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贞德·[爱尔兰]萧伯纳》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圣女贞德·[爱尔兰]萧伯纳》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贞德面见乡绅出身的上尉罗伯特,她要求得到一匹马、一套盔甲,为的是要解围奥尔良营救皇太子。贞德的固执与坚定使自己最终踏上了上帝早已为她安排好的征程。

被大主教、宫廷大臣、蓝胡子等人蔑视的皇太子查尔斯十分孱弱。贞德宣称,她将于兰斯大教堂为皇太子举行加冕礼!如同她说服了乡绅罗伯特一样,她得到了皇太子和骑士们的支持。

而当贞德与指挥官杜努瓦终于等到了攻克奥尔良的时机,英国营地上的贵族和随军牧师伙同主教、科雄等人商议如何除掉贞德。

查尔斯加冕为国王,但贞德非但没有赢得赞誉和尊敬,反而因为她纯真的信念触犯了各利益集团,备受疏远。乘胜夺回巴黎的建议无人响应,贞德最终落入英军手中,被判处火刑。

多年之后,查尔斯、杜努瓦、一名英法战争中的普通士兵、曾审判贞德的贵族与神职人员、刽子手,以及一名1920年装束的人与贞德的灵魂相遇了。贞德已被封为“圣女”。



【作品选录】



……

一个流里流气的英国士兵从帘幕后走出,在杜努瓦和贞德中间大步走过。

杜努瓦哪个可恶的民谣歌手教给你们唱这种打油诗?

士兵不是民谣歌手教的。是我们行军的时候自己编的。我们不是上流人,也不是民谣歌手。就像你们说的那样,音乐是从人民心里直接产生的。拉姆、塔姆、特拉普勒德姆,火腿肥呀,拉姆普姆德姆,老圣人呀,芒姆普勒德姆,快加油啊,斯当姆普勒德姆,你知道,这没啥意思,只不过让人不停地走罢了。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的仆人在此。是谁喊圣人来着?

贞德你是圣人吗?

士兵没错儿,夫人,直接从地狱里来的。

杜努瓦从地狱里来的圣人!

士兵没错儿,尊贵的将军。我有一天的休假。每年都有,你们知道吗。这是我生前干的一件好事给我带来的运气。

科雄可耻的人!你一生当中只做过一件好事?

士兵这我可从来没想过。那是一件随便做做的事,可是他们把它当作一件好事。

查尔斯什么事?

士兵嗐,一件你从来没听说过的蠢事。我——

贞德(她打断他的话,走到床前,坐在查尔斯旁边。)他把两根木棍扎在一起,把它送给一个马上要被烧死的可怜姑娘。

士兵是这样。谁告诉你的?

贞德这不用你管。你要是看见她,还能认出她来吗?

士兵我可认不出。世上的姑娘太多了!她们都希望你能记住她们,就好像世界上只有一个姑娘似的。不过这个姑娘一定特别了不起,因为就是她使我每年有一天的休假。所以在十二点钟之前我是圣人,愿为诸位效劳,尊贵的先生们和可爱的女士。

查尔斯十二点以后怎么办?

士兵十二点以后吗,就回到我这类人应该呆的地方去。

贞德(站起)回那种地方!你,一个送给过姑娘十字架的人?

士兵(为他那次不合士兵身份的行为辩解道)嗐,是她要的,而且他们马上就要烧死她了。她和他们一样,有权利要一个十字架,而且他们有十好几个呢。再说那是她的葬礼,又不是他们的,给她一个十字架有什么害处?

贞德伙计,我没有责备你。只是我不忍心去想你还要受折磨。

士兵(愉快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折磨,夫人。要知道我过惯了比那糟得多的日子。

查尔斯什么!比在地狱里还糟的日子吗?

士兵我在法国打了十五年仗。经过了那场战争,下地狱简直是享福。

贞德在圣母像前举起双臂,以回避对人类的绝望。

士兵(继续道)——反正那里对我挺合适。刚开始,那一天的休假还挺枯燥的,就像个不停下雨的星期天。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他们说只要我想休假,什么时候休都可以。

查尔斯地狱里面是什么样子?

