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俄国]安德列耶夫》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人”即将诞生,但人们对于分娩之痛麻木而漠然,却给父亲带来了快乐和希望。青年“人”和妻子的爱情和生活苦乐参半。“人”功成名就,到达人生辉煌灿烂的巅峰,在“人”举行的舞会上,“人”的朋友和敌人相继出场,他们羡慕并觊觎“人”所拥有的一切。人生的辉煌灿烂随之而来的是穷困潦倒,“人”耗尽了昔日的财富和可贵的才华,渐渐被人遗忘。然而,祸不单行,唯一的儿子被人用石块砸开了脑袋,生命之火行将熄灭,“人”低下高贵的头颅向自己从不跪拜的上帝跪拜,但是儿子终究还是死去了。最终,“人”向上帝和魔鬼发出了愤怒的诅咒。酒徒们像地狱中的魑魅魍魉,嘲笑着“人”的一生,嘲笑着“人”的青春、才华和爱情,嘲笑着“人”的衰老、落魄和孤苦伶仃的终局。在一片嘲笑声中,在疯狂的地狱般的嚎叫声中,“人”无力地向着命运发出了最后的诅咒和挑战。
【作品选录】
第四幕
人的飞来横祸
一间四方形的大房间,笼罩在阴郁的氛围之中: 四堵秃壁黑气沉沉,地板和天花板也是如此。后墙有两扇高大的窗户,嵌有八块玻璃,但没有窗帘,两窗之间有一矮门,通至户外。右墙上也开有两扇这样的窗户。窗外是黑夜,每当那道矮门打开,浓黑的夜便迅速地探头向屋内张望。总的来说,不管人的房间里多么明亮,黑忽忽的高大的窗户也会把亮光吞灭。左墙无窗,仅有一道门,也很矮,通往内室,沿墙摆着一张黑色的漆布大沙发。右墙的窗旁摆着人的写字台,极其简陋、寒酸;写字台上搁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灯罩是尖顶的,呈黑色,桌面上摊着一张图纸,油灯在图纸上投下一个昏黄的光圈,此外桌上还摆着几件儿童玩具: 一顶高筒小军帽,一匹断了尾巴的木马,一个手拿铃铛的、鼻子又长又红的小丑。窗间的墙壁前,放着一只旧书橱,橱内已空无一物,但由于拥书而形成的一道道条状的灰尘却显而易见,可知书刚拿走不久。此外还有一把椅子。在那个最暗的屋犄角里站着名叫“他”的穿灰衣服的人。他手里的蜡烛只剩下一个烛泪四溢的粗大的蜡烛头,发红的烛焰摇曳不定。他岩石般的脸上和下巴上的反光与烛焰一样红不棱登。
人唯一的一个女仆,是个老太婆,坐在椅子上,用事不关己的平淡语气跟她想象中的交谈者聊天:
“瞧,人又成了穷光蛋。他本来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有马和马车,甚至还有一辆汽车,可现在啥都没有了,那么多的用人,走剩下我一个。在这间屋子里和另外两间屋子里,还多少有些值钱的东西,像这张沙发,像这口书橱,可其余十二间屋里就啥都没有了,空落落的,漆黑漆黑的。耗子白天黑夜成群结队地在那些屋子里跑来跑去,又是咬架,又是吱吱地叫。大伙儿都怕耗子,可我不怕。我反正无所谓。”
“大门口早就挂着一块铁皮牌子,上边写着: 本宅出售,可没一个人来买。牌子已经生锈,上边的字也叫雨水冲得看不清了,可没有一个人上门,没有一个人来买,谁都看不中这幢旧房子。不过说不定会有人来买,那我们得去另找住的地方,这屋子就全归别人了。太太会哭的,老东家八成也会哭,可我不会哭。我反正无所谓。”
