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春山《台城路·登雷峰望宋胜景园故址》游杭州感怀

台城路 过春山

登雷峰望宋胜景园故址

东风又入荒园畔,繁华已成尘土。太液芙蓉,未央杨柳,曾见当年歌舞。危阑漫抚。叹事逐飞云,梦随香雾。指点江山,斜阳一片下平楚。

悠悠此恨谁诉?想青磷断续,还过南浦。铁马凭江,香车碾月,忍读昭仪词句。凄凉几许?但山鬼吟秋,杜鹃啼雨。回首宫斜,白杨深深语。

过春山只是清朝的一个小秀才,没做过官,地位卑微,但才情颇高,为浙派词后期的重要词人,近现代学者吴梅《词学通论》曾评曰:“论其品格,雅近樊榭。湘云词,聪秀在骨,咀嚼无厌。其人独立不倚,当时词坛,皆未尝附和,所谓不随风气者是也。”这首《台城路》慢词,融感慨于清逸萧散之中,如词论家陈廷焯所言,是“沐浴于南宋诸公而出之者”(《白雨斋词话》),堪称“压卷之作”,不但厉鹗词集中难见此等深沉之作,即便与浙派初祖朱彝尊相比,也不遑多让。

词人游杭州,登西湖南岸夕照山上之雷峰,下瞰宋胜景园故址,有感于兴亡盛衰之事,因填此解。胜景园,据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记载,“在雷峰塔路口,高宗时别馆也。光宗时,慈福太后以赐韩侂胄,改名南园”。陆游《南园记》云:“其地实武林之东麓,而西湖之水汇于其下,天造地设,极湖山之美,……奇葩美木,争效于前,清流秀石,拱揖于外。飞观杰阁,虚堂广厦,上足以陈俎谷,下足以奏金石者莫不毕备。”此园在元代即已毁废,这里词人显然将其故址作为某种可以寄托自己思古幽情的象征物来凭吊一番。

词一开头就写出繁华已逝,旧园荒芜的景象,直接进入怀古的主题。句中“又入”两字耐人寻味,细味之,颇有东风虽然年年吹拂送来盎然春意,但此一废园却再难起死回生重现旧日繁荣的感慨。下面“太液芙蓉,未央杨柳,曾见当年歌舞”三句,追想当年胜景园中风光旖旎、盛极一时的情景,言外不胜今昔之感。“太液”,皇宫内苑中的太液池,“未央”,汉都长安的未央宫,此代指皇宫,胜景园本为皇家园林,故理所当然地可以用此类词语表现其风采;而这两句,其实是从白居易《长恨歌》“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两句化出,只是白诗言“依旧”,此言“曾见”,有即时性与历时性的不同,这也见出词人用典能够不为所拘,灵活变化。而“歌舞”与上文“繁华”上下相接,表现手法与萨都剌《念奴娇·登石头城》“歌舞尊前,繁华镜里,暗换青青发”相似,都起到突出当年之盛的作用,为抒发感慨作出了有力的铺垫。接着,词人用一个短句借特定的肢体语言表现了他“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王安石《桂枝香》)的感叹。而“叹事逐飞云,梦随香雾”两句,又直接以“叹”字领起,将前人“事如春梦了无痕”(苏轼《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之喻再拆成“事”与“梦”两部分,另作隐喻,其完整的语义可作如下的移译:感叹往事如同飞云远去杳不可寻,如同梦幻随香雾飘散无影。这里不言“事若飞云,梦如香雾”而言“事逐飞云,梦随香雾”,亦深婉,亦厚重,自佳。而“事”实际上隐喻为“云”、“梦”、“雾”,且有一层套叠结构(即“事”如“梦”,“梦”如“雾”),词心之细微,正可窥豹而见一斑。歇拍两句,有辛弃疾名作《摸鱼儿》词结拍“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之意,“斜阳”作为有千百年文化积淀的象征性意象,在此弥漫着一种惆怅的情思。“平楚”,平林;窃意此处将日落平野与“指点江山”联系起来,似乎不单是吊古,更有伤今的意味在内,不敢说他已预见到百年后清朝的衰落,但像与之同时的黄景仁那样有着“忧患潜从物外知”(《癸巳除夕偶成》)的敏感与体验,则是可以想见的,他们都是落魄的寒士,对当时社会疮痍的了解无疑很深。

上片主要表达盛衰之感,下片进而抒发兴亡之恨。过片“悠悠”一句,为南宋兴亡之事一掬悲悯之泪,“谁诉”之问,问诸胜景园中逝者,也问诸今日登眺之人。但“谁诉”此处其实只是词人的代诉,出以问句,且加上“悠悠”两字,自有一种苍茫的历史沉重感。(而若联系词之结尾,则又可有其他的解释。)以下便“诉”兴亡之“恨”,想像南宋亡国时的那惨痛一幕。“青磷”,亦可作青燐,人和动物尸体腐烂后有机质分解,释放出的磷化氢夜间在荒野中自燃,就产生这种现象,古人不明其理,又常称之为鬼火。“南浦”,南边的水滨,此词初出《楚辞·九歌·河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经南朝梁江淹在其《别赋》里用之,写下“春草碧色,春水碧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名句,遂更染上伤离惜别的色彩。这里的词境,实与萨都剌《念奴娇·登石头城》“落日无人松径里,鬼火高低明灭”相近,“青磷断续”与“鬼火高低明灭”难分高下,但“还过南浦”之凄恻悲怆,其感染力则胜过萨都剌句,读者仿佛看到在兵燹中丧生的无辜者虽化为一缕“青磷”,仍恋恋不舍地飘向那记录着绸缪缱绻之情的“南浦”。接下去的“铁马”三句,述“青磷”产生之因,写出宋元易代之际元军铁骑蹂躏、宋臣民流离失所的场面。“香车碾月”,用宋度宗昭仪王清惠事。南宋末年,元军陷临安,宋帝与后妃宫人被掳北上,王氏曾在驿馆壁上题《满江红》词,中有“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之语,其情悲不自胜,故词人要说“忍读昭仪词句”,“忍读”者,不忍读,何忍读也,语气十分沉痛。行文至此,非直抒哀感不能泄心中之恨,遂有“凄凉几许”这一叶韵短句,表现出作为历史的追怀者知道往事的结果并非命定但后人却无法将其改变的惆怅情思。而“但山鬼吟秋,杜鹃啼雨”,又以形象化的语言再将“凄凉”之意拓进一层,更隐隐透出几分独清独醒索解兴亡之理的思考。“山鬼”在此取字面意义,与《楚辞》中的神灵无涉,而写“杜鹃”则取其鸣声似“不如归去”的古老传说,“吟秋”、“啼雨”,深有迷离惝恍之致。在这样的气氛下,结拍两句,遂化用推衍《古诗十九首》之十四“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句意,以“回首”禅宫,“白杨”低语作结。“白杨”之“语”,承前之“吟”、“啼”,组成诉诸听觉意象的语义链,虽未言所语为何,但读者自可知必是诉兴亡之恨,这又与换头“悠悠此恨谁诉”之问有了呼应。“宫”,这里指佛寺,即附近的净慈寺,它始建于五代,至今犹存,以之与已废的胜景园相对比,也是很有用心的。

以上逐句解析了全词,最后简单说一下其整体结构上的主要特点,词人以“抚”、“叹”、“指点”、“想”、“忍读”、“回首”等动词(或词组)串联各段,形成一股意脉,应当说是做得很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