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利古拉·[法国]加缪》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卡利古拉·[法国]加缪》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罗马皇帝卡利古拉一直与姐姐德鲁西娅维持着情人关系,并为此深感幸福。然而,姐姐猝然离世之后,他的天地轰然倒塌,独自三天三夜在狂风暴雨中狂奔。他不仅无法接受姐姐死去的事实,更难以面对死亡留下的巨大空虚。为了反抗这个充满了谎言和荒诞的世界,卡利古拉开始了一场堪与西绪弗斯媲美的“摘月”行动。他首先决定将罗马的政治经济秩序搞乱,下令贵族将财产捐给国家,并要将他们统统处死。他杀贵族毫不留情,对平民同样视如草芥,下令关闭粮仓,人为制造饥荒……然而,这一切除了招来众臣仇恨、引起贵族谋反之外,并不能丝毫减轻卡利古拉的痛苦与孤独。为了坚持自己的逻辑,他不无讽刺地扮成爱神维纳斯,让众贵族在其老情妇卡索尼娅的带领下,匍匐朝拜吟唱;他还穿上舞女的服装,要贵族在刀枪声中欣赏他的舞姿,又让诗人们以“死亡”为题即兴吟诵……与此同时,贵族的谋杀阴谋亦在紧锣密鼓之中。虽然这一切都在卡利古拉掌控之中,但他毫不躲避,在扼死其情妇之后,毫无反抗地被四处出现的贵族杀害……



【作品选录】

第四幕



第八场



贵族乙出了什么事?你们知道吗?皇上召我们来。

老贵族(心不在焉地)也许是看舞蹈吧。

贵族乙什么舞蹈?

老贵族嗯,就是艺术感受呗。

贵族丙有人告诉我,卡利古拉病得很重。

贵族甲他是病了。

贵族丙什么病?(兴高采烈地)诸神保佑,他要死了吗?

贵族甲我可不这样看。他的病死不了,别人的命可难保。

老贵族恕我们冒昧。

贵族乙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难道他就没有轻一点儿的、对我们有利的病吗?

贵族甲没有。这种病容不得别的病竞争。失陪了,我要去找舍雷亚。

贵族甲下。卡索尼娅上。冷场片刻。

第九场



卡索尼娅(漠不关心的神情)卡利古拉胃疼,他吐血了。

众贵族忽地围拢过来。

贵族乙啊!万灵的神呀,我许愿: 如果他能康复,我就向国库捐赠二十万银币。

贵族丙(夸张地)朱庇特啊,让我做他的替身吧。

卡利古拉上场有一会工夫,在一旁听贵族们许愿。

卡利古拉(走向贵族乙)我接受你的捐赠,卢西乌斯,谢谢你。我的财政官明天到贵府上去。(走向贵族丙,拥抱他)你难以想象我是多么感动。(停顿,亲切地)这么说,你爱我喽?

贵族丙(慨然地)哦!陛下,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奉献。

卡利古拉(再次拥抱他)嗳!你的许愿太大了,卡西乌斯,我不配这样深厚的爱。(卡西乌斯做了个谦让的手势。)不,不,跟你说,我受之有愧。(叫来两名卫士)把他带走。(对卡西乌斯,温和地)去吧,朋友,要记住,卡利古拉把心给你了。

贵族丙(颇感不安)可是,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呀?

卡利古拉还用问,去死呀。你许了性命、当我的替身。我呢,现在感觉好多了。我的嘴里甚至没有血腥味了。你治好了我的病。卡西乌斯,能把生命献给另外一个人,而这个人又叫卡利古拉,你感到幸运吗?现在,我又有精神参加所有欢宴了。

