,让你们明白我既已使你们粉碎了白日梦,你们应该感到多么心满意足,多么无忧无虑。我意识到,要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们知道白日梦给我和伊夫琳带来了什么结局。我相信,如果我从头至尾讲给你们听,你们就会明白我为你们出了什么力,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出这把力,就会明白应该好好感谢我——不应该仇恨我。(迫不及待地像讲故事那样一口气说,神态异样)你们知道,当我俩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和伊夫琳就——

霍普(大声叫喊,并用杯子击桌)住口!关别人屁事?咱们不要听。咱们只要喝足酒睡大觉,只要一点儿清静!

除了拉里和波里特,大伙也都发起脾气来,用杯子击桌,连雨果和酒吧间里的罗基也不例外。他们齐声嚷道:“关别人屁事?咱们要睡大觉!”

希基(感情受了伤害,露出不快的表情)好吧,如果你们想这样,那就请便。我不想硬叫你们听。我用不着讲给谁听。我问心无愧。我只是替你们担心。

霍普这酒你做了什么手脚?咱们想听你回答这个问题。我的天,你一定做过手脚。现在这酒没有味儿也没有劲儿了。(下意识地向吉米·托莫罗求援)是吗,吉米?

吉米(这些人中,他的脸蜡人似的毫无表情,看上去像是涂过防腐用的香油。他用清晰的、异常单调沉闷的声音回答问题,但他不是回答哈里的问题,眼睛不看哈里,也不看别人。)说的是啊。这全是愚蠢的谎言——我那些关于明天的胡话。不消说,他们决不会重新录用我的。我也决不会去求他们。这是毫无希望的。我并没有提出过辞职,我是因为酗酒被解雇的。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酗起酒来比那时厉害多啦。我对人家说,我老婆通奸,毁了我的生活,就这样为自己酗酒找借口,现在想想多么可笑啊。希基猜得对,我在她通奸之前就是个酒鬼了。早就开始酗酒了。我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发觉,头脑清醒时生活叫人害怕。我为什么娶玛乔里,我现在已经忘记了。我连她长得漂亮不漂亮也记不得了。我想她有一头金发,一双碧眼,皮肤雪白,可是我不能肯定没记错。也许吧,我娶她是因为有几分想建立个家庭的意思。可是我当然更喜欢附近的酒店。玛乔里为什么嫁给我,只有天晓得。我不相信她爱过我。婚后不久,她就发现我喜欢和老朋友通宵达旦喝酒,不高兴同她睡觉。所以嘛,她不贞洁也是很自然的事。我没有责怪她。我的确无所谓。我为可以自由感到高兴——我甚至还感激她呢,因为她给了我一个极好的借口。家门不幸嘛,我爱喝多少就喝多少。

像个走完发条的洋娃娃那样停了下来。似乎谁也没有听见他的话,屋子里一片寂静,气氛沉闷。过了一会,在酒吧间桌子旁边的罗基听到背后有声音,没好气地转过头看。有两个人在轻手轻脚往前走。一个是莫兰,中年人;另一个是利布,二十多岁。他们各方面都像普通人,没有任何表示其职业的明显特征。

罗基(粗暴地)喝酒在里屋。

莫兰命令似的示意他不要做声。罗基猛然意识到他们是侦探,于是一跃而起,警惕地注视来人,脸上露出茫然若失的神情。莫兰拉开外套,让他瞧瞧表示自己职业的徽章。

莫兰(轻声问)叫希克曼的家伙在里屋吗?

罗基你以为那些家伙的名字我全都知道——?

莫兰给我放明白点!这是一件谋杀案。别那么愣头愣脑。电话是希克曼自己打来的,他说我们两点左右可以在这儿找到他。

罗基(阴郁地)原来是给他们打电话啊。(耸耸肩膀)好吧,要是他想自讨苦吃,我就对你直说啦。独个儿坐着的胖家伙就是他。(又倒在椅子里)假使你要他的口供,你听着就是了。他一会儿就会统统倒出来的。那个杂种的嘴堵也堵不住。

莫兰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对利布耳语几句。利布向后面走去,一会儿出现在里屋过道门口。他认出希基,在门口左边的一张椅子上悄悄坐下,截住了由过道通向外面的去路。莫兰往回走,站在通向里屋的帘子进出处,看到希基后便立着一边监视一边听。

希基(蓦地大声说)我非说不可!你们现在这副样子真叫我生气!完全不对头!你们这副样子害得我胡思乱想起来——想我自己。我想,要是我对你们是稀里糊涂的,那我怎么知道对自己就不是稀里糊涂的呢?可是这种想法简直愚蠢透顶,我并不糊涂。你们听了我和伊夫琳的故事就会明白,除此而外,没有其他解救她的办法。不过我得从头讲起,否则你们就会莫名其妙。(开始述说身世,语调又流露出深深怀旧之情)你们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坐立不定了,没有办法使自己安静。你们听到过这样的老话吧:“牧师儿子是混蛋。”嗯,我就是这样的混蛋,说我混蛋还嫌轻。我觉得家庭像是一所监牢。宗教都是胡说八道,我不相信。我老子胡吹,罪人死后上帝要用大火惩罚他们,吓得那些笨蛋拿出钞票来赎罪。我听着只觉得好笑,虽然我不得不佩服他这种不花本钱的赚钱本领。我大概学了他的样,所以后来成了出色的推销商。哦,我刚才说过,不管怎样,家就像监牢,学校也像监牢,那个该死的乡镇也像监牢。镇上的弹子房是我唯一喜欢的地方,我可以在那儿抽抽芳香牌粗烟丝,喝几杯啤酒,把自己想象成活神仙。镇上还有一个堂子,当然啦,那个地方我也喜欢去。这倒不是说我有逛妓院的钞票,我老子可是个小气的老混蛋。我喜欢在客厅里坐坐,和妓女们说说笑话。这些女人也喜欢我去,因为我有办法逗乐她们,惹她们发笑。你们知道,住在小城镇里什么事都瞒不住,镇上的人都晓得我是怎样一个人。大家都说我是个没出息的游棍。我根本不理他们的话,那些人我个个都恨。当然伊夫琳是例外。我爱伊夫琳。我在小时候就爱她了。伊夫琳也爱我。

停了一下。大家一动不动,只能从他们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恐惧神色看出他们听到了希基的话。只有波里特是个例外,他放下捂在脸上的两只手,恳求似的看着拉里。