“您会奇怪,这么多的钱财都上哪儿去了,我说不上,也许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不过话要讲回来,我一辈子给人家帮佣,多少回眼看着东家的钱悄悄跑掉,像水一样流进了裂缝,我现在这两个东家也是这样。起初有许许多多钱,后来少了,最后什么也没了。过去客户三天两头儿来订货,后来就没人上门了。有一回,我问太太怎么会这样的,她回答说:‘人们不再喜欢曾经喜欢过的东西,不再爱曾经爱过的东西了。’我闹不清,又问她:‘都已经喜欢上了,怎么又不喜欢了呢?’她没有回答我,却哭了,可我没哭。我反正无所谓。我反正无所谓。”
“这两个东家给我工钱,我就给他们帮佣,不再给我工钱,我就另找东家,给别人帮佣。现在我给他们做饭,真到那一天,我就给别人去做饭,再往后就没人要我做饭了——我老了,眼睛花了。到了那一天,人家就会撵我走,说: 你滚,我们另外雇人。那有什么?走就走,我反正无所谓。”
“人家都觉得我这人怪,他们说: 给这种人家帮佣太怕人了。夜晚呆在空屋子里,只有风在烟囱里呼呼地打着唿哨,再就是耗子吱吱地咬架,太怕人了。”
“我说不上,也许是怕人,不过我没去想这事儿。干吗去想呢?东家老两口呆在他们的屋里,你瞅着我,我瞅着你,听风呼呼地打着唿哨,我坐在厨房里,也不过是听风呼呼地打着唿哨。难道钻进我跟东家耳朵里的不是同样的风声?常有年轻人上他们家来找他们儿子,这些年轻人又是笑,又是唱,还跑到空屋子里去撵耗子,可是从没有人来找我,我一个人坐在厨房里,总是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我就自己跟自己说话,我反正无所谓。”
“东家他们已经够倒霉的了,可前天又遇上了飞来横祸: 少东家出去散步,歪戴着帽子,梳光了头发,帅极了,没料到有个坏人躲在街角里,用石块砸他,把他的脑袋像核桃似的砸开了。人家把他抬回了家,这会儿他躺在床上,眼看要咽气了,不过兴许还能保住命,谁知道。东家太太和东家哭得什么似的,后来他们把所有的书装到大车上去卖掉。用卖书的钱请了个护士小姐,抓了药,甚至还买了葡萄。瞧,书还真管用。可糟糕的是他不想吃葡萄,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葡萄就这么搁在他身边的盘子里。就这么搁着。”
大夫从大门里走了进来,脸色阴沉,心事重重。
大夫我没走错人家吧?老婆婆,您说呢?我是大夫,有许多病家要我出诊,我经常走错门。这儿喊我去,那儿喊我去,而家家户户的房子全都一模一样,里边的人没一个不愁眉苦脸。我没走错人家吧?
女仆我怎么知道。
大夫好吧,我来看记事本。府上有没有一个婴儿喉咙有病,呼吸困难?
女仆没有。
大夫府上有没有一位先生喉管里卡了根骨头?
女仆没有。
大夫府上有没有一个人穷得发了疯,用斧头劈死了妻子和两个孩子?那该是一家四口吧?
女仆没有。
大夫府上有没有一位小姐心脏停止了跳动?老婆婆,您可别撒谎,我的感觉告诉我,她在这儿。
女仆没有。
大夫没有。我相信您讲的是真话。府上有没有一个年轻人叫人砸开了脑袋,眼看要咽气了?