卫士把贵族丙拖下。贵族丙挣扎嚎叫着。

贵族丙我不干,这不过是开玩笑呀。

卡利古拉(沉思地,在贵族丙的嚎叫声中)大海的道路,即将铺满含羞草。女人将穿上罗纱裙。辽阔的天空将明澈碧透,卡西乌斯!那是生活的微笑!(卡西乌斯到门口时,卡索尼娅轻轻地推他一把。卡利古拉转过身去,突然严肃地)生命,朋友,你要是对生命有足够的爱,就不会把它当成儿戏了。(卫士把卡西乌斯拖下。卡利古拉回到桌子旁。)赌输了就得付钱。(停顿)过来,卡索尼娅。(转向其他人)对了,我有个好主意,要征得你们的赞赏。我登基至今,天下实在太清平了,既没有发生蔓延全国的瘟疫,也没有宗教的残杀,甚至连一次政变都没有,总之,没有发生任何使你们作古的事件。正因为如此,我想稍微弥补一下谨慎的命运。我的意思是……不知道你们明白没有。(微微一笑)说穿了,就是由我来代替瘟疫。(改变声调)不许讲话。舍雷亚来了。看你的了,卡索尼娅。

卡利古拉下。舍雷亚和贵族甲上。

第十场



卡索尼娅急忙朝舍雷亚迎上去。

卡索尼娅卡利古拉驾崩了。

她扭过头去,好像在哭泣,眼睛却盯着其他人。他们都沉默不语,表情愕然,但是原因各异。

贵族甲你……你这个噩耗,确实吗?不可能啊,刚才他还跳舞来着。

卡索尼娅恰恰是这个缘故,这一劳累就要了他的命。(舍雷亚快步从一个人走向另一个人,又回身朝卡索尼娅走过来。众人沉默。)(卡索尼娅缓慢地)你一句话不讲,舍雷亚。

舍雷亚(同样缓慢地)这是天大的不幸,卡索尼娅。

卡利古拉突然上场,走向舍雷亚。

卡利古拉演得好,舍雷亚。(原地转了一圈,扫视其他人,生气地)算了!失败了。(对卡索尼娅)别忘了我对你讲的。(下)

第十一场



卡索尼娅默默望着卡利古拉下。

老贵族(始终抱有希望)他会生病吗,卡索尼娅?

卡索尼娅(仇恨地注视他)不会的,我的美人儿。然而,这个人夜里只睡两个钟头,余下的时间躺不住,他就在宫殿的走廊里游荡,这是你所不知道的。从半夜到太阳重新升起,在这几个死寂的时辰里,这个人究竟在考虑什么,这是你所不知道的,也是你从来没有想过的。生病?不,他没有病,除非你给他心灵上的累累溃疡起个名称,发明出药物。

舍雷亚(好像受了感动地)你说得对,卡索尼娅。我们不是不知道卡伊乌斯……

卡索尼娅(更快地)对,你们不是不知道。但是,同一切毫无心肝的人一样,你们容不得心肠太好的人。心肠太好!这就妨碍你们了,对不对?于是,你们就说这是一种病: 迂腐的人便有了理,得意洋洋了。(改换口气)舍雷亚,难道你懂得爱吗?

舍雷亚(恢复常态)我们年纪都老了,卡索尼娅,因此学不会了。况且,卡利古拉也不见得给我们时间。

卡索尼娅(平静下来)这倒是,(坐下)我差点儿把卡利古拉吩咐的事忘了。要知道,今天是艺术日。

老贵族是根据历书吗?

卡索尼娅不是,是卡利古拉的意思。他召集了几名诗人,由他命题即席赋诗。他希望你们中间的诗人要专诚助兴,还特地指定年轻的西皮翁和梅泰卢斯参加。

梅泰卢斯可是,我们没有准备。

卡索尼娅(好像没有听见,语调平淡地)自然要有奖赏了,也有惩罚。(众人退缩半步。)我可以把底儿交给你们,惩罚不太重。

卡利古拉上,他的表情越发阴沉。

第十二场



卡利古拉全准备好了?

卡索尼娅全好了。(对一名卫士)传诗人进来。

十二名诗人一对一对齐步上场,走到台右侧。

卡利古拉还有呢?

卡索尼娅西皮翁和梅泰卢斯!

二人加入诗人行列。卡利古拉、卡索尼娅和众贵族在台左侧入座。冷场片刻。

卡利古拉命题: 死亡。限时: 一分钟。

诗人都在书板上急书。

老贵族谁裁决?

卡利古拉我。这不够吗?

老贵族哦!够了,足够了。

舍雷亚你也参加赛诗吗,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没必要,我以此为题的文章早就作成了。

老贵族(谄媚地)可以拜读吗?

