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锡麒《月华清·鸦影偎烟》情愁词作

月华清 吴锡麒

小序:九月望夜,被酒归来,明月在窗,清寒特甚,新愁旧梦,枨触于怀,因赋此解

鸦影偎烟,蛩机絮月,月和人共归去。
愁满青衫,怕有琵琶难诉。
想玉阑、吹老苔花,枉间却、扇边眉妩。
延伫,渐响余落叶,冷摇灯户。

不怨美人迟暮,怨水远山遥,梦来都阻。
翠被香消,莫话青鸳前度。
剩醉魂、一片迷离,绕不了、天涯红树。
谁语?正高楼横笛,数声清苦。

由词前小序,可知此词作于农历九月十五日夜。词人酒后有感于月明秋寒所触发的“新愁旧梦”,乃援笔写就此词。

词的内容不离“情愁”二字。逝水流年,佳人却相约难期,故而愁绪满怀,情不能已。

上片起句“鸦影偎烟,蛩机絮月,月和人共归去”,既扣秋夜望月时分,又隐指所怀佳人。“鸦”字与他字连用,在旧诗词中多有与女性相关之意象。“鸦云”形容女子乌黑的头发,如宋汤恢《二郎神》“鸦云斜坠,暗尘侵镜”,“鸦髻”、“鸦鬟”、“鸦鬓”、“鸦鬒”亦常用来描写女子的头发,这里“鸦影”二字既可指月夜鸦飞成阵之影,又可如“鸦云”之形容云鬓烟鬟,借指所怀之佳人,可谓一语双关。“鸦影”之后用一“偎”字,也以拟人化的手法非常传神地写出月夜薄雾朦胧之情景,引人想像。“蛩机”也系旧典,吴文英《六幺令·七夕》:“露蛩初响,机杼还催织。”“蛩”指蟋蟀,俗名懒妇,又名促织。“机”指织机。《易通系卦》:“蟋蟀之虫趣(促)妇女织绩女工。”秋夜蛩声唧唧,与女子织机的札札之声相应,愈觉清冷。其后又妙用一“絮”(腻的意思)字,将织机与明月相连,足见词人匠心。“蛩机”与“鸦影”连用,亦可见起句已暗含所思女子之意。九月望夜,清风明月,本当与佳人共度,无奈“月和人共归去”,无限悲凉,已不言自明。

月与人归,天地间仿佛只余下孤零零的词人,是故接下来说:“愁满青衫,怕有琵琶难诉。”“愁满青衫”,语意沉痛。前人写愁,用江水梅雨、白发三千,极写其致,吴氏似极平淡地说,但力量却不轻。“想玉阑、吹老苔花,枉间却、扇边眉妩”,写佳人所倚的玉栏犹在,而西风吹拂,苍苔渐厚,良辰空逝,往昔的“扇边眉妩”,已成枉然的思忆。

上片结尾几句以景作结:“延伫,渐响余落叶,冷摇灯户。”愁满青衫的无尽思绪,仿佛都融化在一片笛声、落叶、孤灯飘摇之中。是以景语代情语。

下片作者进一步渲染愁绪之深、思人之切。起句“不怨美人迟暮”,正语反用,是逆入,语气决绝而突兀。但与下文相连,则又见词人用意之妙:“怨水远山遥,梦来都阻。翠被香消,莫话青鸳前度。”不怨美人迟暮,只怨水远山遥,连思念佳人之梦都有阻碍,拥衾无语,忍忆往日两欢欣。这一顿挫,十分有力,也使得章法充满变化。“莫话”云云,亦是反语,实则正如周邦彦《尉迟杯·离恨》之“梦魂凝想鸳侣”,全是一片痴情系念。佳人已逝,美梦难成,故而唯有买醉。但借酒浇愁,也不甚济事:“剩醉魂、一片迷离,绕不了、天涯红树。”迷离中,唯听远处飘渺之声传来:“谁语?正高楼横笛,数声清苦。”“谁语”是问人,笛声而误为人语,见出醉中之态。“正高楼横笛,数声清苦”,又从醉中拉回到现实,表明无论梦境醉态,均未能消除愁绪。在章法上,由不怨到怨,由梦阻到醉魂迷离,再到高楼横笛,数声清苦,千回百折,逼出结句。而“高楼横笛”暗用唐赵嘏《长安秋望》之“长笛一声人倚楼”,“数声清苦”学宋姜夔《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淞作》之“数峰清苦”,也颇见出作者匠心。

与上片较注重字句的修饰不同,整个下片没有跌宕起伏的刻意经营,均为本色语,作者将重点放在对情愁的开掘上,通过层层铺写,曲曲道来,将情愁渲染得淋漓尽致。陈匪石《声执》云:“盖词之用笔,以曲为主。寥寥百字内外,多用直笔,将无回转之余地。必反面侧面,前路后路,浅深远近,起伏回环,无垂不缩,无往不复,始有尺幅千里之观,玩索无尽之味。”以吴氏此词而言,即体现出章法结构直中有曲的特点。

吴锡麒的诗被视为浙派后劲,词力追厉樊榭,能以萧疏骏利之笔,写出天然秀逸的词境。传说他的《有正味斋集》为艺林奉为圭臬,高丽使至,出饼金购之,可见其影响之远播。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称他善于用字,赞誉《月华清》一词“居然草窗(宋周密)”,从这首词来看,陈氏所论,并非虚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