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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年说猴赋

今年是农历丙申年,俗称猴年,文学写“猴”,入赋甚早,如楚辞《招隐士》有“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句,而历史上第一篇写猴的赋作,则是东汉王延寿的《王孙赋》。清代陈元龙编《历代赋汇》,因类分赋,其中“鸟兽”类猴赋除此篇,还收有阮籍《猕猴赋》、傅玄《猿猴赋》、吴筠《玄猿赋》、李子仞《驯猿赋》、李德裕《白猿赋》及吴莱《狙赋》等作。考王延寿赋作,今存三篇,第一篇是《鲁灵光殿赋》,被奉为最典型的观图而赋文的创作;第二篇是《梦赋》,乃最早赋梦境且多鬼怪精灵的奇文;第三篇就是《王孙赋》。王氏擅为赋,亦有赋论名言,如《鲁灵光殿赋序》谓“物以赋显,事以颂宣”,陆机《文赋》“体物”之论,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拟诸形容”“象其物宜”“写物图貌,蔚似雕画”诸说,或本于此。读《王孙赋》写“猴”之状、声、姿、性,可谓能“象其物宜”而“物以赋显”的佳构。

猴之为物,《说文》谓“狙,猿属”,《本草》谓“猴,一名王孙”,《白虎通》解释“猴者候也”谓其“见人设食伏机,则凭高四望,善于候者”,或正名,或品性,惟其诠解,不见形容。作为文学创作,且似“雕画”的赋,描写自是精彩。观《王孙赋》中语象,先以“原天地之造化”开篇,乃虚写铺陈,继则谓“有王孙之狡兽”,转入实写,以一“狡”字定兹物性,而明其狡黠之品行。然后再进入具体描绘,以刻画猴之形状、声音、姿势、品性及行为。如言“状”,述面貌“类乎老公”,述躯体“似乎小儿”;观其“眼”则顾盼不定,观其“鼻”则嘘吸不停,观其“耳”则蠕动警觉,观其“口”则无牙咀嚼,观其“唇”则闭合无常,观其“齿”则暴突外露。如言“声”,或“历鹿”,或“嗝嗝”,或“嗀嗀”,以象声之词,拟咀嚼呕咽之状,惟妙惟肖。如言“姿”,或倨傲,或顾盼,或惊悚,所谓形状乖劣,亦多谐趣。如言“性”,则以轻捷迅疾、纵横投掷之形态,转向对其“行为”的描写。如谓“缘百仞之高木”“临不测之幽溪”,以言其临深行危之品性,继而开解“王孙”独特的生存状态与生活习惯,即“寻柯条以宛转,或捉腐而登危”,“或犀跳而电透,乍瓜悬而瓠垂”,“时辽落以萧索,乍睥睨以容与”,“忽涌逸而轻迅,羌难得而缕”,绘形绘神,犹如一组动漫图画,其对猴的描述,已是穷形尽相。

对“忽涌逸而轻迅,羌难得而缕”一句的描写,章樵《古文苑注》以为:“言围山驰逐,冀以捕之,乃登高舞跃自喜,忽又走佚,终难获。捕者空委曲多方耳。”此猴以“巧”而逃脱捕者之围,又使人想起《庄子·徐无鬼》中“吴王射狙”的故事:“呈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这只自恃有巧的猴子,能接住吴王的孤箭,却死于众箭“趋射”,所以吴王说:“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而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其中“戒之哉”是戒“猴”,更是戒“人”,所以无论因巧侥幸,还是骋巧罹害,其中都有“人”在,这是物象中的喻意。所以赋家赋物,无论植物还是动物,无不拟人而示喻,这也是古代赋论家反复强调的“比兴”入“赋”的原因。