士兵你会觉得那儿挺不错,老爷。挺好玩儿的。就像不用找麻烦也不用花钱,就能喝得醉醺醺似的。还有第一流的伙伴儿: 皇帝呀,教皇呀,国王呀,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因为我给过那姑娘十字架,他们就挖苦我,可我不在乎。我端端正正地站在他们跟前对他们说,她比你们任何人都更有权利得到那个十字架,要不然她就该和你们呆在一块儿了。这话堵住了他们的嘴,一个个都发起呆来。我就大声地笑,唱着那支老调儿走开。拉姆、塔姆、特拉姆普勒——喂!谁在那里敲门?

众人倾听。传来一阵不停的轻轻敲门声。

查尔斯进来。

门开了,走进一位满头白发、弯腰弓背的老牧师,他带着慈爱但糊涂的笑容,迈着细碎的快步走到贞德面前。

来者对不起,先生们、女士们。不要让我打扰了你们。我只是一个上了年纪、毫无恶意、可怜的英国教区长。曾经当过温彻斯特红衣主教手下的牧师。我叫约翰·德·斯托冈博。愿为诸位效劳。(他好奇地看着众人。)你们说什么?很遗憾,我有点儿耳聋。也有点儿——嗯,也许是有时神志不太清醒。不过,那只是一个人口稀少的小村庄,村民们头脑简单。我满足了,满足了,他们挺热爱我,而我在那里也能做点好事。我有不少关系,知道吗,他们对我可迁就呢。

贞德可怜的老约翰!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德·斯托冈博我告诉我的教民,一定要非常谨慎。我对他们说:“假如你真的看见你所想的事情,你就会产生完全不同的看法。它会让你大吃一惊的,嗯,大吃一惊。”然后他们都说:“是的,牧师,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连一只苍蝇也舍不得打。”这话使我受到极大的安慰。你们是知道的,我这个人生性并不残忍。

士兵谁说你残忍了?

德·斯托冈博唉,你不知道,我曾经做过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因为我那时不懂得什么是残酷。在那以前我没有看到过残酷,明白吗。这是十分重要的:你必须亲眼看一次,然后你就会被免去罪过、得到拯救了。

科雄难道吾主基督所受的苦难还不够吗?

德·斯托冈博不。噢,不够,根本不够。我曾经在图片上看到过,在书里面读到过,并且以为被它们深深地感动了。可是那都没有用。为我免去罪过的不是上帝,而是一个年轻姑娘,我亲眼看到她被火烧死。那场面真可怕,噢,可怕极了。但是这场火拯救了我。从那以后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尽管有时神志不太正常。

科雄难道每个时代都必须有一个基督受难而死,以此来拯救那些没有想象力的人吗?

贞德嗯,要是他没有残酷地对待我,他就会残酷地对待别人,而我的死拯救了那些人,因此我也就没有白白被烧死,对不对?

德·斯托冈博噢不,不是你。我的眼神不好,看不清你的容貌。不过你不是她,不是她。她被烧成了灰烬,死了,没有了,没有了,死了。

刽子手(从查尔斯右侧的床帷后面走出来,站在床的另一边)她比你更有生命力,老家伙。她的心烧都烧不烂,扔到河里也不沉下去。我是个杀人的老手,比巴黎的刽子手还能干,也比图卢兹的刽子手强,可是我杀不死牧羊女。她现在还活着,而且足迹遍及各地。

沃里克伯爵(从床帷的另一侧突然走出来,站到贞德左边)小姐,我祝贺你恢复了名誉。我觉得应该向你道歉。

贞德噢,不必客气。

沃里克(举止文雅地)火刑是一件纯政治事件,它不包含任何对你个人的恶意,我向你保证。

贞德我不记前怨,老爷。

沃里克这太好了。你能这样和我谈话真是太好了,是真正有教养的表现。但是我坚持向你表示最大限度的歉意。事实是,这类政治需要常常成为政治错误,而这件事则是一场十足的大笑话。因为尽管我们把你推上了柴堆,你的精神却征服了我们,小姐。历史会因为你而记住我,尽管联系我们的那些事件可能有些令人遗憾。