波里特我爱过妈妈,拉里!不管她干了些什么,我是爱过她的!我现在还爱她!虽然我知道她巴不得我死!你相信我的话,对吗?天啊,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希基(聚精会神地想着自己的经历,没有注意波里特——用感伤、多情的调子继续追忆往事)的确这样,老兄,据我记得,我和伊夫琳早就相亲相爱了。她总是站在我一边。她不相信关于我的流言蜚语——也可能是装作不相信。谁也不能使她相信我这个人没有出息。随便什么事,伊夫琳一打定主意就决不回头,固执得要命。即使我承认自己犯了过失,请求她宽恕,她也总要给我编造借口,替我辩白。她总是吻着我说,她知道我不是故意的,知道我不会再去犯这种过失。所以我总是向她保证决不重犯。她那么温柔可爱,那么好心好意,我也只好向她保证,虽然我完全知道——(有片刻功夫,说话声音里带点异样的怨恨)的确这样,老兄,没有谁能够劝阻她。啥都不能动摇她对我的信任。就是我自己也不能使她动摇。她这个人容易想入非非,白日做梦。(说得快了)嗯,自然啦,她家里人不许她同我来往。她家是镇上的豪门之一,在那个小镇上算富户了。镇上的电车公司、木材行都是她家开的。家里人都是讲究清规戒律的卫理公会教徒。他们对我恨之入骨。可是他们没有办法阻止伊夫琳。她总是偷偷地给我写信,还下和我会面。后来,我越发变得坐立不定了。那个小镇越发变得像个监牢了。我打定主意离开那个地方。那时,我已经完全清楚自己想干哪一行了。在旅馆里我见到过许多推销商,很喜欢这些人。他们总讲笑话,很讨人喜欢。这些人一年四季闯南走北,我喜欢他们的生活。我也知道自己有哄人的本领,会推销东西。问题是到纽约去的火车票钱从哪儿来。我把困难对莫莉·阿林顿讲了。她是镇上那家妓院的鸨母,很喜欢我。她笑着说:“好吧,我借钱给你买车票,小鬼头!我担保你成功。凭你那张笑脸和能说会道的嘴巴,破烂也当宝贝卖出去!”(得意地笑起来)莫莉说得不错。她给了我自信心。我一赚到钱就寄还了她。我记得还写了一封逗趣的信给她,说我在推销童车,价钱非常便宜,她和那些娘们最好快买,不要错过机会。(又笑起来)可是我把后来发生的事提前讲了。临走前一夜,我和伊夫琳碰了一次面。她多漂亮,多可爱,多善良啊,我内心激动极了。我老老实实对她说:“你还是忘了我吧,伊夫琳,这是为了你自己好。我没有出息,永远也不会有出息。我连给你擦鞋子也不配。”我不禁失声痛哭起来。她脸色苍白,像是受了惊吓,只说了句:“怎么啦,特迪?你不是还爱我吗?”我说:“爱你?上帝啊,伊夫琳,我对你的爱情比海还深哪。我永远爱你!”她说:“只要你爱我就好了,其他都不成问题,特迪,因为除了死什么也不能叫我不爱你。我等着你,你在外面有了头绪,就捎个信叫我去,咱们就结婚。我知道我可以使你幸福,特迪,你幸福了就不会再去做那些不好的事了。”我说:“那还用说,我决不会,伊夫琳!”这可是我的真心话啊。我相信自己决不会再那么干了。我非常爱她。她要我相信什么,我就会相信什么。

叹了口气。暂时一片寂静,大家都等着他讲下去。连那两个侦探也听得入了神。过了一会,霍普突然用含着愠怒、冷酷无情的声调表示不满。

霍普别噜苏啦,你这个饶舌的混蛋!你娶了她,后来发觉她同送冰人睡觉,你就把她弄死了。你无非想说这些事,可是谁高兴听?她和咱们有什么相干?咱们什么都不管,只求喝醉了酒安安稳稳睡大觉,天啊!(大家用阴郁、愤怒的声调齐声抗议,像睡眠者咒骂老是吵醒他们的人那样咕哝着:“这和咱们有什么相干?咱们想喝醉了酒安安稳稳睡大觉!”霍普喝酒,他们下意识地跟着他喝。他又倒了一杯,大家也再斟一杯。霍普昏昏沉沉、唠唠叨叨地一味抱怨。)这酒没有味道!没有劲儿!简直是白开水。老天爷,叫我怎么喝得醉!

希基(仿佛没有人打断过他似的继续说下去)就这样我到了纽约,不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我想做的工作。对我来说,当好推销商是件极容易的事。我有窍门儿。推销东西就像玩把戏: 你得很快地估量一下对方,弄清楚他们喜欢做什么梦,然后根据你发现的情况去哄他们,不管他们对自己存什么幻想,凡是他们相信的,你也装作相信。那样一来,他们就喜欢你了,信任你了。为了表示感激,他们就买点儿你推销的东西。这活儿非常有趣。可我良心上老是觉得过意不去,仿佛因为伊夫琳不在身边,我没有权利过得那么愉快。我每封信里都向她倾诉思念之情,同时我也不断警告她。我把自己的毛病统统告诉她,说我每隔一阵便想酗酒,如此等等。可是这些都不能动摇伊夫琳对我的信任,也不能动摇她对将来的幻想。我每收到她一封回信,就变得像她那样信心十足。所以等我积蓄起一点钱,可以建立小家庭时,我马上捎信去请她来。我们就这样结婚了。上帝啊,我着实欢喜了一阵子!她也着实高兴啊!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敢断定,世界上成双成对的人里还从来没有过像我和伊夫琳那样的恩爱夫妻呢。咱俩不光新婚时相亲相爱,以后也一直亲亲热热,虽然我做了那么些错事——(停了一下——然后悲伤地)唉,咱俩开始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后来也一样。我总不能抵制诱惑,我真心诚意想改过自新。我经常向伊夫琳保证,经常向自己保证,我也相信自己的诺言。我总对她说,我这是最后一次了,决不再犯。她总回答说:“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特迪。你决不会再那么做的。”难受就难受在这里啊。她总是原谅我——这就使我觉得自己真是个混帐王八蛋。比如说玩女人。我是没有心眼的,不过想快乐一阵子。逢场作戏罢了。可我知道这种行为要伤伊夫琳的心。所以我经常对自己说今后决不能再胡闹了。可你们知道在外面东奔西跑兜生意是什么滋味。晚上得住在讨厌的旅馆房间里,对着纸糊的墙壁发愣,好像那上面有鬼。我常常感到无聊透顶。又寂寞又想家,但同时也讨厌家。我多想自由自在,多想稍微快乐快乐啊。我在外面做生意时从来不喝酒,所以要消遣就只好找女人了。我并不挑剔,不过我要那种在她面前可以暴露自己本性而又不用害臊的娼妓——可以同她讲讲下流的笑话而且她会发笑的女人。

科拉(怀着阴郁、厌倦的心情忿忿地说)天哪,我听过多少下流的笑话啊,还得装作觉得好笑呢!

希基(没有注意科拉的话,只管自讲下去)有时我也给伊夫琳讲些自以为十分离奇的笑话。她听了总是发笑。可是我看得出来,实际上她并不感到好笑,而是觉得不堪入耳。我每次兜完生意回来,她总能觉察我和妓女鬼混过了。她只要吻吻我,瞧瞧我的眼睛便明白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是在竭力想不让自己明白,而且对自己说,即使真是这样,那也不好怪他。是她们引诱他嘛,他在外面孤单寂寞,我又不在他身边。反正她们和他只有肉体关系,他并不爱她们,他只爱我一个人。她想得对。我确实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就是想爱也爱不起来。(顿了顿)后来事情完全暴露了,可是她仍然原谅我。你们知道,要是你老是想碰运气,结果总要倒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也许吉星高照,可是到头来还要碰上厄运。我从阿尔图纳的一个妓女身上传染上了淋病。

科拉(阴郁地,然而并无怨恨之意)不错。可她是从男人身上传来的呀。这种事就是这样嘛。有什么好说的?

