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时间·[日本]别役实》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星星的时间·[日本]别役实》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夜。一棵干瘪的树下放着一张破旧的桌子和两把椅子,远处隐隐传来莫名的脚步声。男人为寻找自己叫“珍珠”的猫而来到这里,遇上了推着婴儿车而来、车里却放着所谓“西餐”食品和用具的女人。两人先是因为桌上的一个胡椒瓶子该归谁保管而争执了半天,之后又互相讥讽对方的处境。虽然被要求坐下吃晚餐,可靠失业保险金生活的男人,面对这几乎要花掉身上本来就所剩无几的钱的晚餐,始终有点犹豫不决,因为领下一次保险金的时间还有好些日子。最终,无可奈何的男人只能坐下享受这次强加的晚餐。

喝了半天的汤最后才发现不过是白开水,而女人虽然夸耀说主菜加上她的辣酱油味道会更好,可是装辣酱油的瓶子的盖却始终打不开。在咖啡和奶茶间的选择、甜点的挑选上,男人依旧小心翼翼,女人则一如先前,给了这个却说另一个也不错,喋喋不休,反反复复。远处的脚步声一如先前。男人终于忍不住,指责女人利用自己,“你和你的‘他’,在这里,生存在星星的时间里。孤独地、准确地,生存在严肃的时间里……”她实际是把自己当成远处的那个“他”;女人则说自己始终是对男人一个人说话,让他一个人吃东西的,真正生存在“星星的时间”里的,是男人自己。最后,女人告诉男人,他吃到的主菜牛扒,正是他的爱猫“珍珠”……



【作品选录】

人物

男人

女人

脚步声

舞台上立着一棵干瘪的树;树下放着一张破旧的桌子和两把椅子。

椅子,一把立着,一把倒在地上;从树枝上垂下一根电线,上面挂着一个灯泡;桌子下面是堆积在一起的落叶;桌子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吃西餐用的胡椒瓶。

夜。微微的风声。男人手拎着一个旧提篮,嘴里不时地轻声呼唤着“珍珠,珍珠……”来到这里找他的猫。他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发现桌子上的胡椒瓶,伸手拿起。

“不要动!”一声喊之后女人推着一辆婴儿车走来。男人一惊,慌张地把胡椒瓶放在桌上。

女人你别随便摸它!因为里面装的什么你也不知道……

男人可是……好像是胡椒粉。恐怕是谁忘在这里的吧……

女人(走近查看)是胡椒……(拿起瓶子)多不好啊!把这种东西扔在这里……

男人可不是我,我来的时候就放在这儿的。

女人那么,是谁……

男人那是谁呢?……也许白天有人在这里吃饭,临走忘记在这里的……

女人怎么办……

男人什么怎么办……

女人你给保存起来……

男人保存?……可是,我刚才已经说过,那不是我的。只不过是刚才我从这儿路过看见的,心想这是什么就……就是这么回事。

女人你怕什么……

男人不,我并不怕什么……

女人那好。让我来保存……(把胡椒瓶塞进婴儿车里)如果出什么事儿的话,请你来做证人,好吗……

男人出事,到底会出什么事儿……

女人就是说,万一失主来找的时候,你得站出来证明不是我偷的,说我是代为保存的就行了……

男人那倒没有什么。不过,我也不能总呆在这儿……如果我在这儿的时候,有人来要的话,我可以这么说。

女人(从婴儿车里拿出一块旧的白桌布)那么照你的意思说,应该把它交给警察?

男人不,不是那个意思,我并没那么说嘛!

女人(将桌布摊开)你从那面给拽一下行吗?

男人可以。(帮助拉平桌布)我看,恐怕不会有人特意来找这个东西的……

女人(从婴儿车中取出花瓶和假花,把它摆在桌子上)我是说,如果有人来找的话……但是,也不能说绝对没有,是不?难道说,你能保证绝对没有吗?

男人不是,我可没说那样的话……

女人(从婴儿车里依次取出西餐用的叉子、刀子、汤勺、餐巾等,按用餐的样子摆满桌子)我是说万一的时候。要真是那样的话,能说话的人只有你,能证明不是我偷的……

男人这个我知道。所以我刚才说,到时候我可以给你证明。但是我也不能老是在这儿呆下去的……(看桌子)有人来吃饭吗?

女人嗯。要是你不愿意的话,我来保管也可以嘛。我可告诉你,并不是因为我喜欢那个小瓶才说要保存的……就是这样。请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因为喜欢它,趁本主不来找就藏起来,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你想想看,不是吗?不就是那么一个装胡椒粉的破瓶子吗,谁稀罕?

男人所以……所以谁也没那么说嘛。你来保存最合适,这事与我一点儿关系没有……

女人和我也没关系,只不过因为你说你不愿意保管,我才不得不这么做……

男人这我了解……

女人我这是为了做好事。假如有人说我想藏下来,或者说偷的,那不是污蔑人吗?

男人这你放心好啦!所以我想这么办……在有人来这里以前我不走……反正有人来吃饭吧?我告诉那个人,说不是你偷的……

女人太谢谢你啦……因为我做这个生意,很清楚。(从婴儿车里取出胡椒瓶)这虽然叫胡椒,其实辣得很。你仔细看看就会明白的。这话我说虽然不太合适,这种低级东西,我们在客人面前是拿不出手的……(重新又塞进婴儿车内)

男人恐怕是这样……可是,这么说,这东西你用不上……

女人是的……尤其是一个都陈旧了的东西……怎么,你还以为我要把别人丢在这儿的一点点陈胡椒,再拿给我的客人吃?

男人不,这一点我已经知道了……这么说你是特意到这里出差的,是餐厅派你来的啰……话说回来,竟有这样的客人,特意到这种奇妙的地方来吃饭……这一带平常到这种时候,连人都很少来……

女人你闻闻,是不是有一股奇怪的味儿?

