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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的赠答诗

陶渊明的赠答之作包括四言的《赠长沙公》《酬丁柴桑》《答庞参军》和五言的《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答庞参军》《五月旦和戴主簿》《和刘柴桑》《酬刘柴桑》《于王抚军座送客》《与殷晋安别》《赠羊长史》《岁暮和张常侍》《和胡西曹示顾贼曹》《和郭主簿》二首等。不过其中有几首所写基本是诗人的田园生活,一般也被看作田园诗。

虽然这些诗歌有少数篇什纯粹应酬的感觉较为明显,但大多数诗歌仍然情真意切,或者眷眷于友朋之情,或者诚挚地抒写一己之感。前者如《与殷晋安别》,后者如《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

赠答诗与其他诗歌最大的不同在于,其他诗歌一般没有预设特定读者,赠答诗却是有明确接受对象的。读者对象明确,会造成诗歌或隐或显的对话意识要强于一般诗歌。明显的对话自然是诗人直接对酬赠对象所说的话,如《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的“老夫有所爱,思与尔为邻。愿言诲诸子,从我颍水滨”,如《和刘柴桑》“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

《与殷晋安别》是陶诗中有名的一篇,这首诗有一个短序:“殷先作晋安南府长史掾,因居浔阳。后作太尉参军,移家东下,作此以赠。”所谓南府,可能是义熙二年(406)到六年(410)江州刺史何无忌的镇南将军府,也可能是义熙八年到十一年江州刺史孟怀玉的南中郎将府。这位殷晋安是何无忌或者孟怀玉的长史。晋安可能是指江州下面的晋安郡,郡治在今天的福州。不过晋安也可能指晋安郡下面的晋安县,县治在今天泉州的南安市。东晋时一些重要的将军的高级参佐如长史,常常兼一个郡太守或者县令的虚衔,这是因为长史职掌较重,地位颇高,但职位却不高,有了这个虚衔,他可以权、位相当,也能正式拿太守或县令一级的官俸。所以这位殷长史也兼任了晋安太守或者晋安县令。至于殷晋安究竟是谁,宋代吴仁杰以来,多数人认为是殷景仁,但是这与他的传记有冲突。邓安生先生在《陶渊明年谱》中考证是殷隐,他做的是孟怀玉的长史。邓先生的说法可信度稍大一些,但仍不能确证。时代久远,史有阙文,有关陶渊明生平的很多问题我们都无法确切考证了。但可以确切知道的是,序里面的太尉是刘裕,殷晋安马上要去作刘裕的太尉参军了。

下面来看诗歌:“游好非久长,一遇尽殷勤。信宿酬清话,益复知为亲。去岁家南里,薄作少时邻。负杖肆游从,淹留忘宵晨。语默自殊势,亦知当乖分。未谓事已及,兴言在兹春。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贱贫。脱有经过便,念来存故人。”先解释一下“语默自殊势”一句,这句话典出《周易·系辞传上》:“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诗句中,语默与出处构成了一种呼应关系,“语默自殊势”就是“出处自殊势”之意。整首诗的意思是说:我们相识并不久长,当时倾盖如故。多次聊天之后,彼此更觉亲密。去年我搬来南村,就此作了短时的邻居。那时我们拿上手杖结伴同游,常常流连而往返。可渐渐地,在出仕还是隐居的问题上我们产生了分歧,看来分别的时候早晚会到来。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您说这个春天就要离开了。风从西方吹来,云随之东去。您也要东下,我们将千里以远,山川相隔,恐怕再无缘聚首谈笑了。您是大才之人,终究不会隐没于世;而我早已甘心江湖之上,贫贱自守。未来您倘若还有机会经过故地,偶然想起我的话,来看看故人吧。

古人都说,这首诗最能见出陶渊明的旷达与忠厚,的确如此。他与殷晋安的分歧,是政治抉择的不同。一个要趋附乱世奸雄,一个要隐逸自守,一个热衷,一个冷淡,政治态度上已然分道扬镳。从古到今,政治分歧最要人命。多少过命之交,一旦在政治上见解不同,转眼便恩断义绝,甚至反目成仇。大家都熟悉的管宁割席的故事,就因为管宁觉得华歆外骛不静,他就与华歆割席断交了。这是用朋友之浊来衬托自己的清,未免太过刻意矫情了。又如司马光与王安石,本来互相钦佩,结为知交,最后还是因为政治立场不同,变成势不两立的死敌。再比如近代章太炎本来是俞樾最得意的弟子,却因为老师要忠君保皇,弟子要排满革命,最后师弟决裂,互不承认。同样,梁启超也因为主张民主共和,最后被力主君主立宪的康有为革出师门。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与之相对照,陶渊明不苟异同,却仍保持一份温厚之情,就愈加让人感叹了。

不过,诗歌所透露出的诗人对殷晋安的态度究竟如何,古人是有争论的。清代张荫嘉说:“殷出辅宋,本拂公心,而诗无讥讽,所谓亲者无失其为亲也。”但是清人温汝能却认为:“抑扬吞吐,词似出之忠厚,意实暗寓讥讽。殷景仁当日得此诗,未必无愧。予谓读陶诗者,当知其蔼然可亲处,即有凛然不可犯处。”哪方的意见更合理呢?