希基我回家后,只好穷说谎话,拖延时日。可是这也无济于事。给我看病的江湖医生先把我的钱骗个精光,然后对我说我的病治好了,我还真相信他呢。可事实上没有治好,可怜的伊夫琳——可是她千方百计让我确信她相信我的鬼话: 旅行推销商会从火车上的茶杯传染到那种玩意。不管怎样,她又原谅了我。每次酗酒回来,她也是这么原谅我的。你们都知道,我每次喝到最后会闹成什么鬼样子。你们都看到过嘛。就像街沟里连野猫也看不上眼的东西——像从贝尔伍精神病院里连同垃圾一起倒出来的东西,该死却又没死的东西。(脸部因自憎而抽搐)伊夫琳往往等一个多月也得不到我的信息。她独个儿在家里等着我,邻居都摇着头大声叹息,替她难过。后来她要我搬到郊区去住,那里是独门独户,没有隔壁邻居。门推开了,我踉踉跄跄地跌进来——那副模样像刚才说的一样——跌进她的家,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我以前发过誓,保证今后决不再这样,可现在呢,又得重新发誓,说这真是最后一次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憎恶和爱怜这两种情感在斗争。结果总是爱怜战胜憎恶。她每次都吻我,只当没事儿,仿佛我是做完生意刚刚回家。她从来不说一句怨言,从来没有把我痛骂一通。(用隐含着愤恨的极度痛苦的语调大声说道)上帝啊,她使我觉得自己是个多么没有心肝的混帐啊!要是她说一声再也不相信我有朝一日会改好了,我就好受多啦!可是她死也不会说。伊夫琳固执得不得了。不管什么事,只要她认定了,你就休想动摇她的信念: 这事一定会实现——明天!冬去春来,年复一年,我俩的情况一直如此。她受的痛楚越积越多,我心里的苦恼也愈积愈深。天啊,你们怎么能想象得出我让她受了多少罪,她使我觉得自己多么没有良心!怎么能想象得出我多么痛恨自己!要是她对我没有那么好,事情不就容易解决了吗——如果她这个做妻子的为人同我这个丈夫一样,那不就好了吗。天啊,我常常祈祷,但愿她有时也会去——我甚至常常对她本人说:“去嘛,干吗不呢,伊夫琳?我自己活该嘛。我不会计较的。我会原谅你的。”当然啦,我总是装得像是在同她说笑话——就像我过去在这儿讲她同送冰人睡觉那样说笑话。如果我一本正经对她说,她内心要痛苦死了。她会以为我不再爱她了呢。(停了一下——然后环视在座的人)大概你们以为我是在说谎吧,没有哪个女人受了那么多的罪还会这样爱我——女人哪里会这样慈悲,这样宽容,这不合人情。唔,我不是撒谎,如果你们见过她,你们就会明白我没有撒谎。温柔、爱怜、慈悲、宽容,这一些情感和禀性都显露在她脸上。(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外套里面的口袋)等着吧!我拿给你们瞧。她的照片我一刻也不离身。(突然像是大吃一惊,茫然凝视前方,那只手慢慢地垂了下来,——轻声说)啊哟,我忘了已经把照片撕碎了——是后来撕掉的,因为照片没有用了。

停止说话。屋里静得像是奄奄一息的人的房间,人们都屏住呼吸等着他断气。

科拉(闷声闷气地啜泣)天啊,希基!天啊!(浑身颤抖,用手捂住脸)

波里特(固执地轻声对拉里说)我把妈妈的照片烧掉啦,拉里。她的眼睛老是盯着我,好像在说它们巴不得我死!

希基刚才说过,我心里的苦恼越积越深。我真痛苦不堪,老是想着这件事。她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女人,而且又那么爱我,可是我却这样负心。想着想着我就越发痛恨自己。我实在痛苦极了,只要在镜子里照见自己,我就要咒骂自己是个可恶的混蛋。我多么同情她啊,真要发疯啦。你们也许不相信,像我这样经常在外面混的老江湖会那么富于同情心。可我心里是痛苦啊,每天晚上都把脸贴在她膝上,号啕大哭着求她原谅。当然,她总会安慰我,劝我说:“别难过,特迪,我相信你以后不会那样了。”天啊,我虽然非常爱她,但是我开始痛恨她那种幻想了!我开始担心自己快要发疯了,因为有时候我不能原谅她那么原谅我。我甚至发觉过自己痛恨她,因为她使我如此痛恨自己。一个人不可能无止境地责备自己的良心,无止境地让人家宽恕、同情,总有个极限啊!一个人总不能老是责备自己,总得也责备责备人家嘛。她吻我时,我有时会恨死她,以为她这是故意羞辱我,是在朝我脸上啐唾沫!可是我总觉得这种想法说明自己真是疯了,真正可恶,因此也更加痛恨自己了。说出来你们也决不相信,像我这样脾气温和、无忧无虑的人竟会那样怨天恨地。哈里的生日越来越近了,眼看又该到这儿来大喝一通了,我几乎发了疯。我每天晚上对她发誓,说这一回我真的不会像过去那样了。结果我采取了那个行动,对自己——也是对她——做了真正的,也是最后的一次试验。她一再鼓励我说:“我看得出来现在你真打算改了,特迪。我相信你这一次能打胜仗,咱俩会多幸福啊,亲爱的。”她鼓励我,吻我的时候,我自己也相信这次准能改好。她说完便去睡觉。我睡不着,可又不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妨碍她睡眠,所以总是一个人坐等天明。我常常感到十分孤独。常常想到哈里这儿多么悠闲,同老朋友们坐在一道大口喝酒,把爱情丢在脑后,说说笑笑,唱唱歌,吹吹牛。我终于明白我是非来不可的。我也知道,如果我这次来了,那就一切完蛋。我决不会再有勇气回家去接受原谅。如果我从此不再回家,伊夫琳会以为我不再爱她了,一定悲痛欲绝。(停了一会)最后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思索有什么办法好解救她,想得我简直快发疯了。我走进房间,想告诉她咱们的缘分到此结束。可是我不能那么做。她睡得正香呐。我想,上帝啊,要是她永远不醒,她不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吗!想着想着我心里一亮——想出了解救她的唯一办法。我记起来曾经交给过她一支手枪,我不在家时可以用来自卫,这支枪放在衣柜里。如果那样做,她就永远不会觉得痛苦了,永远也不会从梦中醒过来了。所以我——

霍普(用酒杯击桌,想阻止他往下说——怒不可遏地)看在上帝分上,让咱们安静一刻!谁要听你唠叨?咱们要太太平平睡大觉!

