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法国]萨特》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苍蝇·[法国]萨特》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主人公俄瑞斯忒斯为阿耳戈斯国王阿伽门农的儿子,十五年前在父亲被母后克吕泰墨斯特拉勾结奸夫埃癸斯托斯杀害之后,一直匿名生活在他乡。如今,俄瑞斯忒斯与师爷即学究回到故邦,却发现城中到处弥漫着恐惧气氛,自己身后还紧跟着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天神朱庇特向其透露,这些苍蝇系受神灵派遣,和黑衣老妇一样均是罪恶与悔恨的象征。天神同时还警告俄瑞斯忒斯,作为一个与该城不相干的外乡人,最好马上离开,而他自己也萌生去意。然而,当他与姐姐厄勒克特拉一番交谈之后,便毅然决定留下以“承担起罪孽”。在姐姐的帮助之下,俄瑞斯忒斯先后用利剑刺杀了奸夫淫母。然而,遭到复仇女人们紧追不舍的追赶时,姐弟俩态度发生了变化。姐姐开始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而俄瑞斯忒斯则勇敢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决定放弃王位并将苍蝇们带领出城。



【作品选录】

第二幕



第四场



埃癸斯托斯,俄瑞斯忒斯和厄勒克特拉(隐藏着)

埃癸斯托斯朱庇特,你原先不是需要给阿耳戈斯物色国王吗?我去,我来,我会用大嗓门叫嚷,我带着我那威严可怕的外表到处游荡。凡见到我的人都感到自己有罪,这罪孽深重得透入骨髓,无可救药。但是我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空躯壳,一个畜生在我不知不觉中把我躯体里的东西吃了。现在,我瞧着我自己,发现我比阿伽门农更像个死人。我说过我悲伤吗?我撒了谎。沙漠是无数毫无价值的沙堆,在明净虚幻的天空下幻影憧憧,它既无欢乐又无忧伤,但它阴森可怕。啊!为了能洒泪恸哭,我不惜双手奉让我的王国。

朱庇特入场。

第五场



同上场人物,朱庇特

朱庇特抱怨吧,你这个国王与所有的国王一样,都是一个德行。

埃癸斯托斯你是谁?你来这儿干什么?

朱庇特你认不出我了吗?

埃癸斯托斯出去,要不我就让我的卫兵把你狠揍一顿。

朱庇特你认不出我了吗?然而,你是见过我的。不过,那是在梦中。当时,我的模样比较可怕,那倒是真的。(雷电交加,朱庇特摆出一副可怕的样子。)这样认得出来吗?

埃癸斯托斯朱庇特!

朱庇特这就对喽。(他又变得笑容可掬,走近塑像。)这是我吗?当阿耳戈斯的居民在祈祷时,他们所见到的我就是这样的吗?当然啰,一位神祇是很难得能面对面欣赏自己的形象的。(稍停)我长得多丑啊!他们大概不会很喜欢我的。

埃癸斯托斯他们怕您。

朱庇特好极了!我不需要被人爱。那你呢?你爱我吗?

埃癸斯托斯您要我干什么?难道我所付的代价还不够吗?

朱庇特永远不够。

埃癸斯托斯得把我活活累死。

朱庇特不要夸大其词!你身体不错,长得挺胖。不过,我并不为此责怪你,这是王室的上好脂肪,黄澄澄的,就像蜡烛油一般,是该有一些的。你保养得足以再活二十年。

埃癸斯托斯还得二十年。

朱庇特你想死吗?

埃癸斯托斯是的,我只求一死。

朱庇特如果有个人到这儿来手里拿着出鞘的剑闯进这里来,你就会把你的胸膛伸向那把剑啰。

埃癸斯托斯我不知道。

朱庇特好好听我说,如果你像一头牛犊似地任人宰割,那么你所受到的惩罚将是儆戒性的,你在鞑靼人那儿仍将永生为王。这就是我要来对你说的。

埃癸斯托斯有人想谋害我吗?

朱庇特可能。

埃癸斯托斯是厄勒克特拉吗?

朱庇特还有另一个人。

埃癸斯托斯谁?

朱庇特俄瑞斯忒斯。

埃癸斯托斯(略停)嗨,这是合乎情理的,我又能怎么样?

朱庇特“我又能怎么样?”(改变语气)立刻下令把一个名叫菲勒勃的外地青年抓起来,把他和厄勒克特拉一道投入某个地牢里。我答应你把他们遗忘在那儿。怎么啦!你等什么?叫你的卫兵来呀!

埃癸斯托斯不。

朱庇特能蒙你恩典把你拒绝的理由告诉我吗?

