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冯煦《玉簟秋回梦欲阑》对远方知交好友怀念

八月二十一日之夜,仆卧已久,苹湘忽出寄拂青三绝句相质,效拂青体也,既复强仆效之。时窗外雨声淙淙,苦不得寐,亦成三首。来朝放晴,仆又将强漱泉也(选一)·冯煦

玉簟秋回梦欲阑,相思迢递碧云端。
淮南一夜潇潇雨,莫倚空帘弄晓寒。

本诗是首唱和之作。苹湘,姓曾,名行淦,四川长宁人;拂青,姓刘,皆为作者好友。漱泉为作者从母之子。冯煦年轻时曾与拂青同从漱泉之父心巢先生问学,与漱泉等人友情甚笃。后冯煦一度漫游,并于同治八年己巳来居江宁,又遇漱泉,曾同舍小长千里,出则连袂,入则接席。也就是在这一江宁时期,又结识了亦居于此的苹湘,三人诗酒相得,并与原来的朋友们书信唱和,此诗即当写于此际。

由诗题可以看出,这天夜里,作者已躺下很长时间,苹湘忽然来访,并拿出仿拂青诗体而写的寄给拂青的三首绝句相质,强要作者也同样为之。此诗即是作者仿效拂青的体例酬答而作的第一首。朋友之间以互相唱和来沟通感情,交流思想,传达彼此的思念,原是古代诗人的惯习,所贵者不外有二,其一情真,其二辞妙。冯煦工诗词骈文,素有“江南才子”之称,在此诗里做到了这两方面的巧妙结合,全诗写得清新隽永,风神秀逸,情韵俱佳,很是感人。

首句“玉簟秋回梦欲阑”给我们一个非常巧妙的选材角度。标题“八月二十一日”和“玉簟秋回”的字眼都告诉我们眼下已秋气渐深。这样的季节,尤其是在这种季节的晚上本来就令人寂寞,惹人思绪,特别是惹起对远方知交好友的怀念。有所思而形诸于梦,原也是很平常的事,但本诗之妙首先就在于不是平常地去写梦,不是选择梦刚刚开始或正浓的时候,而是选择梦将尽而未尽时,选择作者已从梦中开始有所知觉,感到有秋气侵入竹席的时刻。这就使此诗在构思上别具一格。“梦”不再被作为结构主体,似乎出乎意料之外,但却正好为作者驰骋自己的艺术才华提供了更广阔的机会。

“相思迢递碧云端”承上句“梦将阑”而来,转写醒后之思。作者人虽然醒来了,但作者的相思之情不仅没有半分减弱,还是那么浓、那么深,还在迢递的碧云之端,在远方的友人身上。这固然是由于作者和他的朋友往昔之时深厚的感情基础,作者人在江宁,而每日耿耿于心的却是拂青等朋友依然“在淮南,郁郁如旧,曾不得与余游于是”(见作者所写的《建康同游记》),但作者以“梦”来衬托“醒”,不在梦中之思过多纠缠而重点着笔醒后之思,至少在三个方面体现了其艺术匠心:一,这种思念之情是如此浓烈,如此执着,以至涂抹梦与醒的界线;二,醒后人的情感一般要受理智干预,而作者的思念之情已使理智的调节显得无能为力;三,梦中的思念尚可以借梦境得以解脱,醒后之思尤其使人愁肠百结又无法排解。这就极大地提高了这首诗的情感表现力。

“淮南一夜潇潇雨”更是作者施展想像的灵动之笔。由标题我们可知,使作者从梦中醒来、“苦不得寐”的原因正是窗外的淙淙雨声,但作者却避而不写自己眼前的雨,而是遥想友人所在的淮南。这场雨下得好大啊,那么整个淮南恐怕也都被罩于潇潇雨声中了。言外之意,友人在这样的天气看来也倍感寂寞吧,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满荷着相思之情呢?正因为作者所负担的思念之情太多太深,不忍言和不堪言,所以作者只有荡开笔去写淮南;“一夜潇潇雨”则写雨下得时间之长。而读者又何尝不想到身在异地的作者,莫非竟是一夜未睡,在听雨声中度过的呢?

最后一句“莫倚空帘弄晓寒”为作者想像的继续,既然淮南一夜亦被罩于潇潇雨声之下,那么友人早上起来,肯定会去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然后倚窗而立,好驱散一下心头的烦闷。可是千万别这样啊,由于下雨,早上的寒气一定很逼人的,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呀!关切之情,溢于言外。这也是全诗的点睛之句,全诗清寒真切之意境由此全出。我们试看此之前诗中所用的意象:欲阑之梦、迢递之思与潇潇之雨,已足以构成浓重的感伤情调;此句中的“空帘”与“晓寒”,又给读者一种具体可感的萧瑟凄清之情怀,极富韵外之致。一个“莫”字,既以否定的形式将作者与想像中“倚空帘弄晓寒”的友人区分开来,而作者那千丝万缕不堪尽言之心绪,不也宛然可见吗?

总观全诗,不外一个“思”字。更兼这首诗是和诗,又要受原诗平仄用韵的限制。但冯煦却将这种“思”表现得一波三澜,游刃有余。冯煦亦为常州派词人,其诗歌创作亦未免受常州词派主张深微婉约、委曲以致其情之说的影响,这首诗就是这种主张的具体表现,可谓“言有尽而意无尽,意有尽而情无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