再看《王孙赋》写猴而喻人的点化语,在继“羌难得而缕”后所言的“同甘苦于人类,好哺糟而啜醨”。这又延续了《庄子》中“吴王射狙”的故事,说的是该猴虽因“巧”而脱“围”,却因耽于人类“醉酒”的恶习,被“縻羁”而失去了自由。这就是赋的最后一节文字:“乃设酒于其侧,竞争饮而驰。陋以迷醉,朦眠睡而无知。暂挐鬃以缚,遂缨络以縻羁。归锁系于庭厩,观者吸呷而忘疲。”如此贪饮而导致的“迷醉”继则“无知”之状,令人想起清人蒲松龄《酒人赋》所写的“酒凶”醉人那般“父母前而受忤,妻子弱而难扶”之情形,而赋家写的“解酩”之术就是“只须一梃”,“捶至百余,豁然顿醒”。两赋写醉,一“猴”一“人”,其中潜通,异曲同工。且猴醉后被“锁系于庭厩”(马厩),近读网上一篇文章考证《西游记》中孙猴子上天界被封“弼马温”乃本“避马瘟”的原义,即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所言“常系猕猴于马坊,令马不畏,辟恶,消百病”的掌故。前此干宝《搜神记》有相关记述,其后则如韩鄂《四时纂要》、李时珍《本草纲目》等皆有记载,宋人梅尧臣《咏杨高品马厩猢狲》诗曰“谁知养骐骥,辟恶系猕猴”,而勘究文学作品的最早书写,则在这篇成于东汉的《王孙赋》。姑不论其王孙“系厩”的历史文献价值,就赋而论,其“迷醉”与“系厩”皆有喻戒人事之意。因此,宋人章樵《古文苑》录此赋解题谓“猴类以况小人之轻黠便捷者,卒以欲心发露,受制于人”,清人陆葇《历朝赋格》评此赋亦谓“为王孙传神酷似,岂此颊上三毫,而轻黠小人亦毕呈其丑态”,并与阮籍《猕猴赋》比较,以为王延寿的作品“嘻笑相嘲”更为出神。

既然写“物”喻“人”,作家则多将人类世情投射于物质世界,历代猴赋中褒、贬、悲、喜,自然充斥于以擅长于体物的赋作中。例如以贬斥猴性而立意骋词的,阮籍的《猕猴赋》堪称代表。阮赋开篇即谓“夫猕猴直其微者也”,即微不足道,而可道者,却在其“人面而兽心”,人面易惑,兽心则厉,一语之贬,亦直白而凌厉。如何沟通人兽,又以拟喻为词,其谓“性褊浅而干进兮,似韩非之囚秦。扬眉额而骤呻兮,似巧言而伪真”,前两句写“人事”(韩非囚秦),后两句写“物态”(猕猴性状);又谓“整衣冠而伟服兮,似项王之思归;耽嗜欲而盼视兮,有长卿之妍姿”,一句写物(猕猴),一句写人(项羽与司马相如),在人与物的错综交互中,又寓含了历史(人物)与现实(人事)的时空融织。于是,赋家所说的“多才伎其何为”“固受垢而貌侵”等贬抑之语,也就具有兼义,而不拘于为咏猴而写猴了。

与之不同,吴筠的《玄猿赋》对“玄猿”之秉性的赞颂,与阮籍赋有着完全不同的书写情调。考“猴”之为物,其类孔多,所谓猿、猱、狙、玃,蒙颂、果然等等,其类不等,其性或异,于是赋家辨析其微,各有所择。如吴筠所赋,专意“玄猿”,于赋序先明“前志称周穆王南征,君子变为猨鹤”,所谓“嘉其雨昏则无声,景霁则长啸”,故“犹有君子之性”,“君子之性”,成为该赋赞美玄猿的聚焦点。如赋中云“夫时珍貂裘,世宝狐白,彼徒工于隐伏,终见陷于机辟。麝怀香以贾害,狙伐巧而招射。小则翡翠,殒于羽毛;大则犀象,残于齿革”,而玄猿则“因弃置于常情,永逍遥以自适”。该赋显然受到了魏晋玄学的影响,故取意避害以逍遥,全身而自适。所谓物性、人情,了无扞格,正是赋家“体物言志”(刘勰语)的妙处。