埃癸斯托斯我已厌倦了。

朱庇特你为什么看着自己的脚?把你那布满血丝的大眼睛转向我。哎唷唷,哎唷唷!你就像匹马似地高尚而又愚蠢。不过,你这样的拒绝与那种会激怒我的拒绝不尽相同,你的拒绝像是有刺激性的辣椒,过一会儿,它就会使你的顺从更有意味,因为我知道你总会让步的。

埃癸斯托斯我跟你说,我不愿参与你的计划。我以前已参与得太多了。

朱庇特鼓起勇气来!顶住!顶住!啊!我是喜欢具有像你这样的灵魂的人的。你的眼睛迸射出炯炯的光芒,你攥紧了双拳,你居然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朱庇特。然而,你这没头脑的,你这匹小马,你这桀骜不驯的小马,你的心早就告诉我,你接受我的建议。算啦,你会服从的。你以为我离开奥林匹斯山是无缘无故的吗?我是想提醒你注意这一罪行,因为我乐于制止它。

埃癸斯托斯提醒我……这太奇怪了。

朱庇特恰恰相反,没有比这更合乎情理的了,我要排除降到你头上的危险。

埃癸斯托斯谁要求您这样的?那么他,阿伽门农,你当初提醒了他吗?他那时却是想要活下去的。

朱庇特哦,忘恩负义的家伙,噢,不幸的性格: 对我来说,你比阿伽门农更宝贵,我向你证明了这一点,然而你却抱怨不休。

埃癸斯托斯比阿伽门农更宝贵?我?对您来说,宝贵的恐怕是俄瑞斯忒斯吧。您曾容许我堕落,听凭我拿着斧子直奔国王的浴缸。毋庸置疑,您那时在天上,舔着嘴唇,一边在心中想道,这个罪人的灵魂真是其味甘美。但是,今天,您保护俄瑞斯忒斯,让他提防他自己,而我,我曾经受您驱使杀死了他的父亲,您现在又选中了我,去拦住儿子的手臂。我只配当个杀人凶手。但是他,对不起,人家无疑是对他另有企图的。

朱庇特多么奇怪的嫉妒啊!放心吧!我并没偏爱他,我任何人都不爱。

埃癸斯托斯那么,瞧瞧您在我身上干了些什么吧,不公正的神祇。回答吧: 如果您今天要阻止俄瑞斯忒斯犯罪的企图,那么,当初您为什么允许我犯罪呢?

朱庇特一切罪行都同样不会使我感到不快。埃癸斯托斯,我们彼此作为国王在谈话,我坦率地对你讲: 第一个罪行是我在创造必然要死亡的凡人时所犯下的,在这以后,你们这些凶手还能干些什么?杀害你们的受害者?得了,在你们的受害者身上原本就附着死神。你们最多不过是稍微加快事态的发展而已。要是你不去杀死阿伽门农,那你知道,他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吗?三个月后,他将会在一个漂亮女奴的怀里中风身亡。然而,你的罪孽却帮了我的忙。

埃癸斯托斯帮了你的忙?我为此足足受了十五年的罪,而它却反而帮了你的忙?真倒霉!

朱庇特倒什么霉啦?正因为你为此受罪才帮了我的忙。我喜欢有抵偿的罪孽。我当初之所以喜欢你的罪孽,是因为这是一种不知其所以的、老式的谋杀,既盲目、又暧昧,然而,它虽是一种人身侵犯,却更像是一次动乱。你无时无刻不在顶撞我。你曾在疯狂与恐惧的激情中砍杀;然后,狂热消失后,你就惶恐地仔细斟酌自己这一举动,你就不愿意承认它。然而,我却从中得益匪浅!为了一个死于非命的人,竟有两万人沉浸在懊悔中,这就是一份对照表。我做了一笔不错的买卖。

埃癸斯托斯我明白您这一席话里所包含的意思,俄瑞斯忒斯将不会追悔。

朱庇特连一点追悔的影子都没有。他现在正有条不紊地筹划着,头脑冷静,很有分寸。这是一种肆无忌惮、毫无悔意的凶杀,这种心安理得的谋杀,在凶手的灵魂里分量轻得像蒸气一样,我能拿它怎么样?我将阻止它。啊!我憎恨新的一代人的罪孽,这种罪孽就像一匹害群之马那样寡情不义,毫无效益。这个温和的年轻人,会像杀鸡似地将你杀死,然后便扬长而去,虽说双手沾满鲜血,却心安理得。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我会为此感到耻辱。好吧!把你的卫兵叫来。

埃癸斯托斯我跟你说了,我不叫。这种正在酝酿的罪行使您感到太不愉快,却不能不使我感到高兴。

朱庇特(改变语气)埃癸斯托斯,你是国王,而我是针对你作为国王的良心在说话,因为你喜欢统治。

埃癸斯托斯那又怎么呢?