贞德唉,可能是有点儿令人遗憾,你这个滑稽的家伙。

沃里克还有,当他们尊你为圣人的时候,环绕在你头上的光晕应该归功于我,就像这位幸运的君主应该将他的王冠归功于你一样。

贞德(转过身去不再看他)我没有功劳给任何人,我的一切都归功于上帝放到我心中的神灵。不过想想看,我是一个圣人!一个农村姑娘站到圣凯瑟琳和圣玛格丽特旁边,她们对这会说什么?

一个牧师模样的男子,穿一身黑色礼服,头戴高帽,一副一九二○年的时髦装束,突然从右边的角落里走出来。众人凝视着他,然后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男子为什么这么高兴,先生们?

沃里克我祝贺你发明了一套这么稀奇古怪的可笑服装。

男子我不明白。你们穿的才稀奇呢。我穿的可是正经衣服。

杜努瓦所有的衣服都是奇装异服,只有我们的皮肤除外,对不对?

男子对不起,我是来这里办正经事的,没工夫随便闲扯。(他拿出一张纸来,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干巴模样。)特派我来宣布,贞德,过去以牧羊女闻名,曾在奥尔良主教主持的审讯上受到起诉——

贞德(打断他)啊!奥尔良的人们还记着我呢!

男子(以强调的口吻继续说下去,以表示他对被打断的愤怒)——受到起诉。特宣告该贞德为圣徒——

贞德(再次打断他)可是我从来没有过这种要求呀。

男子(和刚才一样)——教会按常规对此项主张进行了详尽无遗的审查,遂承认该贞德为崇敬的、神圣的圣徒,——

贞德(抿着嘴轻声笑道)我是崇敬的!

男子——并且不可更改地宣告,她具有崇高的美德,被赋予上天的启示,因此,战无不胜的教会特称呼崇敬、神圣的贞德为圣女贞德。

贞德(欣喜若狂)圣女贞德!

男子兹决定,每年五月的第三十天,为该神圣的上帝之女的逝世纪念日。从此以后,每一座天主教教堂都要在此日举行特殊祭礼,以资纪念;并允许为她建造附属小教堂,在每一个附属教堂的祭坛上安放她的偶像;允许并赞许忠实的信徒在她的偶像前下跪,并通过她向上帝祈祷。

贞德噢,不。应该下跪的是圣人。

她跪下来,仍旧欣喜若狂的。

男子(收起那张纸,退到刽子手身边)一九二○年五月十六日,梵蒂冈教堂。

杜努瓦(扶起贞德)亲爱的圣人,只消半个钟点就烧死了你,而发现真相却花了四百年!

德·斯托冈博先生,我曾经是温彻斯特红衣主教的牧师。人们总称他为英国的红衣主教。如果能在温彻斯特大教堂竖起一座牧羊女的雕像,我的主人和我将倍感安慰。你说他们会在那里建一座雕像吗?

男子温彻斯特大教堂暂时还在异端分子、英国国教徒的手里,所以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窗外现出温彻斯特大教堂的一座雕像等景物。

德·斯托冈博嗨,快看!快看哪!那就是温彻斯特。

贞德那就是我吗?我站在那儿怪不自然的。

雕像等隐去。

男子法国的世俗当局还要求我提及一下,牧羊女的公开雕像迅速增加,可能造成堵塞交通的威胁。我宣布此事完全出于对该当局的敬意,但是我还必须以教会的名义指出,牧羊女的马并不比别的马匹更影响交通。

贞德是吗!我真高兴他们还记得我的那匹马。

兰斯大教堂前的雕像等景物出现。

贞德那个可笑的小东西也是我吗?