除了波里特和拉里,大家都用酒杯击桌,齐声抱怨:“谁要听你唠叨?咱们要太太平平睡大觉!”侦探莫兰轻手轻脚地离开帘子进出处,穿过屋子后部,走到他的伙伴利布坐的桌子旁边。罗基发现他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便立起身来,走到帘子进出处站着瞧。莫兰对利布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站起来。利布站了起来。没有人注意他们。酒杯击桌的闹声突然静了下来,就像刚才突然响起那样。希基似乎没有听见。

希基(直截了当地)所以我就把她弄死了。

有一刹那功夫,屋子里像死一般寂静。连两个侦探也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着。

波里特(突然决心和盘托出,无力地坐在椅上——从他轻轻的话声中可以听出他感到疲劳不堪,同时感到异样宽慰)我还是老实说吧,拉里。再撒谎也不中用。反正你是知道的。我对钞票根本不在乎。我不是为钱,而是因为恨她。

希基(忘掉周围的一切)事后我意识到,我早就知道这是让她安宁、把她从爱我的苦境中解救出来的唯一办法。我意识到,对我来说这也意味着安宁,因为我知道她已经得到安宁了。我感到仿佛卸下了良心上的千斤重负。我记得当时我站在床边,突然大笑起来,想忍也忍不住。我知道伊夫琳会原谅我的。我记得听见自己在对她说话,似乎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啊哈,现在你总该知道你的白日梦足够你受用的了吧,你这个该死的臭货!”(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吓得魂不附体,慌忙闭上嘴巴。他似乎不相信听见了自己刚才的话,支支吾吾地说。)不!我从来没有——!

波里特(对拉里——讥诮地)对,说得对!她尽做迷梦,混帐的运动也是空想,她和她的运动活该完蛋!对吗,拉里?

希基(突然拼命矢口否认)不!那是谎话!我从来没有说过——!老天爷啊,我不可能说出那种话来!假使我真说过,那我当时准是已经疯了!可不,世界上我只爱伊夫琳!(沮丧地向大伙求援)伙伴们,你们都是我的老朋友!大伙认识你们的希基不是一天两天啦!你们知道我决不会——(眼睛盯住霍普)你认识我的时间最长,哈里。你知道我那时准是疯了,对吧,老板?

霍普(起初态度冷漠,仍在防备希基——不瞧他一眼)关我什么事?(随后突然看看希基,俄顷表情大不一样。他脸露喜色,像是在捕捉脑海中开始出现的某个希望。用热切的口吻试探说。)疯了?你是说——你真的疯了?

坐在他旁边几张桌子上的人听到他说话的语气,全都吃了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领悟了他的意思。过一会,他们也满怀希望地看着希基。

希基对!要不然我怎么会笑!怎么会对她说出这种话来!

莫兰从背后走过来,利布从背后另一边向他包围上来。

莫兰(拍拍希基的肩膀)够了,希克曼。你知道咱们是干什么的。你被逮捕了。(向利布点点头,利布给希基上了手铐。希基茫然不解地盯着他们看。莫兰抓住他一只手臂。)走,到咱们可以做记录的地方去一五一十招供吧。

希基慢,等会儿,警官先生!我有权利请你让我在这儿呆一会儿!我给你们打了电话,帮了你们忙,可不是吗?我只要求在这儿呆几分钟!(对霍普——恳求地)你知道我不可能对伊夫琳说那种话,对吧,哈里——除非——

霍普(满怀希望地)你从那时开始就疯了吧?你在这儿的一言一行都——

希基(暂时忘掉了自己的心事,脸上换上了大伙熟悉的亲昵、欢乐的神情,笑嘻嘻地说)啊哈,老板!又在玩你那套花样啦,嗯?我知道你说这些话的用心,可是我不会让你如愿以——(话未说完,看到霍普又面带怒色,态度冷漠,眼睛向别处望去,希基赶紧拼命恳求地补上几句。)是的,哈里,当然是的,从那时开始我就疯了!我在这里疯到现在!你是看到我发疯了,对吧?

莫兰(怀着憎恶的心情挖苦说)住嘴!你的戏我看够啦。留着给陪审团去演吧。(严厉地对大家说)你们这些家伙都仔细听着。不要听信他的谎话。他变得狡猾起来了,想用精神病做借口,逃避法网。可是他这只棋子不会走成。

坐在挤在一块的那几张桌子旁的人看到了希望,想抓住不放。他们以愤怒的目光瞪着莫兰。

霍普(像先前那样发起火来)我的天,你这个愚蠢的侦探,亏你有脸皮对咱们说希基长希基短!咱们认识他多年了,他一到这儿,咱们就发觉他疯了!他说什么给咱们带来了安宁。天啊,要是你听到他说的那些疯话你就会明白——那时他像个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疯疯癫癫的传道士!要是你看到他硬要咱们干那些蠢事你就会明白!咱们去干这些蠢事无非因为——(犹豫起来——过一会便满不在乎地说下去)因为咱们想,要是咱们依顺他,哄哄他,他的神经病也许就会好。(向大家扫了一眼)我说的可是实情吧,朋友们!

大伙热切地齐声表示同意:“是实情,哈里!”“说的是,哈里!”“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嘛!”“咱们知道他疯了!”“无非想哄哄他!”

莫兰真是一群混蛋!想包庇一个丧尽天良、杀人不见血的谋杀犯。

霍普(被莫兰激怒,露出原来那副咄咄逼人的凶相)是吗?我的天,你想必知道这个流传已久的故事吧: 蛇被圣帕特里克赶出爱尔兰后,游到了纽约,加入了警察部队!哈!(无礼地咯咯地笑)我的老天,只要瞧瞧你,咱们就会相信这个故事。可不是吗,朋友们?(大伙高声表示同意,无法无天地对莫兰怒目而视。莫兰瞪着他们,看上去似乎想撒手不管抓到的罪犯,要动手砸烂这爿店。霍普好斗地继续说。)我的天,你应该坚持自己的权利嘛,希基!别让这个自作聪明的侦探捉弄你。要是他耍什么花招,你尽管告诉我!我在市政厅里仍然有朋友哩!我的天,我要让他重新穿上警服到没有油水的街区去巡逻,那种地方即使他想捞,也只能是竹篮子打水!

莫兰(大发雷霆)小心点,你这个喝昏了头的老酒鬼,你再说一句我就——(一面把火气压下去,一面转向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茫无所知的希基,使劲拉他手臂)走吧,混蛋!

希基(态度异样,诚恳中带几分痴狂)唔,我是要走,警官先生。我还呆在这儿干什么。我本来应该在事情发生后立刻从家里给你们打电话的。跑到这里来是浪费时间。我得向伊夫琳作一番解释。不过我知道她已经原谅我了。她知道我疯了。你完全误解我啦,警官先生。我是想去坐电椅呢。

莫兰骗鬼!

希基(恼怒地)啊呀,你真是个不长脑袋的侦探!你以为我现在还把生死放在心上?嘿,蠢虫,我现在不存在任何幻想,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了!

莫兰(猛地把希基扭转身,使他脸朝通向过道的那扇门)快走!

希基(侦探押着他向后面走去——固执地)我只要你们知道事后我发了疯,我笑她的时候已经疯了!那时我是个不识好歹、胡说八道的疯子,要不然我不可能说出——呃,在上帝创造的世界上,我只爱过伊夫琳!!要不是我发了疯,我宁愿把自己杀掉也不会去伤害她!