男人味儿?我倒不觉得……也许因为在前边不远的地方有个公共厕所,由于风向的关系……

女人不,不是那种味儿……你那提篮里面装的什么?

男人这个么?里边什么也没有啊……

女人能让我看看么?

男人可以,里边的确是什么也没有啊……(边说着打开篮子的盖)噢,对啦,也许是这个……

女人那是什么?

男人是鱼干。对不起,是这个的味儿。(把垫在提篮里的报纸撕一块下来,将鱼干包好,装进衣兜里)这回,我想不会再出味儿了……

女人不过,你出门为什么还带着鱼干呢?

男人不,是这样……我准备给“珍珠”吃……

女人“珍珠”?

男人是猫的名字。已经七岁了,这么大的一只母猫……从昨天晚上就不见了,我正在找它……当然啰,这种情形过去也有过……可是,今天我等它一天也没回来,昨天晚上我摆在凉台上的饭,也一口没沾……我觉得很奇怪……

女人那只猫,是你饲养的?

男人对。这家伙真是没有办法,岁数大了,眼也不好使,胖得像气儿吹的似的,靠它自己去找食,已经不可能了……最近,总是老老实实地趴在屋角那儿不动……可是不知为什么它常常……(说着在椅子上坐下,手放在桌子上)

女人你别这样!这可不行。你手别摸那儿!我刚刚把它擦干净了……

男人噢,对不起!(站起)

女人(重新整理桌子)像这样有一点儿不整齐,我心里就不舒服。我就是这个脾气……你身上没沾着猫的毛什么吧?

男人我想不会的……(查看自己衣服)这一点我很注意。我的邻居们也常这样提醒我……所以,我抱它的时候特别留心。当然,我也注意尽量少抱它……

女人因为客人要在这里吃饭,所以请你当心点儿……(看了一下桌子)总算可以了吧……

男人很漂亮。可以说和餐厅差不多……

女人提篮,请你再放远点儿行吗?

男人可以……不过,你放心,这上面不会有猫毛的……每次装过它以后,我都用吸尘器打扫一遍的……

女人(再次查看桌子上)你没有别的家属吗……

男人我吗?嗯,没有。

女人那么,就你和猫在一起?住在那个有凉台的公寓里……

男人是的。本来那个公寓规定不准饲养动物的。经过我再三解释之后……就是说保证不打扰大家,管房子那位大婶才同意的……

女人这很好嘛。

男人我侍候得很周到。就拿撒尿、拉屎来说吧,我在走廊上放一个包装纸箱子,里面铺上沙子,它就在那里拉、尿,每天早起我再收拾。是真的。那些沙子,我每天给它换一次新的……

女人(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这么说,你的生活是这样的吧……每天把米饭盛在破饭碗里,往饭里再浇一点儿酱油,撒上些鱼粉,嘴里喊着“珍珠,珍珠”,于是那只胖墩墩的母猫,从撕破的隔扇门下面钻进来,笑嘻嘻地、摇摇晃晃地走到你身边?到了晚上,你们俩盖上又脏又臭的薄被子,搂在一块儿睡……相互安慰着彼此的不幸……一旦它跑出去了,你就抓一把小干鱼放进提篮里,到大街上找来找去的……嘴里还要喊着“珍珠”,“珍珠”的……

短暂的静场,风声……

男人你怎样呢……你是不是和一位又亲切又可靠的丈夫两个人,带着天真活泼的孩子们,住在郊外的一座阳光充足、独门独院的洋房里呢?到了早晨,你愉快地送丈夫去公司,送孩子去学校以后,你就嘴里一边哼着在女子中学唱过的歌曲,一边打扫屋子和洗衣服吗?随后你出去买东西,遇见了邻居的太太们,是不是说“你好啊”和“你真精神”,或者说说萝卜涨价了之类的话呢?到了星期天,你们全家是不是一起去郊游,坐在开满蒲公英的草地上,一边仰望着飘浮在蓝天上的白云,一边嚼着火腿面包呢?于是,你认为那才是真正的人生,是吗?

短暂的静场。风声。女人轻轻摇动手中的小铃铛……

女人脚步声响了……

男人脚步声?是吗?那铃铛是干什么用的?

女人是开店的信号……这个你没听见过?我的餐厅现在开始营业了……

男人你的餐厅?(指桌子)这就是你的餐厅?

女人当然是的。你以为是什么?难道说你把它当成是为照顾那只母猫而设的公寓的凉台?

男人不……我看咱们别争论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为了满足某个好奇的客人的要求,由餐厅特意派到这里来的呢……请原谅!我本不想说那种话的,因为你对我和“珍珠”进行了攻击,于是我忍不住就还了你几句。你说错了。我和“珍珠”不是那种关系。当然啦,这件事我不再往下说了……不过,有的时候,我不得不抱“珍珠”……可是用的是这只手……

女人我也告诉你这是我自己的买卖……不是谁派我来的。我永远在这儿……

男人永远?

女人请静一静……(站起)你听,那不是脚步声吗?正在到处寻找……

男人是吗……我觉得好像是风声……

女人谁都不知道,不知道我在这里做这样的买卖……所以,他们才那样整夜地在公园里转来转去的……就好比在寻找自己的可爱的猫似的……你吃饭吗?

男人吃饭?你是问我?

女人是的,难道说你已经吃过晚饭了吗?

男人不,还没有。不过,像刚才我说的那样,要是找不到“珍珠”的话……我想先把它找到,回去再一块儿吃……

女人你非得和“珍珠”一起吃不可吗?

男人并不是那样。(忽然发觉自己受到侮辱)所以说,我再三告诉你不要说那种话了嘛。事实上,不像你说的那样,并不是总在一起吃……就说昨天晚上吧,就是我自己独自吃的……

女人那不就结了吗?你请坐吧……

男人可以,不过请你等一下。其中有个缘故……(摸衣兜估摸钱有多少)我,我担心现在带的钱不够……

女人钱的事情,你用不着担心。请你坐下好不好?反正是一码事,晚饭在哪儿吃都一样嘛……如果你把猫的事情忘掉的话……

男人那当然是啰……(坐在椅子上)我,从来还没在西餐厅里吃过饭……对不起,是不是要很多钱呢?