女仆有的。您向左拐,进那道门,留神别走过了头,否则耗子会吃掉您的。
大夫好的。这个上门来叫我,那个上门来叫我,白天来叫,夜里来叫。没一刻停过。瞧,天已经这么晚了,路灯都熄了,可我还得走夜路。我经常走错门,老婆婆。
(走进通往内室的那道门)
(女仆讲道:)
“请过一个大夫来治,没治好,现在又请另一个,不用说也治不好。有什么办法呢!等东家的儿子一死,这幢房子里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了。我将坐在厨房里,跟自个儿说话,而东家他们将坐在这儿,一声不吭地想心事。又有一间屋子空了出来,耗子将在里边跑来跑去咬架。管他的呢,跑就跑,咬架就咬架,我反正无所谓。我反正无所谓。”
“您会问我,那个坏人为什么要杀死少东家。我不知道,我上哪儿知道人们为什么要杀人。我只知道有个人躲在街角里用石块砸另一个人,然后逃走了,而另一个人倒在地上,现在眼看要咽气了。人家都说,我们少东家心肠好,天不怕地不怕,专替穷人打抱不平,我可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反正无所谓。心肠好也罢,坏也罢;年轻也罢,年老也罢;活人也罢,死人也罢,我反正无所谓。我反正无所谓。”
“东家给工钱,我就给他们帮佣,不给工钱,我就另找东家,给别人去做饭,再往后就没人要我做饭了——我老了,眼睛花了,连盐和糖都分不清了。到了那一天,人家就会撵我走,说: 你滚,我们另外雇人。那有什么?走就走,我反正无所谓……我反正无所谓……”
大夫、人和他妻子上。夫妻俩已极其衰老,头发全白了。人的头发很长,高高蓬起,再加上一部络腮胡子,使他的头像狮子的头;他走路时微微弯着腰,但头颅仍然挺得笔直,白眉下的目光冷峻、坚定。要看近物时,他就戴上银丝边的大眼镜。
大夫令郎睡得很熟,你们别去叫醒他。睡眠对他有好处。你们自己也睡觉吧,一个人有时间睡就得睡,不应当走来走去,谈天说地。
妻谢谢您,大夫,您使我们放心了。明天您还上我们家来吗?
大夫我明天来,后天还要来。而您,老婆婆,也去睡觉吧。已经是深夜了,所有的人都该睡了。是走这道门出去吗?我老是走错。
大夫下,老婆子也下。屋里只留下人和他妻子两人。
人瞧,我的妻,这张图样还是我们的儿子出事前开始绘制的;画到这条线的时候我放下了笔,想休息一会儿,然后再画下去。瞧,多么普通、多么宁静的一条线,可是我一看见这条线心里就发毛,因为这很可能是儿子在世时我画下的最后一条线。这条看来普通、看来宁静的线却包藏着难以预测的凶险!
妻不要担忧,我的亲爱的,驱走你心头不吉利的想法吧。我相信大夫讲的是真话,我们的儿子会康复的。
人你难道真的不担忧?你照照镜子,你的脸色白得就像你的头发,我的老伴。
妻当然,我多少有点儿担忧,不过我深信不会有危险。
人你历来都怀着圣洁的目的,一片真心地哄骗我,指望我振作起来,现在也无非如此而已。我的可怜的侍从,我的钝剑的忠实的保管者,你的老骑士不中用了,他衰老的手已拿不动武器了。哎,我看到了什么?这是儿子的玩具?是谁放到这儿来的?
妻我的亲爱的,你忘了是你自己放到这儿来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当时说,如果在你眼前放着孩子的这些天真的玩具,你工作起来才思要敏捷得多。
人是呀,我忘了。可现在我一看到这些玩具就害怕得浑身发抖,就像囚犯看到刑具和绞刑架一样。孩子眼看要死了,他的玩具对于生者来说是一种诅咒。妻,我的妻!我一看到这些玩具就害怕。
妻这些玩具还是当年我们潦倒落魄时买的,一看到它们就觉得怪可怜的,这些可爱的玩具多么寒酸呀!
人我忍不住了,我非得把它们拿在手里看看。瞧这匹断尾巴的小马。加油,加油,小马,你这是奔往哪儿?“奔往很远的地方,爸爸,很远的地方,那儿到处是旷野和绿油油的树林。”那么小马,你把我也带去吧。“好的,坐上来吧,亲爱的好爸爸。”瞧这顶高筒小军帽,当初我在小店里买下这顶硬纸板做的蹩脚军帽时,还哈哈大笑地戴到自己头上试了试。你是什么人?“我是骑士,爸爸。我是浑身是胆、万夫莫敌的骑士。”你这是往哪儿去,我的小骑士?“亲爱的爸爸,我去杀死那条吃人的巨蛇。我去解救那些叫巨蛇抓住的人,爸爸。”去吧,去吧,我的小骑士。
人的妻子失声痛哭。
人瞧,这是我们的永不变心的小丑,傻乎乎的脸多么可爱。瞧他的衣服破成了什么样子,就像从烽火连天的战场上九死一生地逃脱出来的,可他照旧在笑,酒糟鼻也照旧红彤彤的。喂,朋友,打铃呀,你过去一直打的嘛。你不肯打,真的不肯?你说什么?噢,你说你只剩下这么一只铃铛了。好吧,那我就把你扔到地上去!(把玩具小丑扔到地上)
妻你怎么做出这种事?你该记住,我们的儿子经常亲他可笑的脸。
人是的。我错了。我的老伴,原谅我。老伙计,请你也原谅我。(吃力地伛下身去,拾起玩具小丑)你还在笑?不行,我得把你放到远点儿的地方去。请你别见怪,我受不了你的笑,你上别的地方去笑吧。
妻你的话撕裂着我的心,相信我,我们的儿子会康复的,叫白头人送青头人,这难道公正吗?
