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周颐《齐天乐·秋雨》凄清愁绪词作

齐天乐 况周颐
《齐天乐·秋雨》
沈郎已自拌憔悴,惊心又闻秋雨。做冷欺灯,将愁续梦,越是宵深难住。千丝万缕,更搀入虫声,搅人情绪。一片萧骚,细听不是故园树。
沉沉更漏渐咽,只檐前铁马,幽怨如诉。傥是残春,明朝怕有,无数飞花飞絮。天涯倦旅。记滴向篷窗,更加凄苦。欲谱潇湘,黯愁生玉柱。

作者是晚清四大家之一,其词幽微深婉,得宋人清真之浑厚、梅溪之清俊、中仙之悱恻缠绵,沉思独往,蔚为词宗。这首《齐天乐·秋雨》,可见其风格之一斑。

起笔两句,直入本题:“沈郎已自拌憔悴,惊心又闻秋雨。”“沈郎”,是作者以沈约自况。沈约《与徐勉书》云:“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言以多病而腰围减损,故不免自伤。“拌”,通拚,意为豁出去、舍弃不顾。作者用“已自拌憔悴”与沈约相比,这就加重了自伤的程度,而在此时,偏又听到凄凄秋雨之声,如此境地,如此心情,岂不叫人更加难以消受。作者平时已多悒郁之情,现在于客中顿闻秋雨,自然不胜凄清之感。这两句总领全词,以下便从秋雨着笔。“做冷欺灯,将愁续梦,越是宵深难住”,表明这秋雨呢,它只解做出阴冷之气,使灯焰无光;它带来的乃是秋天的愁绪,使人在梦寐之中,也增添秋感;它在入夜开始,已经点点滴滴下个不停,到了夜深,越是不肯停歇。在这“残灯无焰影幢幢”的情况之下,纵使听不到雨声,已令人难以为怀,何况又是声声入耳,声声沁入秋心呢!从笔法上来说,“做冷”两句,是用宋史达祖《绮罗香》词“做冷欺花,将烟困柳”笔路,史写春雨,故有“欺花”、“困柳”之思,作者写秋雨,故用“欺灯”、“续梦”,以作咏叹,可谓各极其致。论情味,宋万俟咏《长相思》词“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和这几句有相似之处。而作者所注入的情感则有过之。接着,词人以“千丝万缕,更搀入虫声,搅人情绪”三句,作进一步的抒情。在秋夜,人们常听到的蟋蟀鸣声,虽在雨夜,也并不停止。掺入雨声之中,听起来更会引起凄凉之感,搅起人们千丝万缕的情绪。“千丝万缕”,语意双关,既写濛濛密密的秋雨,又表明人的愁绪,也是无穷无尽。

词写至此,作者更以“一片萧骚,细听不是故园树”两句作为上片的结句,使词的境界,更加沉挚。“萧骚”,是由树上飘来的秋雨之声。仔细听来,却又不是故园树上的雨声。倘若是故国之树送来此声,人们不会产生“去国怀乡”的思想,既然不是故园树,可见人在客中,极易产生“潇潇已是不堪听,况半世、凄凉羁旅”之情。词笔愈转愈深,词境也随之更为感人,更加深邃。由惊闻秋雨,到雨声织入虫声,到细听之后,顿增异乡听雨的感触,一唱三叹,情景交融,可见笔力之深厚与感情之真挚。

下片承前,此时,夜已更深,更漏渐咽;檐前的铁马,却又送来如泣如诉的幽怨之声,雨夜的萧瑟,使作者不得不拓开思路,以宽解自己的愁怀。作者设想:这雨倘若下在残春,那么雨晴之后的来朝,那些被风欺雨打的春花春柳,定会有无数的飞花飞絮了。这种从侧面点缀的笔墨,在一首词中并不占主要成分,但确能起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作用,使紧张的心弦,暂时缓松一下。紧接着便以“天涯倦旅”等三句写旅客在“孤篷夜雨”情况下的凄苦,宋蒋捷《虞美人》词云:“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所写的正是客舟秋夜听雨的凄凉景况。若是久客他乡,又身栖孤篷,又适逢夜雨,又正值寒秋,即使听不到“断雁叫西风”的凄厉之声,也将使人难以为怀而致肝肠掩抑了。作者如此着想,更在“滴向篷窗”句之前着一“记”字,可知他自己也处过这样的境地。最后以“欲谱潇湘,黯愁生玉柱”两句结束全词,更有余音不绝之妙。“潇湘夜雨”是词调名,也是琴曲名。“玉柱”,指琴瑟上的弦柱。以玉为之,故称玉柱。这两句是说:我想在此凄清的雨夜,谱写“潇湘夜雨”的曲调,只怕那黯淡的清愁,定要生在弦柱之上了。

况氏为一代词宗,王国维曾论其词曰:“蕙风小令似叔原(晏几道),长调亦在清真(周邦彦)、梅溪(史达祖)间,而沉痛过之,彊村虽富丽精工,犹逊其真挚也。”(《人间词话》)评价之高,可以想见。倘以这首《齐天乐·秋雨》,与史梅溪《绮罗香·春雨》相比较,梅溪春雨之章,可谓形神俱化,微妙精工。然其词只是描绘了春雨的诸多情态,在意境上、情感上纯为画工之语,未见其有沉挚之处。梅溪只是替春雨说法,自己的真情实感并未注入词中,所以虽为咏物之佳制,未能达到物我融合的高境界。况氏这首秋雨词,则是由本人对秋雨的直接感知和领受来写,使客观存在的事物,融入自己的主观。尽管其中“做冷欺灯”两句沿用梅溪笔法,而在意境上则更为深沉。从全篇来看,纯为自己心声的吐露,两相比较,可见在境界上有深浅高下之分。读者当能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