诗歌明显分成三个段落。从开始到“淹留忘宵晨”是第一段,追述曾经的友情。这部分并非一般的应酬,因为应酬的人一般只是泛泛称赞,而不会回忆“负杖肆游从,淹留忘宵晨”这样的细节。接下来四句是第二段,写眼前的分别。“语默自殊势”忠厚,如果直接说“出处自殊势”,就刻露,有一种以处为高为优、以出为下为劣的分别在其中。用“语默”,就涵浑很多。而“飘飘西来风”以下是第三段,悬想分别后的情形。云被西风吹往东边,有身不由己的感觉。以这个意象比喻殷晋安的东下,也是宽恕之辞吧。东去之后将会如何呢?诗人首先想到的是从此言笑无缘,惜别之情,溢于言表。然后他又祝福说像您这样的大才,是不会隐没无闻的,终将显达于世。这也是分别时应有之语,谈不上什么讥讽。

不过陶、殷二人在出处上到底是有分歧的,陶渊明也绝不讳言这一点。他说“江湖多贱贫”,意在表达自己守义不出之志,甘以贫贱自终之心。日人吉田兼好(1283—1358)在其名作《徒然草》中曾说:“与志同道合者悠然闲话,吟风诵月也好,谈论琐事也罢,均能真心相对,毫无隔阂。彼此言语互慰,实乃一大乐事。然知己难得,若对方一味迎合,與独坐冥思又有何异?”(王新禧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特别强调真朋友当披肝沥胆,而不是做乡愿,一味迎合称颂而已。这提醒我们,陶渊明对殷晋安的态度是真正对待朋友的态度。如果对朋友坦诚相待叫讥讽的话,那天下就没有真朋友了。

只是温汝能说陶渊明“有凛然不可犯处”,也是对的。他对朋友的真诚,也就是他不会徇己从人的坚毅处。诗歌最后,诗人殷勤嘱咐友人有机会的话要来看自己,一点不以友人的出仕为嫌,念兹在兹的不过相交相知的那一份友情。如果说前一句会让人略有讥讽的疑惑的话,那最后的诗句以绵长的温厚消除了这种疑惑。

当然,陶渊明待友之道不过是彼此坦诚、唯求相知而已。朋友真要热衷于名利,追求飞黄腾达,他既瞧不上眼,更不会去攀附。所以《停云》中,陶渊明对朋友只是等待他们回归田园,而绝不去访寻他们。你们不来,我心中仍存着从前那一份相知,足矣。

陶渊明在诗文中,时时处处要疏离人世,要与世隔绝,但《与殷晋安别》却透露出,在他淡的诗语下包藏的原来是浓的情意。深情如此,怎么会不动人呢?川菜有一道名馔,叫开水白菜。用精选的母鸡、母鸭、猪肉、火腿、干贝等作为原料,经过几十道工序、几十个小时,慢慢吊出的清汤,配上嫩白菜心,看似小花开于白水的朴素,后面实是鲜浓。我想,陶渊明的诗歌,就是这道开水白菜吧。

除了直接对话,陶渊明的赠答诗还有另一种模式,即对话性隐藏于抒情的字面之下。这些诗歌以个人抒怀出之,实际是向特定对象倾诉感怀,或者表达拒绝、规劝、感激等等。辨识隐性对话,对我们更深入陶渊明的诗歌和人格都有帮助。

先看看《五月旦作和戴主簿》:“虚舟纵逸棹,回复遂无穷。发岁始俛仰,星纪奄将中。南窗罕悴物,北林荣且丰。神渊写时雨,晨色奏景风。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