女人既然想在西餐厅吃饭的话……

男人这我当然明白……

女人即使现在你身上没带那么多钱也不要紧,你家不是离这儿很近吗?

男人(突然站起)这么说,到底还是很贵。你刚才的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女人不是那个意思。我只不过是说,你钱带少了离家也不远,这不过是万一的时候……

男人这就很明确啦,你的话就是价钱很贵的意思……

女人你可以试试嘛,不要紧。虽然人们都那么说,可我这里是纯家庭式的餐厅呀……

男人这我知道……我看这么办吧。就是说……(从兜里掏出钱包)我现在如实地把我带的钱,全拿出来,你看看够不够……

女人请你别这样。

男人为什么?

女人你把钱收起来。在西餐厅吃饭的人,哪有像你这么干的?

男人所以,我并没有先提出要在这里吃饭。因为我家里已经准备好了……

女人瞧瞧,这不就是要和猫一起吃饭的意思吗?丢人……

男人是丢人,我知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丢人的人……既然说到这儿,我也说实话。我现在是靠失业保险金生活。再过两个月保险金也断了。所以,得马上想办法找点儿事情做……

女人那又怎么样呢?

男人一句话,这是我的真正的现实……

女人因此你就……

男人什么?

女人你就以为说了实话,就会有人来赞扬你,是不是?……

男人我根本没想让谁来赞扬我……

女人那么你说这些干什么?你所以失业,只能说明你本身是个没能耐的人,不是吗?靠失业保险金活着,只能证明你穷。既然,不马上找到工作不行,你还这样到处找猫,除了说明你是一个愚蠢的不懂世故的人之外,还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证明是件丢人的事。

男人是丢人的事情。因此我不是再三地说了吗?的确是丢人的事……

女人你要是真的觉得是丢人的话,就不会说出那些话的……

男人正因为觉得确实丢人,才承认丢人的嘛……

女人要是真正觉得丢人的话,就应该想办法不让自己丢人才是……

男人照你这么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女人在这里吃饭。像一般人那样。装成不是失业者那样……像一个不是靠吃失业保险金那样的人……要像一个即使今天在这里把钱花光了,也不去考虑在下次领失业保险金之前怎样生活的人那样……

男人为什么?究竟我为什么非得那么做不可呢?

女人谁也没逼你那么做。不过,只有那么做,才能使你摆脱目前的困境……

男人这么说,也许是这样……

女人你怎么办?

男人这个……请你先等一下。

女人还等什么?

男人所以,让我再想想还不行吗?

女人有什么可想的?吃饭,不吃饭,决定一样就行了呗……

男人这个我知道……不过,这地方是不是有人预先订好了的呢?刚才,那边还有脚步声……

女人没有什么人订座位。刚才那是风的声音。这是为你摆的桌子……

男人为我?

女人即使不是风声是人,那个人也是找不到这儿的。可是,你却能找到……来,请坐!我已经准备好啦。

男人是吗?……(不安地重新坐在椅子上)那么,既然盛情难却……我的晚饭,一般是比较简单的……相反,午间总是要多吃一些,吃那种量大的东西。人们说那样对身体也有好处……

女人请你把餐巾搭在膝盖上……

男人噢,是这个吧……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最清淡的东西,只来一点点儿……

女人这是今天晚上的菜单……

男人用不着菜单。我的情况像刚才已经对你说过的那样,来点儿最清淡的……这上面,怎么没标价钱?

女人你喝什么呢?

男人喝的?不要。我不能喝。我这个人对酒精是一点儿也沾不得……因为是这种体质……

女人那么就来西班牙白葡萄酒。这种酒,酒精度数也不太高……

男人白葡萄酒?不行,真的不行。因为体质关系,喝一点儿带酒精的东西,浑身就起荨麻疹。

女人那么你什么也不喝?

男人不喝。所以……(看见玻璃杯里的水)这是水吗?

女人是矿泉水……

男人矿泉水?没有自来水吗……

女人没有。

男人那么,我喝这个。不过我喝不了这么多……

女人请不要客气,喝吧,如果不够喝的话,还有,要多少有多少……

男人这个,不要钱吗?……

女人不要钱……怎么?你想就喝这个喝饱了它?

男人不,不是那个意思,并不是那个意思……

女人那么(想说明菜单)这儿写的是小吃,hors—d'oeuvre……

男人不要小吃……

女人怎么啦……

男人我不要小吃。因为我并不想吃全份的。刚才说过,最清淡的来一个……如果不可以的话,就再添一个……

女人明白啦,你干吗要那么提心吊胆的?你不是已经下决心,要在这里吃饭的吗?

男人也可这么说……

女人请你轻松一点好不好?那么先上汤啦?

男人汤?

女人连汤也不想喝吗……

男人不……是啊。

女人(指菜单)有consommé和potage。就是清汤和肉汤。可能你也知道,所谓consommé是清爽而透明的汤;potage是浓浓的、黏乎乎的。

男人potage是浓的……

女人是呀,所以你来consommé好吗?

男人可以,不过……刚才你说potage汤是浓浓的……

女人是的,是浓浓的。不过,consommé也很香,到嘴里很清爽……不,我要说明potage不是不能做,只不过做起来也许要费些时间的……

男人consommé,马上就得吗?

女人那当然。不过,那是非常清淡的……

男人那么,好,我要清汤……

女人假使你非要potage不可的话,我也可以想办法给你做……

男人不要,不要。给我来consommé吧!

