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辛弃疾生于金兵大肆南侵之时,自小便有报效祖国、收复河山的雄心壮志,又兼备文才武略。正值意气风发,渴求建功立业之时,朝廷却被主和派掌控,只能委屈南下做官,雄才大略被弃,壮志难酬。故集豪气和怨气于一身,唯有在词作中才得以宣泄。正如徐所言:“辛稼轩当弱宋末造,负管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词。”(清徐撰,唐圭璋校注《词苑丛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词作于辛弃疾从湖北转运副使调为湖南转运副使之际,是年暮春三月,同僚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其饯行,感物伤时而赋此篇。此词借对暮春景色的描绘,而实抒心中抑郁之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有情有境,且有一股真气在。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为:“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慨。”这里有三个层面的解析,就其情而言,慷慨激昂,实承《离骚》“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借情言志,以之为镜来自鉴,抒发韶光易逝、功名未成之悲与蛾眉遭妒、美人迟暮之恨。所抒之情所言之志,与屈原彼时之情之志相通,以词来写他的意志,此为有“情”。这首词又极备意境之美,极描暮春景色与绘美人闺怨之能事,借前人诗词的意象和意境,经过精心的组合和融筑,从而完成自我意象的塑造和意境的构建,这就是有“境”。有写境,也有造境,所写之境如对残春时节落红狼藉的描绘,所造之境正如陈皇后困居长门的哀怨之境,还有“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所营造出的凄迷之境。第三个层次,则是这篇词作中,有一股抑郁之气,以气运之,跌宕起伏,顿挫有致,气魄极其雄浑,而气流殊为沉郁,此为有“气”。
鉴《离骚》之情境发英雄之愤懑
顾随在《稼轩词说序》中说道:“词中之辛,诗中之杜也。”将辛弃疾的词与杜甫的诗歌齐美,可谓立论精辟。读这首词篇,处处可见其诗意,在于表达自我强烈的意志,有诗歌言志的特点,也寓“诗之境阔”的特色。上阕“借花卉以发骚人墨客之象”,下阕则“托闺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施蛰存主编《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与《离骚》相比,上片多叹“草木之零落”,下片实恐“美人之迟暮”。上片借花草之凋零,春意阑珊,写出了“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而更叹的是“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下阕则借“长门事”一典故,道出“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更加令人悲愤的是“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这里写到的处境在他同年所作的《论盗贼札子》中有提到:“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此词与《离骚》意旨契合无间,辛弃疾借《离骚》来言志,源自于他对《离骚》的喜爱,他多次在词作中提到。“千古《离骚》文字,芳至今犹未歇”(《喜迁莺·赵晋臣敷文赋芙蓉词见寿》),“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兰珮芳菲无人问,叹灵均欲向重华诉”(《贺新郎·和徐斯远韵》)等。他还用《离骚》体写《千年调》,用《天问》体写中秋词《木兰花慢》,还仿《离骚》《九歌》写《山鬼谣》,由此可见一斑。这更是缘于他对屈原高尚人格和爱国忠君精神的崇敬,故发言与抒情统于一脉,发乎一端。
此词借《离骚》的情境来抒发其悲愤,如借《离骚》此“镜”以自照,情意相通,故陈廷焯在《白雨斋诗话》中写道,“稼轩词其源出自《楚骚》,起势飘洒”,而又各有风致,能达“志高者意必远”之效。
化前人诗词之意境呈写境与造境之凄美
此词另一借境,则是借其他诗词中之意境而完成本身意境的構筑。如果说借《楚骚》之情境而发为大声,那么这就是小调。刘克庄在《辛稼轩集序》中曾云,“公所作大声镗鞳,小声铿,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所未见”,而“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此词兼情志之大声和意境之小调为一体,融合无间。
首句“更能消”句,叹残春再已难承风雨,词意殊怨。“起句‘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陈廷焯著,杜维沫校点《白雨斋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似“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赵佶《宴山亭·北行见杏花》)中之“更”,但又较为强烈;少了“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周邦彦《六丑·落花》)之悲,更多的是怨;更加不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中的无奈。这句“几番风雨”,与“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对应,言外之意则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哀怨与悲伤齐出,一番风雨,一番狼藉,凋落的是花草,流逝的是华年。而就在这“风雨无凭准”的暮春,“匆匆春又归去”。风雨犹如高效的催化剂,加速了春的无情离去。
词人继而转为惜春,而惜春之情尽藏于“长怕花开早”,似无道理而又极备情理,这种奇情在其“春未来时先借问。晚恨开迟,早又飘零近”(《蝶恋花·戊申元日立春席间作》)中也有所体现。而惜春之情未得,更奈何“落红无数”,“落花风雨更伤春”(晏殊《浣溪沙》)。词人在“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祝英台近·晚春》)句中,在“落红”前甚至加上“断肠”二字,警醒之至,可见悲恸之切,未免有凄凉之境。与“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的迷愁之境大相径庭。