诗写于五月初一日,戴主簿是谁,难以考知。“虚舟”语出《庄子》,这里用无人驾驶的虚船来比喻日月四季,往复升沉,盈亏轮回,无有穷尽。“俛仰”即“俯仰”,一俯一仰,形容短暂、快速。古人注意到木星每十二年运行一周天,所以可以将周天十二等分,一分叫一星次,木星每年运行一个星次,以此来纪岁,木星又被称为岁星。十二星次都有自己的名字,“星纪”是其中之一,对应十二辰的丑。岁星在星纪这一星次之中,这一年就是丑年。不过袁行霈先生指出诗文中单独用“星纪”一词时往往泛指岁时,而非特丑年。如采用袁先生的说法,诗歌的三四句是说分明开岁不久,俯仰之间,忽忽便快到年中了。此际五月仲夏时节,南窗外、北林中,草木皆蓬勃丰腴。夏日之雨有时从天渊之中倾泻而下,雨后清晨,南风吹拂而来,动人襟怀。只是盛衰相寻,复而必往,人之生死也是如此。诗人记起古时荣启期所说:“贫者士之常,死者民之终。居常以待终,何不乐也。”(嵇康《高士传》)又想到孔子的话:“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曲肱正自可乐,是不会有损于其冲淡之怀的。人生在世啊,运命实在是变化不居,艰难与顺遂都很难说的,只要纵心任真,自在自然,便不会情随境迁,得失萦怀吧。为人处世真要这样了,又何必学人上华山、嵩山去求什么白日飞升呢?

从诗歌的最后两句,可以猜知,戴主簿写给陶渊明中大概恭维他是隐居修仙者之流吧。可见,这位戴主簿对诗人算不上知己,他不了解诗人的人生哲学。那么诗人写这首诗的目的仅仅在于反驳求仙之说么?恐怕未必。

诗歌前八句写仲夏景象,盛大美好,让人心醉。何以突然跳转到写“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这其实既有《周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丰卦》的《彖传》)思想的影响,也是魏晋以来敏感的生命意识的体现。如阮籍《咏怀》其七:“炎暑惟兹夏,三旬将欲移。芳树垂绿叶,清云自逶迤。四时更代谢,日月递差驰。”也是在夏日想到的盛时难长久。不过四时代谢之意,陶渊明已经在诗歌一开始即开宗明义揭示出来,这样“既来孰不去”呼应篇首,便不显得那么突兀。只是阮籍诗歌所具有的惊心动魄的冲击感也相应减弱不少,从而使诗歌显得平和。

由季节的流逝与轮回引入生死的问题,诗人似乎在提醒戴主簿,不要过于执著。不执著并不仅仅指涉生死,还包括人生在世穷通贵贱的问题。“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所用的两个典故都与贫穷有关。前一句荣启期的典故强调的更多在委运顺化这一面,后一句孔子的典故却歇后着“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意思。歇后的用法在魏晋南北朝的诗文中非常常见,当时很多语典词都是用这种方法造成的。比如陶渊明自己的诗“再喜见友于”,“友于”来自《论语》“友于兄弟”,用歇后的方法代指兄弟。所以这两句诗在表达顺其自然的意思之外,更传达了诗人甘愿贫贱自守的这一层意思。“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也主要就这层意思加以申发。

所以只看诗歌末两句诗人似乎只是在解释自己不要修仙的生活态度,但他的隐性对话要说的却是对出仕求富贵的拒绝。我们可以想象这位戴主簿也许有劝陶渊明出仕的意图,或者干脆有这样的任务吧。对这样的泛泛之交,诗人并没有峻拒,而是用非常委婉的方式表述自己的人生哲学,其人的温厚也可以想见了。越是温和便越能坚强,就像孔子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是温和,而君子固穷,以为“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是刚贞。陶渊明斯时人生境界,大概也差不多了吧。

隐性对话,《岁暮和张常侍》也是颇有代表性的。诗云:“市朝凄旧人,骤骥感悲泉。明旦非今日,岁暮余何言。素颜敛光润,白发一已繁。阔哉秦穆谈,旅力岂未愆。向夕长风起,寒云没西山。厉厉气遂严,纷纷飞鸟还。民生鲜常在,矧伊愁苦缠。屡阙清酤至,无以乐当年。穷通靡攸虑,憔悴由化迁。抚己有深怀,履运增慨然。”

学者一般认为这首诗作于义熙十四年(418,但年末十二月已经进入419年),陶渊明五十四岁时,这年除了诗人的精神状态并不好,世事也多变故。朋友张野在年末去世了。张野也是一位抗志不屈的隐士,他的去世一定让陶渊明很是触动吧。同样在这一年六月,刘裕做了相国,进封宋公。十二月十七日,晉安帝被刘裕害死。陶渊明写这首诗的时候很可能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死亡的阴影笼罩在诗人心头,构成这首诗的基调。至于题目中的“张常侍”,清人陶澍认为,这个人是张野的侄儿张诠,“亦征常侍,或诠有挽野之作,而公和之邪”。