人我的妻,你在哪儿见到过公正了?
妻我的亲爱的朋友,我请求你跟我一起跪下,我们俩来祈求上帝吧。
人可是我衰老的膝盖弯不过来。
妻跪下,这是你应尽的责任。
人他听不见我的声音,我有生以来,还从未用我的赞美或者祈求去有渎他的清听。你求他吧,你是母亲!
妻你求他,你是父亲!做父亲的不替儿子求,谁求?你把儿子丢给谁管?我一个人求难道抵得上我们两个人求吗?
人好吧,照你的做。两个年迈的老人都双膝跪下了,永恒的公正说不定会作出反响。
两人面向那个不可知的人一动不动地所站的屋犄角,双膝跪下,将双手合抱在胸前作祈祷状。
母亲的祈求上帝呀,我求求你,让我儿子活下去吧。我理解的只有这句话,我会讲的只有这句话,只有这句话。其他的话我一句也不会讲,我的周围一团漆黑,所有的东西都在倒塌,我什么都不理解,我心里那么恐惧,所以我只会说一句话了: 上帝呀,让我的儿子活下去吧!请你原谅我,我的祈祷没有美丽的词藻,我实在是力不从心。上帝呀,你会理解我为什么力不从心的。你瞧瞧我吧。只要瞧瞧我就够了,你看到了吗?我的头抖得多么厉害,我的手抖得多厉害,可我的手抖算什么,上帝呀!你可怜可怜他吧,他还那么年轻,他右手上有个胎记。让他活下去吧,哪怕再活一点点时候,一点点儿。要知道他那么年轻,那么傻——他还喜欢吃甜食呢,因此我给他买了葡萄。可怜可怜他吧!可怜可怜吧!
她掩面饮泣。人没去看她,管自说了起来。
父亲的祈祷这是我在祈祷,你看到了吗?我弯下衰老的膝盖,匍匐在你面前的尘埃里,吻着泥土——你看到了吗?也许我过去曾经得罪过你,那么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确,我这人粗鲁傲慢,说要什么就要什么,从不知道低声下气地请求,而且还常常指责你——请你原谅我吧。如果你要报复,如果睚眦必报是你的本性,那你就向我报复吧,不要株连我的儿子。不要株连,我求求你。我不求你发善心,不求你怜悯,不,不求,我只求你公正。你是个老人,我也是个老人,你比较容易理解我。要害死他的是坏人,他们的行为亵渎了你,玷污了你的土地。这些个蛇蝎心肠的无赖躲在街角里用石块砸他,躲在街角里,一帮无赖!你不应当听任这件坏事得逞,让他停止流血,把生命还给他,把生命还给我高尚的儿子吧。你剥夺了我的一切,可我什么时候像叫花子那样死乞白赖地央求过你: 还给我财富!还给我朋友!还给我才气!不,我从没有央求过。我甚至没央求过你还我才气,而你是知道才气的价值的——这价值高于生命!我想,我落到这样的境地也许是在劫难逃,所以我一直忍耐着,一直忍耐着,骄傲地忍耐着。可现在我跪倒在尘埃中;吻着土地,央求你把生命还给我儿子。我在吻你的土地呀!