卡利古拉我天天以自己的方式朗诵。

卡索尼娅惴惴不安地注视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粗暴地)你讨厌我的脸吗?

卡索尼娅(轻轻地)请你原谅。

卡利古拉哦!求求你,别这样恭顺,千万别这样恭顺。你呀,本来就叫我于心不忍,再这样恭顺!(卡索尼娅渐渐平静下来。)(对舍雷亚)我接着说。那是我唯一的作品,不过它足以证明,罗马有史以来,我是唯一的艺术家,明白吧,舍雷亚,唯一做到思想和行为一致的艺术家。

舍雷亚这仅仅是权力问题。

卡利古拉确实如此。别人创作,是因为手中无权。而我呢,用不着写东西: 我生活。(粗暴地)喂,你们这些人,作好了吗?

梅泰卢斯我想作好了。

众诗人作好了。

卡利古拉好,听清楚了。你们一个一个出列。我吹一声哨子,第一个人就开始念,再听到哨声,必须停止,第二个开始。以此类推。优胜者,自然是诗没有被哨声打断的人。准备。(头扭向舍雷亚,机密地)任何事物,甚至包括艺术,都必须有组织地进行。(吹哨)

第一个诗人死亡,当它从漆黑的岸边……

哨声。第一个诗人走到台左侧。其他诗人照例,场面机械地进行。

第二个诗人帕尔卡之女神在洞中……(哨声)

第三个诗人我呼唤你,死亡啊……

哨声大作。第四个诗人走上前,摆出朗诵的姿势,尚未开口,便响起哨声。

第五个诗人当我还在童年的时候……

卡利古拉(喊叫)算了!一个蠢货的童年,同这个题目有什么关系?关系何在,你能告诉我吗?

第五个诗人可是,卡伊乌斯,我还没念完呢……(刺耳的哨声)

第六个诗人(走上前,清清嗓子)无情的死亡,漫步在……(哨声)

第七个诗人(神秘地)晦涩而冗长的诔词……

一连串哨声。西皮翁上前,他手中没有诗稿。

卡利古拉该你了,西皮翁,你没有书板?

西皮翁我不需要。

卡利古拉好吧。(嘴叼着哨子蠕动)

西皮翁(逼近卡利古拉,但没有看他,仿佛倦怠地)追求那种造就纯洁之人的幸福,天空中高悬着光芒四射的太阳,唯一的野蛮庆宴、我无望的妄想!……

卡利古拉(轻轻地)停下吧,好吗?(对西皮翁)你还太年轻,理解不了死亡的真正教训。

西皮翁(凝视卡利古拉)我这么年轻,不该丧父。

卡利古拉(猛然掉过头去)好了,你们这些人,排好队。碰到冒牌诗人,太叫我扫兴了。我本来一直考虑,想把你们当成盟友留在身边,我有时甚至想象,你们将组成保卫我的最后一个方阵。然而,这种希望化为泡影,我要把你们抛到我的敌人的营垒去。诗人反对我,我就可以说该收场了。排好队出去!你们要在我的面前走过,用舌头舔自己的诗稿,抹掉你们的耻辱痕迹。注意!齐步——走!(有节奏的哨声。诗人一边舔着不朽的诗稿,一边齐步从台右侧下。)(声音低沉地)全都出去。

舍雷亚走到门口,一把抓住贵族甲的肩膀。

舍雷亚时机到了。

年轻的西皮翁听到舍雷亚的话,站在门口犹豫一下,又朝卡利古拉走过来。

卡利古拉(恶狠狠地)你就不能像你父亲现在这样,让我安静吗?

第十三场



西皮翁算了,卡伊乌斯,这一套不顶事,我已经知道你做出了选择。

卡利古拉走开。

西皮翁我是要走开的,因为我觉得理解你了。我同你十分相像,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再也无路可走了。我要动身到遥远的地方,寻觅这一切的道理。(停顿。看着卡利古拉,加重语气地)别了,亲爱的卡利古拉。等到一切完结的时候,不要忘记我爱过你。

西皮翁下。卡利古拉目送他出去,要招招手,可是身子剧烈地晃了晃,又回到卡索尼娅身边。

卡索尼娅他说什么了?