查尔斯那是你为我加冕的兰斯大教堂。那肯定是你。

贞德谁把我的战刀折断了?我的战刀从来没断过。那是法兰西的战刀。

杜努瓦不必介意。战刀可以修理好。你的灵魂是永远打不垮的,你是法兰西的灵魂。

雕像等隐去。大主教和审问官在科雄的右侧及左侧出现。

贞德我的战刀可以继续夺取胜利: 它从来没有杀过人。虽然有人烧毁了我的肉体,可我的灵魂却见到了上帝。

科雄(跪在她面前)田野里的姑娘们在赞美你,因为你使她们睁开了眼睛,使她们明白她们和天堂紧紧相连。

杜努瓦(跪在她面前)奄奄一息的士兵们赞美你,因为你是他们在裁判面前的荣誉之盾。

大主教(跪在她面前)罗马天主教的红衣主教们赞美你,因为你恢复了他们被世俗的泥潭所玷污了的信仰。

沃里克(跪在她面前)狡诈的官员们赞美你,因为你解开了束缚他们灵魂的绳结。

德·斯托冈博(跪在她面前)即将寿终正寝的糊涂老人赞美你,因为他们对你犯下的罪过已经化为祝福。

审问官(跪在她面前)受法律束缚而失去识别能力的法官们赞美你,因为你证明了圣人的显圣,维护了生者的自由。

士兵(跪在她面前)来自地狱的罪人赞美你,因为你向他们证明不熄的火焰是神圣的。

刽子手(跪在她面前)上刑者和刽子手赞美你,因为你指出他们的双手对死者的灵魂无罪。

查尔斯(跪在她面前)不装模作样的人赞美你,因为你把他们过于沉重的义务勇敢地承担起来。

贞德人人赞美我,我就要受难了!我要你们记住我是一个圣人,而圣人是能够创造奇迹的。现在告诉我,我可以重新复活,作为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回到你们中间吗?

突然之间一阵黑暗,墙壁变得模糊不清。惊恐之中,众人全部站了起来。只能看清人影和床的形状。

贞德什么!还得烧死我呀?你们谁都不愿意欢迎我?

科雄异端分子总是死了的好。活人的眼睛分不出谁是圣人、谁是异端分子。饶恕他们吧。

他按照来时的路线退出。

杜努瓦原谅我们吧,贞德。我们都不好,配不上你。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也走了。

沃里克我们真诚地懊悔那桩小小的过失。但是,政治需要尽管有时是错误的,却仍然是绝对必要的。因此,如果你肯真的原谅我——

他谨慎地悄然退下。

大主教你的复活并不能使我成为你曾经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我所能说的是,尽管我不能为你祝福,但是我希望有朝一日我会得到你的祝福,可是现在——

他走出去。

审问官我是死人,但是可以证明你当时是无辜的。但是我想不出,在当时的情况下,宗教法庭怎么可能不做出那种判决。因此——

他走出去。

德·斯托冈博噢,不要复活,你千万不要复活。我得安安静静地死去。让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得到一点安宁吧,上帝!

他也走出去。

男子在命名你为圣徒的这项活动记录中没有使你复活的意图。我必须返回罗马,接受新的指示。

他一本正经地鞠躬,然后退去。

刽子手作为我这个行当里的大师傅,我得考虑到职业利益。另外,不管怎么说,我首先得养活老婆孩子。我得先好好想想。

他走出去。

查尔斯可怜的小贞德!他们全都从你身边跑掉了,只剩下这个在十二点钟时得返回地狱的恶棍。而我除了像杰克、杜努瓦那样回到床上睡觉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他上床。

贞德(悲伤地)晚安,查理。

查尔斯(脑袋埋在枕头里,含含糊糊地说)晚安。

他睡着了。黑暗将床笼罩起来。

贞德(对士兵)你是唯一忠于我的人了?你能给圣女贞德什么安慰?