女人看样子,你一定是觉得potage好似的……

男人不是的。consommé汤就行。

女人那么,遵照你的吩咐,给你上consommé……不过,potage,我也并不是绝对不会做……(将汤盘放在男人面前)

男人这个我知道……(看汤盘)这是什么……

女人你不是要consommé吗……

男人是的,可是这里面什么也没有啊……

女人这有什么奇怪?我还没给你盛哪……

男人噢,是这样……

女人你冷静点好吗?你现在是坐在西餐厅里吃饭……

男人(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站起)请你等等。

女人怎么啦……

男人我刚想起来,那个什么……consommé汤不会比potage更贵吧……

女人哪儿的话。你踏踏实实吃吧!你这个人怎么又担心起这个事情来啦……

男人倒不是我担心……(坐下)不过,这有什么办法呀!倘若我付不起钱,受损失的还是你嘛……

女人那好,咱们这么办吧!请你把钱拿出来!

男人钱……(突然从衣兜里掏出又旧又脏的钱包)不过,你刚才还说不要先交钱……

女人(接过钱包)这个我先给你保存着,我会想办法在你所有的钱数以内安排你吃的……

男人不过,是不是把所有钱全部花掉……

女人(点了点钱包里的钱)所有的……就这些?这是你身上所有的钱?

男人(胆怯地)是的,所以我从开始就担心这些钱是不是够……

女人就凭这点儿钱,你竟敢到西餐厅来吃饭,胆子真够大的……

男人事实不是你说的那样。我说过,我不在这儿吃,在我家里有现成的东西可吃。我的确说过不愿意在这里……

女人好啦,好啦!我根据这些钱试试看……(把钱包塞进婴儿车)今天对你是特殊。因为我是在这里做买卖,并不是搞什么慈善事业……

男人当然,这个我知道……

女人我这个餐厅,是专门给那些懂得菜味的客人准备的,是品尝真正名菜的地方……(从婴儿车里取出一个汽水瓶子,瓶子外面为了防止里面的东西凉透了,用些脏布缠了好几层。用牙拔下软木塞,把里面的东西咕咚咕咚地倒进男人面前的汤盘里)

男人这是什么?

女人consommé清汤啊。(停止不倒)你不是不要potage而要consommé吗?

男人噢,可以。既然是consommé就行……

女人(继续倒)你一看就会明白的,瞧,多透明啊?这是consommé的特点……

男人我奇怪的是,汤怎么装在那里头?这点没料想到……

女人要知道,这是自家造的consommé,不是市场上卖的那种东西。只不过为了携带方便才装在这里面的……你没看见吗!为了让客人能喝到热乎乎的,我还想办法采用了保温措施。

男人是啊……那么,可以吗,可以喝了吗?

女人嗯,请用这个汤勺。

男人(拿起汤勺)我要喝啦。

女人啊,等一下!还没好,都怪我疏忽给忘了。(边说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从里面抓出些碎末撒在汤里)好,请吧……

男人这是什么……

女人是香菜parsley。不是坏东西。consommé里一定得有它……当然,为什么非加它不可我也不明白(把汽水瓶塞进婴儿车里),说是parsley里有维生素C,也许是为了这个缘故。就是说,在喝汤时,无形中也把维生素C不足的问题都能解决了。你觉得怎么样?

男人什么?

女人我问你味道如何?

男人嗯,非常的……那个……

女人非常的哪个?

男人还可以,好喝。怎么说呢?有一种微妙的……

女人你是说味道太淡了吗?

男人不,不,不淡。不是说consommé,本来就应该是清淡的吗?

女人对的,越高级越清淡。所以,如果不对口味,这儿有盐,你可以随便用……

男人不要。我……这就可以啦……

女人要求加点儿盐对做菜人来讲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不礼貌。你可以加盐。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口味嘛……

男人是,不过,可以了。我刚才说过了,因为有点儿那个……

女人请你不要客气。反正这个汤已经是你的了。你觉得怎么好喝,你就怎么调好了……

男人是吗?那么,这样吧,少来一点儿……(拿起盐壶)

女人到底还是口味淡了吧?

男人不是,不是因为口淡……

女人随便,请用吧!不要有什么顾虑……哎呀,还是请你等一下吧。(奔向婴儿车)

男人怎么啦?

女人也许因为我……(取出汽水瓶)是我忘啦……我往盘子里倒的时候,晃没晃瓶子?

男人晃瓶子?

女人是这样的,把这个往汤盘里倒以前,必须先晃晃才行,要是不晃的话,就都沉底了。比方说……咸淡味儿和各种香味就……

男人这么说……(看自己的盘子)这里面什么东西也没倒进来……你说的那些东西……

女人你当时给我提个醒儿我就会想起来,在没倒之前就会……你看这怎么办?

男人你现在说怎么办有什么用,这些事儿我也不知道嘛……

女人现在要是把盘子里的汤倒回去,晃一晃之后再倒进盘子里的话,味道才合适……

男人这恐怕不好办,如果有漏斗的话,或许……

女人可惜没带漏斗来……下一次我一定带来。对不起,能不能让我尝一口?

男人可以……

女人勺儿,能借我用一下吗?

男人用我这一把?

女人噢,对啦,我把我的拿出来。(另拿出一把汤勺,从男人的盘子里舀了一勺汤喝)

男人怎么样?

女人嗯……再尝一口行吗?

男人请……

女人(喝下去)普通的白开水……

男人所以,我一直怀疑是白开水。喝到嘴里什么味也没有……

女人可是,你不是说过好喝吗?

男人那是因为,我以为consommé汤,也许就是这样……

女人瞧。你已经喝了那么多啦……我看这么办吧。想把它变成真正的consommé是来不及了。(拿起盐壶)现在我只好用它想办法给你再调调味道吧……

男人我不要。那还是白开水加盐的味道……

女人哪儿的话呢。就是现在多少也有点儿鲜味儿嘛。噢,对啦,我记得我还有(翻弄婴儿车里头)有胡椒……

男人你算了吧!你的用意我清楚,所谓胡椒,就是在这里捡的那一瓶吧……

女人不是的。(拿出来)这是我带来的。

男人不,不,不是你带来的。就是它,没有错,是丢在这儿的那瓶。

女人对的。这是你捡到的,现在它又回到真正的主人手里来啦……

男人真正的主人……

女人是我。我昨天晚上在这里营业时忘在这儿的……你放心吧。我做这种买卖心里有数,这个胡椒的质量还不错。

男人不过,我看算了吧。反正我不要这种东西……

女人那么这个汤,你打算怎么办?瞧,还剩那么多。

男人所以请你不用再费心啦……首先,这盘东西已经不是什么consommé了……

女人我明白了。真是头一次,遇上你这样的爱吹毛求疵的客人……(拿出盛主菜用的大盘子,想把汤盘撤走,看见盘子里还有些汤)对不起,剩下的汤不好处理,请你喝光好不好?