朱庇特你恨我,但是,我们是息息相通的。我根据我自己的形象造就了你: 一个国王就是俗世间的神,他就像神一样高尚而阴险。

埃癸斯托斯阴险?您阴险?

朱庇特看着我。(静默良久)我刚才对你说过,你是根据我的形象造就的。我们两个人都在维护秩序,你是在维护阿耳戈斯的秩序,我是在维护宇宙界的秩序。同样的秘密沉重地压在我们的心头。

埃癸斯托斯我没什么秘密。

朱庇特你有的。有与我相同的秘密。神祇与国王都有痛苦的秘密,那就是人类是自由的。他们是自由的,埃癸斯托斯。你是知道这一点的,而他们却并不知晓。

埃癸斯托斯当然啰,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就会在我宫殿的四周放火。为了向他们掩盖这种权利,我已经演了十五年的滑稽戏了。

朱庇特你很清楚我们是同出一辙的。

埃癸斯托斯同出一辙?一位神祇自认与我同出一辙,那是开的什么玩笑呀?自从我在位以来,我的一切言行举止都是旨在构成我独有的形象的。我要我的每一个臣民都把我的形象铭记在心,我甚至要他在孤寂时也会觉得我严厉的眼光压在他最隐秘的思维上。然而,我本人却成了我的第一个受害者,因为,我再也看不清自己,只是像他们看待我一样看我自己。我俯身在装着他们灵魂的那口敞开的井上,我的形象就在那口井的井底,它既引起了我的反感,但又使我入迷。万能的上帝呀,我除了使别人害怕外,究竟是何许人呢?

朱庇特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指着塑像)我也一样有我的形象。你以为它不会使我头晕目眩吗?十万年来,我在人前跳舞,跳的是一种缓慢而凄切的舞蹈。应该让世人注视着我,只要他们的眼睛盯着我,他们就会忘记瞧自己。如果我忘形片刻,如果我让他们的目光转向他处……

埃癸斯托斯那怎么样?

朱庇特算了,这与你无关。你感到厌倦,埃癸斯托斯,但是你抱怨什么呢? 你将瞑目长逝,而我却不会。只要人世间还有凡人,我就被判处必在他们面前舞蹈不休。

埃癸斯托斯嗨!但是,是谁判处了我们呢?

朱庇特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因为我们有同样的嗜好。你喜爱唯命是从的秩序,埃癸斯托斯。

埃癸斯托斯唯命是从的秩序。这倒是真的。就是为了唯命是从的秩序,我引诱了克吕泰墨斯特拉;就是为了唯命是从的秩序,我杀害了我的国王。我要由秩序来主宰一切,又要由我来主宰秩序。我没有欲望,没有爱情,没有希望地生活至今,我制订了秩序。哦,这可怕而又神圣的嗜好啊!

朱庇特我们不可能会有别的嗜好。我是上帝,而你是生来就要当国王的。

埃癸斯托斯唉!

朱庇特埃癸斯托斯,我的创造物,我的注定要死的兄弟,以我们两人所利用的秩序的名义,我命令你: 去擒拿俄瑞斯忒斯和他的姐姐。

埃癸斯托斯他们是那样危险吗?

朱庇特俄瑞斯忒斯知道他自己是自由的。

埃癸斯托斯(激动地)他知道他是自由的。那么,这岂不足以把他投入铁窗。一个自由人在城里就好比是害群之马。它会污染我整个王国,毁了我的事业。万能的上帝,你还等什么?快用雷把他劈死。

朱庇特(缓慢地)用雷把他劈死?(略停。他弓腰曲背、神色厌倦。)埃癸斯托斯,神祇还另有一个秘密……

埃癸斯托斯你要对我说什么啦?

朱庇特一旦自由在一个人的头脑里爆发开,神祇对这个人也就无能为力了,因为这是世人的事,得由别人——也只能由这些人——来决定,听其逃之夭夭还是把他扼死。

埃癸斯托斯(注视着他)扼死他?……那好。我当然服从您。但是,别再说什么了,别在这儿耽搁久了,因为我将忍受不了。

朱庇特退场。

第六场



埃癸斯托斯单独耽了一会,然后厄勒克特拉与俄瑞斯忒斯出场。

厄勒克特拉(冲向门去)砍他!别让他有叫喊的时间,我来堵住门。

埃癸斯托斯 当真是你,俄瑞斯忒斯?

俄瑞斯忒斯自卫吧!