父母俩站起。名叫“他”的那个人无动于衷地听着父母两人的祈祷。
妻我的朋友,我担心你的祈祷不够谦恭。言语中好像有股傲气。
人不、不,我的妻,我跟他谈得很好,男子汉就该这样交谈。难道他喜欢胁肩谄笑的小人,而不爱敢于讲真话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不,我的妻,这事你不懂。现在我也信仰他了,我心头平静了,甚至挺快活。我感觉到我多少还能给我儿子做些事,这使我高兴。你去看看他睡得香吗。他必须熟睡。
妻下。人友好地望了一眼穿灰衣服的人所站的屋犄角,拿起玩具小丑,同它戏耍,偷偷地吻它长长的酒糟鼻。就在这时妻子上,人窘得不知所措,讷讷地说了起来。
人我得罪了这个傻瓜蛋,这会儿正在向他赔礼道歉。行啦,我们的好儿子怎么样?
妻他脸色惨白。
人没关系,会过去的,他失血过多。
妻我看着他剪掉了头发的可怜的脑袋就心如刀割。他过去可是满头漂亮的金黄色的鬈发。
人头发是非剪掉不可的,否则没法洗伤口。没关系,我的妻子,没关系,再长出来的会更好看。不过你有没有把剪下来的头发收起来?应当把头发收起来藏好。头发上有他宝贵的鲜血,我的妻!
妻是的,我把头发藏到首饰匣里了,这是我们所有的财富中剩下来的最后一样东西。
人你别为财富犯愁。我们只消等到我们的儿子有了工作就行了,他会把失去的东西追回来的。我的妻,我变得乐天了,我坚信我们的未来。你还记得我们那间寒酸的玫瑰色的小屋吗?好心的街坊把椴树叶铺在地上,你用树叶给我编了个荆冠,戴在我头上,说我是天才。
妻我的朋友,即使今天我也这么说。人们不再看重你,可我不在其内。
人不,我的好妻子,你错了。天才总是比称之为肉体的这身臭皮囊活得久。可我还活着,我的创作却……
妻不,你的创作没有死也不会死。你不妨回忆一下十年前你在街角上建造的那幢房子。每天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你都要出去望望那幢房子。难道全城还有比这座建筑更美、更深沉的吗?
人是的,我在建造这幢房子时作了周密的计算,要让夕阳的最后几道余晖正好落到它身上,叫玻璃窗亮得好似燃烧了起来。全城已夜色四合,而我的房子还在同太阳依依惜别。这幢房子设计得很有巧思,也许能比我活得稍微长久些吧?
妻那还用说,我的朋友。
人我感到伤心的只有一点,好妻子,为什么人们这么快就忘掉了我?按理说,他们记住我的时间本该再长一些,我的妻,再长一些。
妻人们忘掉了曾经知道的东西,不再爱曾经爱过的东西了。
人记住我的时间本该再长一些,再长一些。
妻我曾经在那幢房子前看到过一个年轻的画家。他聚精会神地研究着这幢房子,把它画到了画册上。
人哎呀,我的老伴,你怎么没把这事告诉我?这是件很重要的事,很重要。这件事说明了我的思想已传给了别人,人们尽管忘掉了我,可我的思想将活下去。这是件很重要的事,我的妻,非常重要。
妻人们并没有把你忘掉,我的亲爱的。你回忆一下,有回在街上,有个年轻人那么恭敬地向你鞠躬。
人确有这件事,好妻子。一个好青年,非常之好。他那年轻的脸庞是那么可爱。你提起这个青年提得好,我的心头豁然开朗了。不过我怎么老想睡觉,大概我累了。再说,我也老了,我的白发苍苍的爱妻,你没发现这一点吗?
妻你仍然同过去一样英俊。
人连眼睛也仍然有光?
妻连眼睛也仍然有光。
人而且头发黑得像焦油?
妻你的头发白得像雪,因此更加漂亮!
人连皱纹也没有?
妻有几条细小的皱纹,不过……
人当然,我自己也觉得我是个美男子。明天我就去买套军装,加入轻骑兵。好吗?
妻子莞尔一笑。
妻瞧你还跟年轻时一样爱说笑话。好吧,我的亲爱的,你躺在这里睡一会儿,我去守着我们的小伙子。你放心,我不会撂下他不管的,他一醒过来,我就叫你。如果要你吻吻老太婆的满是皱纹的手,你不会讨厌吧?
人(吻她手)胡说八道!你是我所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妻那么皱纹呢?