男人(爽快地)可以啊……(说罢,捧起汤盘一饮而尽。喝完后才发觉)不过,以不好处理为借口?逼我全喝光,这未免太残酷了吧?

女人(收拾着汤盘和汤勺)说实在的,在我这里,希望你最好能用汤勺来喝汤……

男人怎么说好呢?事到如今,我再提出这个问题,也许有点什么……不过,刚才那钱包的事,非得全部付给你不可吗?

女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没有什么,我并不是看到你这菜,忽然吝啬起来的……事到如今,我要说老实话……

女人又是你那个老实……

男人你说怎么办?除了我说老实话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女人可以呀,请说吧!

男人我要说的是……当然并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我必须靠那些钱生活一个星期。这是真的。下一次领失业保险金得等到下星期二……

女人我也如此!

男人你说什么?

女人我也如此。我也得靠你那些钱维持我的生活……

男人也许是这样,可是……不过,你不是正做着买卖吗?

女人买卖是在做着,可是不来客人,也换不来钱呀!

男人没有客人来吗?

女人没有,昨天晚上,前天晚上,大前天晚上,一个都没来……整个晚上,我坐在这里不停地摇晃着铃铛……你没听见吗?

男人没听见,因为我没来这里嘛……

女人不过,已经没问题啦,因为今天晚上你来了。来,马上我给你上主菜。你只要一看见它,就会产生像真的到了西餐厅吃饭的感觉。那也是一流的东西。(拿出一只旧木箱子,里面有个小锅,为了保温,周围用破布塞得严严实实。取下锅盖)

男人你所说的主菜是什么?

女人(用手把掉进锅里的破布条抓出)可以说是今天最可口的菜。味儿香极啦!看多好吃的样子啊……(向男人的盘子里加菜)那个人他没有这个口福……(忽然,结结巴巴地)不,这叫牛扒,汉堡风味。作法是medium,你觉得可以吗?

男人什么叫medium?

女人是火候烧得正合适的意思。

男人噢,要是那样的话……刚才,你说的那个人,他是你丈夫吗?

女人不,不是。还给你配上热乎乎的青菜。(放进盘内)按规矩,应当盛在另一个盘子里,不过那样也未免太讲究啦。你说对吗?既然在一个锅里煮的,干吗非要分在两个盘子里不可呢?

男人是的……对不起,请问你有没有丈夫?

女人没有。请你用摆在里边的刀子和叉子……

男人里边?是这个吗?

女人对。这个就不需要啦。(把靠外边的刀、叉收拾起来)本来我准备在这以前上一道鱼菜,meunière,就是法国式黄油炸箬鳎鱼……不过,看样子你又有争议,于是我改变主意,觉得应当先给你上主菜才对……

男人那么说,鱼菜就不上啦?

女人不上。不过,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再说,凭你那些钱……请吧!趁还没凉快请吃吧!再不,让我来替你切肉好吗?

男人不要,不要,我自己来。这些事情你不用费心……(边切肉)我又要说财迷的话啦,请你把那鱼的钱从总数里扣除才好……噢,钱数嘛,扣一点儿就行,在不影响你的情况下……(刚要吃)

女人不好!请你等等!

男人什么?

女人差一点儿我又忘啦。(拿出缠着布的瓶子)我总是这样,他总是批评我说,怎么又忘啦……这是辣酱油sauce。这种菜必须加这种特制的杜米·杜米sauce……

男人杜米·杜米sauce?

女人特制品。应当说,它才是这种菜的精髓啊(要拔掉软木塞,但拔不动)哟,怎么回事……?(不得已,又想用牙咬)

男人等等……

女人什么?

男人用牙咬下来?

女人本来不想这么办,都怪太结实了。因为怕流出来,塞得特别紧……

男人不过,请你不要用嘴拔。

女人你这个人,真是没有必要的神经过敏。你以为我的口水会进去,那就错啦,告诉你,我是先吸一口气之后才拔的……

男人给我看看,我来试……

女人你的牙结实吗?

男人我不用嘴拔。

女人看你的手劲儿怎么样……(递给男人)请你小心,别流啦,说真的让客人做这种事情……(随着男人的动作不自觉地也用劲儿)这多不好,这……我作为一个一流的高级餐厅的厨师……你也拔不下来……

男人怎么这么紧?

女人软木塞吸进辣酱油,胀起来了呗。当然,我准备的有富余,请你放心,足够你吃的……

男人但是,拔不下来怎么办呢?……

女人也不能把它敲碎了……

男人碎了不就都流了吗?……

女人我是说,要碎的话,最好在你的盘子里的肉上面碎……

男人那样的话,玻璃碴不就沾在肉上面了吗?

女人那当然。所以我也怕弄碎了……

男人用什么东西这么一拔……

女人还是用牙吧,你的口水,大概不要紧吧?反正是你自己吃嘛……

男人那倒是……(用牙咬住一拔)啊,下来啦……

女人(接过瓶子)到底还得照我的办法办吧,这种东西用牙拔最保险。(鼻子挨近瓶口)多香啊……(让男人闻闻)怎么样?

男人(闻了闻)是啊……

女人是不是很香?

男人很香。当然……

女人把这个往肉上刷地一浇……那个人他总是这样……(结结巴巴地)不这样,这个菜的特殊味道……(要往男人盘子里洒)

男人这个要不要先摇晃一下?