埃癸斯托斯我不会自卫的。现在我要叫人已为时太晚,我为此而感到高兴。可是,我也并不自卫,我愿意让你谋杀我。

俄瑞斯忒斯好哇,用什么方法对我来说是无关紧要的,我就将成为一名凶手。

他用剑刺埃癸斯托斯。

埃癸斯托斯(摇摇晃晃地)你没有失手,刺中了。(他死劲抓住俄瑞斯忒斯。)让我看看你。你真的不后悔吗?

俄瑞斯忒斯后悔?为什么后悔?我所做的是正义的事。

埃癸斯托斯所谓正义的事,正是朱庇特所愿意的。你刚才隐藏在这儿,你已经听见他的话了。

俄瑞斯忒斯朱庇特管我什么事?正义是人类的事,我并不需要某个上帝来教训我。杀死你这个卑鄙的无赖,摧毁你对阿耳戈斯人的统治是正义的事,让阿耳戈斯人恢复尊严感是正义的事。

他把埃癸斯托斯推开。

埃癸斯托斯我疼。

厄勒克特拉他站立不稳,脸色苍白。可怕呀!一个濒死的人是多么丑啊!

俄瑞斯忒斯住口。但愿他带进坟墓的只是我的欢乐,而决不是别的回忆。

埃癸斯托斯你们这两个该死的。

俄瑞斯忒斯你怎么还没死?

他又刺了埃癸斯托斯一剑。埃癸斯托斯倒地。

埃癸斯托斯留神苍蝇,俄瑞斯忒斯,留神苍蝇。一切都还没完呐。

埃癸斯托斯死去。

俄瑞斯忒斯(用脚踢了踢埃癸斯托斯)不管怎样,对他来说,一切都完了。领我到王后的房间里去。

厄勒克特拉俄瑞斯忒斯……

俄瑞斯忒斯怎么啦?……

厄勒克特拉她现在再也不能加害于我们了……

俄瑞斯忒斯这是什么话?……我认不出你了。你刚才不是这样说话的。

厄勒克特拉俄瑞斯忒斯……我也认不出你了。

俄瑞斯忒斯好哇,我自个儿去。

俄瑞斯忒斯退场。

第七场



厄勒克特拉独自一人。

厄勒克特拉她会叫喊吗?(略停。她注意倾听。)他在走廊里走着。当他打开第四扇门……啊!我本来就要这样做!我现在也愿意这样,我应该仍然愿意这样,(她看着埃癸斯托斯。)这个人死了,我以前所愿的正是这样。我原先并不懂得这一点。(她走近埃癸斯托斯。)我足足有一百次在梦中见到他就直挺挺地躺在这儿,胸前插着一柄利剑,双眼紧闭,看上去像是熟睡的样子。那时,我多么恨他呀,我是多么高兴去恨他呀!可是现在,他看上去并不像在睡觉,他双眼睁开正瞧着我。他死了,而我的仇恨也就随之而消失了。我呆在这儿,我等着,而另一个人还活着,她正在她的房里,等一会儿,她就会大叫起来。她将像畜生那样嚎叫。啊!我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目光。(她跪下,并扔下一件披风盖住埃癸斯托斯的脸部。)我原先还要什么呢?(静场,然后传出克吕泰墨斯特拉的叫声)他刺了她。她是我们的母亲,而他却刺了她。(站起身)这样,我的仇人都死了。多少年来,我曾预先为这样的死而感到高兴,如今我的心却被紧紧地揪住了。难道我撒了十五年的谎吗?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我并不是懦夫!我以前渴望有这一时刻,现在仍然如此。我曾希望看到这卑鄙的猪猡躺在我的脚下。(她扯掉披风。)你这种死鱼似的目光对我有什么关系。我曾希望看到这种目光,而且,现在看了觉得高兴。(传出克吕泰墨斯特拉微弱的喊声)让她去喊叫吧!让她去喊叫吧!我愿意听到她那恐怖的喊声,我愿意看到她痛苦。(喊声止)快活呀,快活!我快活得流出了眼泪。我的仇人死了,我父亲的仇报了。

俄瑞斯忒斯回到场上,手持一柄血淋淋的利剑。厄勒克特拉向他奔去。

第八场



厄勒克特拉、俄瑞斯忒斯

厄勒克特拉俄瑞斯忒斯!

她扑到俄瑞斯忒斯怀里。

俄瑞斯忒斯你害怕什么?

厄勒克特拉我不怕,我兴奋得很,我欣喜若狂。她说了什么啦?她是否苦苦哀求你宽恕她?