人哪有什么皱纹?我眼睛里看到的是一张亲切、善良、漂亮、聪明的脸蛋,其他什么也没看到。别因为我语气这么生硬而生我的气,上儿子那儿去吧。好好守护他,静静地坐在他身旁,给他温柔和抚爱,要是他睡不安稳,你就像当年那样,唱摇篮曲给他听。还有,把葡萄放得离他近些,好让他一伸手就拿到。
妻下。人躺到沙发上,头靠着穿灰衣服的人一动不动地所站的那个屋犄角,后者的手几乎要碰到他蓬乱的白发。他很快就睡着了。
(穿灰衣服的人讲道:)
“人在希望的迷惑下高高兴兴地睡着了,睡得很沉,他的鼻息像婴儿一样轻微,他衰老的心脏在休息,跳得平静,均匀。他不知道儿子再过几秒钟就要死了,所以还在做着美梦,浸沉在神秘的梦幻之中。”
“他仿佛觉得自己跟儿子一起驾着一艘白船,航行在景色如画的静谧的河上。仿佛觉得天气非常晴朗,他看到了蔚蓝的天空和像水晶一样清澈见底的河水;他听到芦苇在船前窸窸窣窣地响着,给船让出一条路来。他感到幸福,感到愉快——他的一切感觉都在欺骗他。”
“但他突然不安起来,可怕的现实透过睡梦厚实的帷幕,灼痛了他的思维。”
“‘我的孩子,你为什么把满头的金发剃光了?为什么?’”
“‘我头疼,爸爸,所以我把头发都剃光了。’”
“他被骗过了,重又做起美梦来,看到了蔚蓝的天空,听到芦苇窸窸窣窣地响着,让出一条路来。”
“他不知道他的儿子死了。他没有听到他儿子在断气之前,怀着儿童对父母的力量的信任,抱着最后一线疯狂的希望,以心的吼叫无言地呼唤着他:‘爸爸,爸爸,我要死了!快来救我!’人高高兴兴地睡着了,睡得熟熟的,做着美梦,浸沉在神秘的、骗人的梦幻之中。”
“人,醒醒吧!你的儿子——死了。”
人(惊慌地抬起头,站了起来)把我吓坏了,好像有人在叫我。
就在这一瞬间,隔壁响起许多女人的号哭声。她们在痛哭死者,哭丧声不仅很响,而且拖音很长。妻子上,面如土色。
人我们的小伙子死了?
妻是的。死了。
人他叫过我吗?
妻没有。他始终没有醒过来。他谁也没叫。他死了,我的儿子,我的心爱的儿子死了!
她跪倒在人面前,双手抱住他的腿,号啕恸哭。人把一只手放到她头上,朝着穿灰衣服的人无动于衷地所站的那个屋犄角,用悲愤的哭声严厉地讲了起来。
人你,无赖,欺侮妇人!杀死孩子!(见妻哭得呼天抢地,人用瑟瑟发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别哭,亲爱的,别哭。他会嘲笑我们的眼泪就像刚才嘲笑我们的祈祷一样。你听着,我不知道你是谁——是上帝,魔鬼,劫运还是生命,可我诅咒你!
