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褧《菩萨蛮·丹阳道中》羁旅行役词作

菩萨蛮 宋褧
丹阳道中
西风落日丹阳道,竹岗松阪相环抱。何处最多情?练湖秋水明。
驿城那惮远?佳句初开卷。寒雁任相呼,羁愁一点无。

这是一首写羁旅行役的词。“丹阳”在今江苏,而作者宋褧的家乡却在燕山脚下,他为何千里迢迢到江南来?据其身世来推测,最合理的答案似乎应该是——宦游。

中世纪的交通可真够落后的。陆路上走的多是疲马蹇驴,水道中漂的多是破帆陋船。在一般情况下,日行个百八十里就算是很不错的了,诸如“朝发轫于苍梧兮,夕吾至乎县圃”(屈原《离骚》)之类的神话,只存在于诗人浪漫的幻想中,现实生活里是绝对不会有的。平头百姓和小吏下僚们且无论矣,即便是相当级别的地方大员,“省长”也罢,“市长”也罢,远道赴任或管内巡察,也都只好一里路一里路地像蜗牛那样缓缓蠕动,怎比得上今人或登“波音”飞机穿云破雾,或驱“奔驰”轿车掣电驰风,如此的便捷痛快?注意到物质文明方面这样一个简单而明了的差异,我们就不必惊诧为什么古代诗词中的羁旅行役之作,大多情调低沉,情绪愁苦,充满着对于“行路难”的慨叹。

然而宋显夫先生的这首羁旅行役词却写得十分别致。别致在哪里?我们且一句句仔细读来。

“西风落日丹阳道”,起笔挑明季节、时辰和地点,而一“道”字可见词人正趱行在旅途上——隐然连人与事也一并交代了。短短七字而涵括“日记体”之五要素,笔墨何等经济!读此一句,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元马致远笔下那“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的凄凉况味,又很容易以为词人也将在下文发出“断肠人在天涯”的苍楚感喟。殊不料他第二句却运以迈往之笔,拓出清幽之境,怡然写道:“竹岗松阪相环抱。”那丹阳道上既时有竹岗、松阪勾连绞结,则道上之人亦即作者自也长在苍松、翠竹的拥护之中。松有高士之风,竹有君子之节,这两个意象在我国古代诗歌中往往是人格化了的,不仅仅为自然物。词人一路所逢迎的树木,想来何止百十种,其所以独举此松、竹二类以概其余,当然是郑重的选择。但看起来却不甚经意,只于写景之际顺手带出,全无用力的痕迹,具见笔致之冲和与安逸。此句写山,下二句转而写水:“何处最多情?练湖秋水明。”练湖,亦名练塘,在今江苏丹阳西北,地势较高,纳镇江长山诸水注入运河。是时“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王勃《滕王阁序》),故“秋水明”云云,于节令风物为写实。然而这两句的妙处还不在写实——她更是一个佳妙的比喻。古代文学作品中形容美人之目光顾盼,每以水波拟之。《文选》宋玉《神女赋》曰:“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唐李善注曰:“流波,目视貌。言举目延视,精若水波将成澜也。”而唐韦庄《秦妇吟》诗曰“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已经以“秋水”为美人之眼波了。沿袭至今,乃有“望穿秋水”、“暗送秋波”之类的成语。这个比喻用之既熟,后人刻意出新,又倒过来把清澈的流水比作美人之目光,如宋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词曰:“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宋褧此词,“秋水”与前“多情”二字搭配,用法正与王观词同,俨然是将练湖之明波认作丽人之“美目盼兮”(《诗经·卫风·硕人》),似乎于我情有独钟了。如此措辞,不惟写活了山水,更写活了自己对于山水的爱赏,构思是十分聪敏的。

既然一路好山好水看之不足,那么,任它前面的道里如何迢递,也不觉其漫长。于是乃有下文:“驿城那惮远?佳句初开卷。”“佳句”者,好诗也。这里将初程所见到的青山秀水,比作刚刚开始展读的一卷好诗,下语着实新妙!夫丹青而模山范水者,谓之“山水画”;吟咏而品山题水者,谓之“山水诗”。山水之所以能够入画、入诗,是因为它们本身就蕴有诗情画意。因此,喻之如诗、如画,甚或直截了当地赞美它们是诗、是画,都无不可,都是富有文学意味的比况之辞。惟以画比拟山水乃老生之常谈,以诗比拟山水则较为罕见。常谈斯滥,罕见则警,避熟用生,所以为“新”。又,山水具有直观之形象,画图亦具有直观之形象,故以画比拟山水,可谓“形似”;而诗歌虽然是形象思维的产物,但作为其载体的文字符号,却无形象可观,故以诗比拟山水,盖着眼于二者所共有的韵致,重在“神似”。超乎象外,得其环中,遗貌取神,所以为“妙”。新而且妙若此,我们正不妨说:“佳句”一句,真佳句也!

既然一路山水如诗读之不尽,那么任它空中的征鸿如何哀号,也引不起共鸣。于是乃又有下文:“寒雁任相呼,羁愁一点无。”“雁”亦是古诗词中的常见意象,究其功用,大要有三:或作报秋之信号,或作传书之使者,或作旅愁之触媒。宋褧此词,显然是从这最后一种功用生发出来,却反其意而言之。悉心体味,词人此言并不见得那么“由衷”——真正无愁的人绝不会想到要郑重其事地来声明自己“无愁”,但看他咬钉嚼铁地说“羁愁一点无”,便可知他此时此地还是有“一点”“羁愁”耿耿于怀的。不过,他能够有意识地凭借自己对于自然山水之美的爱赏,去摒除常人所未能或免的羁旅之愁,毕竟展示了他那豪宕、豁达、开朗的性格特点。

要之,这首词好就好在一扫前人同题材作品之垂头丧气,而代之以矫首高歌,读后使人仿佛于“无边落木萧萧下”(杜甫《登高》)之际,突然看到了一树经霜红欲火的枫叶,眼前为之一亮,精神顿时振奋起来。这便是其独特的审美价值和美学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