女人(住手)什么?

男人我是问问你,这个用不用先摇晃一下?

女人不用。这东西,摇晃了倒不好。你对我的事,怎么那么爱管闲事呢?请你不要这样!

男人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请问,你丈夫故去了吗……

女人没有……你不要看我现在这样,这个买卖我已经干了好几年啦……(瓶子口虽朝下,但里面的辣酱油却流不出来)奇怪,怎么回事?

男人里面没有东西吧……

女人有,你瞧瞧。(把瓶子递给男人)是有吧……

男人(接过瓶子晃了晃)好像有……好像有个东西在里面咕噜咕噜地……

女人对啦,那咕噜咕噜的东西就是……

男人不过,里面不是辣酱油吗?(将瓶子还给女人)

女人(接过瓶子)是辣酱油,是杜米·杜米sauce。正因为如此,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的。你可能不知道,杜米·杜米sauce这种东西是把葱头、胡萝卜、柿子椒等等各种蔬菜放在文火上咕嘟多少天之后才做成的。里面有十三种佐料……是十三种……不,等等,大概是十四种……当然啰,这是本店的特产,不能随便告诉别人……我把它写在卡片上,钉在厨房的墙上。你明白了吧?就是这样的辣酱油。所以,常常有这种情况,蔬菜吸进辣酱油胀起来就把瓶口给堵住了。你看附近有没有棍儿什么的?

男人找棍儿干什么?

女人用棍儿从上面这么一捅,也许就解决了……(用餐刀试)看,餐刀又进不去……要是能有根儿铁丝,把尖弯成一个小勾,伸进去一钩就能拽出来……

男人拽出来……那里面装的到底是不是辣酱油?

女人所以才叫杜米·杜米sauce,刚才不是解释给你听了吗?你有铁丝吗?

男人没有。有腰里带着铁丝进餐厅的客人吗?

女人那么该怎么办呀?

男人我不要了……直到现在,你也没给我一口正经东西吃……

女人我知道,我都知道,请你先别嚷嚷。正因为你在那儿挑鼻子挑眼的,本来我记得的事情也给搞胡涂了。你放心吧,绝对能出来。起码是能装进去的东西,没有出不来的道理。

男人道理,虽然对……

女人肯定好吃。这是我最拿手的。(翻遍了婴儿车)就凭这个拿到什么地方去都没问题……那个人,他也总这么说……怎么回事呢?我记得是带来了嘛,放在这里的……

男人怎么样?这个不加辣酱油,就这样吃不行吗?

女人不可以,不可以。因为sauce,是这个菜的最关键的……

男人这菜本身也不是一点儿咸味儿没有,没关系,反正是肉味嘛……

女人那当然啦……

男人这么东扯西扯下去,菜也凉啦……不然的话,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加点儿盐……再来点儿胡椒面儿……这对你也并不是什么伤面子的事吧?谁叫你没有辣酱油呢……

女人那么,请你少加一点儿盐吧……再来点儿胡椒……

男人这我知道,你放心……(加盐和胡椒)

女人你先尝一口,看看味道如何,然后再加盐怎么样……你说得对,它本身也不是一点咸味儿没有……

男人噢,我吃啦……(吃起来)

女人怎么样?

男人好吃……也许因为我肚子饿了的关系,不错……(再加盐)

女人加得太多了吧?

男人不,没问题。一般的简单的菜,我也会做,你放心……(加胡椒面儿)

女人这是杜米·杜米sauce。(仍不死心地摇晃着瓶子)没能让你尝尝这个,真是太遗憾啦……要不,你再闻闻味儿好吗?

男人刚才已经闻过了。噢,那么就再闻一次……

女人请!

男人啊……

女人味儿香吧?……

男人不错……

女人你就当作已经浇过这个sauce来吃吧,是巧克力色的sauce。味道么……嗯,用嘴说不清楚……里面有十三种佐料,所以它既是非常复杂而又微妙的……

男人我能想象得到这上面浇上它该是什么味道……

女人风味可不一样,风味是……

男人可能是那样。不过,加盐和胡椒味道也不错。为了能品品肉本身的味道,这种吃法也许更好……

女人为了让你随时闻起来方便,我把它放在这里。

男人不,不用啦。我已经闻够了……

女人是吗?(自己又闻一下)味儿多香啊……

男人在这个sauce上面,你是不是有什么可怀念的事?

女人没有什么怀念的……

男人我只不过随便那么问问……这个胡椒面也不错。放在这儿一个晚上,味道还没……

女人那么,我先把这个收起来,你要是想闻的时候,请随时说一声……(塞上软木塞,放进婴儿车)

男人谢谢,你放心吧!我吃得很香……你烧肉的技术,相当不错……

女人是吗……太好啦……我每天虽然做着同样的生意,只要能看到客人们吃得很香的样子,就心满意足啦,就凭这个,怎么说呢?我的心情就感到宽慰……

男人是不是又使你想起,曾经也是有人吃得这么香!……

女人什么意思?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男人不,不。因为你一直在说那个人如何如何的,所以……

女人请你少管闲事!这与你没有关系……

男人当然没有关系……对不起……(大体吃光)下面还上什么菜呢……

女人是dessert。再后面是咖啡或者红茶,你选一样……

男人dessert是什么?

女人就是说白兰瓜或者是香蕉……

男人那么我来白兰瓜吧……

女人可是,香蕉不是也很好吗?

男人嗯,当然香蕉也可以……因为你问我选哪一种,我才说要白兰瓜的……

女人说实在的,白兰瓜很可能是卖完了。

男人那么你为什么还问要不要白兰瓜?