诗歌的第一句由死亡领唱。“市朝凄旧人”,喧嚣的市朝之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都是陌生的面孔,唯故人不可见,让人倍感凄凉。时日真如白驹过隙,转眼又到了日入之处的悲泉。太阳的沉没象征生命的终结,一二两句的互相映发让这种象征性分外显明。“明旦非今日,岁暮余何言”,龚斌先生解释说:“今日尚为人,明日或已入鬼录。极言人生无常。”本来岁暮之后是新年,万象便要更新。但是年老的人却是过一日少一日,诗人在《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中不是也说“未知明日事,余襟良已殚”么?何况山泽田野中故交又少了一个,庙堂之上浓黑更深了几分,这样的岁末,又能说什么呢?百感交集之时想到自己,皮肤干枯,白发盈颠。今天还有人想向秦穆公那样,想任用衰老但贤良的士人,这是迂阔的吧,反正我是真正老而无用的了。现在天将黑,长风正烈,浓云惨惨,西山湮没不可见矣。寒气已深,凛凛然中人,飞鸟纷纷飞回林中旧巢。在这样沉重的时刻,诗人想到人生本来短暂,更何况一生之中愁苦相缠,充满痛苦。就像我喜欢喝酒,可是从年轻到老都穷,酒也没喝过几次。连酒也没有,怎么借酒消忧,及时行乐呢?不过,穷达与富贵我已置之度外,孔子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庄子说“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我此际的憔悴也就听任造化安排吧。可为什么还是不能释然?直视内心,似有千衷百怀,遭逢时运如此,徒然感时生慨而已啊。

全诗的意思大致如此。如果进一步细读诗歌,首先会发现,全诗一共20句,恰好4句一层意思,诗歌可以由此分为5段。首4句写岁暮,而隐含伤逝之意;第二段写人老,兼传拒不出仕之志;第三段写日暮,隐喻时局之严酷;第四段写人生之苦;最后在无可奈何中自我排遣。

细绎之,第二段是对第一段的呼应。故人已远,旧年已暮,而我也老了,那些想召我出仕的人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吧。何以见得诗中有拒绝出仕的意思呢?因为“阔哉秦穆谈,旅力岂未愆”用的是《尚书·秦誓》的典故。《秦誓》是自责自悔的誓文,秦穆公不听百里奚等人劝诫,派兵偷袭郑国,归途上全军覆没,之后做了《秦誓》。里面说道:“番番良士,旅力既愆,我尚有之。”意思是那些贤良之士,即便头发皤然,体力衰退,我仍要重用他们。陶渊明反用这个典故,他说那些想征召我的人还是算了吧,我真的老了,不行了。这时故人去世的哀恸与死亡迫近的恐惧却成为政治不合作的最好的理由。诗人仿佛在对张常侍说,死亡战胜了你叔叔,但是在与污浊之世抗争时,我要拥抱它,让它成就我,使它成为我政治拒绝的理由。

之后,诗歌又递进一层。现在不但是一年的最后,也是一天中白天光景的最后。天昏地暗,风憭栗而气寒薄,正是世代沉沦的时刻。意象的象征性可谓非常明显了。接着,第四段又呼应第三段。年暮而又日暮,正如人命苦短。天昏而又气寒,恰似人生实难。类似的象征与隐喻,其实在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中很常见。如其二十六:“朝登洪坡颠,日夕望西山。荆棘被原野,群鸟飞翩翩。”如其三十二:“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尘露,天道竟悠悠。”大概陶渊明所遭逢的时代与阮籍极为相似,使得他对前贤心有戚戚焉,发言为诗,便有意无意地接近阮籍。死亡固然惊心动魄,可与生的艰难比又如何呢?“民生鲜常在,矧伊愁苦缠”,这是在生死之间的疑惑与焦灼啊。后面说“屡阙清酤至,无以乐当年”,既是对人生之苦的具体说明,又何尝不是在邀请张常侍,何不持一觞酒,且聚比邻,聊为一欢呢?

最后一段,其实是对前面岁暮又日暮两层意思的总回应,也是在向张常侍倾吐心中之感。“穷通”两句,是一时想到应当随顺运命;“抚己”两句,却有心有未平,起伏间便有千重浪。“有深怀”,所怀者是已死的、未死的、未死而将死的、将死而苟延残喘的,是自己,是故人,是破败家族,是风雨旧王朝。或者更有深衷隐忧大愁,诗人不说,只道“履运增慨然”。是什么样的运?是旧年与新年之间,是白日与黑夜之间的运。清人温汝能深会诗人之心,说:“人生境遇无常,抚己增慨,正非渊明所独。惟渊明当日之怀有难以告人者,故其触景增慨,比他人为独深也。”

诗人身后千五百年,又碰上一个新旧、黑白交替的时代,鲁迅先生同样抚己而有深怀,他说:“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我不愿意!……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野草·影的告别》)陶渊明也是要向张常侍作彷徨于明暗之间的宣言吗?那么他愿意的是什么?不愿意的又是什么?

这首诗,字面很丰富,字里也很丰富,层层叠叠的段落恰如诗人熨烫不平的心事。不知当时张常侍明白了多少,不知后来读者又明白了多少。笔者许是痴人说梦,但乞陶公与读者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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