他们消失在过道上。传来希基继续争辩的声音。

霍普(对走远的希基大喊)别担心,希基!他们没有办法叫你坐电椅!咱们会给你作证你是疯了!咱们会给他作证的,对吧,朋友们?(大伙表示同意。有两三个人学着霍普大声说:“别担心,希基!”不一会,从过道上传来临街那扇门砰地关上的声音。霍普的脸沉下来了——真真悲伤地。)他走了。可怜的疯鬼!(他周围那些人也很悲伤,也表示同情。霍普伸手拿酒杯。)老天爷,我需要喝上一杯。(大家急忙去抓自己的酒杯。霍普满怀希望地说。)老天爷,他已经不在这里了,这酒也许又有劲儿啦。

霍普喝酒,大家也跟着喝。

罗基(刚才站在酒吧间进出处,现在从那儿向前走来——满怀希望地)是啊,老板,现在咱们也许喝得醉了。

在查克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大家一动不动地坐着,要看酒意会否上来。他们仿佛把刚才喝下去的酒当作决定性的试验,都聚精会神、满怀希望地等着,仍未注意拉里那张桌子上发生的情况。

拉里(眼睛里充满痛苦和怜悯——低声自言自语)希望电椅最终给那受尽折磨的可怜虫带来安宁!

波里特(向拉里探过身去——用异样的语调固执地轻声说)但愿如此,可是需要安宁的还不止他一个人啊,拉里。我并不觉得他可怜。他很幸运。他算了结啦。一切都已经替他决定好了。如果给我做个决定那该多好啊。我从来不会做决定。就是要不要出卖人家我也决定不下。是侦探部门派来监视我的那个婊子要我动那个念头的。你总记得我妈的为人吧,拉里。一切都由她做主。我的事也是她说了算。她自己要自由,可是不高兴让别人自由。(停了一下,好像在等拉里说话,但拉里没有理他)你大概认为我应该请那两个侦探把我和希基一同押走。可是我怎么向他们证明自己同样有罪呢,拉里?他们会以为我在发疯哩。她还活着嘛。只有你能够明白我的罪孽多么深重。因为你了解她,而且知道我对她犯下了什么罪。你知道我的罪确实比希基大得多。你知道我犯的是更为严重的谋杀罪。因为她虽然死了但还得活下去。还得活一段时间。可是关在监牢里她活不长。她是酷爱自由的。我不会像希基那样蒙骗自己,说她现在的心境宁静了。只要她还剩一口气,就是在睡梦中也不会忘记我对她犯下的罪。她决不会有一刻安宁。(顿了顿——随即大声嚷道)上帝啊,拉里,你难道不能开开口吗?(拉里忍无可忍,快要发作。波里特继续说。)当时我确实一边笑一边想:“现在你总该知道你幻想自由的迷梦足够你受用的了吧,你这个该死的老臭货!”我也不兴装腔作势,说什么事后讲这些话时自己已经发了疯。

拉里(因为内心感到憎恶,脸部不住抽搐;他冲着波里特厉声喊叫,颤抖的声音似乎在宣判,在下命令。)滚!去死吧,该死的混蛋,别等我来掐死你!去跳——!

波里特(态度立刻变化,似乎突然感到安宁了。怀着感激的心情坦率地说)谢谢,拉里。我刚才说那些话不过想证实一下我的想法。现在我清楚了,这是我摆脱她的唯一办法。我想这一点我心里是一直明白的。(停了一会——然后嘲弄似的笑了笑)这也会给妈带来一点安慰啰。这下子她好做伟大的铁面无私的革命妈妈了,她的唯一的孩子是无产阶级。她将来可以说:“叛徒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愿叛徒统统死光!”她将来还可以说:“我很高兴他已经死了!革命万岁!”(说了最后一句不留情面的挖苦话)你知道她的为人,拉里!她是个拙劣的表演者,老是演过火!

拉里(心烦意乱地恳求道)为了上帝,为了你自己,快快去吧,灵魂痛苦的疯子!

他的话惊动了雨果。雨果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盯着拉里看。拉里和波里特都没有注意他。

波里特(盯着拉里。脸部抽搐,似乎快要情不自禁地啜泣起来,他把脸转了过去,但又笨拙地伸出手来,轻拍拉里的臂膀,结结巴巴地说)我的天,拉里,谢谢。你真好。我知道只有你能理解我。(立起身来,朝门走去)

雨果(瞧瞧波里特,突然又傻笑起来)哈啰,小先生,小猴脸!别傻啦!给我买一杯酒喝喝!

波里特(装出一副无比勇敢的样子——勉强一笑)放心,一定给你买,雨果!明天去买!坐在柳树底下喝!

满不在乎地昂首阔步朝门走去,消失在过道上。拉里知道窗外的后院里会传来声响,一直等着听,但又竭力想不听。他此刻毛骨悚然,紧张之极。

雨果(傻呵呵地盯着往外走的波里特)笨蛋!希基也把你弄疯了。(把脸转向发愣的拉里——热切而又胆怯地说)拉里,他们把希基这个疯子带到疯人院去了,真叫我高兴啊。他害得我做噩梦。他害得我自己给自己编谎话。他害得我想唾弃我梦想过的一切。他被带到疯人院去了,我的确很高兴。现在我没有行将就木的感觉了。那个神经病推销商是向我推销死亡。现在我想喝一杯哩,拉里。(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霍普(兴高采烈地)我的天,朋友们,我觉得这酒又像过去那样有劲儿了,我不骗你们!喝了这酒,我又有活气啦!我的天,如果喝下去的酒都往头上冲,我肯定会立刻酩酊大醉!是希基把酒弄得——天啊,我知道这听起来像疯话,可是他是疯了嘛,而且还弄得咱们也像他那样疯疯癫癫。天啊,如果你日日夜夜听痴人说梦,装作相信他那些疯话,为了哄他,不管他要你做什么傻事,你都去做,那你会被弄得神经错乱的。而且还很危险呢。就拿我来说吧,我怕他唠叨个没完,就假装出去散步。我心里非常明白,那天出去散步不妥当。太阳火辣辣的,满街都是汽车。天啊,我热得快要中暑了,一辆汽车几乎从我身上碾过去。(想请罗基替他作证,但又担心弄巧成拙,结果还是壮着胆说)你们去问罗基嘛。他当时在看。有辆车子不是几乎从我身上碾过去吗,罗基?

罗基(有几分醉意)你说啥,老板?我的天,我喝下去的酒都在往头上冲了。(一本正经地)你是说汽车吧,老板?一点不错,我亲眼看见!差点儿撞在你身上!起初我还以为你已经完蛋了呢。(停了一下——对大家看看,用那些房客们原来的说笑腔调讲下去,但犹犹豫豫,似乎仍然有所顾虑)这是真的,我用一个忠厚老实的酒吧间招待的名誉担保!