俄瑞斯忒斯厄勒克特拉,我对我所做的一切决不反悔,但是,我并不认为议论它有什么好处。有些回忆是不能分享的。你只要知道她已经死了就行了。

厄勒克特拉她临死前诅咒我们吗?只要告诉我这一点就行: 她临死前诅咒我们了吗?

俄瑞斯忒斯是的,她是一边诅咒我们,一边死去的。

厄勒克特拉把我抱在你的怀里,我亲爱的,尽力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多么深沉的夜色啊!这些火炬的亮光要透过这夜色是多么困难啊!你爱我吗?

俄瑞斯忒斯现在不是夜里,而是拂晓时分。厄勒克特拉,我们自由了。我觉得,我给了你新生,而我自己也和你一起刚得到新生。我爱你,你是属于我的。昨天,我还是孑然一人,而今天,你已属于我的了。血液加倍地把我们联结在一起,因为,我们是同一血统,而且我们已血溅王宫。

厄勒克特拉扔掉你的剑。把这只手给我。(她拿起俄瑞斯忒斯的手吻了吻。)你的手指又短又粗,生来就是为了握剑和掌权的。亲爱的手!它比我的手还要白净。然而,为了打击杀害我们父亲的凶手,它变得多么沉重呀!等一下。(她去找了一把火炬,然后,拿着火炬逼近俄瑞斯忒斯。)我应该照亮你的脸庞,因为夜色深沉,我看不清你的模样。我需要看见你。当我看不见你时,我就怕你,我的眼睛不应该离开你。我爱你。我该想到我是爱你的。你的神气多古怪呀!

俄瑞斯忒斯我自由了,厄勒克特拉,自由像闪电一样在我身上溶化开来。

厄勒克特拉自由?可是我并不感到自由。你能做到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吗?有些事既已发生了,我们便不能自由地摆脱它了。我们已永远成为杀害我们生母的凶手,你能抹煞这一事实吗?

俄瑞斯忒斯你认为我要抹煞它吗?厄勒克特拉,我尽了我的职责,这种行为是高尚的。我要像摆渡的人背着旅客过河一样,肩负着这种职责,把它带到彼岸,才算了结。然而,它越是沉重,我就越高兴,因为它就是我的自由。昨天我还是漫无目标地在地面上行走,成千条小径在我脚下溜过,因为它们是属于别人的。这些路,我都走过,有拉纤人所走的沿河伸展的路,有牵骡子的人所走的崎岖山路,还有马车夫所走的块石铺面的道路,但没有一条路是我该走的。今天,只剩下一条路了,上帝知道它将把我带往哪儿,但这毕竟是我的路。你怎么啦?

厄勒克特拉我再也无法看见你了。这些灯都不亮了。我听见你的声音,但这声音使我难受,它像刀子一样在割我。从今以后,即使在白天也始终会这么黑沉沉的吗?俄瑞斯忒斯!它们来啦!

俄瑞斯忒斯谁?

厄勒克特拉它们来啦!它们从哪儿来的?它们像一串串黑葡萄似的悬挂在天花板上。就是它们把墙都搞黑了;它们在我的眼睛和亮光之间飞来飞去,就是它们的影子挡住了你的脸。

俄瑞斯忒斯苍蝇……

厄勒克特拉听!……听它们鼓翼而飞的嗡嗡声。这声音与打铁铺里呼呼作响的锻炉声一模一样。它们把我们围住了,俄瑞斯忒斯。它们窥视着我们;过一会儿,它们就要向我们猛扑过来了,我将会感到有成千只粘糊糊的爪子叮在我身上。俄瑞斯忒斯,往哪里逃啊?它们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了,它们现在大得像蜜蜂一样,它们成群结队,密密麻麻地旋转着,跟在我们身后。真可怕呀!我看见它们的眼睛,有成百万双眼睛正盯着我们瞧。

俄瑞斯忒斯苍蝇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厄勒克特拉俄瑞斯忒斯,它们就是复仇女神厄里倪厄斯。

好些声音(从门后传来)开门!开门!要是他们不开,就得破门而入。(低沉的撞门声)

俄瑞斯忒斯克吕泰墨斯特拉的喊声把卫兵引来了。来!带我到阿波罗神庙里去,我们在那儿过夜,避开人的耳目和苍蝇。明天,我将向百姓讲话。

幕落。

第三幕



第三场



同上场人物,缺朱庇特。厄勒克特拉慢慢站起身来。

俄瑞斯忒斯你上哪儿去?

厄勒克特拉别管我。我没什么要跟你说的。

俄瑞斯忒斯你是我昨天认识的。难道我现在就该永远失去你吗?