士兵哼,这些国王、将军、主教和法官,他们这些人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只会把你扔在阴沟里,任你流光了血死掉。然后你在地狱里遇见他们,他们在那里还摆臭架子。我想说的是,你有权利坚持你的看法,就和他们有权利坚持他们的看法一样,而且你的看法可能还比他们的强。(准备就此发表一番议论。)你听着,是这样的。假如说——(子夜的第一下钟声从远处的大钟那里轻轻传来。)对不起,必须守约——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剩下的最后几束光此刻集中照射在贞德身上。子夜的钟声仍旧在响着。

贞德噢,创造了这个美好世界的上帝呵,它何时才肯欢迎你的圣徒?需要多久,啊上帝,还需要等待多久?

(申慧辉译)



【赏析】

1923年,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前的两年,67岁的萧伯纳写成《圣女贞德》,同年年底,该剧在纽约的加里克剧院由剧作家剧团演出。

如何在舞台上表现贞德的个性,如何在有限的时空中清晰地铺展五百年前英法战争的背景,又如何通过塑造英法战争中贞德的形象表达剧作家的内心感受,萧伯纳可谓独具匠心。全剧围绕贞德展开,但是,作为绝对主角的贞德并没有占据太大的篇幅,在某些场次她根本不出场。萧伯纳的高明之处在于,没有占据太大篇幅的女主角仍然是主导该剧的核心力量。而这一特点,在节选的全剧尾声的“跋”中尤为明显。

节选部分与之前的六场时间跨度较大,发生在贞德被烧死很久之后。昔日被贞德扶上王位的懦弱无能的皇太子、已是51岁的“胜利的查尔斯”在闪电不断的夏夜翻看图书。这个令人不安的夜晚,曾在贞德遭受火刑时为她举过十字架的拉德韦努向皇帝汇报,贞德已被平反。查尔斯高兴的不是贞德的名誉得到恢复,而在于如此一来没有人敢再怀疑他的加冕仪式的神圣性了。在这样的夜里,贞德的灵魂上场了。

贞德在世时,林林总总的上场人物可以分为几个阵营,一是皇太子、大主教、宫廷大臣等人组成的法国国内力量,在遭受英军重创之际或浑浑噩噩或冷眼旁观或盘算私利;二是以卫兵普朗热、指挥官杜努瓦等军界人士所代表的贞德的支持者,但“支持”是适可而止的;三是英国的贵族、随军牧师、红衣主教、科雄大人等合力组成的定要铲除贞德的敌对方。可以说,这三方“你方唱罢我登场”,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凸显出贞德身上“圣女”的品性。萧伯纳像一位耐心的画家,在勾勒主体人物的轮廓之前,总是先细致地描绘人物出场的背景,以群像烘托贞德。在“跋”中,贞德与查尔斯、科雄、杜努瓦等人重会,各个阵营的代表人物悉数登场,倘若说之前是他们“审判”贞德,现在,则是贞德“审判”他们。

节选段落中,上场的士兵是麻木的,信仰于他没有神圣性可言。他并不以贞德被处死之前给她送十字架为荣,几乎是无意识地完成了这个行为:“她和他们一样,有权利要一个十字架,而且他们有十好几个呢。再说那是她的葬礼,又不是他们的,给她一个十字架有什么害处?”贞德同情士兵,而士兵认为,比起遭受的战争的苦难,“下地狱简直是享福”。从一个普通士兵的视角里,萧伯纳一方面刻画了贞德内心的宗教情怀,另一方面,把宏大的历史还原到士兵的口述中。

接着,老牧师上场,烧死贞德的火使他神志不清,刽子手上场,自言他杀不死牧羊女,而伯爵认为,“火刑是一件纯政治事件……这类政治常常成为政治错误”,贞德的死在他嘴里成了一句优雅的“令人遗憾”。贞德的牺牲在这些人的讲述和评价中渐渐“轻松”,此一时彼一时,似乎历史的真相无法得到还原,神性的举止、严肃的判决、沉重的史实都不过是不得不为之的一项举措。