试探地向他们眨眨眼睛。大家以笑作答,但仍有点勉强,不太自然。

霍普(猜疑地向罗基瞥了一眼,但立即明白了——像平常那样暴躁地)不错,你是酒吧间招待。谁也不好否认。(罗基看上去很感激他)可是我的天,你就别胡吹什么老实不老实了!照道理夜盗贼协会的名单上应该有你和查克的名字!(这下子大伙都禁不住放声大笑了,霍普很感欣慰。)老天爷,又听到笑声啦,真叫人高兴!那个混——可怜的老希基在这儿时,我一直没有心肠笑——我的天,我快喝醉啦,真开心!(咯咯地笑着伸手拿酒瓶)喝吧,朋友们。酒钱算店里的。(大家斟酒,很快有了醉意。霍普感伤起来。)可怜的老希基啊!他干的那些事,咱们可不能怪他。咱们应该把那些事忘掉,只记住咱们过去认识的那个希基——世界上最善良、最慷慨的人。(大伙感伤地异口同声衷心表示同意:“说得对,哈里!”“应该这样!”“是大好人啊!”“最好的人!”等等。霍普接下去说。)祝愿他在马蒂文平安无事!喝吧,干杯!

大伙举杯。坐在靠窗桌子旁边的拉里,双手抓住桌边。他谛听着,头不知不觉转向窗口。

拉里(禁不住痛苦地大喊一声)上帝啊!他干吗不——!

雨果(又快醉了——盯着拉里看)什么“他干吗不”?别傻啦!希基已经走了。他是个疯子。喝一杯吧。(因为没有听到回答,心里有些不安)你怎么啦,拉里?你的样子真怪。外面院子里有啥好听的,拉里?

科拉同右边那些人谈开了。

科拉(醉醺醺地)好啦,真感谢老天爷,我和查克想了各种办法去哄那个可怜的疯子。天啊,咱们要买的农场还没有选好,就像真要结婚似的走了,你们看多可笑!

查克(热切地)说的是,宝贝。咱俩在他面前装得真像有这么回事似的哩。

吉米(很自信——怀着几分兴趣醉醺醺地说)老实说,我几乎一下子就发现他神经不正常。比如说,正常人对明天怎么会抱那样的看法呢。他的想法和疯子一样,固执得要命。这种人你不依他,他疯得还要厉害。

威利(热切地)我也是这么想呢,吉米。不过,那天我是在公园里度过的。我没那么傻,当然不会去——

刘易斯(渐渐醉了,看上去很兴奋)要是我真到领事馆去的话,我的处境会多尴尬啊。在领事馆工作的那位朋友是个古怪的家伙。他会纯粹出于恶意给我弄个工作。所以我就东荡荡西逛逛,最后跑到公园去了。(对韦乔恩笑笑,亲热地逗趣说)瞧,公园里坐在我旁边那张凳子上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和我在战场上交过锋的那个家伙——走路样子很像人的布尔佬。如果英国政府过去接受了我的建议,他早就从南非草原上发臭的牲口栏里给拖了出来,直接运到伦敦动物园,关进装狒狒的笼子里去了。此刻可以听到小朋友们问他们的保姆:“阿姨,那只蓝屁股的是布尔将军吗?”(大伙捧腹大笑。刘易斯凑过身子,亲热地拍拍韦乔恩的膝盖。)开个玩笑,不要动气啊,皮特,我的老朋友。

韦乔恩(对他微微一笑)我才不会动气呢,该死的英国佬!(咧开嘴笑着继续说)在找工作这个问题上,我和你的想法完全一样,塞西尔。

坐在靠窗桌子旁边的雨果又同拉里说话。

雨果(惴惴不安地追问)你怎么啦,拉里?你像是吓坏了。外面怎么啦,你在听什么?

但拉里没有听见,乔在右边那些人中谈起来了。

乔(带着醉意自信地说)不会,老兄,我没有那么傻,怎么会去赌钱呢。只要希基在这儿,我就不会去赌钱。疯子会使人倒霉的。

麦格洛因探出身子,越过韦乔恩,对霍普左边的埃德·莫舍说话。

麦格洛因(带着醉意一本正经地说)这情形你是知道的,埃德。现在还不是要求恢复原来职务的时候啊,可是对疯子怎么说得明白呢。你知道恢复职务没有那么容易。

莫舍(斩钉截铁地)是啊,麦克。回马戏团也不容易。那里的伙计对我说,乡巴佬有了钱就去买粮食,钞票统统浪费在吃上,马戏没有人看,日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艰难啊。我才不愿意为了挣几个小钱去卖力气呢。

霍普(心满意足,感慨万端,睡眼惺忪似的朝四周看看)老天爷,我喝醉了!老天爷,你们全都喝醉了!老天爷,咱们都挺痛快!大家再干一杯!

大伙斟酒。坐在靠窗口桌子旁边的拉里等着听外面的声响,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雨果惊恐地盯着他看。

雨果(傻呵呵地再次问道)你怎么啦,拉里?你把眼睛闭起来干什么?你看上去像个死人。院子里有什么好听的?(因为拉里既不睁开眼睛,也不回答,所以雨果急忙立起身来,离开那张桌子,同时又怕又恼地咕哝。)疯子,傻瓜!你同希基一样,也那么疯疯癫癫!你也会使我做噩梦。(紧张地快步走过希基坐过的那张桌子,奔到右边那些人后面)

罗基(亲热地大声招呼他)哈啰,雨果!欢迎你来参加宴会!

霍普我的天,欢迎欢迎,雨果!请坐!喝一杯酒!喝它十杯吧,老天!

雨果(忘了拉里和噩梦,亲热地傻笑起来)哈啰,小哈里!哈啰,滑稽,可爱的小猴脸们!(渐渐兴奋起来,突然像平常那样慷慨激昂地呵斥人家)该死的资产阶级,愚蠢的资产阶级!上帝的最后审判日快到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嘲弄他,叫他坐下。雨果又和蔼地傻笑起来,在中间那张桌子后面坐下。)给我十杯酒,哈里。别傻了。

大伙笑了。罗基把酒杯、酒瓶推给他。过道上传来玛吉和珀尔醉后尖锐刺耳的说话声。两人露脸时,这边的人都朝门口看。她们已经喝醉,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她们走进来时出于自卫心理,态度变得无礼、粗暴。

玛吉(声音响得扎耳朵)给两个善良的妓女让路!

珀尔让开!快给咱们拿酒来!

玛吉(瞪着罗基)别赖着不动,拉皮条的!倒杯酒来!

罗基(圆圆的黑眼睛流露出一片深情,意大利型的圆脸笑盈盈地表示欢迎)啊哟,瞧谁来啦!(步履踉跄地向她们走去,张开手臂)哈啰,喂,小亲亲!老天爷,说真的,我已经在替你们担心啦!

罗基想拥抱她们,可是她们推开了他的手臂,用猜疑的目光诧异地注视他。

珀尔这是开什么玩笑?

霍普(热情洋溢地招呼她们)娘们,快来参加宴会吧!老天爷,见到你们我真高兴!

两个姑娘迷惑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估量着在座的人和变化了的气氛。

玛吉我的天,这儿是怎么回事啊?

珀尔希基这个讨厌鬼上哪儿去啦?

罗基给警察抓去啦。他早就发了疯,把他老婆杀死了。(两个姑娘惊呼“天啊”,但是呼声中宽慰成分多于恐怖。罗基继续说。)他会被拉去坐电椅的。他神经不正常,说话不好算数,所以别记着他说过你们是妓女。谁叫你们妓女,我就敲扁他的头!我要把这些狗娘养的打得浑身是子弹窟窿!你们是轻浮女人,是轻浮女人又怎么样呢?人家是人,你们也是人!所以把过去的事忘了吧,明白吗?