同样,人类的悲与喜,在猴赋中也常透过猴性的描写,得以呈现。如写喜情,则有戏猴之赋,傅玄的《猿猴赋》最为典型。赋写“戏猴而纵”之情,亦缘猴之品性“瓌瑰之惊人”。所以赋中描写猴之形貌,则形容以“戴以赤帻,袜以朱巾,先装其面,又丹其唇,扬眉蹙额,若愁若瞋”;写猴之行径,则形容以“或长眂而抱勒,或嚄咋而龂,或颙卬而踟蹰,或悲啸而吟呻”;写猴之情态,则形容以“既似老公,又类胡女,或低眩而择虱,或抵掌而胡舞”。谐谑之趣,溢于言表。又如写悲意,则若李子仞《驯猿赋》采取两扇叙写之法,先述自然生存之“猿”,是“秉质玄造,游心远峰”,“其捷难纪,其居易容”;复写被人类羁驯后之“猿”,又是“载驰载驱,异追风之整辔;或惊或跃,同在水之衔钩”,只能“日潜其巧,空长孤愁”。赋家感于被驯之猴“愁苦”,以“悲夫,自贻伊戚,信美非珍,虽徘徊于厚养,终惆怅以劳神”寄慨,这与欧阳修的《画眉鸟》诗“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同一笔意,然却有着诗与赋不同的描写方式。

不同时代的人写同样题材的猴赋,既有“萧条异代”的相殊,又有“怅望千秋”的相承。唐人李德裕的《白猿赋》就是承续晋人傅玄的《猿猴赋》而作,故于赋序中明示傅赋“但说其变态似优,以为戏玩,且不言二物(指猿与玃)殊性”,所以“作赋以辨”。李赋以为白猿“性驯而仁”,故秉赋异于其他猴类,所谓“彼沐猴之佻巧,虽貌同而心异,既贪婪而鲜让,亦躁动而不忌;嗟斯物之既驯,有仁爱而可畏”。其言白猿之“驯”,又非如李子仞《驯猴赋》之“驯”,因为他驯役于人,自驯故达于“仁”。由于对“仁”的阐发,所以李德裕此赋长于述理,而短于体物,虽有人生感慨与哲思理趣,但与前述赋作相比,却欠缺些阅读快感。与之相近,元人吴莱的《狙赋》用自述的口吻而以叙事言理为主,抛弃了前人赋猴之状与性的妙笔,故长篇描写,多为训诫之词,缺少生机与灵动。然细察其作赋方式与旨意,也有值得玩赏处,如其“代狙言”与采用四言古赋句法,所谓“我观世间,何异厥狙;狙公执技,役我庭除”的诅咒;“暴秦殄楚,劲越伐吴,三国鼎立,材勇与俱……五胡云扰,羌羯相属”的叙史;“人消物尽,万世须臾……我思世故,何计有无。缉之成赋,用戒薄夫”的感慨,却不乏气势与理趣。

赋擅体物,如《王孙赋》诸作,不仅写猴之面貌、身材诸形状,还有食咽、蹲踞、啼叫、攀援、跳跃诸姿态,更在凸现透过物态的那种“狡兽”之品性。诗歌咏猴,也多趣味,如杜甫《小胡孙诗》“举家闻若欬,为寄小如拳”,苏辙《山猢狲诗》“啄鸡探幽石,躁虎上高峰”,皆拟状一点,难及其余,远不及赋之刻画细腻,生动形象。所以刘熙载《艺概·赋概》比较诗、赋咏物而感叹:“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物象自然,如何铺陈,关键在赋家的选择与调动,其中骋势最为要紧,林联桂《见星庐赋话》卷二说“赋题不难于旁渲四面,而难于力透中心。而名手偏能于题心人所难言之处,分出三层两层意义,攻坚破硬,题蕴毕宣,乃称神勇”,读诸家猴赋,或褒或贬,或戏或庄,皆能分出多层“意义”,而力透“中心”,因猴物而体猴性。而骋势又在行气,赋无气则无势,缪润绂《律赋准绳》论赋家“行气”谓“道在行气。……赋顺气而后有洋溢之机”。品猴之“物”,在骋猴之“势”,而行猴之“气”,自得其“洋溢之机”,如果为了壮大声势,失“猴气”而行“虎气”,就不伦类了。所以“物以赋显”,必须是“象其物宜”才好。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