1920年装束的男子出现在舞台上,他宣布贞德已经成为偶像。杜努瓦评价道,半个钟头就烧死了贞德,发现真相却花了四百年。人人都开始赞美贞德。曾经诋毁、迫害、怀疑贞德的人此刻一个个跪倒在她面前,赞美之词不绝于耳。这让贞德欣喜若狂,然而,当贞德问众人“我可以重新复活,作为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回到你们中间吗”的时候,人们陷入惊恐,继而拒绝她的重生,因为“异端分子总是死了的好。活人的眼睛分不出谁是圣人、谁是异端分子”;因为“政治需要有时是错误的,却仍然是绝对必要的”。——圣徒在尘世间并不受欢迎!这是戏剧性的突转,更是萧伯纳要提出的问题。在贞德的疑问中,全剧落幕。

“跋”呼应了为查尔斯加冕(第五场)的一场戏,贞德兑现了她的允诺,仪式结束后独自留在教堂祈祷。她情愿在奥尔良的桥头打仗,也不愿忍受她的同胞在她获胜之后对待她的态度,冷淡、疏远、彬彬有礼然而保持距离。她一心只想听到上帝的声音,不知道她的行为冒犯了既得利益集团。胜利之后,等待她的不是乘胜追击和真心的祝福,而是深深的孤独,连在战场上和她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杜努瓦都表示,假使贞德被英军俘虏,他不会冒险救她。

孤独,既是追求神圣的代价,又是无法摆脱的困境,在人间贞德是无依无靠的。与其说萧伯纳书写了贞德的神圣,不若说,他反问了世上的所有人,为什么人们容不得神圣?为什么人们总是和神圣背道而驰?

萧伯纳生活和写作的时代,以一定的情节套路造成戏剧性、供观众消遣的佳构剧盛行。萧伯纳认为,戏剧应该是一座讲坛,应该能够磨砺民众的思想、启蒙民众的认知。从这个角度来看,《圣女贞德》中的“跋”是进一步表明萧伯纳创作意图的重要的一场戏,甚至可以说,“跋”之前对于贞德生平的描绘恰恰是“跋”所显露的沉重思索的注脚。

萧伯纳的音乐素养极高,乐感很强。在《圣女贞德》中,他找到一个沟通贞德和上帝的桥梁,就是音乐,是教堂的钟声。每每,钟声响起时,贞德用心祈祷,钟声停止后,她捕捉徘徊在空气中的余音余韵,听到了圣女们对她的嘱托。在她感到无助时,她能依赖的还是钟声。她对杜努瓦说:“要不是我听到了那些声音,我就会失去全部信心。加冕之后我一个人偷偷在这里祈祷,就是为了听到那些声音。我告诉你一件事,杰克。我是在钟声里听到那些声音的。不是像今天那样钟声齐鸣的时候,那种时候除了刺耳的声音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但是在这个角落里,钟声从天堂传来,回声徘徊着,经久不散。有时候是在田野里,钟声从宁静的乡村远远传来,那里面就有那些声音。(教堂的大钟敲响一刻钟的点)听!(她欣喜若狂)你听到了吗?‘上帝的可爱的孩子’,和你说的一模一样。半点钟的时候钟声说‘勇敢些,继续前进’。三刻钟时钟声说‘我会帮助你’。但是敲响整点的时候,当大钟在‘上帝保佑法国’之后敲起来时,圣玛格丽特和圣凯瑟琳就会对我说话了,有时候是米迦勒天使,他们对我说一些我事先根本预料不到的事。……”依托倾听钟声,贞德略带些傻气的纯真仿佛也似教堂的钟一般敲打着观众的心灵。有了一次次的铺垫,直至剧终,贞德发出她的疑问时,萧伯纳在舞台提示中写道:“子夜的钟声仍旧在响着。”

在钟声中警醒世人,某种程度上,萧伯纳的剧作不啻一记又一记的警钟。

(郭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