此刻两个姑娘听任他搂住腰,紧紧地拥抱她们。姑娘脸上的凶相消失了,像被逗乐了的慈母那样相对微笑。

玛吉(对珀尔眨眨眼睛)这个酒吧间招待真是咱们的小乖乖,可不是吗,珀尔?

珀尔当然是啦,而且还是个漂亮的意大利小伙子呢!

姑娘们笑了。

玛吉瞧,他喝醉啦!

珀尔是喝醉了。可是咱们在外面的情况他还一点也不知道呢。我的天,罗基,咱们在科尼过得可愉快啦!

霍普我的天,坐下来吧,傻婆娘!欢迎你们回来!喝杯酒吧!喝它十杯,老天爷!(她们在查克左边的空椅子上坐下,受到大伙热烈欢迎。罗基站在她们背后,两只手分别放在她们肩上,以这两个姑娘所有者的身份洋洋自得地咧着嘴笑。霍普透过镜架弯曲的眼镜忽儿往上看看,忽儿朝下瞧瞧,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样子像个宴会开得非常成功的主人。他欢天喜地地继续说。)老天爷,生日这样过才像话啊!咱们把这一回畅饮当作我过生日,上一次么,忘了拉倒!咱们要一醉方休!不过这儿不是少了个人了么?那个老俏皮鬼在哪儿?拉里在哪儿?

罗基在那边,靠窗坐着,老板。我的天,他闭着眼睛呢。那个老混蛋睡着啦。(大伙转过脸来看。罗基劝他们不要理他。)嗳,理他干什么。咱们来干一杯。

大伙转过脸去,把他忘了。

拉里(痛苦地自己跟自己轻声争辩,声音发抖)这可是他唯一的出路啊!正如希基所说,这是为了让有关的人都得到安宁!(怒气冲冲地)该死的胆小鬼,要是他还不立刻去死,我就奔到楼上把他扔下去!——像替五脏六腑都露了出来的狗解除痛苦那样结果他!

他还没有完全立起身来,窗外就传来了什么东西猛地掉下去的声响,接着是低沉的嘎吱着地声。拉里吓得喘不过气来,重新跌进椅子里。他浑身哆嗦,双手捂住脸。坐在右边的那些人听到响声,但他们都在专心喝酒,没有怎么注意。

霍普(惊异地)刚刚是什么声音?

罗基唔,没事儿。是什么东西从太平梯上掉下去了。肯定是床垫掉下去了。有几个酒鬼在太平梯上睡过觉呢。

霍普(罗基的话给了他发牢骚的借口,转移了他刚才的兴趣——生气地)不准他们再睡在太平梯上!老天爷,哪里会有这种新鲜空气疗法。床垫是用钞票买的。

莫舍好啦,别在宴席上发脾气,哈里。咱们干杯。

霍普把这事置之脑后,伸手去抓酒杯。大家喝酒。

拉里(神色恐怖,怀着怜悯心低声说)可怜的家伙啊!(忘却已久的信念刹那间又涌上心头,他咕哝道)愿上帝让他的灵魂安息吧。(睁开眼睛——愤愤地嘲笑自己)啊,可恶的怜悯——正如希基说的那样,这种怜悯不对头!天啊,哪儿有什么希望啊!我呆在看台上永远也不会成为真正的旁观者——我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获得成功!我已经受够了,我活不下去了!我永远是个懦弱的傻瓜,怀着怜悯心去看一切事物的两个方面,直到死去那天。(怀着痛苦的心情真心诚意地说)希望那一天早些到来!(吃惊地住了口,奇怪自己会说出这句话来——过了一会冷笑着说下去)天啊,希基在这儿劝大家去死,真正被他说动的只有我一个。我是个懦夫,但是现在我真心想死!

霍普(极其热情地大声说)嗨,拉里!到这儿来,喝它个酩酊大醉!你坐在那儿干什么?(等了一会,但拉里没有答话,霍普立刻把他忘记,转向坐着喝酒的人。大家都已喝得醉醺醺,只差几杯就要烂醉如泥,此刻正高兴得几乎发狂。)老天爷,咱们唱吧! 咱们庆祝吧!今儿是我做寿!老天爷,我喝醉了!我要唱歌!

领头唱“她是照在乐园街上的阳光”,大伙马上唱起来,但唱的并不是同一首歌子,而是各唱各的。吉米·托莫罗唱《小小的码头与多丽丝》;埃德·莫舍唱《不幸的消息说给妈妈听》;威利·奥班哼他在第一幕中唱过的小调《水手哥》;韦乔恩将军唱《在教堂里等候》;麦格洛因唱《坦慕尼协会》;刘易斯上尉唱《熟悉的肯特郡大道》;乔唱《从前,我心中只有同情》;珀尔和玛吉唱《人人这样干》;罗基唱《多么傲慢的丽人》;查克唱《痛苦的心是害人精》;科拉唱《海浪涛涛》。雨果从座位上跳起来,一边用拳头敲击桌子,一边用他难听的男低音高唱法国革命时期的流行小调《卡马尼奥拉》。各人唱着各人的歌,音调极不和谐;听着这粗腔横调,大家停止了歌唱,放声大笑。只有雨果趁着酒兴继续纵情歌唱。

雨果跳起卡马尼奥拉舞!

乐声万岁!乐声万岁!

跳起卡马尼奥拉舞!

炮声万岁!

(大伙一齐冲着雨果,快活地用嘲笑声淹没他的歌声。雨果停止歌唱,极其粗暴地呵斥他们。)资产阶级猪猡!资产阶级蠢猴!(慷慨激昂地)“啊,巴比伦,天热起来啦!”(大伙接着他的话,齐声尽情嘲笑。)“你的柳树下多凉快啊!”

他们狂笑着用酒杯敲击桌子,雨果跟着他们痴笑。拉里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凝视前方,没有注意周围的人在纵情欢闹。

(龙文佩王德明译)



【赏析】

《送冰的人来了》是奥尼尔后期创作的一部代表作。剧情发生在纽约死气沉沉的霍普酒店,其中寄居着十来个房客。他们中有退休的警察、记者、无政府主义者、哈佛法学院的毕业生、退役军人等。这些人都是生活的失败者,有的因为贪污而被开除出警察局,有的因为酗酒被解雇,有的因为拿了团里的军饷去赌钱而弄得声名狼藉,有的在战斗中撤退逃命而被同伴、家人所不齿。对于这些已经过了大半人生的人来说,就只剩下消磨岁月了。

故事发生在1912年夏天的一个早晨。第二天将是酒店老板霍普的生日。众人都在等候一个名叫西奥多·希克曼的人,一个大家亲昵地叫做“希基”的商品推销员。往年希基总是以霍普的生日为借口,到这儿来请大家喝个一醉方休。人们期待着他的到来,一方面是因为这意味着一杯免费的威士忌酒,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那特有的口才每次都会引来满堂笑声。他很喜欢说的一则粗俗不堪的笑话,便是自己让老婆伊夫琳同送冰人上床睡觉,才脱身出来参加大家的狂饮。大家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为的是可以再见到他,再听一听那则下流笑话。可是这次希基却带来一个新的信息,他表示他是来拯救他们的,希望每个人都正视现实,停止用“明天”这个白日梦来作弄自己。他还表示,再也没有送冰人和他妻子的故事了,因为他已经把妻子杀了。