卡利古拉他的话超出你的理解力。

卡索尼娅你想什么呢?

卡利古拉想他,也想你。不过,这是一码事儿。

卡索尼娅有什么好想的?

卡利古拉西皮翁走了。我同友谊已经了结。可是你呢,我心里不禁发问,你为什么还在这儿……

卡索尼娅因为你喜欢我。

卡利古拉不对。假如我叫人杀掉你,我想我会明白的。

卡索尼娅这倒是一个办法。那就干吧。可是话又回来,你就不能尽情地生活吗?哪管一分钟也好啊!

卡利古拉我练习自由地生活,算起来已经有几个年头了。

卡索尼娅我指的不是你那样。好好理解我的意思,怀着一颗纯洁的心生活和爱,那该多么美好。

卡利古拉要达到自己的纯洁,各有各的办法。我的办法,就是在主要的问题上锲而不舍。尽管如此,我也可能让人杀掉你。(笑)那我的生涯就会圆满结束了。(卡利古拉站起来,旋转镜子。接着,他双臂下垂,几乎没有动作,像一头野兽似地转圈走。)真奇怪,我不杀人的时候,便觉得孤单。活人填不满这世界,也驱散不掉烦闷。当你们大家全在这儿的时候,我反觉得无限的虚空,目不忍睹。只有在我那些死鬼当中,我才觉得好受。(面对观众伫立,身子略微前倾,把卡索尼娅置于脑后)他们是真实的。他们同我一样。他们等候我,催促我去呢。(摇头)我同曾经哭喊着求我饶命、并由我命令割掉舌头的人,却谈得很投机。

卡索尼娅过来,躺在我的身边,把头枕在我的双膝上。(卡利古拉依言而行。)这样你就好受了。现在万籁俱寂。

卡利古拉万籁俱寂!你夸张了。没有听见兵器的撞击声吗?(传来武器撞击声)文明仇恨在伺机以动的种种细微的喧声,你没有辨别出来吗?(传来嘈杂声)

卡索尼娅谁也不敢……

卡利古拉不对,还有愚蠢。

卡索尼娅愚蠢不会导致杀害,只能使人安分守己。

卡利古拉愚蠢能够害人,卡索尼娅,愚蠢行为受了冒犯的时候,就要置人死地。哼!将来刺杀我的人,绝不是被我杀掉儿子或父亲的那些人。他们领悟了,同我站到一起,他们嘴里的味道和我嘴里的相同。可是其他人,那些被我嘲笑戏弄的人,他们的虚荣心却是我抵挡不住的。

卡索尼娅(激烈地)我们来保卫你,我们爱你的人还很多。

卡利古拉你们的人数越来越少了,为此该做的我全做了。还有,说句公道话,我不仅有股反对自己的蠢劲,而且有追求幸福的人的那种忠诚和勇气。

卡索尼娅(同上)不,他们杀害不了你。他们要是胆敢如此,苍天有眼,他们没等碰到你就得完蛋。

卡利古拉苍天!根本就没有苍天,可怜的女人。(坐下)咦,为什么突然情意缠绵起来,咱们通常不这样啊?

卡索尼娅(站起来,踱步)看到你杀害别人,难道不足以明白你将被杀吗?当我接待你时,看见你冷酷无情,心痛欲裂,当你伏在我身上时,闻到你的凶杀气味,难道我不足以明白这一点吗?我每天都发现,你身上人的形象死去一部分。(回身朝他走去)我知道我年纪老了,容貌要变丑了。但是,由于替你担心,现在,我的心情发生变化,倒不在乎你爱不爱我,只盼望看到你治好了病,你还是个孩子嘛。你面前还有一世的生活啊!你还追求什么呢,难道那比一生一世还重要吗?

卡利古拉(站起来,看着她)你在这里的时间够久的了。

卡索尼娅真的。不过,你还要把我留在身边,对吧?

卡利古拉不清楚,我仅仅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只因为你与我度过了那些寻欢作乐,但并无欢乐的夜晚,只因为你对我有一些了解。(他伸出双臂搂住她,用手搬她的头,使其稍向后仰。)我二十九岁,年龄不大。但是,我觉得走过的生途实在漫长,满布尸体,总之到了穷途末路,此刻只剩下你这最后一个见证人了。对你这半老徐娘,我不禁有一股羞愧的柔情。

卡索尼娅说呀,你愿意把我留在身边!