下面那段话,他讲得更加响,更加铿锵有力,他的一只手仿佛在保护着妻子,另一只手威严地指向那个不可知的人。
人的诅咒我诅咒你所给予我的一切。我诅咒我出生的那一天,我诅咒我死去的那一天。我诅咒我的一生,包括一生中的欢乐和痛苦。我诅咒我自己!我诅咒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舌头。我诅咒我的心脏、我的头颅。我把一切都扔还给你,扔到你残暴的脸上,你这昏聩的命运。你这该死的,将永生永世遭到诅咒!我以我的诅咒战胜了你。你还能拿我怎么样?你把我打倒在地吧,打倒吧,我将大笑着吼道: 诅咒你!你用死亡的钳子夹住我的嘴巴吧,我将用我最后的思想朝着你的驴耳大吼一声: 我诅咒你,诅咒你!你抓住我的尸体,像狗一样去咬它吧,拽着它在黑暗中东奔西窜吧——我已不在尸体之中,我消失了。但是我在消失的时候,还要反复地怒吼: 我诅咒你,诅咒你!我通过受尽你欺凌的那个妇人的头颅,通过被你害死的那个孩子的躯体,向你发出人的诅咒。
人不再讲话,但他的那只手仍然威严地高举着。穿灰衣服的人无动于衷地听着诅咒,烛焰乱晃,像是被风吹的。就这样,人和穿灰衣服的人默默相持了一段时间。哭丧声越来越响,拖音越来越长,逐渐转成哀乐。
(戴骢译)
【赏析】
安德列耶夫身处一个“主义”纷呈、流派林立的时代,因而作品幽深晦涩,在表象背后总是隐藏着更深刻的意蕴。它们不止于对于生活的表面临摹,而是把客观推广到普遍的意义,采用与自然主义、现实主义不同的象征、暗示、隐喻等手段,表现各种抽象的观念及各种有形或无形的事物,以强调表现艺术的直觉,追求内心的“最高的真实”,因而呈现出象征主义的某些特征。《人的一生》则被视为象征主义戏剧的代表作。
通过由衰而盛、由盛至衰的人的一生,作者表达了对人生近乎宿命的悲观绝望情绪。在剧情的发展中象征的意象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灰衣人”、“燃烧的蜡烛”、“矮小的门”、“永恒的黑夜”、“白色的房间”、“舞会上宾客们胸前插的白色玫瑰”、“穿着黑色丧服的舞者”以及“乐队演奏的古怪、空洞的、跳跃式的舞曲”,充满了朦胧而又深邃的寓意。然而安德列耶夫对于自身的美学归属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孤独感:“我是个什么人?在自命不凡的现代主义者眼里,我是个不屑一顾的现实主义者;而在传统的现实主义者眼里,我又是值得怀疑的象征派。”
作家赋予每一幕以明确的标题,加之序幕和尾声,这使得《人的一生》的总体节奏和色彩中呈现出高度的音乐的美感,“人的诞生和母亲的痛苦”,展现了女人分娩和生命诞生的惊心动魄;“爱情和贫穷”,从急风暴雨似的第一幕转入抒情浪漫的第二幕,人和年轻的妻子苦乐参半的爱情和生活;接着戏剧的发展从抒情的乐章向辉煌灿烂的人生的华彩推进,到达人生巅峰的人举行了他豪华而又隆重的舞会;第四幕“人的飞来横祸”,人从人生辉煌的顶峰跌落下来,无所选择地被抛向了命运的无情的旋涡;在催人泪下的第四幕之后,悲剧进入了“人的死亡”的无可避免的终局,整部作品洋溢着内在的生命的起伏和律动。
“人的飞来横祸”的戏剧空间选择了人的房间,“黑忽忽的高大的窗户也会把亮光吞灭”,“写字台上搁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几件破旧的儿童玩具,以高度象征的手法表现了儿子遭遇不测给人带来的痛苦和绝望。随后作者既没有正面表现行将死亡的孩子的痛苦,也没有急于展现人和妻子的悲伤,而是安排了落魄家庭的最后一位女仆的梦呓似的自语,从她麻木不仁的描述中渲染人从辉煌灿烂的人生顶峰跌落后的惨淡和凄凉: 令人惊羡的豪宅如今已经破败不堪;成群结队的奴仆走得只剩下最后一个;房间里到处可见咬架的耗子;女主人为一个冷漠的世道而黯然伤神;人的儿子被石块砸开了头颅;为了救活儿子,人变卖了最珍爱的书籍;最后的女仆的驻留也并非出自对主人的感情,她对孩子的死亡漠不关心,对人的家庭的飞来横祸无动于衷,而且随时准备另选东家……作者用阴冷的笔调刻画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无情,人生活的世界的荒凉和悲哀。为了进一步强调世界和生命的悲剧性的本质,作者巧妙地安排了大夫的出场,通过大夫和女仆的对话又引出在那样一个貌似平静的夜晚,有人“喉咙里卡了骨头就快窒息”;有人“不堪贫穷劈死了妻子和孩子”;有人“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飞来横祸和不幸遭际正在人类的生活中时时发生,世界已然成了地狱,任何人都无力拯救,到处有魔鬼的肆虐,救世主不会到来,悲观晦暗的情绪昭然若揭。