希基鼓动他们走出酒店,到外面阳光底下去。他的话产生了一些效果。威士忌失去了昔日的魅力,寄生酒店的人们开始感到不安起来。黑人乔·莫特第一个离开酒店,他把钥匙啪的一声扔在柜台上:“这是我的房门钥匙。我不回来了,我要回到我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中去。”说着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接着,“上尉”刘易斯和“将军”韦乔恩在希基的激将下,也勇敢地走到街上去了。在他们的带动下,其余的人也一个个稀里糊涂地走出了酒店,甚至连二十年来没有迈出店门一步的霍普老板也走了。但是,他们终究没有勇气面对外面的世界,第二天很快就一个个溜了回来,重新沉湎于关于昨天和明天的梦幻之中。

这里所选的是剧本的第四幕。幕启时已是凌晨一点多钟,房客都在里屋麻木不仁地坐着。作者借酒店侍者罗基和查克的对话告诉我们,“今儿晚上他们一个接一个灰溜溜地回到店里来了”。观众看到的乃是日复一日的瞎聊、争吵与谩骂。

剧本的高潮是一号主人公希基的忏悔: 自己年轻时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不好好读书,整天在外闲逛。镇上的弹子房是他唯一喜欢的地方,甚至喜欢去逛窑子,喜欢在妓院的客厅里坐坐,和妓女们说说笑话,想着法子逗她们乐。小镇上人人都看不起他,认为他没出息,唯独一个叫伊夫琳的女孩子爱上他,而且不顾家人的反对,一定要嫁给他。婚后希基旧习不改,还是整日酗酒,拈花惹草。但妻子却从没放弃对他的信心,从不动摇对他将来的幻想。希基一开始也是真心诚意想改过自新,经常向她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她果真一次又一次地饶恕了他,她“从来不说一句怨言,从来没有把我骂一通”。妻子越是宽恕,他越是觉得无地自容:“上帝啊,她使我觉得自己是多么没有心肝的混帐啊!要是她说一声再也不相信我有朝一日会改好了,我就好受多了!”冬去秋来,年复一年,他们一直生活在这种状态中。希基甚至认为,要是伊夫琳对他没有那么好,事情就容易多了。如果她这个做妻子的为人同他这个丈夫一样,那不就好了吗?无休止的宽容,使被宽容者无地自容。无穷尽的原谅,让被原谅者越发痛恨自己。直到最后,希基杀死了她,为的是把她的梦想彻底摧毁。这样,“她就永远不会觉得痛苦了,永远也不会从梦中醒过来了”。在这一幕中,我们看到了希基亲自打电话自首,也就是说他要永远结束过去那种自欺欺人的生活,宁可被抓进监狱,也不愿继续生活在谎言和欺骗之中。

希基的忏悔引发了波里特的忏悔,他承认自己一直讳莫如深的秘密: 曾经“出卖了一大批饶舌的骗子……把他们弄进了监狱”。他最后从太平梯上跳楼自尽了。希基的忏悔也激发了拉里的良知,他说:“希基在这儿劝大家去死,真正被说动的只有我一个。”而其余的人却依然故我,不愿意正面残酷的人生。

希基是全剧的灵魂,正是他使酒店这一潭死水掀起了波澜。作为一个推销员,他能说会道,很有鼓动性。他逼着这些醉生梦死的人从白日梦里走出来,面对现实。希基是酒店的外来者,是店里唯一与外界有联系的人,他从外面世界带来了不同于酒店寄居者的另一种生活。他以前每次来酒店总是给大家带来欢笑,但这次明显地与以前不同。他一出现,就让人感觉到他变了。他以往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这次却清醒得很。他说:“我戒酒了,这辈子再也不喝了。”他清楚地告诉大家,他这次来是要拯救他们:“要把你们从白日梦里拯救出来。”“再也不要对自己撒谎,不要用子虚乌有的明天来哄骗自己。”他对寄生者们大声疾呼:“你们难道不知道现在尽可以抛掉假面具,不用悔恨,不用内疚,也不用对自己撒谎,说什么明天要改过自新?你们难道不明白,现在已经没有明天了吗?你们永远不会有明天了!”

希基是一个“改革家”,他要改变这儿的面貌。然而,他的“改革”必然会遇到那些安于现状的人出于本能的抵抗。他们感到了某种威胁,感到会失去自己原来那种安安稳稳的生活。最后,希基以自己为例,讲述了自己的身世以及自己如何与白日梦告别的经过。这一大段话,出现在剧本的第四幕,形成了全剧的高潮。霍普酒店的寄居者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靠酗酒、回忆过去和做“白日梦”混日子。他们吹嘘自己过去如何了不起,例如以前开过赌场的黑人乔·莫特,就常常得意地吹嘘自己过去如何有钱,喝香槟用的是大啤酒杯,喝起威士忌来都是拣好牌子,哪天高兴起来会掏出50元钞票往桌上一扔:“朋友们,把这点钱喝光,我不要找头了。”另一位以前在马戏团工作的埃德·莫舍,常常陶醉在对过去的回忆里,他说:“那时过的是天底下最惬意的日子,演的是天底下最精彩的节目。”这些人各有各的梦想: 哈里·霍普希望重返选区政界;埃德·莫舍想回马戏团;杰米·托莫罗曾在布尔战争中当过通讯记者,梦想着回到新闻界干一份体面的工作;乔·莫特希望再回赌场当他的老板;而曾经当过无政府主义刊物编辑的雨果·卡尔马则幻想重新领导一场新的“社会革命”,如此等等。然而他们的所谓梦想,只是说说而已。他们口头上是说明天就要开始新的一页,明天一切都会改变,白日梦会变成现实。可是到了明天,他们又推到另一个明天,谁也不愿意采取行动,谁也不愿意打破酒店里那种死寂的气氛。

许多评论家都指出,《送冰的人来了》是一个世界的缩影。剧本描写的虽然只是住在哈里·霍普酒店里的十几个房客,但他们代表着整整一个时代的人。这些人既不能适应现实生活,又不会反抗,他们是生活的失败者,却又害怕现实、逃避现实,只想用幻想来欺骗自己。

关于这部剧作的主题,奥尼尔曾经说过:“这是一出关于幻想的戏剧,其主旨就是不管你沦落到何种地步,即使是最底层,你也总会存有一个幻想,一个最后的梦。”剧本的主题也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等待。

《送冰的人来了》首演时正值二次大战战后,美国人对自己的生活和未来充满乐观和希望,认为他们的国家从此可以走向繁荣富强。因此,这出抑郁的戏在当时没有受到观众的赏识。直到二十年之后,美国本身遭受了许多悲剧性挫折后,人们把自己的亲身遭遇同剧中人的命运相对照,才真正理解了它的深刻含义。

(汪义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