“春且住”为祈求语,请春天暂停莫走。而留春的理由归于“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即天涯的芳草使春天找不到回去的道路。“芳草无归路”语本苏轼《点绛唇》“归不去,凤楼何处?芳草迷归路”,这与“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中的把春天关在房间里,不让她离开的方法不同。而更有趣的要数朱淑真的《蝶恋花》:“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欲为杨柳,探知春天归去之路。辛弃疾自己也困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祝英台近·晚春》)。“见说道”三字,或有揣测,又为料定语,语意更进一步,更透一层。然而春天不回答词人的殷勤劝说,执意归去,有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之意。
从惜春到留春,再到怨春,一步步发展,层层递进。最后无他法,只得以画檐上的蛛网尽日黏住柳絮来留住春天的脚步。此语意借用苏轼的词《虚飘飘》“虚飘飘,画檐结蛛网”和周邦彦的《点绛唇》“柳丝轻举,蛛网黏飞絮”。这柳絮又如春愁,黏住越多愁越浓,“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冯延巳《蝶恋花》),丝丝春愁缕缕不断。
以上为词人所写之境,下片则为所造之境,一写实,一为想象,然凄美缠绵的主旋律是一致的。
下阕引用“长门事”的典故,以美人闺怨之情写之,摧刚为柔,缠绵悱恻。“长门事”引自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序》,序文虽见于《昭明文选》,大概不免出于后人伪托,事实多有附会。《史记》所载废陈皇后之事,《索隐》云:“作颂,信工也;复亲幸之,恐非实也。”由此看来,后来终未被宠幸,只能怨“佳期又误”了。词中之境已经在《长门赋》中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读到此处,我们必然有所联想,又有新的感悟。“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以愁思比漫长之变调,曲罢奏而愁还未休,其愁在孤夜中最甚,无可排遣。缠绵,动人心弦,使人为之肠断心恸。而这一切的症结在于“蛾眉曾有人妒”,此苦楚之悲情又向谁诉说呢?“脉脉”有两层意思,既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温庭筠《梦江南》)中如水般的凝睇,又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般的深情。既含睇,又深情,可见怨之深,情之切,与“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有异曲同工之妙。
“君莫舞”一句顿起哀怨,气势高昂。“玉环飞燕皆尘土”,可视为警告或诅咒。“玉环”即杨贵妃,是唐玄宗的宠妃,安禄山叛乱时,被缢死在马嵬坡。“飞燕”就是赵后,汉成帝爱妃,后来被废为平民,自杀而亡。两人都善舞,并且以喜嫉妒著称。如今都为黄土一抔,真是“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白居易《长恨歌》)。
“闲愁最苦”一句收拢,总结全词,是为“合”。其意与“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极似。此时词人“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李璟《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而“倚阑干处,正恁凝愁”(柳永《八声甘州》),其闲愁从春意阑珊,美人迟暮而来,绝不是凭空的,是“凝”成的。“斜阳”句,“斜阳”喻君也,辞意过于激切,与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句意颇近。此处的烟柳,犹如“平林漠漠烟如织”之状(李白《菩萨蛮》),又如“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祝英台近》)之势,此景终成“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柳永《双声子》)。感时伤勢,而又委婉曲折、含蓄蕴藉,正如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所评“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凄凉”。
此意境感伤凄美,化前人悲春词和闺怨诗之意境熔为一炉,极“词之言长”,浑然天成,情韵备至。
极具气象以气运之
整首词颇具一番气象,词中有股气潜在运行。《摸鱼儿》又称《摸鱼子》,取自民歌,有灵活自由和朗朗上口的特点,便于词人尽情发挥。“见说道”和“君不见”如李白所用乐府歌行体,呈一种飞动姿态,然又不像《将进酒》之顺势而下,一泻千里,而是幽咽怨断,迂回流转。词的上阕“更能消”三字,力拔千钧,起调高昂,而舒缓至“春且住”处咽住,又渐高,至“怨春不语”,继而和缓,呈现曲折的状态。下阕“君莫舞”为最高调处,在“闲愁最苦”处又下滑,极尽波澜。全词用韵皆上去声韵部,韵位忽疏忽密,“回肠荡气,至于此极”(梁启超著,梁令娴编,刘逸生点校《艺蘅馆词选》,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中说道:“稼轩是极有性情人,学稼轩者,胸中须先具有一段真气、奇气,否则虽纸上奔腾,其中俄空焉,亦萧萧索索,如牖下风耳。”评语极为精当。词人以纵横驰骋的才力,“写尽胸中块垒未全平”(《江神子》),发而为气,寄之于词,终成佳作。所谓“器大者声必闳”(施蛰存主编《词籍序跋萃编》)。
豪气和怨气在这首词作中此消彼起,波澜不止,气流似无序,而又是依词人心理感受而变化。气势既飘洒,又沉郁,极尽曲折。
有“情”,有“境”,又有“气”,融前人诗词为一体,而又有创新,别有一番风味。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天上风云庆会时,庙谟争遗草茅知。邻墙旋打娱宾酒,稚子齐歌乐岁诗。老去又逢新岁月,春来更有好花枝。晚风何处江楼笛,吹到东溟月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