女人因为我觉得你肯定会要香蕉的……

男人那你应该开始时就说明只有香蕉才是。你总是这样子……

女人我知道啦。你是说非要白兰瓜不可。

男人我并没这么说,香蕉也可以。我是说,既然如此,一开始就应该把话讲明白……

女人不,没关系。如果你非要白兰瓜不可的话,我不怕费事(从婴儿车里拿出男人的钱包)想法去买来。很简单,在那边街上到处有卖白兰瓜的……

男人算了吧(制止),我不是说了吗?香蕉也行。是真的,我要香蕉。要说喜欢的话,我觉得香蕉……(刹那间,听到什么声音,住口)

女人你怎么啦……

男人脚步声……听,听见了吗……在那一带正走着。刚才你听到的就是那个声音吧……

女人是的……是那个人……正在寻找这个地方……

男人这儿……

女人找我这个餐厅……想在这里吃饭的人,多得很……你请坐。那么说定啦,水果上香蕉……(边说着将钱包又塞进婴儿车里)

男人嗯……(坐下)就那么办……这件事就这样决定。另外,也许我又唠叨,刚才我说的那件事,能不能想办法给解决一下……就是钱的事,当然我不是让你如数都还给我,你困难,我也明白。不过,从明天起我的生活也……

女人(在小碟子里放上一个香蕉干)请……

男人这是什么……

女人水果。不是这样决定的吗?我记得你是不要白兰瓜而是要的香蕉……

男人这是香蕉……

女人干燥香蕉。你也许知道,达到这种程度,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和费了多少时间啊。

男人也许是那样……这样的香蕉,我头一次见到……(想用手去抓)

女人不要用手,在那儿不是有小叉子和刀子吗?

男人噢,是这个吗?

女人请把它一块一块地切着吃吧!你也许讨厌我的话多,但是,在西餐厅吃饭的时候,吃的方法是很重要的……(打算撤掉主菜盘子)这个可以撤掉吗?

男人可以,谢谢!

女人你觉得遗憾吗……

男人什么?

女人本店特制的杜米·杜米sauce……

男人没有关系。(继续吃香蕉)真妙!听你那么一说,倒真有点儿香蕉味道……

女人像这样,你在这里能尝到在别的地方吃不到的东西,也是吃餐厅的一个享受嘛……(边准备咖啡)最后你要的是咖啡,而不是红茶吧……

男人啊?嗯……好的,要咖啡……

女人(往杯里倒咖啡)在那儿预备的有糖和牛奶……

男人那个人,还在不停步地走着……

女人(拿起水果小碟)这个吃完了吧?

男人嗯……味儿挺怪,不过,还不难吃……那么……我又要絮叨,你看……(想往咖啡杯里加糖)这是白糖吗……

女人是白糖……

男人(舔了一下)噢,是糖。说实在的……

女人(收拾花瓶和假花)瞧,连花的颜色都显得不新鲜了吧……

男人怎么要收拾啦?

女人嗯,风也刮起来啦,时间也到了……

男人所以,关于刚才说的钱的问题……

女人请你别再提这个吧。糖,不要了吗?

男人嗯。

女人牛奶呢?

男人够啦……请你少还给我一点儿,够维持明天的生活就行。我就要那么一点儿。本来那是我的全部财产。再也没有了。即使我回到公寓里,也是分文皆无……

女人(从婴儿车中取出钱包)知道了。还给你,我不要你的。(将钱包扔在桌子上)

男人你看,我并没说让你全部都还给我呀。能给我一点儿就行……

女人我不要你的。你根本是个不配来西餐厅吃饭的人,这,一见面我就看出来了。

男人可是,你这样倒让我为难了……

女人咖啡,可以撤了吗?

男人可以。事到如今,我想我们彼此应该坦率些。首先,你需要多少钱,你就拿去……

女人我不是说我不要吗?说实话,就凭你那点儿钱上西餐厅,是吃不到什么东西的……(手拉桌布)请你把手抬起来!我要收拾起来……(叠桌布)

男人不过……你既然那么说,我也说实话……我认为就凭我那些钱,在你这里,根本也没吃到什么东西……

女人西餐厅,不单是让你吃东西的地方……

男人那究竟你为我做了什么呢?你说!除吃了那点东西以外,你到底还给了我些什么?只不过是拿出点儿做得很糟的菜,嘴里东拉西扯地纠缠不休,让人讨厌罢了。

女人请你冷静些!请你先坐下。你听见那风声了吗?你今天晚上,是在餐厅里吃的西餐……你想想看!在这个树林里,在唯一的一张桌子上,只有你一个人享受。这一切,该是多么阔气,你知道吗?

男人我没有那么多钱来享受这种阔气……那个人,他到底想走到什么时候……

女人(擦桌子)你不要管他。那个人,在深夜里要一直走下去的。永远地,永远地……因为他发现不了这里……但是,你却发现了……你明白吧……人在一生里,只有很短的时候,能体验到星星的时间……

男人星星的时间……

女人是的。(略微地指了一下脚步声的那边)这是那个人经常说的……那夜空的星星,就是支配我们的时间。你现在,在这里已经生存在那个时间里了……(擦着桌子)对不起,请你让一让……要生存得像星星那样孤独,像星星那样准确,像星星那样珍惜严肃的时间……这里,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的西餐厅……

男人我懂了……那个脚步声,就是你的“他”的吧……所以那个人,就那样不停地在这附近走来走去……星星的时间,我也明白啦……是这样的吧?你和你的“他”,在这里,生存在星星的时间里。孤独地、准确地,生存在严肃的时间里……我,只不过是被你们利用了,为了你和你的“他”……不是吗?你装成和我说话的样子,其实是和“他”在说话;你装成让我吃东西的样子,实际你是想让“他”吃东西……请你别来这一套。你刚才,对我和我的“珍珠”还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就更不应该。这是淫乱的!是肮脏的!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合伙来利用我呢?