厄勒克特拉但愿我从来没有认识你。

俄瑞斯忒斯厄勒克特拉!我的姐姐,我亲爱的厄勒克特拉!我唯一的爱,我一生中唯一温柔的人儿,别撇下我一个人在这儿,和我一起留下吧!

厄勒克特拉你这个贼!我本来除了稍为有一点平静和一些幻梦外,几乎一无所有。可是,你却把我这些东西也全夺走了,你偷窃了一个穷女人。你是我的兄弟,我们家的一家之主,你理应保护我,但是你使我陷入血腥之中,我全身血红,活像一头剥了皮的牛;所有的苍蝇都来盯着我,这些贪婪的苍蝇,而我的心就像一只可怕的蜂箱那样乱腾腾。

俄瑞斯忒斯我的爱,确实,我把你的一切都夺走了,而我却没什么可给你,所能给的只是我的罪孽。但这是一份厚礼。你以为它不像一块铅似地重压在我心头吗?我们太轻率了。厄勒克特拉,现在我们的双脚陷在泥里,就像大车的车轮陷在车辙里一样。来吧!我们即将出发,在宝贵的重负下弯着腰,迈着沉重的步伐行走。你将把手给我,我们将去……

厄勒克特拉去哪儿?

俄瑞斯忒斯我不知道;到我们自己那儿去。在千山万水的另一端有一个俄瑞斯忒斯和厄勒克特拉在等待着我们。我们应该耐心地去寻找他们。

厄勒克特拉我再也不愿意听你说话。你赐予我的只是不幸与厌恶。(她在舞台上纵身一跃。复仇女神们慢慢地走近她。)救命!朱庇特,神祇和人类之王,我的国王呀!把我抱在怀里,把我带走吧,保护我吧!我将遵从你的法律;我将是你的奴隶,由你随意摆布;我将亲吻你的脚和膝头。保卫我,防范这些苍蝇,防范我自己,别撇下我一个人,我将献出我的一生来赎罪。我后悔,朱庇特,我后悔。

第六场



同上场人物,人群

人群中的喊声打死他!打死他!用石块砸他,撕碎他!打死他!

俄瑞斯忒斯(根本没听见这些喊声)太阳!

人群亵渎神明的人!凶手!屠夫!要处你磔刑。要把熔化的铅浇在你的伤口里。

一个妇女我要挖掉你的眼睛。

一个男人我要吃掉你的肝脏。

俄瑞斯忒斯(站起身来)我忠心耿耿的臣民们,你们都来啦?我是俄瑞斯忒斯,阿伽门农的儿子,你们的国王,今天是我加冕的日子。(人群窘迫地嘟哝起来。)你们不再叫嚷了吗?(人群沉默不语。)我知道,我使你们害怕。十五年前,就是这一天,另一个凶手站在你们面前,他戴着血红的长到肘头的手套,可是你们当时并不怕他,因为你们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是你们的人,他对自己的举动感到不忍心。一种罪行,连罪犯本人都不能忍受,那它就不再是任何人的罪行了,对吗?它几乎只好算是一次事故。你们接受了罪犯,把他当作你们的国王,于是,这桩未了的旧罪便像一条丧家犬似的开始在城墙内四处徘徊,低声呜咽。你们看着我,阿耳戈斯百姓,你们明白,我的罪行就是属于我的;我当着太阳的面要求承担这一罪行,它是我的生存之道,是我的骄傲,你们既不能惩罚我,也不能怜悯我,所以你们害怕我。然而,哦,我的臣民们,我热爱你们,我为了你们才杀了人,就是为了你们。我跑来要求收回我的王国,而你们拒绝了我,因为我当时还不是你们的人。现在,我是你们的人啰,哦,我的臣民们,我们被鲜血连结在一起,我是配得上当你们的国王的。你们的过错,你们的悔恨,你们夜间苦恼,还有埃癸斯托斯的罪行,这一切都是属于我的,我把这一切都承担下来。别再害怕你们的那些鬼魂了,它们都是我名下的鬼魂了。你们看,忠于你们的苍蝇都离开了你们,冲着我而来。但不要害怕,阿耳戈斯: 我不会血淋淋地坐在被我所杀的人的王位上的。一位神祇曾想把这王位让给我,我一口拒绝了。我愿当一个既无土地也无臣民的国王。永别了,我的人民,设法好好生活下去,这儿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有待于开始。对我来说也是如此,生活也刚开始。这是一种奇特的生活。再听我说: 有一年夏天,斯基罗斯岛遭到老鼠的骚扰。这鼠灾就像可怕的麻风病似地迅速蔓延开来,它们把所有的东西全都咬了;当地居民都认为自己将死于鼠灾。但是,有一天,来了一个吹笛子的人。他站在市中心,就像这样站着,(俄瑞斯忒斯站直身躯)开始吹起笛子来,所有的老鼠都竞相跑来聚集在他的周围。然后,他就迈开大步行走,就像这样。(他从塑像的底座上大步走下来)他一边走,一边对斯基罗斯人喊道:“闪开!”(人群闪开)所有的老鼠都犹豫不决地昂起了脑袋——就像苍蝇现在所做的那样,你们瞧!瞧这些苍蝇!然后,突然一下,群鼠匆忙跟踪他而去。吹笛人和老鼠从此就一去不复返了。就像这样。