卡利古拉不清楚,我仅仅意识到,这种羞愧的柔情,是生活至今给我的唯一纯洁的感情,而这也是最可怕的。(卡索尼娅摆脱他的双臂。卡利古拉跟上。卡索尼娅后背倚着他,他搂住她。)最后一个见证也消失,不是更好吗?

卡索尼娅这没有关系。听了你对我讲的话,我非常高兴。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你共享这种幸福呢?

卡利古拉你怎么知道我不幸福呢?

卡索尼娅幸福是慷慨的,不是以毁灭为生。

卡利古拉其实有两类幸福,我选择了杀戮者的幸福,因为我是幸福的。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达到了痛苦的极限。其实不然!还可以走得更远。在这痛苦区域的尽头,是贫瘠而美好的幸福。(卡索尼娅扭头面向他。)这几年,全罗马人都忌讳提德鲁西娅的名字;一想到这一点,卡索尼娅,我就哑然失笑。因为,这几年全罗马都误解了。爱情并不能令我满足,当时我悟出的就是这个道理。今天面对着你,我弄明白的还是这个道理。爱一个人,就是同他白头偕老,这种爱情我无法接受。德鲁西娅变成老太婆,还不如趁早死掉。别人总以为一个人痛苦是他所爱的人一日之间逝去的缘故。然而,他真正的痛苦价值要高些: 那就是发现悲伤也不能持久。甚至痛苦也丧失了意义。你瞧,我是没有托辞的,甚至一点爱情、一丝忧郁的辛酸也没有。我是没有借口的。今天,我比前几年更自由了,因为我摆脱了记忆和幻想。(亢奋地笑起来)我知道什么也不久远。领悟这个道理!纵览历史,真正得到这种验证,实现这个荒唐幸福的,只有我们两三人而已。卡索尼娅,这出引人入胜的悲剧,你一直观看到终场。对你来说,幕布该落下了。

他走到卡索尼娅的身后,用小臂卡住她的喉咙。

卡索尼娅(恐惧地)这种令人恐怖的自由,难道就算是幸福吗?

卡利古拉(用小臂渐渐卡紧卡索尼娅的喉咙)不必怀疑,卡索尼娅。没有这种自由,我本来会成为心满意足的人。多亏这种自由,我赢得了孤独者的非凡洞察力。(他越来越亢奋,渐渐用力勒卡索尼娅的喉咙。她任其所为,并不反抗,双手略微抬起来。他附耳对她说。)我生活,我杀戮,我行使毁灭者的无限权力。同这种权力相比,造物主的权力就像耍猴戏。生活幸福,就是这样。这种难以容忍的解脱、这种目空一切、鲜血、我周围的仇恨、这种盯着自己一生的人绝无仅有的孤独、这种不受惩罚的凶手的无穷乐趣、这种把人的生命碾成齑粉的无情逻辑,这就是幸福。(笑)卡索尼娅,这种逻辑也要把你碾碎,以使我渴望的永世孤独最终完善。

卡索尼娅(无力地挣扎)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越来越亢奋)不,别来儿女情长那一套。该结束了,时间紧迫,时间非常紧迫,卡索尼娅!(卡索尼娅倒下。卡利古拉把她拖到一张床上,他神态失常地凝视她,声音沙哑地。)你也一样,当初是有罪的。但是,屠杀不是办法。