女人……

风声,脚步声隐去……

男人听,你的“他”,已经走了……

女人我,自始至终,都是对你一个人说话,只想让你自己吃东西……所以,孤独地、准确地,生存在严肃的星星的时间里的,归根到底还是你……事到如今,我应该明确告诉你,这里是专为你,为你一个人开的西餐厅……你现在还不知道你在这里到底干了些什么……我告诉你,你刚才在这里吃的牛扒,实际是你在到处找的那只“珍珠”……

女人,推起婴儿车,缓缓走去。

桌子上,不知为什么又丢下一个胡椒瓶。男人僵硬地站在那里……

(从林春译)



【赏析】

20世纪60年代以后,荒诞戏剧影响到日本,这直接促成了日本小剧场运动的崛起。70年代初期,日本的小剧场运动达到高峰。别役实的“不条理戏剧”正是在这一潮流中取得了较大的影响。媒体称“当今日本话剧舞台上演次数最多的是别役实作品”,他的戏剧是“对日本不条理社会的冲击”,企图唤起人们对日本现实社会的注意,从广义上可以说是政治剧。作品民族风格强,生活气息浓,语言优美,揭示出具有“幽默背后的哀伤,笑声里的恐怖”的日本社会。他和清水邦夫一直是日本最多产的作家。他的“不条理戏剧”虽然师承荒诞戏剧,但却敏于处理日本战后的心理状态与社会问题,那种哀伤的幽默、现实化的虚拟时空,却独具现实意义和个人特色。

《星星的时间》体现出典型的别役实作品特色,以一个荒诞到可笑的故事来展示现实人们生存的窘境。舞台上光秃秃的只有一棵树,和树下破旧的桌子、椅子。这样的设计超越了具体的社会性背景,一方面无妨于通过台词对社会进行的针砭,另一方面也可以超越具体背景的制约而展开更为深广层面的探讨。而光秃秃的舞台和干瘪的树,这种舞台呈现上的“近亲”关系则让人们很容易地找到了荒诞戏剧的某些痕迹。

与一只叫“珍珠”的猫相依为命的男人为寻找自己的猫而来到这里,遇上了女人。女人标榜这树下就是自己开的家庭式的西餐厅。于是,男人被强求坐下吃了一顿“西餐”。表现在具体外在上,男人犹犹豫豫,有些优柔寡断;女人呢,则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在特定的情境下,人物性格的某一侧面被大大强化。

男人的犹豫和不爽快源于经济上的困窘,靠着微薄失业保险金生活的他本来就不可能也不希望去品尝什么西餐,但是女人对他和猫的刻板生活的不无侮蔑意味的描述无疑在某种程度上刺痛了他,激起了他的一点强撑门面的自尊。在女人一再拿他离不开猫(总是和猫一起吃晚饭)来讥讽的时候,他勉强地辩白道:“事实上,不像你说的那样,并不是总在一起吃……就说昨天晚上吧,就是我自己独自吃的……”这辩白显得那么虚弱和无力。

相比而言,女人总是咄咄逼人。她的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和男人的吞吞吐吐、优柔寡断构成了一种喜剧性的对比和冲撞。所以说,是女人的讥讽和刺激把男人逼到了自尊的底线,为了挽回自己的自尊,男人做出了吃西餐的决定,虽然按着女人的逻辑得来的这“自尊”的含义有些莫名其妙(女人的言辞有些强词夺理的意味,以至于男人不得不问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在这里吃饭。像一般人那样。装成不是失业者那样……要像一个即使今天在这里把钱花光了,也不去考虑在下次领失业保险金之前怎样生活的人那样……”)。剧情自此,一种荒诞背景下的荒诞逻辑推动剧情开始了进一步的发展。而正是这样的推动,才促使两人之间的交流和矛盾的发展,而同样的荒诞意味在剧情的发展中也不时出现,因而具有的喜剧意味使得观众在一种轻松的氛围中潜移默化地接受剧作的主旨。

男人经济上困窘的表现给剧作抹上了现实主义的基调,而光秃秃的舞台和远处神秘的脚步声则为剧作加上了些非现实的意蕴。正是那远处或近或远不明所以的脚步声,使得两人终于以互相揭露对方生活的实质收尾,即生活在所谓“星星的时间”里:“要生存得像星星那样孤独,像星星那样准确,像星星那样珍惜严肃的时间……”男人为远处神秘的脚步声所困扰:“你和你的‘他’,在这里,生存在星星的时间里。孤独地、准确地,生存在严肃的时间里……我,只不过是被你们利用了,为了你和你的‘他’……不是吗?你装成和我说话的样子,其实是和‘他’在说话;你装成让我吃东西的样子,实际你是想让‘他’吃东西……”而女人则始终强调着男人生活的刻板和平庸:“我,自始至终,都是对你一个人说话,只想让你自己吃东西……所以,孤独地,准确地,生存在严肃的星星的时间里的,归根到底还是你……”不管归根结底是谁生活在“星星的时间”里,“星星的时间”在剧作里既成了一种难以一遇的生存境界,又成了一种平庸无聊的生活的表述。刻板而严肃,甚至于虚耗得毫无意义的生活,肯定不仅仅是剧作中人物的生活和生存状态,剧作以此着意表现的,是整个日本社会“不条理”的现状和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困境。

此外,如前文所述,与贝克特等人的荒诞剧一样,《星星的时间》也具有某些在性格和台词冲突上造成的喜剧感。女人的咄咄逼人和男人的唯唯诺诺在缺乏条理的跳跃性对白中总是有一种令人忍俊不禁的效果,而在其社会底层背景下的这种喜剧性效果的混杂则蕴含着一种深深的悲凉意味。这种总体性的悲剧性效果也与荒诞派戏剧有了更多的共通之处。不同的是,其社会性和现实性的内涵更为明确而已。

而在这种困境或者现状里,肯定还要加上人们互相折磨着的关系,剧末女人对“珍珠”下落的揭示,终于破坏掉了两人一直合力营造的相对平衡与和谐,从而使得这种关系更添上些冰冷至残酷的色彩:“你现在还不知道你在这里到底干了些什么……”至此,剧作与荒诞戏剧有了更大的类似,直接与其哲学基础存在主义有了联系。

(高庆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