俄瑞斯忒斯下场;复仇女神们嗥叫着,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谭立德郑其行译)



【赏析】

萨特为20世纪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大师,其著作与思想曾经在全球风靡一时,产生过重大影响。然而,如果他仅仅是位哲学家的话,那么其思想的传播也许就会大打折扣。可以说存在主义之所以一度独领风骚,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文学作品,其中戏剧又占据着重要地位。然而,萨特走上戏剧道路纯属偶然。1940年,他在前线被德军抓捕并被关押进俘虏营。由于敌人久仰其名,便对他另眼相待,由其负责营中文娱活动,其第一部剧作《巴利奥那》就此诞生。萨特从演出实践中获得了深刻的体验,预感到自己“将会写戏”。1941 年,他在朋友杜兰导演的鼓励之下,边写作哲学巨著《存在与虚无》,边创作剧本《苍蝇》。此后,萨特的戏剧创作热情不减,一直持续到20世纪60年代。除了此剧之外,代表作还包括《禁闭》、《脏手》等。

如果说萨特一生中最重要建树在哲学领域的话,那么其文学作品则可被视为宣扬存在主义的媒介。因此,要读懂包括《苍蝇》在内的萨特剧作,首先必须了解其主要哲学观点。与一般哲学家不同的是,萨特对戏剧不仅充满了热情,而且有着独到而深刻的认识,并形成了自成一体的戏剧理论,亦即具有浓重的存在主义色彩的“境遇戏剧”理论。这些理论主要集中在1973年发表的《境遇戏剧》一书,乃是理解萨特戏剧的一把钥匙。

萨特的“境遇戏剧”理论首先针对的是传统西方戏剧,认为它已经沦落为资产阶级的工具,通过宣扬所谓永恒的人性来掩盖社会矛盾与阶级冲突,其手段便是强调“塑造性格、刻画心理”,用于麻痹人民,为统治者服务。因此,萨特坚决反对这种永恒“人性”的神话,主张以表现人物所处的社会境遇来取而代之,认为“有普遍意义的不是本性,而是人处于其中的各种情境,也就是说不是人的心理特征的总和,而是他在各个方向遇到的极限”。这一观点其实与其存在主义有关人的本质的认识完全一致,即人生来自由,其本质也不确定,善恶与否,完全取决于其选择与行动。而这种选择便是他在一定的情境之中进行的,一旦选择之后,就得承担起责任,人才真正创造了自己,获得了“性格”。不过,人的一生当中,境遇不断变化,选择同样如此,因此人的性格与本质只有在其生命结束之后才有定论。由此不难见出,萨特的戏剧观与其哲学思想可谓融合一体,其提倡“境遇戏剧”的目的不仅在于反对传统戏剧,更在于让舞台上的境遇“能照亮人的状况的重要面貌,使观众参与人在这类情境中做出的自由选择”。