在总体悲凉阴郁的情境中,已经衰老了的人和他的妻子讨论起了“儿子在世的时候,人画出的最后那条宁静的线条”;和“堆放在写字桌上的儿子的破旧的玩具”诉说衷肠;妻子要求从不下跪的丈夫“低下高贵的头颅祈求上帝的怜悯和拯救”,并且“亲吻脚下的土地”;他们向上帝发出了母亲和父亲的祈祷;然而,如影随形的灰衣人对母亲的祷告和父亲的哀求无动于衷,任凭他们怎样哭泣和祈求,他始终举着象征生命之火的蜡烛,默默无言,铁面无情地注视着行将熄灭的火焰……虔诚的祈祷和妻子的爱情,使人的内心获得了暂时的宁静,他终于沉睡并且畅游在美丽的梦境中,然而在迷人的梦境的诱惑下,他没有能够听到儿子最后的呼唤,儿子死了,在妻子的哭天抢地的哀号中,人像一头被惊醒的狮子,向着上帝、魔鬼、命运发出了愤怒的诅咒……
人的诅咒,是一段铿锵有力的独白,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在一片神秘的灰暗的底色中骤然升腾起来,带着对于上帝和诸神的藐视,带着对于命运的狂怒的谴责,带着人的最伟大的生命的能量,带着人性的高贵和优越,带着最强烈的爱和最深刻的恨,像永恒的火光和凶猛的风暴,在象征主义总体晦涩阴郁、神秘静态的风格中渗透出古典悲剧的精神。人的诅咒张扬着人类的永不妥协和永不屈服的生命意志,在他身上凝聚着人类的崇高的品格,人的奋斗的终点是无可避免的死亡,但是人的意志和信念无法被摧毁。在命运的捉弄和死亡的必然面前,人成为了悲剧中的英雄,他没有退缩和畏惧,他选择了向着命运和死亡大声疾呼,甚至是放声大笑,这是强大的人的精神的永恒和高贵,从而使我们在阅读这出象征主义悲剧时有了一种“辛酸的快乐”和“伟大的解脱”。
与高尔基式的“崇高感”不同的是,高尔基将目光聚焦于强者和圣人,聚焦于为了民众的觉醒而燃烧心脏照亮别人的人,而安德列耶夫写的是那种在苦难中苦斗的斗士,孤独而不被人理解。人的才华没有得到他人的尊崇,成功和失败接踵而至,人的对人类的贡献和牺牲很快被人遗忘,在生命的尽头他只有孤军奋战——他“……站了起来,伸直腰杆,昂起白发苍苍的、英俊的、庄重的、威严的头颅,用响得出人意料、挑战式的、悲愤的声音怒吼起来:‘我的侍从在哪里?——我的剑在哪里?——我的盾在哪里?——我被解除了武装!——快来跟我肉搏吧!……’”就好像剧作者在短篇小说《墙》中所描写的一大群麻风病人想要穿越高耸入云的一堵墙去见新世界的挣扎和拼搏,虽然其努力是徒劳无益的,虽然他们在失败中只会走向更深的绝望和更可怕的挣扎,但是人的伟大就在于面对命运的捉弄和死亡的必然时无所畏惧,寻找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过程便是在一个充满丑恶、残酷和绝望的世界里的人最高贵的选择。安德列耶夫写病人、死人,写苦难中挣扎的人,写在绝望中追求自由的人,他在写人的孤独时其实是在写自己的孤独,写人的抗争时也是在写自己的抗争,他写的不是具体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他写的是自己悲观的生命哲学中的人类的全部,他写的是人类生活的悲剧性的本质。他在揭示世界的真相和本质的同时,给予人类的不懈的奋斗和牺牲以最高形式的褒扬和歌颂,给予受难的人类以人道主义的关怀,他为人安排了一位最伟大的知己,她的爱使人在一片黑暗中见到了光芒,剧作家肯定了在毫无希望的生存中爱的拯救力量,从这一点而言,安德列耶夫不啻为现代戏剧的舞台哲人。
(顾春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