第十四场



卡利古拉神色惊慌,原地转了一圈,然后朝镜子走去。

卡利古拉卡利古拉!你也一样,你也一样,你有罪呀。其实,罪过只是轻点儿重点儿罢了!然而,在这个没有法官、没有清白人的世上,谁敢判我的罪啊!(紧贴着镜子,以极其悲痛的声调)你看得很清楚,埃利孔没有返回,我得不到月亮了。可是,自己有道理,又不得不走到末日,这多么叫人辛酸啊!我确实害怕末日。武器声响!那是无辜的人在准备取胜。我多么希望处于他们的地位呀!我怕。原先鄙视别人,现在感到自己的心灵同样怯懦,这多叫人厌恶啊!不过,这也没什么。恐惧同样不会持久。我又会进入那巨大的空虚,心将得到安息。(他后退两步,又走到镜子前,神情显得平静了一些;他继续独白,但声音低沉而压抑。)一切都看似那么复杂,其实又那么简单。如果我得到月亮,如果爱情能使我满足,一切就会改观。可是,到哪儿能满足这如焚的口渴?对我来说,哪个人的心、哪路神仙会有一湖水的深?(跪下,哭泣)无论在这个世界还是在另外一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与我等量齐观。其实我明明知道,你也知道。(哭着把双手伸向镜子)只要不可能的事实现就成。不可能的事!我走遍天涯海角,在我周身各地寻觅。我伸出过双手(喊),现在又伸出双手,碰到的却是你,总是你在我的对面,我对你恨之入骨。我没有走应该走的路,结果一无所获。我的自由不是好的。埃利孔!埃利孔!杳无音讯!还是杳无音讯。噢,今宵多么沉重!埃利孔不会回来: 我们将永远有罪!今宵沉重得像人类的痛苦。

武器与低语声从幕后传来。

埃利孔(在远台出现)当心,卡伊乌斯!当心哪!

一只隐蔽的手用匕首刺中埃利孔。

卡利古拉站起来,操起一只矮凳,气喘吁吁地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观察,模拟地一跳,朝着镜中他的同样动作的身影,把矮凳飞向前掷过去,同时喊到:

卡利古拉卡利古拉,历史上见,卡利古拉,历史上见。(镜子破碎。与此同时,携带兵器的谋反者从四面八方上。卡利古拉对他们一阵地狂笑。老贵族击他的后背,舍雷亚刺中他的脸。卡利古拉由笑转为抽噎。众人一齐上前打击他。他笑着,倒着气,咽气时狂叫一声。)我还活着!

(李玉民译)



【赏析】

《卡利古拉》完成于1942年,但其构思与创作均可追溯到20世纪30年代晚期,恰与小说《局外人》和哲学随笔《西绪弗斯神话》的写作同时进行。因此,三部作品在精神实质方面可谓异曲同工,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即均以人生荒诞这一哲学命题为主题,而以随笔、小说和戏剧等三种不同的艺术形式来阐释,在当时的法国戏剧舞台上可谓别树一帜。

因此,要读懂这部《卡利古拉》,就得对其“荒诞”哲学有所了解。在加缪眼里,所谓荒诞,便是人与世界之间的隔离。当人在自己所生活、所熟悉的世界中,“突然被剥夺了幻觉和光明”,感到自己成为一个“局外人”时,他便产生了一种“无可救药”的荒诞感。加缪又用戏剧的语言描述道:“这种人和生活的分离,演员和布景的分离,正是荒诞感。”作为人类的一种精神产物,荒诞感与人终生相随,只有死亡才能结束。然而,加缪却并非悲观主义者,相反他鼓吹一种积极的反抗哲学,认为人生的意义正在于这种对荒诞的反抗:“反抗贯穿着生存的始终,恢复了生存的伟大。”人在反抗荒诞中获得了激情,也获得了自由,从而显示出英雄的本色。古希腊神话中的西绪弗斯是这样,罗马皇帝卡利古拉也是这样。前者虽然意识到自己处境的悲惨,却始终毫无畏惧地与命运相抗,从而成为一个“幸福之人”。后者则以另外一种方式进行反抗,通过野蛮残忍的手段来与荒诞的命运搏击,虽然最终失去了生命,却在搏击中彰显了人的反抗力量。