《苍蝇》为萨特根据古希腊剧作家埃斯库罗斯《奥瑞斯提亚》三部曲中的后两部改编而成。剧情表现的是原希腊联军统帅、阿耳戈斯国王阿伽门农被其妻子克吕泰墨斯特拉伙同奸夫埃癸斯托斯谋杀十五年后,其子俄瑞斯忒斯回到故乡为父复仇的故事。与充满命运观念的古希腊悲剧相比,萨特的《苍蝇》无疑是一部阐释存在主义哲理的“自由悲剧”。全剧共分三幕,第一幕表现俄瑞斯忒斯化名为菲勒勃在学究的带领下回到故乡,发现全城笼罩着一股阴森气氛,黑压压的苍蝇肆虐于大街小巷,身穿黑色丧服的老妇人们见到他们边往地上吐唾沫边往后退。一直尾随在后的天神朱庇特抓过其中一名老妇人,让他们了解到这一切均起因于十五年前的那桩罪恶,丧服也好、苍蝇也好,均是全城人悔恨的象征。朱庇特于是要求俄瑞斯忒斯尽快离开,因为他与这一切毫无关系。听了此番话语,俄瑞斯忒斯决定立刻离开。然而,姐姐和母亲的先后出现竟然令其改变了主意。事实上,姐姐的强烈复仇意志、尤其是对弟弟的巨大期望,以及母亲劝告他这个外乡人离去,反而将俄瑞斯忒斯这个“陌生人”推向了一个十字路口: 是去是留?是勇敢地介入,还是怯懦地离开?当朱庇特表示可以为他提供马匹和鞍辔时,他义无反顾地做出了留下不走的决定。第二幕共有两景。一景发生在山上的一块高地,埃癸斯托斯及其王后率领全体城民正准备举行一年一度的祭祀典礼,旨在减轻心中沉重的悔恨,却因厄勒克特拉的捣乱被迫中断。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俄瑞斯忒斯走上前去主动与姐姐交谈,但厄勒克特拉对这位长着“女孩般温柔的脸”的陌生人并不信任,直到他公开自己的身份,表示将“变成一把斧头把城墙劈成两半”、承担起全体百姓的罪孽与悔恨时,才获得了她的相认。然而,此时姐姐出于顾惜弟弟性命的好意,反劝其赶快离开。这更加坚定了俄瑞斯忒斯的信念。于是,在第二景中,他在姐姐的帮助下手持利剑潜入了宫中,先后刺杀了埃癸斯托斯和母亲克吕泰墨斯特拉。然而,还在弟弟刺杀母亲之前,厄勒克特拉态度开始转化,只有俄瑞斯忒斯决心依旧……

本书节选部分分别为第二幕第二景和第三幕中的最后几个场面。第二幕的节选场面分别表现俄瑞斯忒斯刺杀奸夫淫妇之前与之间相关人物的反应。第二幕第五场,朱庇特进入宫中,与埃癸斯忒斯进行交谈,告诉他俄瑞斯忒斯已经回城并将实施报复计划。然而,令天神始料未及的是,埃癸斯托斯竟然无动于衷,理由是“已经厌倦”,并指出自己不再愿意充当其手中的工具。在这一场里,萨特充分表现出哲学家的思辨特点,通过天神与国王之间的对话来阐释自己的存在主义观点。朱庇特认为他与埃癸斯托斯有着许多的一致,不仅形象一致,而且心头沉重地压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不是别的,正是存在主义的一个重要命题:“人类是自由的。”埃癸斯托斯表示正是因为向人类掩盖这种权利,他才上演了十五年的滑稽戏,在没有欲望、没有爱情、没有希望中生活,如今是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了。而对朱庇特而言,俄瑞斯忒斯之所以危险,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自由的”。更糟糕的是,人一旦如此,神对他就无能为力。萨特的思想观念至此可谓暴露无遗。而紧接着的三场则着重表现姐姐在俄瑞斯忒斯实施行动计划之时的变化。与敢做敢为、勇于担责的弟弟相反,厄勒克特拉开始犹豫,劝弟弟放过母亲,因为“她再也不能加害于我们了”(第六场);仇人死了,她非但没有体会到快乐,“心却被紧紧地揪住”(第七场),因而与完成重任之后感到彻底解脱的弟弟相反,她却“并不感到自由”,而围着他们嗡嗡叫的苍蝇则让她胆战心惊起来。节选第三幕的最后几场则将这种对比进一步深化,厄勒克特拉不仅自己感到后悔,而且开始责骂弟弟,将一切罪过都推在弟弟身上,当复仇女神们追赶过来时,她呼求朱庇特的保护。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俄瑞斯忒斯在获得自由后,勇敢地承担自己的责任,为了全体臣民的利益,他不惜放弃了王位,并将所有的苍蝇带出城门……

由此可见,《苍蝇》实际表现的就是所谓“自由选择”、“付诸行动” 和“承担责任” 这样的三部曲,正与萨特哲学思想相吻合。此剧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其时法国人民的心理,由于战争初期失利,不少人意志消沉,或悲天悯人,或充满悔恨。萨特写戏的实际目的便是为了将法国人民从中解脱出来,振作他们的精神,让他们敢于承担责任,挺身捍卫自由,因而在当时遭到纳粹当局的禁演。

从剧本创作角度看,《苍蝇》一剧具有萨特一般剧作的特点,即以传统形式来包装新颖的思想。全剧情节简单集中,行动发展迅捷,冲突紧张有力,只不过这种冲突不是所谓人物性格或心理之间的冲突,而是人物与其境遇之间的冲突。此外,萨特还设计了一些颇具观赏性的场面,如第二幕中的驱鬼仪式、第三幕中黑压压的苍蝇等。但总体而言,《苍蝇》仍是一部观念大于形象的剧作。

(宫宝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