《卡利古拉》共有四幕,描写罗马皇帝卡利古拉如何从贤主蜕变为暴君、最后被贵族谋杀的故事。值得指出的是,此剧并非一出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剧。为了使得主题得以深化,加缪更多的是根据自己的需要与想象十分自由地处理历史。剧中的卡利古拉原先是个自以为幸福之人,与姐姐德鲁西娅共同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谁知姐姐竟然会突然撒手人寰,不知所措的皇帝突然发现自己生活在巨大的空虚与孤独之中,于是他连续三天三夜独自在旷野的狂风暴雨中狂奔,一心要摘取那天上的月亮。在与姐姐一起过着欢乐逍遥的日子里,他对人生毫无认识。姐姐的死使之清醒,不仅认识到“人会死,他们并不幸福”的事实,同时还发现自己原本生活在一个谎言充斥的世界,于是萌生了一个明知不可为而非为不可的愿望,那就是摘取那代表了不可能的月亮!在他看来,如果这一愿望得以实现,那么人就真正地获得了幸福与不朽。否则,人就只能生活在不幸和痛苦之中,即使爱情也无济于事。为了反抗这个充满了谎言和荒诞的世界,卡利古拉开始了一场疯狂的“摘月”行动。

为了使不可能变成可能,卡利古拉首先决定将罗马的政治经济秩序搞乱,要求所有贵族立下遗嘱将财产捐赠给国家,同时表示要将他们统统处死,因为他们个个都是盗窃犯。当然,卡利古拉这样做只是为了证明包括人的生命在内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重要的,谁承认这一点谁就获得了自由。”为了让罗马贵族能够生活在真理之中,他又决定运用手中权力将现存一切秩序和价值彻底打乱、全部推翻:“我要将天与海混为一体、将美与丑结合起来,让笑出自痛苦。”因此,他让贵族充当仆人,杀人如麻,甚至令人发指地凌辱他人妻子、逼人喝下毒药。他对贵族毫不留情,对平民同样视如草芥,竟然下令关闭粮仓,人为制造饥荒……

然而,这一切并没能丝毫减轻卡利古拉的痛苦与孤独。诗人西皮翁一针见血地指出:“你那种孤独该是多么地缺少人性呀!”为了排遣这种孤独,同时也是为了坚持自己的逻辑,卡利古拉竟在第三幕不无讽刺地扮成爱神维纳斯模样,并让众贵族在其老情妇卡索尼娅的带领下,匍伏朝拜,吟咏歌唱,同时在右边的走廊里布满杀手……本书节选的第四幕乃是这一逻辑的延续,加缪设置的情景依然是富于对比和讽刺意味的: 一方面忍无可忍的贵族们密谋除暴,另一方面卡利古拉依然我行我素。在一片刺耳的怪诞音乐的伴奏下,卡利古拉再一次穿上舞女服装,以滑稽可笑的面目与动作出现,依然将贵族们召集到布满刀斧手的宫中,令其胆战心惊地欣赏自己的舞姿。在此之后(第八场),他又将贵族和诗人召集起来,先是利用贵族因逢迎拍马而说出的许愿对其加以惩罚,不仅趁机收缴银两,而且还顺水推舟地取了其中一人的性命。在经过第十、十一两场的过渡准备之后,便是由卡利古拉主持的赛诗会。他那反复无常暴戾性格早就令诗人们魂飞魄散,因此在他宣布题目之后,他们便立刻在书板上疾书起来。果然,这场所谓的赛诗会很快便变成了一场闹剧,诗人们几乎还未开口就听到卡利古拉那越来越急促的哨声,最后竟只听见一连串的哨声。唯独手中没有书板的年轻诗人西皮翁的朗诵没有被哨声打断,因为卡利古拉与他对死亡抱有同样的认识。为了强化荒诞滑稽的气氛,加缪又让卡利古拉命令诗人排着整齐的队伍将蜡板上的诗歌用舌头舔去。

其实,就在这一时刻,叛乱贵族的弑君阴谋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早已对失去自由的生活感到厌倦的卡利古拉却对西皮翁的含蓄警告置若罔闻。为使那永久的孤独达到完美,他故意坐失良机。加缪设计的最后两个场面更是意味深长: 先是卡利古拉扼死情妇(第十三场),然后对着镜子反思、抓起凳子把镜子砸碎(第十四场)!试问,当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破碎之后,其肉体的存在还有多少意义呢?卡利古拉的束手待毙似乎给出了答案。

不难见出,卡利古拉的身上与加缪笔下的西绪弗斯有着许多共同之处,最为显著的便是其对人生荒诞的清醒认识以及对这种荒诞所采取的反抗态度。因此,若要真正读懂这一剧作,我们不妨读一读加缪的哲学随笔及其他文学作品。

(艾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